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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蛟龙的人

2016-06-07聂梦

大家 2016年3期
关键词:陈鹏废墟先锋

∥聂梦



心有蛟龙的人

∥聂梦

聂梦,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专业,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

三十年后的今天,谈论先锋是容易的,实践先锋却很难。它需要行动的力量,需要强力意志和理想主义,需要偏激、固执和豁出去赌一把的不管不顾。说起来,这些因素本身其实并不复杂,但当它们置身在日趋调和混沌的背景之下时,清晰轮廓与锋利边角的珍贵性与困难度便凸显出来。

前段时间做去年的中篇盘点,一位警察大叔的台词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们都是心有蛟龙的人。”(张欣《狐步杀》)这种硬汉气质的、决绝的、甚至略显悲情的形容极易打动人。陈鹏就是这样的人,心有蛟龙的人。在鲁院读高研班时,他在房间里一边喝酒一边跟诗人王震海争论,奶牛为何不可以上高楼(陈鹏写过一篇小说,题目叫做《奶牛住进我们家》),后来,他又辞去多年的稳定的新华社工作,挑起《大家》的担子。至少换作我,可能不会如此激情澎湃、大刀阔斧地去说、去做。刚接手《大家》的时候,陈鹏就动过做一个先锋栏目的念头,对此,我的想法是:好,但是难。

这相当于将一场文学想象从观念层面落实到技术层面。首先,先锋本身就是个问题。如果把目光集中在那个相对紧密的、在小说艺术上更趋向于形式(强调叙述和语言)的群体及其写作身上,如今,时代语境发生了变化,先锋作为一种文学资源已部分地纳入主流叙事和文学史之中,当年的叙事策略再度启用,未必能收到预期的效果;倘若同时考量先锋派的流变,考量其隐匿、转化与更新,将先锋提炼为勇气和新意,泛化为一种精神,那么,离开了理论冲动与变革、抗衡的诉求,写作本身的内驱力很可能会遭到削弱;绕过这些争论集中的地带退一步说,即便先锋可以被简化为秩序的他者,为了描画旗帜再设计出一套条条框框,按图索骥,难免会令自己陷入新的悖论当中;而时下,又有多少作家愿意被贴上先锋的标签,有多少文本经得起先锋的质询和考验?

这些陈鹏不是没有意识到。

问题永远层出不穷,事情还是得一点一点做。

最后,他索性将落脚点放在了先锋的开放和动态上,给作者、作品和自己都预留了回旋的余地。独创性、理性,探索,创新、不合时宜,不流俗等圈出一个足够大的空间:“小说家的任务是警惕虚假的文化地理,对人类生存的真实和真理作出独立而自由的思考和判断。”回过头看,如果不是有股一往直前大不了重新来过的劲头,“先锋新浪潮”恐怕维持一年,应个景,也就差不多了。眼下的境况是,栏目不仅坚持了下来,并且坚持得有模有样,陆陆续续推出了何凯旋、学群、曹寇、何小竹等一批人的创作。依照陈鹏的想法,坚持三到五年,多发掘些极具才华的优秀作家。这样的意愿最终能否达成还未可知,但起码有个盼头,有种期待感在里面。毕竟,当年余华、苏童等人从华东师范大学招待所深夜翻墙出去找吃的时,也不确定接下来就一定会有《收获》的先锋文学专号以及其他的种种。

不得不说,先锋新浪潮已经刊发出的作品,有许多是很不错的。“有想法有新意有冲劲的小说”,基本实现了这样的预期。这次收到的李昕的《废墟》和水鬼的《五食记》也是如此。两位作者都是80后,履历单纯,在期刊发表这个领域称不上是熟面孔,但他们写作的诚意、智慧与文本掌控力却是一目了然。编辑将这样两篇稿子安排在一起也颇费了些心思。城市村落,现代古代,个体人群,铺张俭省,诘问笃信,在文本层面上,它们从各个角度彼此呼应、填补,共同之处在于,都指向死亡。

《废墟》有一个略显陈旧的外壳。“世界简直就像一个强拆队,不断地在拆毁着她所珍爱的每一样东西。”她的一生都在忙着接受现实,抵抗来自世界的恶意。父母死后,旧房子成了世上最后一道围栏,当这围栏也无法幸免即将变成废墟时,她选择在火光中终结一切,包括自己。寻找、漫游的主题,死亡的片段,成长之痛,失败感,孤独,抵抗,绝望,这些无疑是青春写作里最常见的质素。第一次读《废墟》时,不由得联想起祁媛的《我准备不发疯》,15年《收获》“青年作家小说专辑”的头条。两篇小说放在一块,有点像一对双生花,又或者是一个人的表里:《我》发生在白天,梦呓一般却煞有介事地冲着别人大声讲述自己的遭遇;《废墟》则出现在夜里,是一个人缩在墙角无比清醒时的喃喃自语。白天行进的是演讲,夜幕降临了,没有情节的独白才真正开始。就个人而言,对于这类作品一直有点抵触,很怕那些“强烈的不安全感”和“坚韧又十分简单幼稚的虚无主义”陷入到一种喟叹忧伤的小资调调里。但《废墟》却没有。它提供的痛感并不幽深阴暗,更没有病态的歇斯底里。那个穿着皱巴巴花裙子的女人,始终站在废墟里,仔细把砖头瓦片往回堆着。她试图搭建一座新的墙,代替母亲的庇佑和保护,她认真地处理伤口,希望离毁灭再远一些。结尾处的大火,是孱弱的人对于超越自身力量的渴求,是当所有的努力最终被击溃,只剩下毁灭时,心灵之痛因坦诚而萌生出的强大的干燥的力量。

《废墟》的另一个好处,在于它从一定程度上指认出城市经验的精神归属。把一栋房子当做掩体,掩护自己不被世界注意,不至于被一览无余,就连附近的野草和电线都承载着呼吸与喜悦。这恐怕是只有从小就生活在城市里的人才会拥有的经验。法国插画家让—雅克·桑贝曾创作过这样一幅画作,空荡荡的大厅里,相邻的两个扶梯一上一下运行,扶梯上的人趁着相遇的一瞬间,隔过传送扶手,迅速地将手握在一起(《电梯上的邂逅,一秒钟的握手》)。李昕的《废墟》同样捕捉到了一秒钟的握手带来的神经末梢的震颤。一秒钟,可以让雪花上千次落向一切大街,也可以刺破那些以传统乡村叙事为对照的武断的城市想象:生活在城市中的,不一定都是无根的单向度灵魂。

吃本是为了生,《五食记》里却遍布着死亡。小说以冬瓜、黄豆、米、萝卜、白菜等五种饥荒时节人们赖以为继的吃食为题,由五个表面独立、实则彼此勾连的故事组合而成。五食,是饥馑中的五食。因为吃食的极度匮乏,人的各种欲望、念想,人生的种种偶然与必然都数倍放大。笃信佛法的信泉因误杀一个藏匿在冬瓜中的婴孩而性情大变;赶路人险些被强人灌下生黄豆一命呜呼;为了求米,亡魂被丈夫休弃,游荡在山间不得超生;显明将阳精遗洒在萝卜上令豆腐铺的女儿闷声投江;黑衣人试刀,祖孙二人自此阴阳永隔。“都是吃,都是为了一口吃”。强人、行脚僧、遗孤、黑衣人的故事,实际上都是信泉的故事。从《五食记》来看,作者水鬼应当也是位理想主义者。小说写宿命,写出了崩坏的世界里的真和信,从这个角度讲,《五食记》称得上是有骨架的写作。水鬼的用字、行文处处透出古典的韵味,侠肝义胆、传奇志怪中,语言的俭省与意指的丰盛形成鲜明对照。最后一个故事里,小姑娘“是我阿婆”的一唱三叹,更是见真见切,显足了功力。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同样是死亡,在上述两篇作品中的形貌,与当年先锋派的文本呈现还是有着较大的不同。在余华等人那里,死亡是摒弃时间与历史的异质性他者,是挺身而出的独立个体,是存在主义的死亡,是作为他者的死亡。《现实一种》中,老太太溘然长逝前,甚至感受到异样的兴奋在体内流动,同时又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局部死去,“她不禁微微一笑,于是这笑容像是相片一样固定了下来”。而在《废墟》和《五食记》里,死亡则是结构性的。它放弃了扩张的姿态,后撤为故事的一个关节。与拆楼过程相伴相生的死亡隐喻,和在食物面前的向死而生,都从观念和思维层面上与非叛逆的、不得已的、试图寻找肯定性的建构因素融为了一体,并隐约透出历史言说的冲动和无力。

事实上,今天当我们再次谈论并试图实践先锋时,无论是致敬先锋派还是从中剥离出自由和新意,挣脱现有文学秩序惯性的探索和创造都应当是最后一个被舍弃的。只有挣脱惯性,文学才能充分释放焦虑,才能不断打开精神感受力和语言表达的新天地。

责任编辑:陈鹏 马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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