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言妄听
——古书中的鬼故事
2016-06-07王族
∥王族
妄言妄听
——古书中的鬼故事
∥王族
王族,甘肃天水人,现居新疆乌鲁木齐,从事图书出版工作。出版有散文集《第一页》《兽部落》《上帝之鞭》《猎痛》《两千年前的微笑》《逆美人》《清凉的高地》;长篇散文《悬崖乐园》《图瓦之书》《狼界》;非虚构三部曲《狼》《鹰》《骆驼》,小说集《十三狼》,长篇小说《狼苍穹》等四十余部作品。
纪昀笔下的鬼
写此书稿前翻出扬州八怪中罗聘画的《鬼趣图》,为他所画的生动之鬼而叫绝。当时,扬州八怪到最后一怪罗聘这里已经不怪了,前面七怪本已是泰斗式的画家,其画更是穷尽了各自领域,罗聘该去画什么呢?像是天启,无意间产生的画鬼念头让他欣喜若狂。这个题材几乎无人涉及,他遂决意把鬼当成可大力开发的源泉。爱上鬼,鬼便是美的。他先后画了献媚鬼、贪婪鬼、攀谈鬼、随行鬼、侍酒鬼、赶路鬼、逃命鬼,个个活灵活现,可爱之极。自此,他成了地地道道的鬼画家。
看罢罗聘的《鬼趣图》,后又读了纪昀(又称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尤其喜欢其中写乌鲁木齐鬼怪的文章。纪昀的文字是上乘的散文笔调,雍容淡雅,天趣盎然。正如鲁迅评价该书时所说:“隽思妙语,时足解颐。”前辈罗先生和纪先生把鬼或画或写得如此生气蓬勃,犹如这世间真的有鬼一般。纪昀先生当年居乌鲁木齐时的住所如今叫九家湾,巧的是我刚来乌鲁木齐时也曾在那里住过一个冬天,当时的九家湾还有几分乡村的味道,回族房东有时候会敲门借走张承志的《心灵史》,不料几年后我再去那个地方,熟悉的东西均已不在,一个新开发的小区已覆盖了一切。如今,后生我斗胆写鬼文章时并不因鬼而骇然,而是疑惑纪先生与我前后几乎居于一地,为何纪先生写出了那样好的鬼文章呢?看来这就是才华高低的问题了。我想,若此文初稿杀青不满意,我必狠心按下删除键。
家中的这本《阅微草堂笔记》是十一年前刚来乌鲁木齐时买的,之后一直在书架上躺着,不曾被我碰过一次。不料这次却从中读到了好玩的鬼故事,比如很短的一则:有一个人去乌鲁木齐郊外的柳树林中闲坐,时间久了仍没有要离去的意思,这时便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你怎么还不走,我要在此待客,你占了地方。”他四下里巡视不见一人,便奇怪这声音是从何处发出的。他回家后对朋友说起此事,大家觉得那地方是一块墓地,发出声音者一定是鬼。那地方现在叫燕儿窝,仍为乌鲁木齐郊区,不远处是火葬场和陵园。
鬼之所以让人恐惧是因为鬼阴森,其形象和行为往往超出了人的承受能力。但有时候鬼却是可爱的,其言行近乎人情,让人觉得可爱。纪昀笔下的可爱鬼不少,其中有这样一则:有一位书生一天晚上在湖边散步,见有一酒肆便进去了,酒肆中有几个人,见他进来便热情沽酒相邀他一起小饮。饮酒间,书生与他们说起了鬼,气氛一下子诡异神秘起来,不过大家还是抑制不住兴奋谈论着鬼。其中一人讲了一个故事:他以前在丰台花匠家遇到过一位士人,他说,此间花事殊胜,只是墓地里多鬼可憎。士人说,鬼有好坏之分,千万不要一棒子把所有的鬼都打死。土人给他朗诵了自己写的诗,“钟声散墟落,灯火见人家”,很是有浪漫情调。他与士人因此所谈甚欢,不知不觉间时间已过去很多,他刚想问那士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却听得那士人说,先生不憎我如此胡说八道,实在感激不尽。言毕几声铃响,已不见了身影,原来他是一个鬼。书生喜欢这个浪漫且又通情达理的鬼,也佩服这个会讲故事的人,便邀讲故事者回家再饮一场,有好故事接着再讲。讲故事者说:“能让阁下不憎,已为大幸,怎么还敢去府上喝酒?”说完微微一笑,身影在那一缕微笑中隐没了。原来讲故事者也是鬼。书生觉得很过瘾,感叹着说:“这故事有趣,幻中出幻,古所未闻。很难说会讲故事的人,会不会都是鬼呢?”酒肆中的另几人立刻神色变得惊异,一杯酒举着不知是该喝掉还是该放下。这时一阵轻风拂边,灯盏飘出几缕幽光,那几个人化为薄雾轻烟,飘扬四散。
人怕鬼,鬼亦怕人,最后谁收拾谁,关键就在于谁的定力高了。纪昀笔下就有这么一则:有一人去扬州,在半途借宿于朋友家中。半夜,有一个若隐若现的东西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先是薄如纸片的立体物,后又逐渐撑开增宽,变成一个几近于真人的女鬼。他看了女鬼一眼,不但不害怕,还作出对其不屑的神态。女鬼很生气地说:我是鬼,你是人,哪有人不怕鬼的?于是女鬼把头发弄乱,还吐出长长的舌头,在他面前晃着一幅吊死鬼的样子。他笑了笑说:“头发亦为你的头发,只不过乱了一点而已;舌亦为你的舌,只不过长了一点而已,还能把人吓住?”女鬼一气之下把自己的头摘了下来,血淋淋地放在桌子上,想把他吓住。他又笑了笑说:“你一个有头的鬼我都不怕,没头了的我还能怕?”这个男人定力太高,致使女鬼终无计可施,无趣地化做一团轻烟从门缝里去了。他从扬州回来时又借宿于朋友家,那女鬼不知是他,半夜又从门缝里挤成纸片状进来,刚显出女鬼状,便被他骂了一句:“怎么又是这个败兴物?”女鬼倏然而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如果说鬼有生存之道,那么唯一方式就是和人在一起。鬼也许不愁吃喝,但它们离开人就难以活下去了。如果鬼遇到一个不怕鬼,亦会吓鬼的人,鬼的日子恐怕就不好过了。《阅微草堂笔记》中有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位许先生和友人住在一座寺庙里读书,半夜间觉得墙上有响动,仔细一看,一张大得像簸箕的鬼脸正变得越来越清晰,而且还睁开了一双像火炬一般的双目,把屋内照得一片明亮,只等着要害这二人的性命。友人害怕得浑身发抖,而许先生却面不改色心不跳,从从容容穿好衣服,对鬼说:“我正苦于没有蜡烛读书,你来为我照明读书再好不过。”说毕拿起书背对着鬼大声朗读起来。友人惊异得说不出一句话,而许先生的朗读声不断,只见得鬼双眼中的光渐渐暗淡下去,最后连鬼脸也缩回墙里去了。许先生放下书用手指敲墙,那鬼像是怕他似的不出一声。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许先生持一蜡烛去上厕所,那张大鬼脸又从地底下浮出,许先生看鬼一眼,顺手把蜡烛放在鬼的头上,说:“正缺一个烛台,刚好借用你一下。”鬼不动,似是要与他较劲。他说:“有那么多地方你不去,偏偏跑来闻我如厕的臭味。好吧,你既然要闻,我也不敢怠慢了你。”说着便把刚擦完屁股的草纸伸到鬼脸前,在它嘴上擦了几下。鬼恶心得大声呕吐,继而痛叫几声不见了。从此,许先生再没有受到那鬼的骚扰。
好了,还是说说《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关乌鲁木齐的故事吧。纪昀写了那么多有关乌鲁木齐的鬼怪,让我觉得他的文字是一种可能,可以引领我进入到昔日的乌鲁木齐场景中去。加之我生活在乌鲁木齐,所以便更想从中看到可以和现如今的乌鲁木齐有确且对应的东西。
《阅微草堂笔记》中有很吸引人探究的一则故事:在乌鲁木齐深山中,牧马者经常看到一尺左右的小人出现,而且男女老幼一应俱全。在红柳吐花时,它们便折断柳枝盘成小圈戴在头上,然后成群跳舞,发出像唱歌一样的呦呦声。有时小人会趁人不备潜入帐篷偷食物,被发现后跪下哭泣,被抓住则绝食而亡。放掉它们后,它们走几步便要回头看看,如果追上去呵斥,它们便又跪下哭泣。等走得离人远了,估计人再也追不上了,便大步跨山越涧而去。谁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居于何处。它们非木魅非山兽,也许是僬侥国的小人。因它们极像小孩,又喜欢红柳,故被称为红柳娃。县丞邱天锦视察牧场,曾捉一小人制成腊干带回,细看,其胡须、头发、眼睛等与人一模一样。由此证明,《山海经》中所谓的小人国的确是存在的。
另有一则故事标明了事件发生的地点——乌鲁木齐虎峰书院。在书院一房内,有一位流放犯人的妻子,因与他人偷情之事败露在窗棂上吊死了。后来书院院长、前巴县令陈执令住进了那个屋子,一天夜里在灯下读书,忽听得窗户天棚上有诡异声响动。抬起头一看,有女人的一双秀足从窗户纸缝里徐徐垂了下来,渐渐又露出膝盖,又接着渐渐露出丰满的大腿。女鬼是那吊死的女人的阴魂,她是在以色诱人。陈执礼当然知道这些,于是厉声说:“你因与他人偷奸被发现,羞愤而自杀,你难道要害我吗?我并非是你的仇人,你难道要媚惑我吗?我一生不入花柳丛,你是诱惑不了我的。你如果敢从窗户上下来,我就用夏楚(一种棍棒型刑具)打你。”女鬼慢慢把腿收了回去,间或发出几声哀怨和叹息。过了一会儿,她又从纸缝里伸出脸向陈执礼窥视,她长得还算标致。陈执礼抬起头怒吼道:“你死了尚不知耻耶?”女鬼又退了回去。陈执礼灭烛就寝,在袖子里藏了一把刀子等着女鬼来,但它却再没有动静。次日,神游的陈题来访。陈执礼与他说起此事,听见棚上有撕破布帛的声音,此后不再有女鬼出现。但陈执礼住在外屋的仆人却不对劲了,经常在夜里说梦话,时间长了便得了痨病。仆人临死前,陈执礼因耽于他追随自己从家乡出来两万余里之情,很悲伤地哭了。不料仆人却挥挥手说:“有个美貌妇人曾悄悄追求我,现在她招我为婿,我要去快活,勿悲也。”陈执礼听了他这番话后悔得顿足:“我自持胆子大,没有搬到别处去,却没想到害你了。我对待那女鬼太客气了,竟坏了事。”后来有一个叫杨逢源的人来当虎峰书院院长,他不再住那间屋子。他说,孟子有言:“不立乎于岩墙之下。”岩墙,即危墙。他觉得那个房子不好,不宜居住。
还有一则,纪昀在乌鲁木齐时,有一天中午下属来报,军校王某被派到伊犁运送军械,其妻一人在家。今天已到这个时辰,她家的门仍然紧闭,呼叫不应,恐怕出了什么事。纪昀让乌鲁木齐的同知木金泰去查看一下。木金泰破门而入,发现一男一女在床上裸体相拥而亡,细看,都因被刀剖刺腹部而亡。此男子不知从何处来,向邻居打听也无头绪。于是便作为一件疑案了结。当晚,女尸突然呻吟着活了过来,到第二天便能说话了。她供出原由:她自小与那男子相爱,她嫁人后仍与他偷偷幽会。后来她随丈夫驻防西域,那男子因难耐思念便又来寻找她。丈夫去伊犁后她把他藏在屋里,所以邻居都不知实情。丈夫快回来了,二人为这短暂相会之后的分别而伤痛,遂决定一起自杀。女人记得自杀时疼痛得昏迷了过去,灵魂忽然间像是做了一个梦一样离躯体而去。她急忙找他,四处不见他的影子,她只好在沙漠中游荡。碰到一个鬼,便把她绑入地狱,一顿审问羞辱。随后一查她的阳寿未尽,便打了她一百大板。那大板为铁铸,打得她死去活来,最后便昏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才知道自己起死回生又回到了人间。查验她的腿,果然有伤痕。驻防大臣巴公于是判决:“她已在阴间受了冥罚,通奸罪就不再重复处罚了。”这件事让纪昀很是感叹,生命之难能可贵,由此可见一二。
纪昀后来在《乌鲁木齐杂诗》写有这样一首:“鸳鸯毕竟不双飞,天上人间旧愿违。白草萧萧埋旅榇,一生肠断华山畿。”写的就是上面的这件事。
给鬼治病
鬼故事读多了,难免为其中重复的情节和说教色彩感到乏味,鬼也应该像人一样,有几分活泼方显得可爱。但因为鬼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所以鬼身上便难免附带人的道德色彩。人用讲故事的形式让鬼存在,所以人便自然生出掌控意识,不让鬼干出乱套的事情。
但偶尔也会有鬼故事从众多书中跳出来,让人眼前一亮。比如一个人为鬼治病的故事,先后在《南史》《太平御览》《宋书》《太平广记》《医说》等近十种书中出现过。《南史》《宋书》和《医说》都是正史和严谨的书,将一个鬼故事收进去,足可见这个故事接近事实本身,即使不是事实,但一定有对现实的影射或对照。据有人考证,这个人为鬼治病的故事最早见于南朝吴均的《续齐谐记》一书,后来流传甚广,遂入正史。
故事中的医生名曰徐秋夫,其医术高超,谁患了疾病找他一定药到病除。每个人的身体都会受到疾病的无情摧残,这时候人必须面对疾病,并想方设法救赎自己。从某种程度上而言,每个人或早或晚都会遭遇疾病。医生这一行业的存在,不光让每个人的身体有所依赖,而且还会让人的某些器官得到挽救。一个地方有一个好医生,那些生病的人算是有福了。
众多书籍那么浓墨重彩记载徐秋夫,于是乎连鬼有病了也来找他。来找他看病的鬼叫“斛斯”,有书中另称“斯僧平”。因为我们不知道鬼是如何起名字的,所以看不出“斛斯”和“斯僧平”有什么区别,但从用字上看,这两个名字一定是人给鬼起的,由此可以断定这个鬼也是人虚构的。斛斯(为行文方便,以下统用此名)来找徐秋夫,是因为它患了腰疾。鬼从冥界到人世,只为求医治顽疾,由此不难猜测它先前一定求医问药不少,但均无效,所以才来找名医徐秋夫。斛斯大概向徐大夫先说明了来意,然后细细讲述了自己被腰疾折磨的痛苦。按常理说,人与鬼是不能打照面的,此时斛斯与徐大夫见面,斛斯一定是显形了的,徐大夫既然能耐心听它讲述病情,那么他一定不惧怕鬼。
《南史》等书均载,斛斯找到徐秋夫时已被病痛折磨得苦不堪言,如果还医治无方,它的鬼命将休也。徐大夫倒是可以医治斛斯的腰疾,但却苦于斛斯那摸不着抓不住的鬼形体,没有实施医术的具体目标。这就麻烦了,本来已经消除了人鬼之间的隔阂,但现在却苦于斛斯没有身体,斛斯一定急得哇哇乱叫。鬼是没有身体器官也没有血的,这一点在《夷坚志》中有记载:“投刃杀之,全无血汁。及剖其腹,亦无肠胃。”但徐大夫毕竟是徐大夫,他稍一思索便有了医治斛斯的办法。实际上,徐大夫有的是办法,就看他用不用了。当时的情形之下,他一定可怜斛斯,决定给它医好。他让人找几根树枝,并抱来一堆稻草,然后便忙活起来。斛斯作为鬼一定不知道徐大夫要干什么,他周围的人也可能一头雾水,急切等待着结果。不一会儿,树枝和稻草均派上用场,一个草人伫立在了大家面前。
徐大夫要用草人代替斛斯之身施以医术。他对草人一番抚摸,确定了穴位,然后将几根银针刺入选定的穴位,开始施针灸之术。神奇的是随着他的针灸扎入草人身上,斛斯马上觉得自己的腰部有了明显的反应,一股喜悦之情泛上了它的鬼脸。一个时辰之后,斛斯的腰痛痊愈,它感激涕零,对徐大夫连声道谢,高兴地回冥界去了。
读毕这个故事,觉得故事之所以能成为故事,其关键就在于要大胆打破常规,如果你受限于常规的条条框框,便一定编不出好故事。由此想到写作,就在我写此文的今天,我去参加乌鲁木齐的一个作品研讨会,有那么多一大把年纪的人在老生常谈,仔细一想,其原因就在于这些人不明不白写了一辈子。人都这样了,下笔还如何狠。最受不了的是这些人拿做人说事,无非是什么做文先做人,我相信但凡是个人听这话恐怕听得耳朵都长茧子了,怎么就有人仍然喜欢说呢?窃以为,才华高者,像一道光芒,只会趋向高处,而不会沉入幽暗的角落,再说了,即使在幽暗的角落,也一定还有内心的光芒。“身穿长工衣,怀揣地主心。”这大概才是真境界。随便举两个例子,鲁迅爱上了他的学生许广平,按当时的伦理观一定是大逆不道,但事实证明他们的爱情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鲁迅之高蹈文品也丝毫没有下降半分。还有林徽因,同时有梁思成、金岳霖、徐志摩等三个男人爱他,按当时的伦理观,这三个男人就更大逆不道了,但他们的爱仍那么真挚,他们不但没有受伦理之囿,反而才华更是耀眼灼人。所以说,有奇才大才者,是必然有奇人品和大人品的。
再说人为鬼治病,这个故事真正凸显出的是徐大夫高超的医术,为了凸显这一目的,所以用鬼来做对照。人有虚构的权力,所以鬼就得顺从人的虚构来表演,此等情形之下鬼是听话的。于是乎,鬼生病,人为鬼治病,稻草人代替鬼身体,等等,将种种不可能变成可能,将非事实界定为事实,故事的吸引力由此大增,人们便都相信这件事真的发生过。其实我们都明白,这个世界需要这样的故事来支撑,否则,人就会因为单调而变得没有意思了。
只是有一点疑惑,鬼既然没有身体,为何会生病呢?
今夜你最美丽
鬼是有爱情的,鬼一定像人一样会因为爱而饱尝酸甜苦辣,但鬼的爱情最终能否有结果,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在鬼界中只有鬼和鬼可接触,一个鬼对另一个鬼有感情了便会爱上对方。所以,鬼爱上的只能是鬼,但问题是鬼的爱情是神秘的,人无法悉知其详情,更不能体会鬼恋爱时的感觉是什么滋味。所以说,鬼爱上鬼一定是用人类所不知的鬼的形式,而不是我们在鬼书上看到的那些内容。那样的内容是人虚构的,首先满足的是人的精神需求。
还有一种猜想,鬼会爱上人。因为鬼与前世,或者说鬼与人之间的情感未了,所以鬼要挣扎着向人迈出脚步。但这样的人鬼情毕竟是不真实的,因为鬼与人最终无法接合,其爱情也必然会成为一场悲剧。《聊斋志异》中的聂小倩是妖,但因为她修炼成了人形,所以她要比鬼真实一些,但要命的是她爱上了救命恩人宁采臣,当她闻到宁采臣因为性冲动散发出的一种味道时,失控与宁采臣发生了性关系。“你身上有那种味道。”电影《倩女幽魂》中的这句台词浪漫而痴情,为他们悲苦的爱情增添了几分温暖。但因为人妖两界,最后他们仍然不能在一起。对于爱情而言,所有人都是想要结果的,但结果是什么,所有人大概都不知道。此难题对于人来说都无可奈何,对于鬼来说就更没有办法了。
朱海的《妄妄录》卷八中有一个人与鬼相爱的故事。读完这个故事,我感觉到了鬼的一种疼痛,这在其他鬼书中并不多见。我们已经习惯了人类为鬼制定的固定符号,也一以贯之地认为鬼就应该是恐惧、挣狩、荒诞、阴森、震傈、失魄等模样,从来都不会体会到鬼的辛酸和悲苦。所以说,固定模式中的鬼其实是不真实的,鬼真正的生活实际上被人忽视了。《妄妄录》中的女鬼与相爱的男子诀别时,说了一番让人忍不住掉泪的话:
此男子迷恋女鬼但不知其为女鬼,所以对女鬼爱得欲死欲活。这时候人与鬼之间的爱情是人类模式的爱情,加之他爱得甜蜜,所以在男子心中那女鬼一定是温柔可爱的女人。人与鬼在爱情体验方面是不一样的,人如果在此处失恋,还可以去彼处再爱。而鬼就不行了,好不容易碰上一个自己爱,同时也爱自己的人,恐怕是永不可再得的幸福,所以鬼的爱是弥足珍贵的。
女鬼的一番话不光道出了人鬼途殊的缘由,而且其情其义也颇为感人。人爱上鬼会得病,而且有生命危险。她如实道出自己是女鬼,而且让他知道凡与鬼交媾的人必然病死。这样的事要是换了别的鬼,恐怕早已发生了,因为我很爱你,所以才使你活到了今天,但如果再持续下去必使你丧命。我很感激你爱我,但在这件事上你一定要慎重,往后切勿思念我。女鬼说完这番话后显了原形,叫了几声离去了。
人鬼途殊,所以女鬼必须遵守这一事件的天律,及时抽身而去。不论是人还是鬼,都是这一天律的一分子,谁都不能背叛其规则。女鬼知道这场爱情是要死人的,要想让人活,爱情就得死,所以它才向男子吐露了真情。
因为女鬼在讲道理,所以女鬼的形象披上了大义凛然的光环,但女鬼内心因为失爱而产生的痛在此却被遮蔽了。它每吐出一个字,内心的爱便减少了一些,那种减少一定犹如刀子割心。当它把那番话说完,它的内心便已经空了,与相爱的人诀别的事实已成定局。它离去时该有多痛苦啊,曾经花前月下,情深似海,在那一刻都化为乌有,而它所做这一切的目的,其实是为了那男子。为了让他活下去,它必须狠心将这段情一刀砍断。
这同样是一种爱。
鬼知道真相
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真相。这些事情虽然和人有关,但不属于人,它们属于世界。比如人死了之后说话,这便是人在生前所不能预估的。按常理人死后会变成鬼,所以人死后说话其实就是鬼说话了。
鬼会说些什么话呢?如果鬼说的是鬼话,议论的是鬼之间的事,人是不感兴趣的;如果鬼说的是人话,对活着的人指长道短,那就有意思了。谁知道人在鬼眼里是什么呢?再说了,鬼那般诡异,它们嘴一张,一定会把人说得匪夷所思,牛头不对马嘴呢!
在今天,我们只能从中国古代留下来的志怪小说中读到一些鬼说话的故事,大多都很相似,而且明显附带有人的成分。也就是说,这些鬼说话的故事实际上是虚构出来的。程章灿先生在一文中说:“绝大多数的鬼故事,是由遇鬼者来叙述的,再由载笔者记录下来,辗转周折,在所难免。不过,一旦写定为鬼故事的文本,即使那些出自遇鬼者之口的自我叙述,也辗转成了第三人称,不管截笔者如何添枝加叶,或者添油加醋,那原汁原味不免失去一些。”但笔者从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我的名字叫红》的开篇却读到了一段颇为新颖的鬼说话:
如今我已是一个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尸。尽管我已经死了很久,心脏也早已停止了跳动,但除了那个卑鄙的凶手之外没人知道我发生了什么事。而他,那个混蛋,则听了听我是否还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脉搏以确信他是否已把我干掉,之后又朝我的肚子踢了一脚,把我扛到井边,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不去。往下落时,我先前被他用石头砸烂了的脑袋掉裂开来,我的脸、我的额头和脸颊全都挤烂没了;我全身的骨头都散架了,满嘴都是鲜血。
奥尔罕·帕慕克确实是高手,让一个开口说话的鬼一点都不阴森,把读者吸引到了一个惨案之中。这是一个典型的鬼说话。鬼说的是自己的死,但经由他如此一番诉说,凶手之恶在此凸现出来,让鬼显得悲怆凄楚之极。也许,奥尔罕·帕慕克写这一段时也不想让它死去,忍不住想把它从井中拉上来,让那个凶手掉入井底去受罪。
让鬼出来说话,必须要先有一个故事,然后让鬼作为主角和亲历者,才可以把话说得像模像样。中国的志怪小说很多,如此者却寥寥无几,大概是因为让鬼说出像样的话太难了,所以便干脆不说。上帝创造了人,人创造了鬼。实际上鬼在什么时候都离不开人,即使鬼说话,说的也是接近人或与人有关的话,很难做到鬼界揭秘,更别说独特的鬼视觉所见了。
不过,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写到的鬼界用黄、红、紫、黑四种不同颜色的册子授封冥官的事,倒是颇为有趣。这是一个鬼说出真相的故事,说话者是一位护军通领,战死后变成鬼入了阴间,被授封了冥官。他说,阴间对每一位战死者都视其不同表现授封冥官,级别分别写在黄、红、紫、黑四种册子上。入册的标准为“赤心为国,奋不顾身者,登黄册。恪遵军令,宁死不饶者,登红册。随众驱弛,转战而殒者,登紫册。仓皇奔溃,无路求生,蹂践裂尸,追歼断胚者,登黑册”。这个标准因为没有夹杂人的因素,所以读起来很新鲜,阴间之等级分明和严肃认真,此可见一斑。死者在最后无不都是无奈撒手人寰,但谁也想不到变成鬼去了阴间却还有门槛要迈,而且关乎生前最后一次做人的好坏,好了便可成为好鬼,坏了便可成为坏鬼。
如此区分,依据在哪里呢?
纪昀让那位护军通领继续说话:“此惟冥官能辨矣。大抵人亡魂在,精气如生。应登黄册者,其精气如烈火炽腾,蓬蓬勃勃。应登红册者,其精气如烽烟直上,风不能摇。应登紫册者,其精气如云漏电光,往来闪烁。此三等中,最上者为明神,最下者亦为善道。至应登黑册者,其精气瑟缩摧颓。如死灰无焰。在朝廷褒崇忠义,自一例衰荣;阴曹则以常鬼视之,不复齿数矣。”
人死了魂魄尚在,所以魂魄在这时候便起到了关键作用。只是,生前做的是什么人,在此时便顺其自然做什么鬼,一切都没有更改的余地。
只是有一点颇为不解,这个故事说的都是鬼当官的事情,如果有的鬼对当官不感兴趣,名字不入那四种颜色的册子,又会变成怎样的鬼呢?
人在很多时候会说假话,因为人心里有“鬼”。人心里的“鬼”并非我们常说的鬼,而是人的某种意念在作祟。因为人不愿说出真相,或者有意将某些事实遮掩或改变,所以人便说鬼话。人说鬼话无边无际,相信者一定会吃亏。但鬼若说人话,却一定说的是真话。鬼是不撒谎的,在说话方面,鬼值得信任。南宋刘义庆的《幽明录》中就有一则鬼说真话的故事,不过,听过并信之者也为鬼。有一新鬼刚入鬼界,因不懂觅食之法被饿得哇哇乱叫,一老鬼友善,教它要去找几户人家作怪,人因为害怕就会宰杀动物和献食祭祀,你不就有吃的了吗?新鬼于是匆匆去了,找到了两户人家。但它因为是新鬼,心地善良,便忍饥挨饿帮助人家推磨。磨推完了,它又帮人家舂米,希望以此感动那两户人家,好换得回报。但它忙了一上午,直至累得快趴下了,那两户人家却因无知觉它的存在而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觉得今天的活干得真快,没用多少工夫便干完了。新鬼想起老鬼的叮嘱,才明白不发怒人是不会怕鬼的,于是它又找到一户人家,抱起他们的白驹在天上飞。那家人害怕,忙不迭地杀了一只狗,并配以水果酒饭向它祭祀。新鬼美滋滋地大快朵颐,感叹老鬼所言极是,作为鬼,不作怪就会被饿死。
人祭祀鬼,这并不奇怪。但这个故事中的新鬼着实显得可爱,当它帮助人干活时,它的内心反应和行为特征清晰无比,让人觉得它活灵活现,是一个天真单纯的鬼。这样的鬼是十分难得的,如果鬼都像它这样,那么鬼便好玩了。但很快麻烦就摆在了它面前,肚子饿是最为急迫解决的问题。它忙活了半天,最后得出的事实告诉它,单纯行不通,所以它还是听了老鬼的话,才解决了吃饭问题。
老鬼的话中有恶,但却管用,不然,它恐怕在做新鬼时就被饿死了,怎么能熬到变成一个老鬼?
同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纪昀还讲了一个鬼说出真相的故事。
有一老学究夜间行走,遇到一鬼,鬼向他问好,他亦认出鬼是死去多年的老友。于是他便和鬼闲聊,之后又同行向前。经过一间破屋,鬼对老学究说,此屋中住着一位学问很高的文士。老学究觉得奇怪,现在是黑夜,它怎知屋中有人,而且是学问很高的文士?鬼于是向他讲了一番他闻所未闻的道理,让他更为吃惊。鬼所讲的道理大意为:人在黑夜入睡后,他的学问便会穿透百窍而升,直至从头顶喷薄而出放射出光芒。当然,这一光芒一般人是看不见的,仅神鬼可看到。所以,神鬼知道哪些人是有学问的人。
老学究自持有学问,便问鬼:“我读书一生,睡中光芒当几许?”
鬼耽于与他曾为好友,支支吾吾半天才说了真话:“昨过君塾,君方昼寝。见君胸中高头讲章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十篇,字字化为乌烟,笼罩屋上。诸生诵读之声,如有浓云密雾之中,实未见光芒,不敢妄语。”鬼已经说得很明白了,老学究的学问实乃应付科举考试之用,一无用处。
老学究在那一刻一定无地自容。不过,老学究是古代常见的那一类人,其社会与时代有病垢,有老学究这样的人便不足为奇。鬼对老学究说出真相后大概便走了。它洞悉那么多与学问有关的事情,它一定也很有学问。所以,它与老学究之间是没有多少话可谈的,它的境界高,它的兴趣也一定在别处。
不过,鬼对有学问的人睡着后会放射光芒一说,倒符合“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诗句。其中的讽世之意,也足可见一斑。
只是不解,是人写下的诗句,为何被鬼解释得那么精确呢?
妄言妄听
袁枚的《子不语》是我最喜欢的鬼书,但至今却没有看完。没有看完的原因是因为太过于喜欢,怕看完了以后没东西可看,所以要留下一些慢慢品读。在这慢品的过程中,我在想,袁枚老前辈为写这部书是下了工夫的,其田野调查,民间探求,古经搜集,等等,直到满脑子都是鬼故事了才动笔。袁枚是喜欢讲故事的人,所以《子不语》的故事性很强,几乎每一篇都是一个鬼故事,让人读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叫好。
我一直认为中国的鬼书已被古代高贤穷尽,比如《聊斋志异》《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何典》,是绝对的经典。后人将这四本书誉为鬼书“四大金刚”,名归所至。我非常喜欢《子不语》的序言,我觉得这篇序言是古书中论鬼最好的文字。该序如下:
“怪、力、乱、神”,子所不语也。然“龙血”“鬼车”,《系词》语之;“玄鸟”生商,牛羊饲稷,《雅》《颂》语之。左丘明亲受业于圣人,而内外传语此四者尤详,厥何故欤?盖圣人教人“文、行、忠、信”而已,此外则“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所以立人道之极也。《周易》取象幽渺,诗人自记祥瑞,左氏恢奇多闻,垂为文章,所以穷天地之变也,其理皆并行而不悖。
余生平寡嗜好,凡饮酒、度曲、蒲,可以接群居之欢者,一无能焉,文史外无以自娱,乃广采游心骇耳之事,妄言妄听,记而存之,非有所惑也,譬如嗜味者餍八珍矣,而不广尝夫蚳醢葵菹则脾困;嗜音者备《咸》《韶》矣,而不旁及于侏僸则耳狭。以妄驱庸,以骇起惰,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是亦裨谌适野之一乐也。昔颜鲁公、李邺侯功在社稷,而好谈神怪;韩昌黎以道自任,而喜驳杂无稽之谈;徐骑省排斥佛、老,而好采异闻,门下士竟有伪造以取媚者。四贤之长,吾无能为役也;四贤之短,则吾窃取之矣。
书成,初名《子不语》,后见元人说部有雷同者,乃改为《新齐谐》云。
序中的“未知生,焉知死”和“诗人自记祥瑞,左氏恢奇多闻,垂为文章,所以穷天地之变也,其理皆并行而不悖”都是让人深思的警句。鬼遇上袁枚这样的作家算是有福了,他把鬼总结得如此深刻,犹如鬼真的存在,而且其存在价值颇值得人类关注和深思。
读袁枚的书,会有和读纪昀的书颇为相似的感觉,即好看。袁老前辈和纪老前辈都是聪明人,他们不轻易给鬼贴上符号,只是让其自由折腾,至于鬼好坏与否的答案,想必是装在各位看官的心里的。比如《鬼畏人拼命》一文,说的是一位介侍郎,身体高大魁梧,非常讨厌人们说鬼神的事,他每到一处都喜欢选择素号不祥之室而居。有一次他在山东住一旅店,有人悄悄对他说他选择的那个西厢房有鬼怪,不宜居住,但他却很高兴地住了进去。到了晚上他不睡觉,坐在那里等鬼怪出来。坐至二更有动静了,有屋顶的瓦片坠落在梁上发出几声脆响。他怒而大骂:“你要是鬼,就选择屋顶上没有的东西砸下来,我方怕你。”话音刚落,便有一块大磨石砸了下来。他又骂道:“你要是有本事的鬼,让砸下来的东西摔碎,我方怕你。”马上便有一块巨石砸在地上碎成了几块。他大怒,骂道:“鬼狗奴,你要是能砸碎我的头,我方服你!”说着把帽子扔在地上,昂首以待鬼投下东西来砸。但鬼因为不能近人身而没有办法砸他,屋内变得寂然无声。从此,那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发生过怪事。
从表面上看,这个故事有说教的意义,似乎告诫人们鬼是怕人拼命的,但往深里看则非然。此公先前两次让鬼向下砸东西,若砸下了他便怕鬼,鬼做到了,但他却不守信用,直至最后狠心把鬼逼走。由此看来,鬼怕人拼命,更怕人不讲信用。这个故事中的人从表面上看似乎很勇敢,实则不够义气,甚至可以说他在玩心眼和耍手段,尤其是最后一次他利用了鬼的弱点把鬼逼得无可奈何。这样的人在现实世界中比比皆是,一点都不可爱。反倒是鬼却讲义气,人如何叫嚣它便如何来,它只想和人比个高低,但它却被人耍了。依稀记得有一句话:人如果不要脸,鬼都没办法。这句话是这个故事最好的例证。
另一则《某侍郎异梦》则有些悲怆,看完让人心情沉重。乾隆二十年,某侍郎奉命督视黄河,驻扎在一个叫陶庄的地方。到了除夕之夜,侍郎因为勤勉仍骑马带领四名随从,手持火把巡河。走到一冰淖处,但见河边黄茅白苇,便觉得凄然。但这时他们又看见草中有一顶布帐,而且还露出烛光。侍郎问何人在此,随从说是您手下的主簿某某在此执命。侍郎为其勤勉感动,大加夸奖。主簿说:“大人除夕至此,夜已三鼓,天寒风紧,回馆尚远,某有度岁酒肴,献上一醉何如?”侍郎很高兴地进入布帐喝了几杯,然后返回公馆。因倦意袭身,便解衣而卧。
他睡着后做了一个梦,梦中依旧骑马巡视黄河,觉得所到之处并非前面来过的地方,走了很远都黄沙茫茫。最后走出约二里地后,看见有一所庐舍透出火光,于是他上前敲门,一位老妇人出门迎接。侍郎仔细一看,此老妇人是他的亡母太夫人。太夫人见到侍郎十分惊讶,便问:“你为何至此?”侍郎便将自己奉命巡河一事如实告之。太夫人说:“此处并非人间,你既然已经来了,如何能回得去呢?”侍郎这才想起太夫人已亡,遂大哭。太夫人说:“河西有一位老和尚,法力甚大,我带你前往求他想想办法。”
侍郎随太夫人而行,很快便进入一座庙中。那座庙修得庄严如皇宫,南面坐一老僧闭目无言,侍郎跪在阶下而拜,那老僧始终纹丝不动。侍郎问:“我奉天子之命巡河,因何会到此非人间之地?”老僧仍无言。侍郎怒叫起来:“我乃朝廷大臣,纵然有罪该死,你也应该告诉我,使我心服,你为何像哑羊一般一言不发?”老僧笑着说:“你杀人太多,禄折尽矣,还问什么。”侍郎说:“我杀人虽多,但都是犯国法应诛之人,并非我的罪。”老僧说:“你当日办案时,并非只是为国法,而是为了升官。”说着,从案上取一个如意直指侍郎的心,侍郎觉得有一股冷气直逼五脏,心狂跳不止,惶悚得说不出一句话。良久,侍郎平静了下来,问老僧:“我知罪了。嗣后改过如何?”老僧说:“你没有改过自新的之机会了,但今日也不是你寿尽之日。”接着,老僧对左右沙弥说:“领他出去,放他回去吧。”沙弥携侍郎出了寺庙,在昏黑中伸出一只手,展开手心一颗小珠,那小珠的光照帮他们从黄河边一直走到陶庄公馆。太夫人迎接侍郎,说:“儿虽归,不久即来,无多时别也。”遂送他依原路返回,直至官邸门前下马才醒来。这时他发现时间已到中午。因为是大年初一,众河员一大早都来贺节盈门,但却不见侍郎出来,所以便等了一上午。他们疑惑侍郎平时最为勤勉,为何在大年初一却赖床不起?侍郎不愿给他们讲明原因,他们便不好多问。这一年四月,侍郎得病呕血,卧床再也起不起来了。
应该说,此侍郎官员的遭遇是一次时空穿越,但这个穿越真的不好,当他从老僧处返回,与太夫人告别时,他内心该是何等凄凉。老僧一语道出他死是因为在任为升官而杀人,这对于身在官场一度迷恋仕途游戏的他来说,是过早摊开的谶言密码。为官者,谁不是这样呢?更可怕的是一个人尚在活着时便知道自己将为何而死,而且还没有挽回的办法,那一刻的恐惧在内心将数倍放大,其痛苦滋味将无以言表。人活上一世即使有罪,最好在另一世界被清算,在这辈子千万不要过早地摊开那个账本。这个故事虽然在说教,但早已超出了道德范畴,袁枚写得太狠了。
上面的故事让人沉重,还是读一个轻松活泼一点吧。比如鬼与人斗智斗勇的《钉鬼脱逃》,就会让人在读后会心一笑,觉得饶有趣味。有一名捕贼有名的捕者叫殷干,一天夜里发现一人拿一根绳子躲于阴僻处,殷干想此人必是去偷盗,便悄悄跟上。到一户人家院外,那人翻墙进去。殷干想,不如等他偷东西后捕之,因为现在将其捕之不过献官而已,未必能得到获赏;而等他偷了东西后再抓捕,必得重利。
殷干在这一点上有点说不过去,贼偷他人物,他谋贼利益,是典型的以权谋私,他比贼更可恶。
殷干在外等待,隐隐约约听到有妇女哭泣,他纳闷,便也翻墙进去。但见一位妇女正在对镜梳妆,而房梁上有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用绳子钓了下来,殷干知道此乃缢死鬼想害那妇女,便大呼破窗而入。左邻右舍听到他的叫声赶来,殷干说明鬼的意图,众人看见那妇人果然已被悬挂于梁上,便将她救了下来。妇人的公公备了酒肉感谢殷干。吃喝完毕,殷干从原路返回,此时天犹未明。正走着,背后簌簌有声,他回头一看是一个手拿绳子的鬼。鬼骂道:“我自取妇,于汝何事?而破我法!”说着伸出双手来打殷干。殷干武艺高强,与之对搏,拳打在鬼身上感到冰冷而且有腥味。天渐明,持绳鬼渐渐疲惫无力,殷干抱住它死死不放。有路过者见殷干抱一块朽木在喃喃大骂,便上前谛视,殷干恍如梦醒,那朽木亦坠地。殷干怒骂:“鬼附此木,我不赦木!”遂取出钉子将那朽木钉在了庭柱上,从此每夜便隐隐传来哀泣声,不胜痛楚。
之后几夜,有鬼啾啾然如同小孩来庭柱旁与那朽木说话,慰唁,乞求,但殷干皆不理。其中有一个鬼说:“主人啊,幸亏你被钉子钉住,如果用绳子缚了,那你就更加痛苦了。”群鬼忙说:“不要说,不要说,一旦泄漏机关,就被殷干知道了。”实际上殷干已经听到了,一丝冷笑浮上了他的唇角。次日,他用绳子把那块朽木缚在了庭柱上。奇怪的是直至天黑,他都没有听见鬼泣声。他仔细去看那朽木,才发现那鬼早已遁去。
鬼使了一计,殷干上当受骗了。这些聪明的鬼着实好玩,它们想殷干一定不会料到鬼会使计谋,所以它们得逞了。此计之所以能够成功,关键在于鬼摸清了人的心理,知道只要那样一说人必然会有想法,所以才利诱了人。不知殷干发觉自己上当受骗后心里是何等滋味,但那群鬼一定很高兴,它们不但帮主人顺利逃脱,而且还把人耍了一次,它们一定觉得人的智商也不过如此,我等略施小计,人便上当了。在《子不语》中,这个故事是独一无二的,袁枚把让人写得暗淡,让鬼写得清晰,而且故事也颇有戏剧性变化。真好。
既然是鬼,就应该神秘一些,否则,鬼便和人没什么两样了。神有神力,鬼也应该有鬼力,比如鬼的遁迹之术,人是无法破解的。在《子不语》中,袁枚写了一个没有答案的鬼故事,名曰《张元妻》。河南偃师县乡人张元的妻子薛氏从母亲家返回,小叔子去迎接他。路过一片树木阴森的古墓,薛氏要解手,便将所乘小驴交于小叔看管,然后将红布裙挂于树上。等她解手完毕,裙子却不见了。她无奈归家,与夫夜宿,到第二天早上却不见起床。家人撞门而入,但见窗户关得好好的,而夫妇二人的头颅不知去向,只有两具尸体。报到官府,传讯与她昨日一起回来的小叔子问之,才知道昨日失裙之事。官府一行人找到那片墓地,发现墓旁有一个穴洞,滑溜得像是经常有东西出入。仔细向内窥之,薛氏的红布裙带一角还露在外面,小叔子认出那是嫂子衣物。几个人将那个穴洞挖开,发现墓中穴内并无棺椁,但张元和妻子的两具头颅却在里面。那个穴洞很小,仅能容一只手伸进去,那么大的两具头颅是如何进去的呢?官府的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个故事很短,袁枚的原文不足五百字,但在结尾却留下了一个悬念,这在他的《子不语》中是唯一一例。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必须要有答案呢?没有答案,留给我们一些猜想岂不是更好!更何况是有关鬼的猜想。
读《子不语》,会发现袁枚是倾心于幽默的,他想把鬼写得活泼可爱一些,所以他的文字便生花了。让人与鬼之间不那么恐惧,彼此热热闹闹一场,岂不是更好。有一篇《不倒翁》便是如此。有一位姓蒋的书生前往河南,在巩县一家客店投宿。店家有一座西楼,打扫得极其干净,蒋书生喜欢,便提上行李准备上楼。店主笑着说:“公胆大否?此楼不甚安。”蒋书生说:“我既然敢住自然有胆。”入住后,他秉烛坐至深夜,听见像是从竹桶中流出水的声音响起,接着便飞跃出一群青衣皂冠,高只有三寸,类似于差役状的小东西来。它们盯着他睨视许久,叱叱叫着不见了。
少顷,这一群短人簇拥着一个像首领一样的家伙,摆开一列旗帜马车,像滚动的小豆子一般出现了。那个像首领的家伙戴着乌纱冠在马车上端坐,扯着细如蜂虿的声音指挥着这一群短人。蒋书生毫无惧色。首领愤怒地用小手拍地,指挥众短人捉拿蒋书生。众短人扑到蒋书生跟前牵鞋扯袜,竟不能使蒋书生一动。那个首领嫌它们无勇,便亲自上来动手。蒋书生用手将它撮长,放置在了茶几上,他个仔细一看才发现它与这世上所卖的不倒翁一模一样,只不过会发出细如蜂虿的声音。众短人见头领被捉了,便俯伏罗拜乞求蒋书生放还其主。蒋书生戏弄它们说:“必须拿东西赎。”众短人应声曰:“诺。”不一会儿,墙中便传来嗡嗡的声音,要么四个短人辇一钗,要么二个短人扛一簪出来,顷刻间首饰金帛便摆了一地。蒋书生取那不倒翁扔给众短人,那不倒翁很快便复能举动如初。但它们的队伍已经乱了,一一奔窜而散。
天渐明,店主大呼:“有贼偷东西了!”细问之下才知道,楼上那一群短人赎头领之物,全都是它们偷店主的东西。
另一则《叶老脱》则轻松一些。有一个叫叶老脱的人,谁也不知其由来,他科头跣足,冬夏皆穿同一布袍,而且不论去哪里都手挈竹席而行。有一次他去维扬旅店投宿,却嫌房客嘈杂,要求客店给他提供一个安静的房间。店主指着一间房对他说:“此最静僻,但有鬼,不可宿。”不料叶老脱却说:“无妨。”径自将房间打扫干净,摊开竹席在地上躺下了。
入夜,他睡至三更,门突然被打开,他看见有一位头系帛条的妇人,双眸从眼眶中掉出悬在颐下,而且舌头垂在外面足有好几尺。它的旁边有一个无头鬼,手提两个人头左右摇晃,身后还跟着几个鬼,有的遍体皆黑,耳目口鼻模糊一团;有的四肢黄肿,腹大于五石匏。它们叫嚷成一团:“此间有生人气,当共攫之。”它们一起搜查,但都不能接近叶老脱。一个鬼说:“明明在此,而搜之不得,奈何?”黄胖鬼说:“凡是我们能抓住的人,都是因为内心恐惧魂魄出窍。此人是有道之士,心不恐怖,魂不离体,所以我们抓不住。”群鬼急得团团转,叶老脱起身坐于席上,以手示意:“我在此。”群鬼惊悸,一起跪在了他面前。叶老脱问它们是怎么回事,妇人逐一指着那三个鬼说:“此死于水者,此死于火者,此盗杀人而受刑,我则缢死此室者也。”叶老脱问:“你们服不服我?”众鬼回答:“服。”叶老脱说:“那就各自去投生吧,不要再在此作祟。”几个鬼向他一拜便去了。第二天,叶老脱向客店主人说了这件事,从此那个房间太平。
怎么样,还是轻松一点的鬼故事好看吧。鬼让人恐惧,但人也制造了鬼的痛苦。所以,通常我们看到的都是人与鬼的较量。其实这些较量都是虚构的,看过便也就忘了。现实世界中已经有那么多血淋淋的较量,难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虚构一些出来呢?
让鬼轻松一点,鬼便变得本真了。我们虽然看不见鬼的心灵,但我们却可以感知到鬼的爱恨情仇。虽然它们是鬼,但它们应该拥有自己的世界。人属于大地,鬼属于鬼界,人可以通过一些办法让自己活得轻松,鬼为什么就不行呢?当然,这样的轻松最好不要跟人有关,最好来自它们自身。
否则,便不好玩了。
梦中梦,身外身
鬼书很多,但最好看的鬼故事却并不集于某一书,而是零散在一些名不见经传的书中。这些鬼故事是珍珠,用心去寻找未必能找得到,只有偶然间相遇才能体会到意外的惊喜。比如宋人何薳的笔记《春渚纪闻》,我是偶然间读到的,但一读便放不下了,一口气读完后忍不住叫好。这本书里有很多非常奇怪的事,比如张灵的鬼墓术、谢石拆字测神、仙桃变人头、悬挂的猪头发出人语等等,不一而足。我们所处的现实世界在很多时候被规矩框定死了,所以不好玩。而《春渚纪闻》中的这些事情让现实得到延伸,让我们看到了生命的意外,所以很有意思。看书嘛,反正是无关紧要的事情,看一点好玩轻松的岂不是对身心有益。
何薳在《春渚纪闻》中写了好几个人的前世后身,读来颇为有趣。比如宋徽宗当朝时的宰相张商英,字天觉,他的前身是上党(今山西长治一带)人李长者。张商英冥冥然去上党寻前身,在李长者的墓穴里发一块磐石,上面就有“天觉”二字。书中还说苏东坡的前身是西汉的邹阳,蔡邕的前身是东汉的张衡,宋代学者范祖禹的前身是东汉名臣邓禹,南唐边镐的前身是南朝诗人谢灵运,等等。这些人不光在名字上有联系,而且彼此的爱好习性也颇为相似。最重要的是这些人都是历史上响当当的人物,但在《春渚纪闻》中却被突然抖出了意想不到的一面,让人觉得不论他们权高位重,还是才艺卓绝,在这里都变得像一枚游戏中的棋子,任凭神秘之手摆布。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在这里不是严肃的问题,而是一场泄露了天机的游戏。
关于人能认出自己的前世,不光在古代有,今人中也有这一现象。韩少功的《马桥辞典》中有一篇《走鬼亲》,写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认出另一人是她前世的儿子,大家不相信,她遂带他们去一村庄,又认出几人是她前世的亲人,并说出几件有关的事情,令几位早年曾见证过那几件事的老人惊讶万分。据韩少功在该书中称,这样的事在中国好几个省的乡村都有,而且形式内容如出一辙,被乡人视为平常事情。
《春渚纪闻》中最有趣的是关于黄庭坚前身的说法。不知为何,黄庭坚的前身居然是一女子,而且她活着时就知道自己下辈子会变成一男子,而且是名扬天下的男子。黄庭坚当年被贬到涪陵时,有一晚梦到了该女子。在梦中她将一切告知于他,她之所以在另一世能成为他,是因为她前世诵念《法华经》修来的福。黄庭坚是心高气傲的大书法家和大诗人,虽然是在睡梦中,但仍不相信这一说法。那女子于是对他说,你若不信,你的“腋气”便可说明一切。你有腋气与我有关,我死后棺木朽坏,有蚂蚁进去在我腋下穴居,久而久之成窝。你现在是我的后身,所以你便有腋气。要想除去你腋气,你必须除掉我墓中蚂蚁。唯如此,你的隐疾从此便可化为乌有。
黄庭坚醒来后十分吃惊,那女子在梦中言说的话语让他不得不信,腋气即狐臭,黄庭坚确实有这一难以启齿的隐疾。之后,他照那女子所说,将她墓穴中的蚂蚁清除干净,果然,他身上立刻变得没有一丝气味了。
无独有偶,关于黄庭坚的前世是一女子的说法在《江西通志》卷一中又有一个版本。我从网上搜到这个版本时颇为惊异,一件事被两次提及,你便不得不考虑它的真实性了。黄庭坚的前世是一女子一定经过了什么人的考证,才被写入了《江西通志》这样的正统史书中。这一版本是这样的:
黄庭坚在泰和县任县令时,有一天出去办公务,走到城东郊的一片竹林边,一老妇的悲痛哭声传出,听得让他皱眉。因急于公干,他未做停留又往前去。晚上他因奔波一天而酣然入睡,在梦中他梦见自己捧着鲱鱼饭,醒来后满口仍有鲱鱼饭的味道,好像刚刚吃完似的。这本来很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并不为这梦里梦外的鲱鱼饭香思忖,而是突然决定要去看那白天在竹林中哭泣的老妇人。他在一瞬间的反应,似乎并非他的意识,而是另有他者引领。
黄庭坚到了那片竹林,见那老妇人在一坟墓前哭泣,墓前摆的正是他在梦里享用在梦外仍体味过的鲱鱼饭。黄庭坚安慰那老妇人,她对他说:“老身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却不幸早卒,已经死了若干年了。”再细问之,黄庭坚惊讶地发现此老妇的女儿去世之日,正是自己降生人世的那一天。黄庭坚早就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一女子,所以在那一刻他断定自己的前世就是眼前这墓中躺着的女子。一股亲切之情在他心头油然而生,他将那老妇接回家,一直将她如同亲母一般奉养到老。
此事真可谓奇怪而又美妙,尤其是梦见自己吃鲱鱼饭,醒来嘴里还有香味,这样的梦虽说不是美梦成真,但除了黄庭坚还有谁体验过?黄庭坚后来为此写了诗:
似僧有发,似俗无尘。
做梦中梦,见身外身。
既然是真事,就一定有答案。但黄庭坚的这两个故事似乎并不足以说明问题。所以,人何以知道自己前世这一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既然连答案都没有,那么我这篇文章就不必啰嗦了,在此赶紧打住。
从鬼国回来的人
鬼有国。但鬼国在哪里呢?
众多鬼书对此说法不一,有说在阴山;有说在北海之北;有说在东方,即殷高宗攻打过的鬼方;有说在日本列岛上;有说在西南方,即相传的罗施鬼国……更多说法则在中国南方大海的一个岛上,洪迈的《鬼国记》并未对鬼国到底处于何方做文章,但对鬼国的事情却有详细的叙述。从《鬼国记》中可看出,鬼在鬼国仍向人间睁着一双眺望的眼睛,饿了便去人间找吃的,闷了便去人间寻开心。袁枚在《子不语》中说:“鬼得一饱,可管一年。”由此可见,鬼一年去一次人间便可解决吃饭问题。
鬼会来人间,人有时候也会误入鬼国。在《鬼国记》中,南宋有一位叫杨二郎的南京巨商就误入鬼国,体验了一回“死去活来”的滋味。当然,他的“死”并非真正的死,否则,他便无法活过来了。但正因为他经历了这种特殊的死亡方式,所以才与鬼相遇并生活了一些时日,并由此把一个诡异的鬼国拉入人们视野,让人们有机会知道鬼国的结构和鬼群组成。
杨二郎初为牙侩,后来慢慢变成生意人,并逐渐做成了规模。他做的是海上贸易生意,经常在南海上来回往返。按洪迈的说法,此南海便是鬼国所在,杨二郎往返之间实际上离鬼不远。但鬼国的鬼似乎并不害人,他往返南海十几年均无事,而且生意越做越大,家中累积了千万财产。淳熙年间,他在海上遭海盗袭击,一船人都被杀死后扔入海里,只有他反应机敏,在海盗还未上船时跳入海中逃生,躲过了海盗的杀戮。
老天不让他命绝,他游出不远后,一根木头漂到了他跟前,他抓住木头随其漂流,两天后爬上了一个海岛。饥饿和恐惧使他慌不择路,看见有一洞口便急切钻入进去。洞内很大,有男男女女看似无事,但却在不停地走动。这便其实就是鬼国所在地了,只因杨二郎惊魂未定,看见有人,生的希望在内心油然而生,脸上也一定有了喜悦的神情。杨二郎的出现亦使这些人感到诧异,他们也许从未见过杨二郎这样的人,所以便围拢过来看他。他们看杨二郎,杨二郎也在看他们。杨二郎看见他们大多赤身裸体,但毫无羞辱之感,其中有一妇人显得尊贵严肃,有很多侍卫簇拥在旁伺候她,并称她为“鬼国母”。杨二郎这才知道这是一群鬼,并从鬼国母之称呼上判断此地为鬼国,但他发现这些鬼并无害自己之意,反倒有些友善,便不害怕了。
鬼能嗅到人的气息。鬼国母虽然离杨二郎较远,但还是很快嗅到了他陌生的气息,于是便派一小丫环将杨二郎带了过去。她问杨二郎:“你可否愿意在此住下?”杨二郎寻思,眼下的处境,自己又能去哪里呢?此地虽为鬼国,但却可以暂且容身,以期日后寻找机会离开。于是便爽快地回答愿意在此处往下。鬼国母很高兴,遂吩咐丫环们将一间屋子收拾干净,让杨二郎居住。
洪迈的故事讲到这里,其情节与人物不再单一,都能立住脚了。在这个故事中,只要确定了人与鬼的关系,后面发生的故事便合情合理。洪迈所想一定不多,他只需把故事情节虚构下去即可,作为虚构者,他完全没必要考虑人物所处环境合理与否。应该说,他的虚构是很成功的,杨二郎身后的世界在此被遮蔽了起来,在他面前展开的是一个鬼国,他必然要进入到这个世界中去。
不久,杨二郎与鬼国母结为夫妻,过起了二人生活。人与鬼结为夫妻,中间会有怎样的隔阂,彼此之间,该怎样解决心理上的不适?结婚后,生活方式又将如何统一?人与鬼之间最终是无法结合的,虽然有志怪和鬼书都写了人鬼之间的爱情,但其目的是为了宣扬爱情,人与鬼之间的爱情结晶是何物,写书者本事再大,恐怕也给不出一个让人信服的答案来。
洪迈的兴趣不在过程,而在故事推进的情节中。所以,他是不会交代杨二郎与鬼国母婚姻之间的事的。他的目的在于把虚构推向高潮,让读者被故事带走。
好吧,那我们就继续读洪迈的故事。过了快两年时间,杨二郎已经习惯了鬼国的生活,无论饮食起居还是与鬼相处,皆顺心顺意。从表面上看,他似乎已经是鬼国的一员了,但实际上他仍然是人,只不过所处的位置让他的身份做了一次模糊的转换,但他返回到人的可能性依然存在。
一天,有一小卒驶船来岛上,持书向鬼国母说:“真仙邀请国母,请国母去琼室。”鬼国母便乘船出海去了。琼室在何处,做何所用,杨二郎一无所知,但他想去看看。在鬼国生活了那么长时间,一切皆习惯了鬼的规律,所以他对琼室产生向往之情便也在所难免。之后每隔十余天或半月,鬼国母便要外出一趟,同行者总有一众随从,皆兴高采烈。杨二郎郁闷,每次外出为何都不带自己,他便向鬼国母请求,下次可否带自己同行。鬼国母对他说:“你是凡人,我等所去之处你不可去。”后杨二郎又多次恳求,有一天鬼国母终于同意带他出去。
杨二郎跟随鬼国母穿烟钻雾,如同飘飞一般行走,少项便到了一个馆宇中。其处摆满珍馐美食,有吹奏乐队等候在一旁。主人在席正中坐定,鬼国母携杨二郎进去,让他在桌帏下屏息趴着,切不可出声。杨二郎明白了,鬼们是来享用这一场酒席了,只因自己是有肉身的凡人,故不能露面。
人死了要置办酒席,鬼便乘机来食之。洪迈在此透露出的鬼界的这一信息是可信的,因为人本身就有祭祀的行为。前面说的真仙邀鬼国母共赴琼室,实际上是去受用人们的祭祀。
人们品酒食肉,一场酒席持续了多时才结束。这时,杨二郎在桌下看见有人开始烧纸钱,并悲痛悸哭。他觉得那声音很熟悉,仔细一听,原来是自己的妻子和亲戚们在哭。亲人就在眼前,杨二郎再也忍不下去了,遂从桌下爬出,大声喊叫着妻子和家人的名字扑了过去。众人以为他是鬼,便斥责他站住,不可接近人。但他的妻子却认为他是人而并非鬼,哭泣着对他说:“自打你葬身大海,杳无音讯,发丧的时候也没有找到你的尸体,只好用你过去的衣服来招魂卜葬。今天晚上,是专门设水陆做道场追荐你,你怎么忽然出现在这儿?莫非是别的强魂附托在你身上?”
至此杨二郎的内心一定有了一种强烈的归依感,快两年鬼国的生活在这一刻倏然化为幻影,家的感觉像一双有力的大手,将他拉回了现实中。他向妻子说:“我真的是人,我不曾死。”他向妻子和家人诉说了自己的经历,众人这才相信他真的还活着,遂与他相认。
人家这边夫妻团圆了,鬼国母在另一边急得乱叫,杨二郎也是它丈夫,它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人间的女人抢走,但人鬼途殊,加之杨二郎归心已定,所以不论它怎样苦苦呼唤,杨二郎的手都抓着妻子的手,始终不肯回头。鬼国母气得大声怒骂,杨二郎听见了,但仍不理它,最后它不得不失落而去。
故事到了这里,洪迈无论如何是不能再虚构离奇的情节了。杨二郎在人间与鬼国之间来了一次大跨越,按常理,他是人,最后的归宿必须在人间。
故事在最后已无任何高潮,只做了一个简单的交代。杨二郎在鬼国生活了两年,样子已大为改变,杨家请来郎中为他把脉问药,调补了几年,他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
一个人去了一趟鬼国,过了两年鬼的生活,最后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回来,其历险不能说不惊奇。但是,洪迈在最后还是给了他一个好的归宿,让他与妻子团聚。如此这般鬼国母便无奈了,它苦苦挣扎欲唤他回鬼国的情景,实际上是一种人与鬼的对峙,但洪迈没有犹豫,很果断地让杨二郎和妻子站在了一起,把无尽的酸楚和悲痛扔给了鬼国母,让它独自去承受。
杨二郎为生存计,假以爱的借口骗了鬼国母两年,但它却信以为真,并死心塌地地爱他。由此可见,爱情一旦被人利用成工具,其作用一定很大。而鬼在爱情方面大概是不会做假的,所以鬼显得更加可怜。鬼国母没有心计,所以它没有预料到此次出来会把丈夫弄丢。当它大声怒骂杨二郎时,它的爱已经变成了恨,但它的恨无以发泄,只有它独自装入内心了。最后,鬼国母无比失落地回去了,一路上,它的双脚一定迈动得无比艰难。
鬼国母是爱杨二郎的,它在那一刻苦苦呼唤,转而又怒骂,并不是鬼的贪婪,而是像人一样的爱之本能。它的爱是火,但转眼间却变成了冰,它能不烦恼吗?
它的痛泣,谁将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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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妇曰:“君如此情痴,必相思致疾。今当实告,我鬼之待替者也。凡与鬼狎,无不病瘵。惟我相爱之深,故必俟君阳复,方肯再来,有剥有复,乃得无恙。使遇他鬼,纵恣冶荡,早入枯鱼之肆。感君义重,后宜自慎,亦勿思我。”语迄,散发吐舌,长啸而去。为之震傈失魄,以此心疑,不敢稍近冶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