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园
2016-06-07阿舍
∥阿舍
桔园
∥阿舍
阿舍,维吾尔族,汉语写作。上世纪70年代生于新疆,现居银川。创作以散文和短篇小说为主。出版有长篇历史小说《乌孙》,短篇小说集《奔跑的骨头》《飞地在哪里》,散文集《白蝴蝶,黑蝴蝶》《撞痕》。
那天,上完历史补习课已经夜里十二点,回到家推开我的小屋,父亲坐在黑糊糊的房间当中,为我守着火炉。炉火很旺,半寸厚的铸铁小炉有一块都给烧红了。推门而入的一刻,挂在眼眉上的冰霜瞬间融化。
父亲拉了灯绳,屋里亮起来,一条毛茸茸的东西从我脚边一窜而过。
“屋里这么多老鼠,我把猫给你抱来了。”
“这条笨猫,怕是要给老鼠吓死。”我在火炉前坐下,看那肥猫缩在屋角。猫是母亲养的,一身白毛变成灰黑,眼中始终是纵欲过度的无耻与疲倦。
“还是搬回去吧。老鼠是打不完的,墙壁也不保暖。”父亲说。冬天前我从家里搬出来。搬得不远,前后二十米,是家里弃用的小厨房,七八平米,一角立着一只掉了半扇门的碗柜,一角搭着土灶台。我在剩余空间支了张床、放了张书桌。
“这儿安静。”
“安静什么,我在这里坐了半晚,老鼠要翻天了。”
“它们把那袋包谷面吃完就会走掉。”
“它们不会走的。”父亲忧愁地看着我,似乎已经看到了未来,却又无法说出口。
“明天我再去买些毒性更大的老鼠药。”我不想搬回去住,母亲会把我拖垮的。她一心一意地忙碌,要当机关广播站的标兵和先进,每天晚上,都会在房间里大声朗读,吵得我没法复习功课。母亲都读些什么呢?《七五期间再展宏图有利条件多》《中共军委奖励有功个人单位》,读完《人民日报》前两版的新闻,母亲会接着再读一两篇副刊版上的作品《钓起一池春水》《朝圣者的灵魂》。我们这里是戈壁滩,母亲说,只有多读报纸才能让戈壁滩和中央紧密结合在一起。
“功课有把握吗?”父亲问。
“没有。今年再考不上大学,我就去包地种棉花。”我是第三年复读了。
“早点睡。”
“那是什么?”我望着父亲手中的一张画纸。
“桔园。”
“戈壁滩哪里会有桔园?”我将画纸拿在手里。
“哪里都可以有桔园。”
父亲走后,我不想复习读书,兑了半盆热水,坐在火炉前边泡脚边研究父亲的桔园。
父亲是土生土长的西北人,所以这张画里的桔园肯定与思乡无关。“也许父亲年轻时喜欢过某个南方姑娘,这是她的家乡”,母亲总把父亲不放在眼里,父亲自然会怀念另一个女人,那些无可寄托的情愫,就变成了这幅桔园图。尽管看出父亲母亲都在极力隐藏内心的情感故事,尽管知道自己不过是猜测,我还是愿意如此看待这幅水粉桔园图。
画中桔园颇有诡异之气。画面是幅夜景,景深很足,远处,白雾笼罩下的桔树朦胧幽暗,偶然逸出的枝条仿佛舞动的鬼魅;中景,桔树明亮而潮湿,幽绿的叶片迎着右手一束来路不明的光线,许多都变成了熠熠闪动的钻石与飞刀;近景,扑朔迷离的白雾再次出现,桔树重又变得影影绰绰虚幻混漫。在整片明暗不匀的深绿当中,桔子零星而懒散地挂在枝头。最奇怪的是,在画面右中部位,一条粉白色的影子栖息于枝头,我看了半天,觉得它很像一只无头大鸟。
父亲在医院放射科给人拍X光片,并不懂什么绘画,但他经常画些莫名其妙的小画,比如一个抱着一团火的小女孩,一个泥土里游泳的男人,一个躲在蛇腹里的老人……母亲几乎是痛恨父亲的这些画,她命令父亲不许把这些话给我们兄妹看。她说她真是越来越害怕跟父亲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总是鬼七鬼八地想一些她永远不明白的东西;还说像父亲这种人永远教不出优秀的孩子,因为他懒懒散散,不求上进,从来不能像她一样,一清二楚地起到工作和学习的表率作用。母亲说,父亲脑袋里鬼七鬼八,但是做起事来大脑又长到屁股上,当年领导在他的论文上署了名,他竟然写了一份大字报贴在医院大门上。“就因为这事,医院的领导都换了三个,每一个都把你当作臭水沟里的癞蛤蟆。我看你应该去用X光照照自己,看看脑袋里是不是进水了!”这是母亲讥讽父亲的原话。
对于我搬进这间弃用的小厨房,母亲教育过我:“你要是像我一样好好读读报纸,你的政治分数绝不会那么低。我看你是受你爸爸的影响,脑袋里七七八八的东西太多,你要这样下去,搬到月球上都学不好。我告诉你啊,厨房里一点儿不安静,你住住就知道了。”
果然如母亲所言,一到天黑,厨房里老鼠的吵闹声不比母亲的朗读声小。但是奇怪的很,它们的声音到处乱窜,但我从来看不到它们的身影。我在所有阴暗的角落都放了老鼠药,但是从没有药死过一只老鼠。
过了一段时间,母亲告诉我:“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你从家里搬了出来,都说你这么发奋,一定能考上名牌大学。”
“那些人巴不得我考不上,你听不出来吗?”
“女儿,你非要这样做,怪不得人家嚼舌头啊!”
“我看你的舌头和他们一样。”
“死丫头,你脑袋和你爸长一块了。”
那只猫在我屋里呆了一周,每天早晨都用爪子抠门惨叫着让我放它出去,第八天晚上,它怕父亲再把它关进我屋,干脆吓得不敢回家,从此成了一只野猫。
这天晚上,十点钟的样子,我去家里书柜找数学参考书。母亲打牌没在家,弟弟妹妹坐在正屋方桌前,边斗嘴边写作业。我趸进西屋,一抬脚看见父亲坐在火炉边喝酒,二十五瓦的灯泡昏昏黄黄,将他张爬满胡须的瘦脸晃得满脸凄哀。但是一见到我,父亲脸上立刻堆起一片讪笑。我最厌烦父亲喝酒,酒醉后的父亲完全变了,变成一个和母亲相似的人:裹进单位邻里的是非,琐碎,计较,贪嘴。此外,还有让母亲都害怕的易怒。
“爸,别喝了。”我瞅了一眼案架上的小半瓶白酒,知道父亲又喝多了。
“小桃,酒是好东西啊。”父亲一只手夹着烟,一只手拎着捅火的火钩子,笑容像团干裂的泥巴。
“妈回来又要骂你。”
我上前去拿酒瓶,父亲一把夺在手里,“去去去,读你的书去,你懂什么”,父亲把火钩扔在地上,朝我摆手,眼神突然变得十分凶狠。
酒在父亲的血管里烧,转眼就会产生令人目瞪口呆的化学反应。半年前的一天,父亲醉醺醺回家,将剩下的小半瓶酒搁在水缸脚边,母亲舀水不小心踢倒,酒瓶当的一声一破两半。坐在旁边的父亲一跃而起,一把将母亲搡出几米,然后半跪在地,将瓶底没有流尽的酒液倒进嘴中,然后用我家德国黑贝警犬的表情气咻咻地在母亲面前低嗷了一声。当时我正好在场,父亲的神情举动真是让我又脸红又吃惊,我想象不出一向清高的他为什么做出那么低贱的事情。
父亲过段时间就要酒醉一次,而且必在月圆之夜,母亲咒骂过几次,渐渐恐惧起来,只能听之任之。我是突然发现父亲的酒醉与月圆有关系的,因为每到月圆,我的四肢会又酸又涨,尤其晚上临睡前,真希望有什么东西捆住四肢,朝四个方向扯拽自己。似乎骨缝和肌肉里有许多沸腾的蚯蚓,要通过这种扯拽,才能让它们从身体里掉出来。就是在这些难以入睡的夜晚,我发现了父亲醉酒的时间秘密。但我没有告诉母亲,我认为这是我和父亲之间的默契,是他通过血液唯独遗传给我的。再说,母亲肯定理解不了这一切,她又会骂我脑袋里装着鬼七鬼八的东西。
当然,我也没有告诉父亲我的发现。我猜父亲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这在刚才当我要收掉他的酒瓶而他猛地冲我露出的眼神中就可以看出来,他把我当成和母亲一样的对立面。
父亲把扔在地上的火钩拾起来,眼神依旧凶狠。我看着父亲发红的眼睛,心中的厌烦突然转为兴奋,喉咙里猛地冒出一串声音,那声音迫使我张开嘴,对着父亲低吼过去。父亲霎时睁大了眼睛,坐在板凳上的身体惊恐地向后一缩,眼中的凶狠立刻变成胆怯与躲闪。而真正受到惊吓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出这种声音,一种像猫科动物般的低嗷,粗鲁又野蛮,而且,我甚至在朦胧中看见自己发出这串声音时所透露出的加倍于父亲的凶狠。难道我的身体里也有那种很低贱的东西吗?我无法回答自己,既为自己有这个本领而激动,也为它的不雅而感到羞耻。
“爸,不要喝了,把酒瓶给我。”我安静地对父亲说,心想那个画桔园图的父亲不知道去了哪里。
父亲仰着头,仍然惊恐地望着我,然后默默将怀里的酒瓶交给我。
找到要用的数学参考书,我带着父亲的酒瓶和书一起往小屋走,走到院子中央,我抬头看了一眼明晃晃的圆月,感到骨缝和肌肉间的那些蚯蚓又开始沸腾了。
回到小屋,老鼠们还在喧闹,我闭上眼睛,像唱起一首老歌般地低吼了一声,屋里霎时安静了。但没过多久,老鼠们又厮打嬉闹起来,我又吼了一声,这次它们不那么老实了,只停止了两分钟,吵得比从前更厉害。我仔细听了听老鼠们发出的声响,觉得当中有许多我熟悉的声音,这些声音像人的方言一样有各种腔调,透露出的信息却大同小异,都是像偷吃了一顿花生,咬坏一件毛料大衣,祸害了一锅肉汤或者咬死了对手的一窝幼仔这一类的事情。
真是奇怪,为什么月圆之夜我会发出像猫科动物一般的声音?为什么会听得懂这些老鼠发出的声响?而我的四肢,我动了动她们,她们竟然像风吹大树一样,发出吱吱嘎嘎的怪叫。这些都是我住在家里时无法想象的事情。
进入元月,学校放假,天更冷了,戈壁滩下了场大雪,荒秃秃的四野披了一层毛茸茸的白棉被,我真希望雪不要融化,这样我和父亲可以在雪地上捕更多的野兔。父亲踏勘野兔踪迹的本领可比他对人体骨骼的熟悉度,尤其雪天,他可以顺着一只野兔跳出的复杂迷踪找到匿伏在附近的野兔。雪后第一天上午,起床后我等父亲叫我去捕兔,将近中午,仍然不见父亲影子。中午下班,母亲说,天亮前就把兔子套回来了。我去屋外凉棚下一看,果然,土灶台上撂着两只野兔,兔子腿已被铁夹夹断,黑糊糊垂在台沿上。第二天我定了闹钟,六点钟去敲父亲的窗户,父亲说,今天不捕,明天。第三天,父亲带我来到棉田旁的土坡。我问为什么今天才来。父亲说,雪后第三天出来找食的兔子最多,弹弓就能打。果然,父亲棉大衣里揣着那根自制弹弓,他背着手首先找到一行兔踪,然后一路跟踪,直到在一些环型兔踪前站定,再四下打量一番,很快递给我一个眼神,我会意跟着一看,十米外真的伏着一只半露头的野兔。随后父亲手起弓开,顷刻间,一只兔子抽搐着倒在雪上。之后,父亲让我站在他的右手稍前,跟随他小心踏出每一步。野兔听觉奇好,一路我们只能用眼神交流。父亲每走一步都机警慎重,我便只能用心体会他的判断。父亲戴着双耳棉帽,身穿黄色军大衣,脚登毡靴,很像电影里的杨子荣。等到手起弓开的一刻,他会满脸戾气,双眼射出老鹰一般的寒光。我们一连捕了六只健壮的成年野兔,到了第七只,父亲出手太快,一只幼兔的头被他特制的石弹打掉半个,我蹲下身去,觉得小兔有些可怜,父亲却向一旁啐了口痰,然后压低嗓子说,走了,别管它。
不喝酒时,父亲心中运转着一台具有超强电磁波的X光机。这从他捕捉野兔的本领就能看出来,还有他对人体骨骼的了解,比如他伸手一摸,就能知道一个腰疼的人是第几节腰椎出了问题,还是骶骨有了毛病。一次我忘带家门钥匙,到医院找父亲,当时他举着放大镜正在研究一根马蹄形的骨头,那骨头只有牙签粗细。看见我来,父亲没有露出让我回避的意思。没多久,他冲着站在一旁的两位公安说,这人肯定是被掐死的,瞧,舌角大骨这边骨折了,还有血迹。送走公安,父亲洗完手说,看清舌骨的形状了吗?你知道那根骨头长在哪里吗?舌头根部,父亲一边比划一边说,人体结构有无穷奥秘,那是你书本里根本学不到的,科学到现在都说不清。我是那种好奇心很重的女孩,突然遇到了新鲜事,正贪婪地听着,突然被父亲一问,立刻呆了。这倒没什么,关键是我与父亲的思维不对路。父亲问的是舌骨,我想的是谁死了和为什么会有人要杀死他这件事。我才没兴趣知道什么舌骨的形状与位置,尤其是一个被掐死的人的舌骨。从小到大,死亡都是以自然形式出现,一位老人老死了,一个病人病死了,或者某人出意外被车压死了掉河里淹死了,唯独没听到有人被掐死,而且,被掐死的这个人的舌骨就出现在我眼前。父亲比划舌骨位置的动作特别冷酷,下巴抬起,眼睛斜视着我,目光中没有一丝担心,仿佛我听到这个事情会和他有一样的心情。那一刻,我并没有介意父亲以这种方式告知我世界藏有无数黑洞的做法,而是为他脸上那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表情感到诧异。在我心里,一个人被另一个人掐死,这件事的重大性完全覆盖了他是怎么死的医学鉴定。人要变成什么样,才能让别人杀死,或者去杀死别人呢?反正我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所以我对这些人的兴趣完全大于对那根牙签粗细的骨头的求知欲。父亲难道想不到这一点吗?他像根本不在乎我怎么想。那一刻,我看着父亲,第一次被他真正哧住了,父亲这样精密地掌握和运用科学知识,除了令我钦佩,也冷酷得让我害怕。我不怕酒醉的父亲,因为月圆之夜我能发出和猫科动物差不多的低吼,这声音能像解药一般化开父亲血液里的酒精。但是,当父亲变成一束X光,我就只能目瞪口呆站在一边了。不过,我又承认,这时候的父亲是神奇的,只是神奇得缺失了亲切和温暖。
假期晚上补课,回家晚了,父亲依然为我守着火炉。
“还是搬回家吧。老鼠闹个不停,你受不了的。”月末的一天,晚上十一点,父亲在我回到小屋后,又用同样的口气劝我。
“不只是老鼠,怪人也来了。”大概十天前,每天夜里,我的窗外都会响起一片脚步的窸窣声,有时候是踩在一节枯枝上,有时候是碰到了墙脚的一只破塑料袋。我没有给家人讲是觉得这件事挺好玩,谁知道站在我窗外的这个人是谁呢?是一只熊吗?还是一条色狼?或者,是学校某个暗恋我的男生?我都二十岁了,喜欢的男生都不喜欢我。要是这个人敢敲我的窗,然后告诉我他喜欢我,我一定要和他好,要尝尝亲嘴的滋味。琼瑶小说我差不多全都看过了,他是哪种类型的男生呢?当然,站在窗外的这个人,还有可能是一个鱼精。我听很多人说,从前啊,戈壁滩的野湖里游着一条条一人多长的鱼,它们色彩斑斓,捕上岸还唧唧啊啊地哭一阵儿,捕到它们的人当晚在梦里都唧唧啊啊和它们哭得一样好听。这事情我听了一次就再也忘不掉,可是历史书上的年代我背了三年,仍然搞混它们的时间。这种猜想很好玩,我几乎天天用它来缓解脑力疲劳。也许这就是我考不上大学的原因,我的脑袋总是被一些鬼七鬼八的事情分去太多注意力。
“你愿意我去找他的家长吗?”父亲把烟头丢进炉渣。
父亲做什么都不动声色,他大概像跟踪野兔脚印一样找到了这个人的家。
“他是谁呢?”
“你要是不愿意让我找他的家长,就不必知道他是谁了。”
“不要去找了。找了以后,一些人会吵得比这屋里的老鼠还要凶。”我们这个戈壁滩上的小团场只有四五千人,只要一阵风,流言就到了每家每户的灶台上。
“爸,为什么要画桔园呢?”这问题我想了很久,终于还是问出来了。
“心里想到什么就画什么。”
“我心里什么都没有,连做梦都在做考试题。”
“小桃,考试题是挡在你眼前的障碍,有一天你会翻过这些障碍,然后再走一段路,就能看见桔园了。也许你是一片梅园。”
“为什么不是沙枣林呢?或者芦苇荡?或者棉花地?或者梨园?戈壁滩上的这些东西,怎么一样都没有呢?”
“你不是下狠心要考上大学吗?人总是这样的,认为自己有更想去的地方。”
“大学是桔园吗?”
“不一定,要看你自己了。”
父亲用烧红的火钩点了根烟,而后盯着炉圈间的火苗默默吸烟。这时候的父亲真温暖啊!每次我都希望时间走得更慢一些,让我可以把脑袋里那些鬼七鬼八的念头组合成一个流畅的句子,把它们说给父亲听。而这时候的父亲,就像一个修渠人,将我断断续续的句子疏通连接在一起,使它们成为一支叮咚作响的活水。而当我的那些鬼念头像小溪一样流动起来,戈壁滩看起来就漂亮多了,不再只是破败与荒凉:河水所到之处树荫成行,空气纯净而湿润,绿油油的棉田在太阳下闪光,鱼群在芦苇荡里游动,沙漠金色的身躯连绵如海浪,自由市场变成三层楼的综合商店,石子公路变成黑油油的柏油马路,想要离开的人们都改变心意满足地留下来,夏季的露天电影院徘徊着英俊斯文的年轻男子……每当我的思维被父亲打通,戈壁滩就蕴藏着越来越多的欢乐与未来,而我的梦境,也不再仅仅困守在考试之内,它开始长出森林与草地,并且到处都能看见飞翔的鱼群。
这时,窗外传来母亲的朗诵声。母亲进步飞快,她天天跟着磁带听读,原本口音中的乡音像断水的水库一般迅速干涸。团部广播站还有另一个播音员,母亲通过每天中午下班到午休前的一个半小时的广播时间,与她进行着坚韧不拔的斗争。但母亲争强好胜的精神并没有带动我的学习斗志,我总是轻易地被父亲吸引而去,为他身上那些矛盾而古怪的气息而赞叹。我思索着母亲和父亲带给我的不同感受,母亲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平衡木,父亲则是一粒硕大的矿物结晶体,它晶莹纯粹的多边空间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我和父亲默默听着母亲的朗诵声,炉火哄哄叫着,小屋里又温暖又安静。
“老鼠吵得更厉害了,”父亲说,“开学后还是搬回去吧,你会受不了的。”
“爸,这会儿多安静啊,我什么都听不见。”难道我的听力出了什么问题吗?为什么父亲能听见老鼠叫,我却觉得小屋里无比安静?
“你听,有两只都咬起来了。”父亲突然从小凳上直起身子,侧着脸听。
“……没有,真的什么都没有。怎么回事?”我吓出了汗。难道那些老鼠是我想象出来的吗?
“哎,听不见也好,是偶尔会听不见的。”
“为什么会偶尔听不见?我耳朵出问题了吗?”
“不。听不见的时候,你就抓紧学习。”
我最不愿听父亲说让我抓紧学习的话,像是放弃了什么,或者对我感到失望之后,无可奈何的一种妥协。
“爸,你的口气怎么突然和妈一样了?”
“你妈天天怪我,说我教坏了你,她的话也有道理。你搬出来一个学期了,成绩反而退后了两名,一定是有什么东西让你分了心。”父亲又变得和母亲一样了。
这时老鼠的吵闹声传进我的耳朵,它们正像父亲所说的一样,闹腾得不可开交。我弄不清自己出了什么问题,为什么在那三五分钟里,我会出现短暂的盲听?父亲为什么不给我解释?为什么他不帮帮我呢?
“为什么刚才我会突然听不到老鼠叫?”我还是想知道这个问题。
“你想想那时你看见了什么没有?”
“桔园。”
“不会和桔园完全一样吧?”
“那条白影子,”我指的是桔园图里那条粉白色的影子,“它动了起来,它似乎会发出不同的光。”
“后来发生什么了?”
“没有发生什么,你让我抓紧学习,它就不见了,然后老鼠就叫起来。”
“如果下一次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你最好努力看清自己看见了什么,这样就……”父亲想了想似乎觉得为难,慢慢改口道,“你还是听你妈的话,搬回去住吧。我跟她提醒过了,不让她再读那些东西吵你。”
我对父亲感到失望,一定是母亲用我退后两名的成绩向他发出了严厉警告。现在,他从我的同盟变成了一名说客。人是多么奇怪的生物啊!变来变去,像个多头怪物!
父亲变成一名说客之后,过了一天,母亲又来提醒我。
“这个炮弹炉像个无底洞,每天烧的煤比家里的两个炉子都多,你瞧,刚买的一吨煤又快没了。女儿啊,你要知道,我和你爸爸的工资都不高,马上要过春节了,家里花销越来越大。乖,你是老大,要懂事噢,搬回去住啊。再说了,这屋里从来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安静,你不是都领教过了吗?”
一开始我就知道,从家里搬出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学习成绩。我只是想透透气,就像屋里太闷然后到屋外透透气,让被沮丧、习题和符号塞满的脑袋流进一缕新鲜空气。如果学习成绩不是退后了两名而是提前了两名,也许事情会是另一种结果,也许父亲不会令我失望地变成一个说客。我更沮丧了。
想到自己会在母亲满意的目光中搬回家住,我患了重感冒。
我重又躺在我的小书房。书房采光不好,是一间大屋隔的小间,床角这边是厨房,书桌这边对的是客厅,一扇面朝后院的小窗正对着那间弃用的小厨房。不知道为什么,这间小书房比其它任何一间房子低了三块砖的厚度,这使得它更有了一种异样的封闭感。为了迎接我的回来,母亲将妹妹的床搬到她和爸爸的卧室,弟弟仍然睡在客厅一角,因此,我成为家里享受特殊待遇的贵宾。
生病后的我十分虚弱,正好需要母亲意味深长的母爱。
“女儿啊,想吃什么?”
“桔子。”
“嗯。”母亲皱着眉,戈壁滩的冬天很少有桔子卖,从内地运来的鲜桔,到这里都颠成桔子糊了。“……要不买桔子罐头吧?”
我吃着母亲买来的桔子罐头,不知道自己能在母亲的期待里走到多远。桔园图已经被我钉在书房墙上,母亲每进来一次,都气冲冲瞪它一眼。
父亲天黑后才出现,我躺在书房,很快听见母亲轻微的斥责。
难道父亲今天没喝酒吗?因为母亲是不敢招惹喝醉酒的父亲的。真是奇怪!今天的月亮又圆又亮,父亲为什么没有喝酒呢?难道他又变了?我的身体今天也有了变化,父亲进门后,我试着发出从前像猫科动物一般的低吼,嗓子却仅仅滚出一串没有音高的燥热气体。那种又粗鲁又野蛮的声音难道我再也发不出来了吗?真是让人扫兴啊!看来,搬回家之后,一切真是不同了。
不一会儿,母亲的声音高起来。
“你不要再用那种画毒害女儿,你自己神神经经搞那一套,现在还要来影响她的学习。你难道不清楚吗?你的那种东西能为她带来什么,除了好不容易稳定的成绩又退后了两名?”书房门关得很紧,但每个字我都听得十分清楚。
“那种东西不是我给她的,是她自己就有的。”
“她有一分,你给她添九分!你怎么不帮帮她把成绩添九分?”
“你懂什么?跟你讲不通。”
“我才不要懂你脑袋里的那些鬼七鬼八的东西。”
“你呀,也就只能读读报纸。”以前,父亲是不敢这样鄙薄母亲的。
“开学之前,你必须把那张画取下来扔掉。”
“就是把它扔到天边,她已是不会忘了。”父亲到底还是我的同盟军。
“她要是再考不上?你赔她的将来?”母亲带着哭音。
“你只要别毁了她就好。她已经得到了锻炼,那么多老鼠闹腾都没有把她吓回来。”
最后一句话一定是父亲故意说给我听的。今晚,他强忍着不喝酒,想必跟那些犯毒瘾的人一样难受。父亲真是令我猜不透啊!他像是在好几个他之间串来串去,下雪天他是一个冷酷的猎人,前天已经变成了母亲的说客,今晚原本会变成一个没有尊严的酒鬼,但转眼又变回了一个能够将我的思绪疏导连通的修渠人。我突然觉得父亲很辛苦,在几个他之间跑来跑去,而不像母亲那样,一心一意只有一张面孔,即使错了,也强词夺理。
后来他们声音低下去,唧唧咕咕说得越来越模糊,我在黑暗里睁着眼睛,一边感受着那些藏在我身体里的蚯蚓的剧烈翻腾,一边朝钉着桔园图的墙面望过去。
奇怪的事情又发生了!
图片中那些挂着夜露的桔树突然都从画中走了出来,顷刻间,我的书房变成一个桔园。那些白雾也一团团地往下落,我耳边的头发不一会儿全被打湿,软软地贴在脸上。我下了床,啊,红砖地已经长出了浓密的青草,虫子在里面叽叽呱呱。一根树枝从我头上弹过来,哗的一声,露珠洒了我一脸。我舔舔嘴边的露珠,觉得它们又凉又甜,就更加向往鲜桔的甘甜。桔子树好高,顶上了天花板,桔子一定采过多次,只剩下一些高高地挂在枝头。我一心想吃桔子,就登上树枝,小心去够那最沉重的一枝。突然间,一条粉白色的影子从我手边闪过,我一惊,摔在地上,它正好落在我的对面。那果真是一只白色的大鸟,黑色长喙,有半人高,很像唐诗里所说的鹭鸶。但是为什么刚才在我手边时它只有一拃长,这一刻却猛然变得那么巨大。大鸟并不理我,也许我打断了它的好梦,它盯着脚边的青草沉思片刻,而后呼得张翅,飞起来时已经又变幻成一条手掌宽的粉白色影子。眼见着它从枝叶间钻出去,我一着急,跟着就追,呼啦啦在桔园里来回奔跑,没多久全身上下都被夜露打湿。而它再也没有让我看清过它,它忽长忽短的身影,像极了那些在我脑袋里闪动的思绪,带给我一阵又一阵的快乐和激动。
责任编辑:夏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