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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佳娴的诗

2016-06-07杨佳娴

大家 2016年3期
关键词:阳台

∥杨佳娴



杨佳娴的诗

∥杨佳娴

杨佳娴,1978年生,台湾高雄人。著有诗集《屏息的文明》《你的声音充满时间》《少女维特》《金乌》等。

归程

楼梯间灯亮如清水

一点点灰尘在墙角移动

我一个人回来,壁虎为我前引

仿佛沦陷许久以后

鬼魂归返旧址

扶手上仍挂着那年的伞

窗外有秋日的凉薄

摇落了细叶子有金色的

过敏般的悲哀

这巷子莫非就是

一只不作用的耳朵的里面

那么静,那么忍受,

那么可以听

清楚它自己

那年的伞上还有那年的雨吗

那些灰尘是峰顶的

还是马路上的?

我不信永劫

可是我又回到同一个夜晚

你正走过我窗下

像逡巡的兵,脸上从不好奇

这护卫如此冷淡

像护卫一只玩具

城中雪

雪憩息在青色的屋瓦

窗上有流水般的影子

最细的头发

从雾里长出来

长成树

抓住那泥泞的心地

曾经爱过一个人

他就住在这城里

更多的雪聚集过来

落在树上的

变成鸟,睡着了

落在地上的

变成了旧毛毡

流水般的影子在这样

灰色的黄昏

踩过去

他就住在这城里

风吹过来带着许多

碎玻璃,一条路骑到了

最远只剩下雾

雾中一点点火光

像梦里的求救

教你感觉

这世界的虚弱

阳台

冬天了,雪们

有它们各自心爱的阳台

阳台有它们各自

戍守的麻雀

跳着,瞻望着,

比一颗心

还要伶俐

我们有我们的冬天

我们只有冬天

那一年的,去年的,还有今年──

此刻,感觉到一生

那么的短

总是搓着手,呵气,毛茸茸的,

寒冷取消了我们的身体

雪意的十点钟

月亮会不会比夏天

更白一些

阳台上麻雀们和路灯轮班

锅炉冒着烟

树林子那样远

远得也变成了烟

春天要来了吗,我们戍守着

胸口的阳台

把雪线再逼退一些

让树林更近

麻雀那样蓬松着羽毛

如一颗涨大的

挪亚的情书

大雨打铁

房间正在变形

醒来望见露台积水

一只蓝白拖小舟

从此逝——不,它的余生

寄在蔷薇花丛那一边

你曾为末日做过打算吗

比如衣柜底层

装箱的翅膀(不是蜡做的)

比如门边一只皮箱

床头的宝箧

(钥匙哪里去了)

缩小灯,橡胶靴,

一打飞鸽

还有我(是呀还有我)

当然我们不怕

你的书堆得那么高

必要的时候

沿天梯逃生

星星是暂存的航灯

云是帐篷

夜虚无地涌动

一如你牧过的云

洗濯过的风景

下一次旱季时

我们将退回地面吗

天梯变成了盐柱

腌渍着不同年代的海浪

而忘了带走的房间

风化到最少最少

只剩下你用来凝视我

看得见蔷薇花丛的

那个窗口

没有女人的女人

长在我身上

而又病灶一样

挖走,清除的那个女人

从街景中浮出如油渍

废而闪耀

蚊香回旋缩短

烟云有毒

撕掉一本书的封面假装

它仅仅是一本书

从此我是用过的纸袋

只能变得更皱

不爱了的那个女人

和她的旧马,羁泊在

红绿灯下

不能再更永恒了

微微转向光源

死水曝晒,鬼魂倥偬

假日

捡回风吹落的盆栽

泥土干透了

像毛织物

铃铛生锈了

还要歌唱

没有人能够

豁免悬吊的命运

如果草叶与风

钉在一起

如果,月光与湖水

钉在一起

那会是一本

什么样的讲义

杯子里浮沉着

昨夜的茶袋

已榨出全部爱情

无所谓的样子

现在,它真正是一块

沉甸甸的阴影了

雨中长巷

背着一颗不寐的太阳

午夜,穿越雨中长巷

总是在巷口会遭遇倏然转弯过来的车灯

像一种粗暴的质询,一种打断

就这样让刚刚才降临的

害羞的神

受惊了

如何在人群中辨识

爱情的踪迹?千万个背影里

我们衣如常人,步伐谨慎生怕迷路

但只有我们是彼此的太阳

在话语和阅读中持续膨胀

梦中是从不谢幕的正午

还没有天亮呢,这卷曲在手指上的

电话线就已经被我们灼伤了

“比如钥匙”,你的声音里彷佛

也带着赶路后的微汗。

“比如钥匙突然找到了唯一的锁孔。比如

诗人突然听见了死亡的雨阵”

麻雀与枯叶一同落下

从书页里抬头,乌云环绕于彼

形上的街头,漂浮的建筑与招牌

笔下写的没有人能认得

唯有我们,通晓

每一滴雨点敲击着怎样的谶言

也许曾经造访天国的河岸

白芒花句读着水声

一千两百岁的魂魄可以穿越诅咒

却还不能穿越美的诱惑

也许曾经是天使

在冬季里把翅膀烧了取暖

因此终于看清楚了

雾中爱人的面孔

我们的身体多么富于感受,多么沉重

却终于掌握了怎样在

隐形火焰中置换性别

我曾经是女人

如黄昏中鹡鸰涉于浅水

细石磊磊,精准地啄开长长的等待

在痛悔和爱悦中饱食

我也曾经是男人

行走于第二个创世纪前夕

荒败的砾原,锈蚀的树

你是梦中的斧痕在贲起的肩背

悄悄地疼痛

我曾经是孩童

沿路攀下锐利的草叶

被割伤了也还能灵巧地折成

各种昆虫点缀你流浪的眼神

我曾经是遥远的母亲

你最初的窗户,永恒的敬慕

整个世界都从我的胸膛中向你展开

年老的门紧闭

年轻的墙写满了标语

作为秘密的超现实铸剑者

我们的鲜血,只奉献给一个过程

复杂,粗犷,仅仅迎着光

就有无数幻象的招式

凝结于众神与众兽之眼

我们何曾需要他人来解锁呢

此身即是经卷

在潋滟的意象及其振幅中

就地便能坐化

长巷幽静如斯,听你的声音

坠下,旋又弹起

跟着盛大的诗句

一起淋湿了整个世界

白痴

黑夜来了

城门纷纷关上

所有的人开始穴居

用一根削尖的木棒挑剔着火

彷佛他就是某种主义

替整个世界清算账目

有一些馆子营业得晚

杯子们不顾酒精的道德

朝着钟面咆哮

就好像电视上的摔跤比赛

从来没有人上场

只有血和观众不断拉锯

有人询问时间的特征

比如活体屠宰后洗净的刀子挂在墙上

过了马路后砍倒红绿灯

在动物园里夺取动物的栏杆

我觉得相当感慨

“时间,其实是非常政治的。”

是啊黑夜来了

我们不习惯没有宵禁的日子

纪念日不必穿着运动衣排成国旗图案

升旗到一半就可以散会

大家都携带了专属的博爱座

随时在情感中插队

戴着白手套走过广场

没有谁会歧视你

自由使每一双眼睛都变瞎

黎明之前,发现思想的坦克又开错方向

战争总是卡在单行道里

爱拉开了你和生活的距离

树木隔着大气仰望天空

所谓计划,所谓执行,所谓种种创意

就像霓虹改变发亮顺序

那样的必要与严肃

雨伞掉了手柄

搭电梯没有按钮

买鞋子不知道脚的尺寸

想回家但忘记房门的位置

剪完头发一并带走设计师的手

做爱的时候弄湿了保险套要更换

孩子要出生了,父亲却跃入梦的河流

要求一点疯狂的庇护

最痛的时候

我们也守口如瓶

不透露任何一丝丝

遗失的知识

大街

撑着红色大伞

提起整座天空走过十字路口

高楼弯曲,电线松了弦

我们疲惫的城市

像一条滑出购物袋的鱼

老鼠列队游行

争取偷窃与肥胖的权利

啊为何我们不能

脱掉厚重文身

释放意识洞穴里的蛇族

大街上声音嘈切

每扇窗户都想歌唱

鸽子不再向观光客献媚

谷粒们徘徊于广场

我决定扩大孤独的存在

搬动巨大阴影

任月光从诗里穿透肋骨

膏之下肓之上

我的疯狂拥有绝对的居所

蛇族将分解那尾疲惫的鱼

死亡的点在时光里屡次迁移

地震带藏匿于脑中

沙漠占领一切

让法律沿街托钵

恶的任务

在于给思想翅膀

虚构比现实更接近真理

卷起大街风景

学习屠宰的本事

梦寐廿四行

雨想说什么

小地震想说什么

遗失的书,不足以蔽体的伞

风中折断蕺叶

雀鸦撩乱

被破碎被忽略的屋瓦们

我想对你说什么

就仅仅是探询着你

十指荡漾一如

秋绿微凉

假装那共枕只是隔宿

犹醉,被吹落在一起的

两张树叶。假装

这紧靠着的不是你

与我,只是

水鸟与曲折岸

睡眠的鸟

将对岸说什么呢

啊檐下,雨们正疲惫地

次第道别……

黎明了你将从我怀中离去

抛掷时间与玩具

像年幼的

骄傲的美神

责任编辑:王恒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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