延长的假期
2016-06-08常小琥
○常小琥
延长的假期
○常小琥
主持人语
这期推出的作家是常小琥。
常小琥生于北京长于北京,著有长篇小说《收山》《琴腔》等作品,曾获第四届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等奖项,另有其他中短篇散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杂志。他的《琴腔》《收山》等作品,往往从人物的职业或手艺写起,步步为营,呈现其独特的生命世界。这种务实的写法和精神,对于一个小说家来说,无疑是非常宝贵的品质。这关乎小说的说服力的建立,就像王安忆所说的,如果小说是在“一个过于干净的环境进行,干净到孤立”,那么小说不会产生真正的说服力。“如果你不能把你的生计问题合理地向我解释清楚,你的所有的精神的追求,无论是落后的也好,现代的也好,都不能说服我,我无法相信你告诉我的。”这种相对传统的写法,似乎正在为年轻一代的作者所忽视所遗忘,但这种基本的“手艺”何其重要。
对于常小琥的这种写法和精神,青年学者、批评家李振在《市井即江湖——常小琥论》中有详细的分析。为了更好地理解他的小说世界,李振特意提取了三个关键词:手艺、传奇与人伦。手艺——“手艺曾是一个时代的风景,但时过境迁,工业成品和流水线走下的整齐划一让手艺逐渐走向萧条。当我们在享受着商品时代的快捷和便利时,手艺几乎成了某种怀旧情愫的替身。所以,对于常小琥的《琴腔》和《收山》来说,无论是写时代还是写规矩,无法逾越的首先是手艺。”传奇——“在一个记忆被不断拆除、粉碎的时代里,让繁杂情绪得以安置,种种遐想得以实现,让无趣的生活变得激荡起来的归属感。这时候,没人再去纠缠真实,就像每一个少年都做过侠客梦,人们大多不会拒绝传奇……侠客或江湖让常小琥的小说有了别样的气质。它一定不是新的,如果斗胆将其接续到唐传奇,算来已有千年之久。但正是这种古老的讲述方式却在一个新的时期重新焕发生机。它不但没有暴露其局限,反而产生了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在描绘某个人、某个行业、某个年代的时候,能够跳出现实的约束,而把笔力集中在如何让它的讲述变得更加浪漫,更能满足人们对英雄的想象和渴望,更能触动人心,更能给人以惊喜。”人伦——“论手艺,论规矩,几代人的传承和守护,人没了,什么都无从谈起。小说归根结底还是在写人情,写人伦。”这三个词,是理解常小琥小说的三条路径;它们有所不同,却又是相通的。路的尽头往往是新的开始。
除了李振,本期还特意邀请了有着丰富阅读经验的小说编辑李昌鹏来为常小琥的当期小说《延长的假期》写作评论。他在《女白领的困境与困惑》一文中指出,《延长的假期》是城市小说,也是一篇写当下女白领职场、情感及家庭生活的小说,“小说写的是当下女白领职场、情感及家庭生活,常小琥对其困境和困惑的书写是传神的,说明他具备优秀作家那种对生活的感受能力、观察能力。最后要说的是,写时代新人以及写出独特性格,这是求异,写作还要求同,生活的困境、选择的困惑,这都是永恒的,以新时代的新形象新生活表现这种永恒主题,使一代代作家的写作生生不息。”
常小琥
北京作家,出版长篇小说《收山》《琴腔》等作品,曾获第四届台湾“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另有其它中短篇散见于《收获》《上海文学》《小说选刊》等杂志。
通常来说,被厂方安排到住地后,刘攀就不再去别的地方了。因为周围多是郊外的工业园区,比她每天吃的员工食堂还要乏味。而且,作为项目的现场负责人,也没有时间和心情出来。手底下一堆兵看着她呢,她这样想。
可是今天不同,因为她听说新城有个韩国国际城,刚好是在这段时间开业。
在她眼里,佛山和吉林,长沙,和南昌,和中国许多鸟不拉屎的城市一样,没有分别。况且从新城回宾馆,坐不上车的话,还要走很长一段路。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出来了,哪怕天色再晚,哪怕人地两生,她也要逛。
这条商业街,对外号称专卖韩剧里常见的潮品,其实掺了不少汕头和潮州生产线上的滞销货,扔在这里甩。她的手总是在衣料中淡淡摸索着,似看非看,走走停停,直到最后一件。那是条没有点缀,没有过度色的纯瓦蓝七分袖套裙,她将领口的价签揪出来。
看清数字后,她鼓起眼睛,呼了一口气,要挂回去。
导购适时的凑过来,想劝。
她松开手里的荷叶边裙摆,为了错开导购的目光,将脸一扭。
正对着她的,是三面高高竖起的穿衣镜,成立体面,相互堆映。
她那张精巧的脸,齐肩的麦色曲发,以及紧致的胯部线条,尽收眼前。
只是这几块镜子也太干净了,连她眼角处勾起的细纹,和脖子上松出的褶皱,都照了出来。她不太乐意了,没等导购反应过来,便先抽身离开。
手机怎么还没动静?她逛不下去了。
落地已经快三天了,每天早中晚的各一次问候,全都来自她妈。
你呢,是死人吗?她这样想。
在出租车上,她反复强调着,宾馆的名字。司机只用广东话支应了两声,便不理她。妈说过,不期而遇的事,就像掉在地上的钱,再多也不要捡。想想,还真是。
白天出来,也不觉得路有这么长,更没发现拐过这么多道弯。
她掏出耳机,故作镇定地塞进耳朵里。当琴声响起时,窗外的街灯渐渐稀疏,车速也越开越快,一棵棵榕树在面前疾速而过,像一整匹黑布似的朝她蒙了过来。
她心里毛了。
手机一震,先吓到了自己。
“你在哪。”
这就是网上说的夫妻感应吗,她几乎心怀感激起来,不等那边回应,便把车的牌子和颜色讲了出来。
“在家。”这才应该是他的声音,文质彬彬,单刀直入。好久没听到,她险些忘了。
他继续问她,信用卡的密码是什么。
她的脸立刻变了。
扫了一眼后视镜,她和司机的目光碰了一下,迫使对方低下眼皮。
“长途贵,微信发给你。对了,别忘记我让你查的东西。”
扔下手机后,她继续专心地听着音乐,同时注视着外面,阴晦如墨的夜色。
次日的碰头会,组员们像供神一样面朝着她,围坐在房间里。
她把耳机搭在脖子上,不露声色地,听取每个人的报告。
“攀姐,这家企业的账,有虚有实呀。”做纪要的卢萍把笔一撂,身子倾过来。“总分类表是一个样子,明细账又是另一个样子。现金日结账这边,银行给的对账单和企业的余额调节表也对不上。”
“还有什么。”她再问,却没人接话。
“咱的人刚进场时,也没太警惕,就当着他们财务的面看单子。查到成本那块,我就随口一说,这儿缺了个出库单。您猜怎么样,你这里少了什么,第二天人家全补齐了,所有凭证都在呢,吓不吓人?”
刘攀看其他组员,都不做声,全听卢萍一人讲话。
“昨天下班后,大伙儿派我去复印资料,要留证据,归档。我在他们机房里找到了复印机,还没印到一半,哗一下,这企业居然就停电了,整栋楼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没等回过神呢,灯刷地又全亮了。这时再看,我拿去的所有凭证都不翼而飞了。”
“是么,有这回事?”
看到刘攀露出笑意,其他人终于敢松下一口气,撩撩头发,换换姿势。
“您不问,我也不好说,既然屋子里都是自己人,我就替大伙反映反映。”
一件镂空的珍珠白半身裙,罩在卢萍的腿上,晃得人眼花。上身的韩版浅色短衬,倒有几分雅致,可惜她太活泼了,多少有些不搭。
刘攀再瞧了一眼她的袖口,竟是昨天自己没舍得买的那个牌子。
“这回咱们组的人,是公司从二部和三部临时抽调出来的,凑巧又是一水的女孩。我刚才问了,几位姐姐都是常年在北边跟矿业、地产板块的,跟医药这行的人从没打过交道。”卢萍虽然压低声音,话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地上。“这家企业收入高的离谱,产量的规模却根本达不到。这种情况也有人收购,我猜委托方早和他们谈好价了,我们再仔细审,弄出来的账本不好看,不是费力不讨好么。”
“照你的意思?”
“这还不好办么?既然人家给我们的东西短,咱又何必为难自己,大面上的问题给找出来,叫他们收拾干净就行了,您也可以领着我们,早点回去交差。”
刘攀这次笑出了声,下面的人却谁也没动。
“这主意是你自己想的?”
卢萍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那我问你,你大老远坐飞机,是干什么来的。公司每月给你开一万多的薪水,老总傻是吗?你那么多年点灯熬油考下来的注册会计师,是废纸吗?”
刘攀把攥在手里的签字笔甩到字台上,这个摔东西的臭毛病不好,她本来知道的。
“这点事就不想干了?还有谁想走,举手,我给你们改签,明天回北京跟老总说去。”
以她多年吵嘴的经验,这个声音力度,不高不低,正好能震慑住人。
卢萍终于学会和其他人一样,低下头,只是她居然还敢悄悄捂上了耳朵。
“听明白了。”刘攀伸出胳膊,使劲将她的手拽下来。“给你们每人半小时,清醒清醒,然后立刻把要补齐帐表的科目,资产也好,现金也好,都报给我。我去跟委托方说清楚,让他们找对方要。他们私下有什么交易我不管,我只对鉴定结果负责,他们不认,可以再请第二家来做。这点屁事都解决不了,还有脸在这行做下去?”
她抬起手腕,对了对时间,又瞅了瞅她们。
所有人,全像蝌蚪一样,排好了队往外钻。
“攀姐,用我帮你带饭吗?”卢萍又问。
“你跟我走。”
她领着她,在宾馆一层的咖啡厅,点了咖啡和三明治。卢萍桔色的头发,和那一脸稚拙的笑,活活就是她十年前刚入行的样子。不同的是,那笑里透出的甜劲儿,她从未有过。
她这才想起,昨晚卢萍在厂区办公楼,堕入黑夜的那一刻,也应该是她在出租车里,最无助的时候。
“攀姐,那条街的新款多吗。”她还想逗她张嘴。
“我问你,她们为什么非耗到下班才想起去复印?再说每人都有各自负责的科目,怎么轮,也轮不到你头上吧。”
“怎么会轮不到。”卢萍嫌咖啡太烫,于是先猛喝了一大口柠檬水。“这个组数我资历浅,数我任务少,数我……”
“数你嘴巴大。回头出了事情找背锅的,把你卖了还帮着点钱呢。”
也许是这句话同样令她想起年轻时的经历,讲着讲着,竟有些真动了气。
三明治好半天才端上来,用微波炉热过后,软塌塌的,像一团湿纸巾。
卢萍抬起手摸着脑门,跟要发烧了一样。
“您不会真要把我踢回北京吧,眼瞅我还俩月就转正了。”
卢萍的那道心里防线似乎很容易就会被瓦解掉,她甚至露出了哭腔。
这点可太不像我了,刘攀这样想的。
“那么恶心的事我也不干,改签不用花钱?我撑的?反正我和你也不是一个部的,顶多跟完这个项目,各回各家,以后别再分在一个组,就算便宜我了。”
“别呀。”卢萍那双闪闪晶晶的眼睛一望过来,连她也不好意思再看。
“在央企做关系户,占别人的岗位,这有多招人恨,您不是不知道。我拼了命的忙前跑后,还不是想维个好人缘出来,要是连攀姐你都不要我,以后哪个组还肯要我?那我岂不真成吃空饷的了。”
“吃空饷有什么不好,我想吃,还吃不上。”刘攀若有所思的看着卢萍,看着她大口大口的咽柠檬水,气也乱了,像是刚被救上岸的溺水者。“你家境不错,何苦来趟这的浑水,这次出来也要放平心态,能够看清自己和其他人的差距,就是最大的收获了。”
“我可不觉得比别人差到哪,要说差距,我只承认比不过你。”
“哦?原因呢。”她看到卢萍的眼睛,滴滴在转。
“这还用说,攀姐你是各部门公认的业务骨干,关键你还嫁了那么好的老公。人力资源部的邱总,要多帅有多帅,听说你能调来做项目经理,全是他为你争取的。你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后羡慕你,真要比,我也得把你当成励志目标才对。”
刘攀尽管脸上还挂着笑,心里却被刺到了,同事之间,谈到这里,也该留神了。
于是她不再说话。
卢萍说她有朝一日,也要找这样一个好男人,才会有安全感。
“你千万别这么想。”刘攀的反应有些过了,俩人都愣了一下神。
“公司很多领导,都明令禁止员工谈恋爱的。”
她紧跟着就平静的做出了解释。
卢萍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蹙起眉头,盯着空杯子看。
“我也就是想想。”
其实这是一个还算安全的区域,她自己,也确实有苦衷想找人诉一诉。
可是从哪说起呢,说她那场早被传为笑柄的婚礼?在一对新人交换戒指的仪式上,最动情的居然是男方的干姐姐。她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坐在主桌席,哭得泣不成声。说这个?还是说她这位帅老公,可以背着媳妇,和干姐姐母子俩畅游亚龙湾?
这点脸,她还是要的。
“审计这行,一年里,七八个月要在外面跟项目。有时回到北京,别说进家门,连机场都出不去,直接和总部的人换个箱子,立刻飞往另一座城市。你既年轻,学历又高,不像我是野路子里拼出来的。如果真想吃这碗饭,听我一句劝,先别考虑找对象的事。女人,只有自己先强大起来,一切才会变得不一样。”
她认为她已经把话说的够中肯了。
“学历高哪比的上嫁得好?攀姐,听说你正准备要孩子,自己当着名符其实的完美女人,却讲着高风亮节的话给我听,你可够虚伪的。”卢萍露出坏笑。
“这个你怎么会知道?”刘攀终于觉出不对。
“我们闲下来不是八卦这个,就是八卦那个,否则还不闷死。再说你天天吃叶酸,我们没事就被叫到你房间开会,这再看不出来,瞎呀。”
卢萍饿了,低头吞起三明治来。
她意识到,很多感受,没有亲身经历过,是难有触动的。她讲的话,在这姑娘看来,可能还是太古怪了。
手机响了。
她瞅了一眼屏幕,嘱咐卢萍吃完先走,自己则在吧台旁的一面青色玻璃前,接通电话。
“什么结果。”
“终于查到了。”
“你那么小声干什么。”她感到胸口一阵憋闷,没有去往最坏的地方想。“别告诉我,你妈又住回来了?”
“她说你给她租的那间房子,新家具味道太重了,所以想再过渡几天。”
这话听上去不偏不倚,可她完全能察觉到,邱腾又一次站到了他妈那边。
“说点儿有用的吧,你那边到底什么结果?”
“我去征信中心查了,我的个人银行信用记录里,显示婚前有36次逾期未还款。中介说,这种情况即便找他们去处理,你再贷那套房子,也至少要多花50万。”
刘攀眼前一晕,感觉那面玻璃窗,生生的从青色变成了紫色,她反反复复的确认了好几遍,都看不出缘故。
“还在听么?”听邱腾讲话,永远像在查各类应收票据,记录本上的数字看着干干净净的,背后什么猫腻,要靠她猜。“你什么时候回来,家里还有事想和你商量。”
刘攀放下手机,揉起太阳穴,当她再重新举回到耳边,却清楚听见那边传来炝锅的动静。
是他妈,在动她的厨房。
“邱腾,你这奶是断不了吧?听好,那套房如果贷不到款,你妈想抱孙子,下辈子吧!”她猛地转过身子,挂在胸前的耳机,连带着打到了下巴。
此时的卢萍,还坐在原地,正探头探脑地对着她,满眼好奇。
对待厂方不想给,或者给不出来的东西,比如工程预算,比如销售合同,比如生产成本的明细账,刘攀总是有办法要到手。但是如何面对身边的家人,她却丝毫理不出头绪。
回京的飞机上,她始终闭着眼睛,听耳机,组里没人敢在这时坐到她的身边。
她想过了,一出机场,就直奔洋桥,回自己家。
只要邱腾她妈不挪窝,她是死都不肯进那个屋门的。
可每月银行的按揭,还是需要她去还的。
那套学区房,也必须买。
一想起这一生要重复妈妈以前走过的路,就总有大颗的眼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
她用手指尖轻轻拭了两下,如果泪水可以直接被咽进肚子里,该多好。
刘攀生来有些自然卷,中学时想留短发,妈不许,说难看。强行剪过,整一个月,女儿没见妈嘴里有过一句客气话。大学时,又想拉直,妈还不许,却说,除非你交男朋友这事,让我拍板,换不换?刘攀觉得赚了,当然说换,几乎是喊出来。
那时候她眼里,拉头发这事,比谈朋友重要多了。对着镜子梳了一晚上,都不敢躺下睡,怕压坏了。
后来有个看上去特横的男孩子,想追她,和别人不同,他会弹琴,各式各样的琴。
有一阵,妈一给她气受,她就找他拌嘴。男孩嘴笨,就会弹琴,她也只好静下来听。
男孩有一辆二手的羚羊,开在路上横冲直撞,常把她吓个半死。然后停在路边,趁她惊魂未定的时候,强吻过她好几次。
她觉得,自己越长大,妈管的却越宽了。毕了业,不仅工资全部上缴,连穿什么颜色的鞋,都要先打报告。
男孩为她弹了许多刚扒的谱子,告诉她每个和弦都有自己的颜色,你想要什么,我就给你弹什么。
她赌气说,她只想要漂亮的鞋子穿,她一边哭着,一边将杂志上那双鞋的牌子和款式,倒背如流。她越是哭,背得就越认真,仿佛入了魔。男孩被吓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再次见面,男孩打开琴箱,由里面滚出来许许多多,五颜六色的高跟鞋。
她像挖金子一样,一只一只的扒出来看,然后捧到脚上试。
男孩告诉她,七个音阶,可以演奏出变幻莫测的旋律。所以他按照杂志上的介绍,买了七双不同颜色的鞋子。
她兴奋的,始终对着自己的脚,看个不停。好半天才抬起头,得意的说,菜户营桥下有片绿草地,坐你的车,我们到那里走一走。
男孩这时说,有点困难,为了这七双鞋,他把车卖了。她如梦方醒,大叫,你的琴哪里去了?
男孩平静的对她说,琴还在,琴还在。
他们一起度过了六年的时光,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他走路的姿势,不喜欢他工作的酒吧,甚至不喜欢他的音乐,但是她早已习惯了依恋着男孩,从没有想过要离开他。
直到有一天,她算了一笔帐。
然后她像上次那样,将最后得出的数字,念给男孩听。
男孩默不作声。
她最后还补了一句,这笔帐如果是她妈算,会高的更加离谱。
男孩点点头,说知道了。
她又回家去做老人的功课,结果妈说不行,绝对不行。
根本就不是钱的问题,和不许她拉直头发一样,是原则问题。
妈还提醒女儿,按照之前的规矩,你已经违约六年了。
我当你初犯,别再得寸进尺。
两人自此,没再见过面。
是有一回,男孩不知从哪要了地址,摸到她家门口。
妈把他推了出去,还扇了一记耳光,响遍全楼。
她躲在床上,再也没有听见任何动静。
后来几次,她都下定决心,只要男孩敢再往前一步,她就真跟她妈闹翻,和他走。
可惜没有。
舷窗外的强光,刺得她神经直跳。
婚后每次回家,妈总要问她,离不离。
她听了,特别难受。
妈偶尔会想,当初如果放她跟了那个男孩,也许会不一样?
没什么可不一样的,反倒是她来劝妈。
飞机着陆时,她的心随着身体一起摇摇欲坠,翻搅出许多节外生枝的想法。
还是不回洋桥了,接着住宾馆吧。
可是邱腾没有给刘攀得逞的机会,这个男人在她面前,光滑而又坚硬,像一座冰山。
缓缓步入家门时,婆婆早已搬走,房间的每个角落都被布置的整洁明亮,一尘不染。
这样更气人,不是么。
邱腾笑着换了鞋子和眼镜,然后一言不发地钻进卫生间里,洗脸洗手。
她如同走失的孩子,重新审视着自己的家。卧室里,所有东西都尽量保持着原样,但是感觉全变了。
她倚着门框,听见邱腾还在用水。于是告诉他,明天想跟公司请俩月的考试假,不再跑了。
水停了。
“希望能早点要上孩子。”
仍不见动静。
“影响你什么了?”
“没有。”
他在擦油揉脸。
晚上两个人都没什么兴致,草草做了一次,不知道是谁在安慰谁。
她在洗的时候,看着镜中的自己,身体上仿佛有某种东西正在向她告别。
她觉得它没有被好好的珍惜。
拿浴巾裹严实后,刘攀才回到房间里,还未上床,邱腾就迎了上来。
他扯出一张抽纸,在地板上按来按去,蘸干她曲发上滴落的水珠。
她已经很困了,可仍要支愣着头,听邱腾聊起集团的一个临时性活动,大致是商贸部主持的爱心基金,要给贵州的孩子扶贫。第一期预计筹一百万过去,中层带头捐,一万起。他说这事不能落后,想先拍两万块出去。
学区房的事情,她本想明天再问,谁知道被先将了一军。
她问他这个活动,是多久一次的频率,他听出意思,不耐烦地说,这谁说得准。
夜已经很深了,早知是这样,到家后她应该倒床就睡的。
她强撑起眼皮,从字台抽屉,取出一个小开本的账簿,然后伸长食指,一行一行的指给他看。单是这套房,欠银行的钱,欠亲戚的钱,还五年这日子怎么过,七年的话,又是怎么过,早就算好的。
“你不是没有看过。”
她把浴巾褪下来,准备躺下了。
想不到,周旋二字,竟成为婚后,陪她最久的一项生活技能。
他摘下眼镜,捏起鼻梁。那副神态,就像这间屋子郑重的摆设一样,不容亲近。
她再问他,是贵州的孩子重要,还是将来她肚里的孩子重要。
“我的前程重要。”他边捏边答。“你怎么总分不出轻重缓急,两个人这样会互相拖累的。账上不是刚好富余两万么,先给我。”
“邱腾,你还没明白吗?”她背朝着他,双腿蜷缩。“没有什么两万块了,我把家底,都在佛山买了衣服和鞋子,你连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邱腾按开大灯,屋里瞬间通透刺眼。
她抬起手臂,罩住脸。
“你总说要给你留些活钱,支配家里,你就是这样支配的?”
刘攀不慌不忙的,直起袒露的身子,轻轻地望着她的男人。
“是的。”
前车之鉴告诉她,和邱腾冷战,是多么没有意义的事情。
所以当他提出,集团内四个要好的同事想聚一聚时,刘攀立刻就坡下驴的应下了。
就这样,邱腾带着她,与闫良,小姜,小蔡,四家人凑在怀柔的一座农家菜棚里。
那个地方是闫良买下来的,平日雇当地老乡,育苗,播种,施牛粪,所以会有鲜樱桃和彩椒吃。连邱腾这样挑嘴的人,也知道全程赞叹,满口甜香。
这些人里,他年纪最大,比她和邱腾,至少长出一轮。以至于好像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容不下的,也没有什么话,是他听不进去的。
他的头发泛黄,比她染过的还要亮。她装作不经意的,瞄到过几次,前前后后。
邱腾和他关系尤其得近,两个人总坐在她身边说些什么,都是集团里的事。
邱腾当着她的面,向这位大哥,暗示她有些不正常。
她装没听见,始终在看远处,他们在串鸡翅,刷辣椒油。
闫良是商贸部的副总,捐款的事他主负责。她觉得邱腾那样讲话,真的不是一个人力总监该有的表现。甚至说,不是一个男人该有的。
邱腾不知疲倦的,用场面上的那一路派头,和闫良套着关系。他越兴奋,肢体语言就越机械,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说到哪一站才是个头。
闫良始终都在周到地笑着,不会令任何人感到被冒犯。
刘攀感觉到,他在大方的看着她,于是她把弯扭的鬓发挽到耳后,侧过脸,尽可能自然地回以笑容。
阳光下,风将四周的树林吹出呜呜莎莎的声响,像是在催她开口说话。
可她只是尴尬的回过头,安静的坐着不动,她有些难过。
眼眶温温热热的,像是要溢锅的饺子汤。
闫良告诉她的男人,边吃边聊吧。
其实,谁供食材,谁串签子,谁烤,都有个默认的分工,只有邱腾夫妇两人,是坐享其成。此时的他,偏偏像是看护病人一样,对她体贴备至起来,又是拣不辣的给她,又是帮忙递湿纸巾。她觉得这次跟出来,实在太丢脸了。
席间,刘攀慢慢把心思放到了其他人身上,比如小姜吐槽市场部的福利多好,小蔡妻子传授怎样能多领生育津贴,把产假歇足。这些不起眼却又非常实用的消息,邱腾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一度甚至想不起来,婚后这么多年,他们究竟交换过什么有价值的事情。
除了卡号和密码。
中途不知谁又把话题说回到闫良身上,让他讲讲在国外留学的体会,以及如何能这么多年如一日,始终稳坐商贸部二把交椅的励志故事。
闫良在她面前,第一次露出为难的样子。他反问大家,对他们部的捐款活动,有什么看法。邱腾取下自己的眼镜,哈了哈气,低着头,反复擦起来。
半日无声。
“你们三个人的名字,全都打在第一批捐款名单里,这是跑不了的。但是把心放在肚子里,每人一万,我早已经垫进去了,这种事不能用你们过日子的钱。”
小姜和小蔡妻子的脸,就像月季花似的,一层一层绽放出鲜艳的颜色。
“闫总,我敬你。”
邱腾重新戴上眼镜,瞪了她一眼,应该是怪她反应太慢。
“小子,你以为是竞拍呢,当时就叫两万,也不和我商量一下。”闫良举起拳头,假意打了他一拳。“这个钱,我也帮你出了,咱俩之间,再这样就见外了。”
刘攀很少见邱腾这样,胳膊支在膝盖上,把头深埋。她连高兴一下,都给忘了。
“这样不行,这钱是我向部门里的人,当中许诺签的字,就是为了给她们起到表率作用,这才有人在后面陆陆续续的交钱进来。如果这事被别人知道……”
没有人会想听他讲下去的。他们跟闫良提议,不如下个月初,一起去青岛自驾游。
闫良说他在这种事情上一向没有主意,况且孤家寡人的最好安排,不必问他。
于是所有人就像一家人一样,开始聊起走哪条线,怎么做攻略,带不带孩子。
女儿把自己的心里话,藏了一半,说了一半。
妈说这就对了,他才是你生命中的那个男人。
女儿说,你又知道了。
妈说那天你婚礼办完后,就是人家开车我送回家的。路上我们聊过,当时我就认定,如果你嫁的人是他,这辈子,我真就可以安心了。
女儿听了,只是发呆。她知道妈这么想,意味着什么。
妈又说,本来这些话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谁想到你俩会再见面,你又和我提起他。
刘攀有时会想起邱腾的那个干姐姐,她猜在他心里,必然有一块深不可测的禁区,是永远不会对她打开的。如果是在项目上,被执行方为了夸大销售额或者成本,对账面做了手脚,她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可是对待自己的老公,哪怕他们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都相互亲近过,在他眼神里,还是有她触碰不到的地方,她能感觉到。
问是没有用的,他任何的反应和解释,她都可以猜到。就像在佛山,她们审的那家制药厂一样,很多东西,可以凭空变出来,也可以瞬间消逝,无踪无迹。
就为这个勾人的干姐姐,她曾经不止一次的恨过他,尤其是当她在外地跟项目的几个月里。现在她反而会对他,产生几分钦佩和同情,如果换做是她,承受如此负担,或许早就垮了。
闫良建议邱腾和他拼车,于是刘攀也坐上了那辆四驱JEEP,开在最前头。
路上,闫良不知什么时候聊起了其他高层的个人合同,邱腾让他别逃避重点,先回答为何这么多年一直单着。哪个小姑娘在集团里的评定分数高,人力部最清楚,可以给他列个单子,照着这个处对象。
闫良不再说话。
刘攀坐在后排,看到闫良戴了一个硕大的太阳镜,她有些不太自在,戴上耳机,向车门挪了挪。
闫良提前安排好地陪,白天领着一行人爬崂山,晚上则是篝火晚会。两家人特意带了孩子来,他们在他的面前追来追去,开怀大笑。刘攀注意到,当没有人需要他的时候,他会无动于衷的等待着,安静而陌生。而当谁又要请他帮忙了,那个闫良,才是闫良。
在金沙滩上,海岸线的上空聚积着无数墨色的碎雨云。
他独自站在海边,面对不断上涨的潮水,一动不动。
刘攀若无其事的踩着细沙,走到他身边,问他为什么不归队。
“你们都是拖家带口出来的,我就知点趣吧,别扫大家的兴。”
她听了,站在原处,不知该不该走。海水微凉,将她的脚腕层层围住,像是在挽留。
“你知不知道,我是经导师引荐,回国后才得以进入集团商贸部的。哪位客户喜欢收沉香,哪位喜欢藏酒,哪位喜欢打高尔夫球,我要做到烂熟于心。有次外面的人弄了两箱澳洲龙虾,半斤一只的,点名要送一个副总。也是我直接进会议室,当着所有中层的面,说车坏了,借他的开一开。还钥匙的时候,我什么也没说,后来他也什么都没提。在国内,我必须学着去令所有人都满意,而且有求必应。”
“是的,好人难当。”刘攀觉得自己的话很幼稚,为此懊悔了好一阵。
“在布拉格实习的时候,我常和导师一起出诊。记得有一次我们走到老城区西边的佩特任山,归途中,大概也是晚上七点钟的样子,在南面的半山腰,我面前是一片几乎无边无界的旷野。当时风刮的很烈,天空中的云彩半边是红色,另半边是暗紫色,看上去就像是变幻莫测的神话世界。”
“就像现在这样?”
闫良默认。
“我记得自己险些被风刮下去,只要腿稍一软。有那么一刻,忽然我心悸起来,接着是蔓延全身的恐惧,可同时,我又被那景象深深的迷恋住。我完全失去了判断力,不清楚该做什么才能脱身。那风和云彩,迎面而来,仿佛要将我的灵魂吸走。”
闫良朝着大海纵声陈诉,像是在朗诵诗歌一样。
“后来我发现云层中出现一个黑点,是只鹊鸟在逆风飞翔着。它拼命扑闪翅膀,挣扎了很久,可风势太猛,终于还是被气流卷到天边去了。我却没有走,仍然在等它,我知道它还会再飞回来的,尽管迷失了方向,尽管精疲力尽,它还是会飞回来的。”
刘攀觉得,他眼神里坚定的目光,是邱腾一生都不会对她流露出来的。
“看来这个世界上,不论身在何处,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要解决。”她说。
海水已经涌到膝盖了,还有细雨滴落在脸上,他们的头发,如同两朵淡黄色的野花,在遮空蔽日的一片昏沉中,熠熠发光。
刘攀不是没有提醒过自己,她和闫良是不可能的,以他与邱腾的关系,这一步迈出去,毁掉的会是三个人的生活。
可她控制不了的,是身体就像裂开一个口子似的,总能让他钻进来。
有的时候这个口子会在胸前,有的时候则在下肢,然后,麻遍全身。
在那段来之不易的假期里,她忘了备考的事,忘了要孩子的事,甚至忘了计家里的账。她脑子里想的,是如何能在闫良身边,留下自己的影迹。这样就足够了。
也许需要的,只是一份礼物。
就当是对他在捐款那件事上,关照邱腾的答谢吧。
她像跃出河面的鱼一样,换了口气,转念去想,邱腾和他的干姐姐。她甚至开始希望他们真的背着自己干了什么事,她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这样想。
如果他们真的干过的话,她反而会好受很多。
那个女人,还能有这样的利用价值,此前真是想都不敢想。
从新光天地到华贸中心,她逛了足足一天,可是看到的东西,不是太郑重,扎眼,便是过于轻佻,随意。当她走进Fendi的专柜时,意外被那家店的领带所吸引。
那条鳄鱼纹的真丝领带,不仅是新款,而且颜色也正,仿佛是为闫良量身定制的。
她没有问价格,直接让柜员帮忙包起来。
这样的东西,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只送一人,终归不太保险。于是她打算回家路上,去超市里,再给小姜和小蔡一人各买一条,总没问题了。
正在仔细思量着,突然有人从身后拍住她的肩膀。
“攀姐,满世界找不到你,没想到会在这被我逮到吧!”
有个女孩,像是一道夺目的亮光,晃到她眼前。
“怎么是你?”她被惊出一个激灵。
为了不让对方看到那条领带,刘攀没有着急结账,而是先把女孩引到了隔壁书店的卡座里。
卢萍要比上一次在佛山时,历练多了。至少脑子里在想什么,不会被她一眼看穿。
“问遍你身边所有人,都说不清你在哪。谁知道请了考试假不在家念书,却来这里逛街,你果然有问题。”
卢萍拧着眉,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看。
“什么问题。”
刘攀心里乱撞不停,双手乏力,感觉像是要犯低血糖。
“集团要下决心重组部门,这时候你敢隔岸观火,背后一定有高人指点。怎么样,你那位深藏不露的总监老公,在人力部又得到什么新消息了,给妹妹透一两句。”
“鬼迷心窍了你。”刘攀稍低下头,整了整衣服。
“可不是么。不瞒你说,之前我交了男朋友,可惜家里父母不同意,嫌人家年纪大。后来我被这事儿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幸亏上次有你劝我,才想通了,趁着年轻,先奔事业吧。”
“这怎么能是一回事。”刘攀认真起来,反有些怪她。“你怎么能把责任和压力全推给对方,这个时候关键就看你能否给他信心。”
卢萍完全听傻了。
“我十年前和你一样。”她捏了捏挂在胸前的耳机。“有个弹琴的男朋友,也没成,就是因为家里反对。分手后,他每年春节都会给我打一次电话,问候问候。直到有一次我告诉他,我要结婚了,他过了好久才跟我说,先挂了吧。就再也没有打来。”
“是条汉子。”卢萍说。
被她听见,两个人相继笑了。
“最近两年,他偶尔会把新作品和演出信息,通过邮箱发过来。我都一一听过,却只字未回,也从没去现场看过。老实说,我对音乐没有任何耐心,但是我习惯了听到他的声音,不管是唱的,还是弹的。”
她两眼有些放空,有些于心不忍。
“难怪,见你成天挂着耳机,我们都不敢接近你。原来是和旧情人,用这样浪漫的方式再续前缘。”
“浪漫吗?你到了我这个岁数,才会懂得那是种什么滋味。”
“攀姐,你把我绕糊涂了。就因为听你的话,这段日子下班我都没回家,天天去听其他部门的培训,商贸部的闫总你认识吧?他的课我都能给你背出来。”
刘攀毫无防备的,从她嘴里,听到这两个字,如坐针毡。
“你说,这人逗不逗,整个集团,你永远听不到有谁讲他一句坏话。据说他爸走的早,他有个同母异父的弟弟,他能把房子和车,都写在他那个弟弟名下,结婚也是先紧着人家。”卢萍稚气乍现。“你见过慷慨成这样的男人吗?”
刘攀赶紧摇头。
就好像在一张明细单上面,哪怕留下细如发丝的纰漏,刘攀也要去揣测和推算,这张表后面的合帐人,动机是什么。这是这份工作,最吸引她的一部分,就像猫头鹰的眼睛一样。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所以刘攀绝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就冲给异性兄弟买车买房的事,闫良这人,至少不次。
她把领带用文件袋装好,然后公事公办的走到商贸部,交给他的秘书。另外两条也是同样的处理方式,送到小姜小蔡手里,不会有任何人对这件事起疑。
这样做令她感觉很舒服,她没有过多的去想,他打开盒子后的表情,她认为完全没有必要。她为自己干净利落的做了一件事情,而倍受鼓舞。以前不好,想的太多。
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闫良代表商贸部,与外方签署合作协约的通告,发送到她的个人邮箱里。地址栏显示的,也是他的个人邮箱。她打开附件,看到现场的照片里,闫良就戴着她刚送出的那条鳄鱼纹领带,在主席台前合影留念。
正文里只有“谢谢你”三个字。
她感到心头一热。
她用力甩了几下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字斟句酌的写起回信。
从那天起,她习惯了戴着耳机,冲好麦片,像在等开奖一样,盯着显示器的动静。
那里堆了好几封带音乐附件的演出信息,都是未点开的。
在看到闫良的信之前,她完全猜不到,他会怎样回答自己。
她几乎沉迷于此。
在那封信里,她倾诉了这停滞不前的生活,令自己感到疲倦和失落。她问他是否感到过片刻的幸福,总之她没有。她试图计算过,以目前的处境,过得略好一点,也就是预算高一些的话,十年后她和她的家庭会是什么样子。她不管做什么,都像在编制资产负债表,有时这会令她感到自己很好笑。可是算出来的未来再理想,等待她的,依然是日复一日的蹉跎,并且触不到边。
问题是,十年以后,她已经老了。
她曾经以为这些话会在音乐的催促下,写给那个男孩,可她隐隐感到那样的话会有麻烦。闫良不会有这样的麻烦,她也不认为透露这些苦恼,会令彼此尴尬。她看人很准。
闫良没有正面谈论她提出的问题,他却明白无误地告诉她,以她们部门副总对年龄和学历的标准,她在审计部很难再往上走。他建议她多储备一些商业项目上的经验,如果是在商贸部,她将来更多的会以委托人的身份去监督项目。
“到那时候,你现在的顶头上司,会为你马首是瞻。到那时候,你还会认为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前吗?”
这才是闫良。
刘攀反复滑着鼠标上的滚轮,将那些话上下拖拽,看了又看。
想到之前那些语无伦次的怨言,以及自己都找不到的症结,竟然被对方一下摸透,真难为他了。
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冲着麦片,然后是速溶咖啡。他们在邮件中,毫无保留地交换着彼此的想法,他对谈判节奏的掌控,如何向对方施压、交换条件,如何卡准某一项条款的文字表述。他说这些都不是靠学历和考试得到的,她认为他说的很对。她也很清楚许多公司最真实的收支情况,逃税的伎俩,甚至伪造合同的留底。她手里掌握着很多企业的财务帐,包括对方客户和供货商的资料,以及哪里是资不抵债的。这些也不是哪个财经大学毕业生可以有的本事,点击发送后,她心里畅快了好一阵,她认为这要比熬夜背书到凌晨三四点,第二天参加专业考试要有意义得多。
但是邱腾不会这样觉得,家里已经三天没开伙了。
他说她放着好好的班不去上,宁肯领底薪,也要在家里混日子。
“哪有这样的老婆!”
她平静地和他对视,然后倒掉喝剩的麦片,重新为他沏了一袋,把杯子推到他面前。
他坐的很近,一副想要好好谈谈的样子,这令她感到被冒犯了。
她把笔记本合上。
他说这个家的收入全靠他一个人挣,工资卡还不在自己手里,这不公平。
她没有回应,因为知道他话没说完。
“这个月要还银行的按揭,还有欠我舅的钱,一共两万五。我上午就告诉过你。”
她想起来了,因为当时在看回信,她就回了一个“行”字。
她不明白他为何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不是应该很习惯逾期不还这件事吗?
他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先是嫌她挣得少,然后尝试着要回工资卡。
但这次不是,他说了同样是一万块钱,在他那里可以升值,而放她手里,只会去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警觉起来了。
“你难道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吗?”
“当然,我当然意识到了。”
她的回答,和看他的眼神,令他火上浇油。
“你跟你妈真是一个德行。”他说。
“去你妈的。”
和闫良的关系,起初就像收发邮件一样,若即若离,有来有往,自己不看的时候,就搁在邮箱里,谁也不会知道他们。
可是她不会一直满足于此,她开始想象两个人一起走在布拉格的石板路上,街道的转角处,会缓缓的驶来有轨电车。然后是雾气昭昭的清晨里,像博物馆一样陈列着古董钟表的店面,和又黑又高的火药塔。
这样的情景,令她更加压抑。
她以前也是一门心思想跟邱腾生个孩子的,哪怕已经做好离婚的准备,至少她要有个孩子给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放弃了这个念头。
她抚摸起光滑的小腹,流下泪来。
刘攀准备和闫良直说,只要能调到商贸部,她愿意从头干起。
就像不知该如何对待和他的关系一样,她也没有想清,该怎样证明自己。
口头支票肯定是不行的。
她日以继夜地看财务表,用实际企业的真实数据,做情报分析,并且连篇累牍的去写报告。她完全深陷其中,停不下来。
他劝她不必急成这样,只需要让上司去跟邱腾打个招呼,自然有水到渠成的时候。
她说绝不。
他只好告诉她,由于集团打算偏重投资业务,近期审计部会缩编,她可以借此机会提出申请。剩下的事,交给他去办。
光看文字就能知道,他有多么为难。
刘攀提出调岗的时候,上司一时讲不出话来。
他举着那张申请书,像看诊断证明一样,逐字逐句地读。
其实那上面,根本没写几句真话。
他说部门就算再缩编,也从没想过把她丢在半路上。
“因为什么,学历,还是待遇?”
她客气的说,讲这些多没意思,况且也谈不上是谁丢下谁。
她抱着满满一盒会议记录,工作流程和保密协议,走出审计部的时候,整个办公区里鸦雀无声,没有人走过去和她说上一句话。
她感觉自己和他们,成了隔路人。
她从没想过自己会是这样离开。
很快她就听说,卢萍顶替了自己的位置,已经开始在带组了,去重庆。
她有些不安,感觉是不是太巧了,尤其是联想到卢萍之前和自己说过的话。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将屋子故意弄的乱七八糟。晚上,她开始一阵一阵的盗汗。
直到闫良告诉她,商贸部这边的接收手续已经跑完了,她愿意的话,可以随时过去上班。
那封信很长,而且存了将近十个附件,她看了整整一晚上。
后来有一天,她听到邱腾在客厅里叮叮当当的敲着什么。
她推出一条缝,见他正弯着腰,组装从宜家里买来的一张木床。
她问他想要做什么,他说没什么,布置布置。
邱腾瘫坐在地板上,上面散落着很多螺母和螺丝垫,滚来滚去的。
他说闫良跑了,带着集团里很多客户的资料、合同,还有账本,谁也找不到他,谁也不知道他要去哪。
“真够悬的,幸亏他那两万块钱,我一直拖着没要。”
她终于可以理解,他对送领带的事情,生气的点在哪里。还有他在她调岗确认书上签字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心情。
“你们关系不是不错么。”
邱腾摘下眼镜后,笑得很勉强。
“说这种话的人,要么是不了解他,要么就是不了解我。”
她抱着腿,陪他一起坐下,其实她不那么想听他再说下去。
“那个人在捷克,有枪,有大麻,他是怎么撑下来的,你想想。有次他和导师去山上出诊,遭遇到当地的黑帮,他差点被人干掉。”
她把身上的背心脱下来,头发扎好。他顿了顿,继续说。
“集团里都在传,他把房子和车,全写给了那个弟弟。你以为他傻?如果在他名下,法务部早给他盯死了,他面临着一堆涉及巨额赔偿的官司你知道么。”
刘攀取下文胸,像一条鱼一样滑进他的怀里。
“下面这件,你自己来吧。”
邱腾连眼镜都没来及戴上。
“喂,我什么都看不清。床腿还没固定好,禁不住咱俩。”
刘攀去商贸部上班的那一天,心里终于踏实了,这里的每个人对她都很友善,照顾有加。闫良的离去对他们来说,似乎再正常不过。她不知道他们得到了怎样的许诺,闫良做的事情,有很多她都无法猜想。
在她的邮箱里,保存着他的护照影印件、资产证明、邀请函和在布拉格的永久居留权电子版,她可以随时走。
两条路,他为她铺的平平坦坦。
近来她总会想起妈说的那句话,他是她生命中的那个男人。近来,她也时常琢磨,或者自己仅是他诸多安排中的某个棋子。就像卢萍,就像商贸部的同事,就像他帮助过的每一个人。
他总是有求必应,他说过的。
那是一个盖有绿色屋顶的酒吧,隐蔽在许多棵椰子树之下,门帘很不起眼。
可是她很喜欢,和从前印象里那种乌烟瘴气的感觉,完全不同。
她坐下去后四处张望,周围黑簇簇的,人挨着人,头顶被许多藤蔓围拢着,感觉有点像森林音乐会。
沙锤打出的声响,伴随着吉他旋律,缓缓入耳,前方舞台显现出一片光亮。
那个男孩一经出现,全场的人没有做过多的表示,只是一起聆听,一起哼唱。
这令她稍感意外,从前他唱歌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那是一首老歌,她听过,却从未记住。
男孩的头发短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变化,她不能去想象他这些年都经历过什么,他从没有对自己说过。
“走吧,女孩,去看红色的朝霞。带上,我的恋歌,你迎风吟唱。”
他一边唱,一边注视着她这里。在人丛中,她没有低下脸,而是点起头,尽量像身边的人一样,跟着他的歌声,轻轻晃动。
间奏响起时,传来低沉的提琴声,他应该是认出自己了,尽管这有些不太可能。
“当岁月和美丽,已成风尘中的叹息,你感伤的眼里,有旧时泪滴。相信爱的年纪,没能唱给你的歌曲,在我一生中常常追忆。”
人们不知为何,纷纷抬起双手,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学会了,跟着他们反复的唱着最后一句歌词。
这是她生平唯一一次,唱他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