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老的爸爸
2016-06-07夕微
夕微
突然倒下的主心骨
父亲的劳模锦旗颁下来那阵儿,母亲心情极差,嘴里念叨着,身体都垮了,还要这劳模干嘛!此时父亲还躺在病床上,获得劳模荣誉的奖金根本抵不上药费的十分之一。
父亲是公交车司机,晕厥在驾驶座上,前一刻还握着方向盘,晕厥之前将车子稳稳停靠在了路边,一头栽倒,在乘客们的帮助下,及时送往医院救治,才算保住了性命。
父亲累得趴下了!他为了我们这个家,每天五点半就起床,六点钟上岗,下午六点多才回家,要是轮到开夜班的日子,晚上十点钟才能到家。我几乎都很少见他生病,还正应了那句话,病来如山倒。
母亲曾劝父亲换行当,虽然公交车司机收入不少,但身体负荷太大。当时父亲干脆利落地拒绝说,除了当司机我还能干什么?孩子读大学的钱从哪儿凑?
对于彼时只有17岁,根本不懂岁月艰辛的我来说,上大学的钱我能自己赚,我只要一个健健康康的父亲!
父亲突发心脏病,虽然报了工伤能报销一部分钱,但还是不抵高昂的治疗费用,家里所有的积蓄全部都投入到了他的治疗中。住院期间,他吵闹着要出院。我们都知道,父亲在心疼他这些年辛辛苦苦积攒下的钱。
他好几次问起住院治疗费用,母亲都糊弄了过去。有一次,父亲闹得实在厉害,母亲发了狠话,“鬼门关走一遭,你咋还没想明白?你要是再这么闹下去,影响到妞妞高考,你自己悔去吧!”就是这么一句话,把父亲镇住了,他愣愣地望着我,平静地背过身去,躺了下来。
“爸,你好好养病,我会努力的。”他一直背对着我,只能听见他沉重的鼻息声,一会儿后,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然而真正打击到父亲的,是来自公司的消息,说他的身体不适合继续开公交车,让他先休息几年养身体,用委婉的方式辞退了父亲。
是从那天开始,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反应也变得迟钝,与他交流要等很久才会有回应。
父亲原本是家里的主心骨,忽然就失去了承载的能力,最难过的应该是他自己吧。
生拼硬凑地活着
出院后好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处于极度沉默的状态。原来是这个家庭里最大的功臣,却变成了需要好生照顾的病人,这转变,估计需要很久才能适应。
医生说,父亲因为职业的原因,七七八八还有些病,复工后不能找强度大的工种,最好是轻松点儿的。这建议如同给父亲判了“无期徒刑”,他唯一的技能就是开车,但只要是开车的工作,强度都不会低。
高考成绩出来后,我考上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父亲天天愁眉不展,大概是在担心学费。
我保证学费和生活费都会自己想办法凑齐,不管申请贷款还是打工,总会有法子的。
父亲并没有因我的保证而停止发愁,也许在他心里,我们都需要被他庇护着。
在我大二那年,他做起了出租车夜班司机,晚上十点钟开工,白天七点钟才收工,连续九个小时的高强度工作,人最需要养生的那几个小时他都在工作。没错,开夜车的确赚钱多,但好不容易养回来的身子又能撑住几天?他总说没事,身子骨他自己知道。
可是一年后他却再次倒下了。
住院第三周时,我特地请了假前去探望,到医院时已是傍晚,他正跟病友们聊着天,见到我时他忽地站起身来惊呼:“妞妞。”
起身的动作太快,他整个人往前倾差点儿跌倒,我赶忙冲过去扶住他:“爸,小心点儿!”
他尴尬地笑着说:“爸不中用了,站都站不稳。”
“瞎说。”我扶着他坐在病床上,近在咫尺才发现以前炯炯有神的眼眸没了神气,眼窝深陷,都是被病给折磨的。我强忍心酸,对父亲说“在我眼里,你只要身体健健康康,就最中用!”
原本搭着我肩膀的手,忽地垂了下去:“原来是想多挣点儿钱的,没成想,还是高估了自己。”
父亲的心里跟明镜似的,其实他知晓我们所有的担心,但是他以为老天会眷顾他,但现实往往不如人意。
第二天我陪着父亲去检查,楼道里摆了一台体重计,我当即将父亲拽了过来,然而看见体重计上的数字我震惊了,只有66公斤,原先他可是80公斤的壮实身子啊!
“看,我不用减肥身材都这么好!”他得意地笑着说。
临走那天,他硬是要将几个红包塞到我手里,说是朋友来探望时留下的钱,让我带走。
“妞妞,爸现在能给多少你就拿着,以后也许给不出更多了。”还未拆封的红包已经被他捂热了,他一个劲儿地往我口袋塞,“真的要靠你自己了。”说这话,他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我离开时,他目送着我上公交车,等我找好了位置,他还一直站在原地朝我挥手,直到他的身影变成一个点,逐渐消失。
失去的不仅是健康
年底,市公交协会邀请他参加联欢会,我陪他去会场。到了那儿,父亲一直与各种人寒暄着。
“瞧他们那精气神儿,真好!”父亲艳羡地说。
“爸,没病前你身体也挺好,你应该庆幸,早点儿从那么高压的工作上退下来。”父亲没有反驳我,经过这么多次折腾,大概他也不想再与命运去做抗争了。
起先我以为父亲是想要见老同事才参加的这次联欢会,到了会后我才恍然大悟,不是,他还是为了找工作。
联欢会结束,他让我去外面等,他还要跟老同事叙旧。父辈们要叙旧,我掺和在里面的确不好,所以他一声令下我就出去了。
大概等了二十来分钟还不出来,我就去里面找他,刚好撞见他与曾经的领导在对话。
“我休息也快两年时间了,身体也好得差不多了,公司有没有什么空缺让我顶上?”
他从包里取出一包烟,递了一根给领导,“我闺女还在读大学,正需要钱的时候,能让我回来上班吗?”
领导接过烟,“公司的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其他岗位也一样辛苦,站务室要两班倒,没有休息日;零钱清点处要整天坐着数钱,你那腰骨也撑不住;再说车队,全天候待命工作,哪项工作不需要结实的身子?”他停顿了会儿,继续说,“我们也为难,要是你再出什么事,就变成公司的不对了。”
“您说得对。”父亲哈哈笑着掩饰尴尬,看着领导走远后,他愤愤地将烟扔在地上,一根根的烟散落在地上,他又弯下身子去捡。
看着父亲的背影,我不由鼻子一酸,他都这般状况了,竟然还想着找工作来贴补家用,他以为领导会看在他勤勤恳恳工作数十年的面子上,安排个职位给他,结果却换来这般下场。
此时的他,失去的不仅仅是健康,还有一点点沦陷的自尊、自信,以及曾经对事业的热情。
我上前与他一起捡起散落在地上的香烟,轻轻地说了一声:“爸,回家了。”
对他最大的尊重,就是不关心,不过问,假装刚才什么都没看到。
未来你还是主心骨
毕业后,我在家乡的外贸公司找了份财会工作,离家近,工作不忙,能多点儿时间照顾父亲。
父亲在不停地寻寻觅觅后,终于在一处大厦寻得保安工作。这么几年下来,我们知道让他放弃工作做闲人是不可能的,这份保安的工作算是他最后的让步。闲暇时间多了,父亲经常做佳肴给我们吃。
“爸,其实你做饭也挺棒的,要不,我开个饭店,你来主厨?”
“想把我当免费劳动力使唤,才没那么便宜呢!”他白了我一眼,嘴却咧到耳朵根子了。父亲每天都会打电话问我,晚上想吃什么,我一回到家就能闻到满溢了整个屋子的菜香。
“爸,小丁的妈妈最近工作忙,能让他来咱家吃吗?”
“当然行!”老爸的眼眸都闪出了亮光,“快招呼小丁来吃。”
刚开始小丁蹭了几顿,后来小丁妈妈干脆给了父亲一笔钱,让他帮忙照顾小丁的晚饭。父亲起初不肯接受,经过几番推阻之后总算收下了。许是有了小丁这一个先例,陆陆续续又多了三个孩子来家里吃晚饭,俨然有了社区小食堂的派头。
“爸,要照顾这么多人的伙食,会不会太累啊?”晚饭后送走孩子们,我跟父亲一起洗碗。
“这比开公交轻松多了,再说能得到别人的认可和信任才最难得。”父亲哼着小曲儿开心地说,又从我手里夺过碗筷,“厨房的事交给我,你去忙自己的事!”
被他赶出厨房后,只听见他哼小曲儿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这个小老头啊,还害羞我听他唱歌呢!
看来,前些日子费尽心力走访邻居,希望组个“社区小食堂”的想法果然没错,当然,这是个秘密,希望父亲永远不要知道。
责编/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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