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捕手张朝阳
2016-06-06徐佳鸣易小荷
徐佳鸣 易小荷
星期一下午,深圳一家五星级酒店被来开会的人挤得满满当当,一群走出贵宾室的人捉住了大家的视线。大概六个人,张朝阳夹在里面,一头黄红相间的淡色染发,牛仔裤勒出结实的大腿肌肉,黑色敞口船鞋,棕色衬衣,黑色休闲西服。感受到某种不明气场的警告,人们很快就留意到“回避”这样的指示。
照理说不应该,通常张朝阳不说话的时候,沉默得就像一座雕像,无论是一年前在搜狐大厦的会见,还是搜狐视频的发布会,抑或是这次新闻产品的站台,他并不见得是个强势的人。甚至有些时候,他看起来会有难受的感觉,挤在穿低胸装的女明星,或者正襟危坐的商业人士中间。这不由让人想起他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面临着一个巨大的沟壑,都有可能会掉下去。”或是菲茨杰拉德的那句,“我们拼命划浆,奋力与波浪抗争,最终却被冲回到我们的往昔。”
但这并不见得反映出了张朝阳的悲观主义。作为一个著名的抑郁症患者,他曾在家里静养了相当长一段时间,当他复出之后的这一年多以来,搜狐火力全开地在视频、新闻产品都多个方面奋进,他甚至开始跑步,每天在微博上晒自己那些惊人的长跑纪录。
这位曾经最有可能成为互联网教父的人,他的美国名牌大学学历和著名的滑板技术,都缔造了他的前卫和活力。他在搜狐大厦的一层办公楼曾款待过中国明星界的名人,名人界的明星,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更像那些美国的“新兴企业家”,他的形象强烈地冲击着人们故有的成功人士传统规范。
2003年,搜狐在纳斯达克打了翻身仗,那一年的五月,张朝阳通过卖出手里的股票,成为了现金超过500万美元的男人。自此,他的资产逐步增加,到了“公司倒了也花不完”的程度,开始买飞机、游艇,并称自己“新中国有钱又有名又干净的我是第一个”,“要活过150岁”等等。
同一时期,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内观、自省、痛苦、化解痛苦,这些,也成了日后诸多深度访谈里最愿意谈及的部分。
2011年到2013年初,张朝阳自称“在雪山上的一次缺氧经历,加上之前种种”,让他得了抑郁症,他选择暂时离开具体岗位。那段时间,是搜狐前错过“微博”,后错过“微信”的夹缝年份,在搜狗、网络游戏天龙八部、搜狐视频的帮助之下,搜狐虽然被甩出了一线,但总算维持了传统大厂的尊严。
张朝阳,行不行,许多人在问,更多人则要溯源,他这块中国互联网的化石怎么还在晃荡。互联网十多年间升级到了3.0的移动时代,网民已经迭代了几次,美剧《纸牌屋》、喜剧演员“屌丝男士”董成鹏等同于更多年轻人心中的搜狐。更多人忘了马化腾1999年时在深圳,坐在台下,崇拜地望着讲台上的张朝阳,后来开发出QQ的故事。
2016年1月的这场发布会前,张朝阳带着本地的一群自媒体人、记者,沿着深圳红树林海边跑步,十公里,许多人没有坚持下来,而红色短袖、黑色短裤、红色跑鞋的张朝阳踩着自己的“小步幅、快频率”的跑法,在一众比自己年轻的陪伴者中,显得相当轻松。
在发布会最后,他将自己研究了十多年的关于信仰、脑科学、禅修的东西拿出来分享。
“你可能说一会儿要看一下手机,是吧?比如说你给你的女朋友发了一个短信,她没回,你担心她今天干吗去了,对吧?比如说昨天你的老板可能跟你说了一句话,你觉得可能对你的表情不太好,话里面有话,你觉得是明天他要解雇你,对吧?或者说我整天在那儿跑步,空气有雾霾,我是不是要得肺癌了?或者说我吃的东西,那个添加剂,会不会是致癌物质?我们不断地在告诉自己,人生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如果我们的大脑,对这些可能性太在乎的话,就会形成回路,一种负面情绪,你越关心它,它就越放大”。
发布会之后,张朝阳被二十多个记者包围,面对“竞争”“赚钱”“私有化”“屌丝男士2”等问题,张朝阳逐一做了回答,时不时迸出明显的鼻音,他不亢奋,却针锋相对,逻辑做到不落下风。
在以往几次采访中,他似乎都是如此气闲神定,节奏只能由自己来把控。就像那次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那样,不紧不慢地用刀叉分着一块cheese蛋糕,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衣领敞开——他要的就是这个范儿。
就在同一天,微信的张小龙则进行了罕见的一次讲座,谈生态。事实上,微信创造出了一批写作者,不论你写什么,什么最容易传播,鸡汤、养生、软文,总之有人买单。
对此,张朝阳的思路却是:“这会让整个内容的品质下降,就没有人看了。我们打ABCD,会降权的。降权以后的后果是什么?你一旦降权,如果软文太多,对不起,没有人读到你的文章了,你的文章就被打入冷宫了。”
“我认为为赚钱写东西,写不出好东西”,张朝阳对记者重复了这种观点。
《光散射液晶态结构研究》是他22年前获得实验物理博士学位时的论文题目,曾被评为优秀论文。在张朝阳离开学术世界时,导师大卫·李斯特(David Litser)教授曾表达过相当的遗憾。
“你想要的专业写作者,很多平台在抢,为什么要来搜狐?”
“来搜狐,我们设计了五条通道,给你更专业的传播,我们不是UGC(用户产生内容)啊,我们是P(专业)GC啊。”
2016年1月17日,记者拨通了爱德华·罗伯特(Edward Roberts)教授的电话,他是麻省理工学院斯隆管理学院的教授,张朝阳的第一个投资人、搜狐公司的联合创办者、搜狐董事会独立董事。他来清华讲座时,张朝阳开着车带他在清华校园转圈,看着窗外排队、热情的听众、感受着北京燥热的创业气氛,人们的热烈目光,张朝阳用“Godfather”(教父)来恭维自己的恩师。
1995年,31岁的张朝阳博士敲开了爱德华的办公室大门,他告诉这位以天使投资、风险管理闻名于麻省理工的教授,“我要回中国,创办一家互联网公司”、“中国正在变成一个强大的国家,我想回去帮他取得更大的成就”。
爱德华惊呆了,他被张朝阳反复重复的这几句话打动。在当时,也有过几位中国学生来找他,他们的问题多数是:“您在世界银行认识人吗,在联合国认识人吗,在投资银行认识人吗,我想留在美国。”
张朝阳的导师曾任麻省理工副校长,毕业前后,张朝阳这位“几年中见过的最好的学生”获得了留校担任麻省理工全球产业联盟项目(MIT Industrial Liaison Program)联络员的机会,专门负责对接中国事务,他曾协助促成校长访华,还和当时的副总理朱镕基见过面。
张朝阳在美国的几年,打开了自己的新人生,不再“一根筋”“单一维度”的思考人生。在清华时,他冬泳、冬天绕着圆明园跑,用“自虐”缓解清华大学物理系强烈竞争带来的不适。幸运的是,1985年张朝阳通过中美联合培养物理类研究生计划,考取100人中的39名,获得李政道奖学金全奖资助,前往麻省理工修读博士项目。
他开始了买二手车,看美国电影,观察大选,认真做实验的留学生生活。他参加舞会,穿过燕尾服,扎过小辫子,美国的一切让他对近代物理研究越发疏远。当然,以他的智力,毕业不成问题。
联络员张朝阳频繁地往返中国,也曾带着中国官员到爱德华的办公室小坐。爱德华口中的“风险投资”等词语开始进入他的脑海。
爱德华对中国历史颇有兴趣,还收藏了许多明朝的瓷器。他被这个小伙子的热情打动了,张朝阳是第一个要回国,并来寻求他的帮助的人。
爱德华抛给张朝阳三个问题,“你懂互联网吗?你在公司里工作过吗?你工作过吗”。
张朝阳回答:“我在图书馆的研究室里发过电子邮件,我没在公司做过事,我给我的教授当过助教。”
“天啊,我以为来的是一位说要发明下一代网络的天才物理学家呢”,爱德华开了句玩笑。他又用了三十分钟了解:“你具体想做什么。”
张朝阳当时的回答是:“我可以开一系列、不同类型的互联网公司,在中国发展有很多不同的机会。比如说,在中国,上大学挺不容易、需要花很多钱,我可以在网上开个公司帮助准备高考的人,或许也可以教英语”。
张朝阳对内容的兴趣从此可见端倪。他的迷茫、但也是直白,也在这次谈话中体现,爱德华反复问他:“这就是你想做的?”
张朝阳坦言:“我不知道,但我觉得我可以做。毕竟我也离开中国一段时间了,我不确定当下的情况是什么样的,我也不能确定什么才是在中国发展互联网正确的方式。为了能够评估和理解中国需要什么,还有我该如何在中国创办一家互联网公司,我得住在中国。”
这是一切的开始,爱德华和张朝阳约定,两周后,拿着书面材料再讨论,把有限的、带优先级的列表展示出来。张朝阳再次出现时,抱着一个大棕色文件袋,里面写了15-20条他想用互联网去做的事情。爱德华和他逐一讨论,还给了他大量商业上的知识,怎样创办公司、怎样组建团队、该去找哪些人,以及需要找到钱。
这样磨合约半年之后,还是没有出现严肃的投资人。爱德华对张朝阳说:“你真的要去做这件疯狂的事儿的话,我可以给你点钱。”张朝阳告诉他,已经和媒体实验室的创办人尼葛洛庞蒂(Nicholas Negroponte)教授谈过了。尼氏是互联网世界的思想大亨、预言家,他在90年代提出“比特世界将取代原子世界”的说法影响了同时代人们对未来生活的想象。
但尼氏还未下定决心,爱德华决定“和他聊聊”。两位大佬见面,尼氏说,“你投我就投,但我先投一半”。就这样,启动资金到位,爱德华的这笔7.5万美元的投资,日后将成为他一生中最明智的选择。
MIT也给了张朝阳另外的加持。在1997年尼葛洛庞蒂的第一次访华行程中,张朝阳作为学生从中协调、安排,也扮演翻译的角色,他的知名度伴随着重量级老师的来访,得到提高,中国人对互联网生活的想象开始集中在这位履历完美的海归身上。
张朝阳在中国引入风险投资的概念后,开始了和投资者与董事会漫长的争取、斗争、排挤过程,艰难地获取了初期的投资。他在国内借鉴雅虎(Yahoo)的经验,稍晚于新浪在纳斯达克上市,曾一度险些被部分人排挤出董事会。上市后又遭遇互联网泡沫消失,终于等到2003年,资本市场反弹。
当时,张朝阳给自己买了一辆宝马330型跑车,新的房子,跑车的硬顶敞篷甚至就放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因为家里还没装修好。
39岁的张朝阳,开始充分享受财务自由带来的快乐,这是他智力、运气、毅力多重加权的结果,他对此相当满意。他毫不避讳人们对他的议论。他头戴头盔,踩着旱冰鞋在天安门面前玩耍,被人拍照;他捧着笔记本电脑坐在天安门广场,被人拍照;2004年,他的半裸健身照片出现在《时尚健康》的封面;他经常和娱乐圈人士出双入对,多次组织明星、名人一起爬山。
这些,都与“搜狐”二字紧密相连,多数时候,是他主动组织的公共事件。直到2010年,人们开始从张朝阳的一些公共发言中发现了端倪,他的思考进入了更为深刻的层面。
2010年2月3日,在搜狐主办的“中国新视角高峰论坛”上,张朝阳做了《不完全的市场经济时刻在妨碍竞争》的主题演讲,他非常严肃地说道:“2049年,我们在座的很多都还活着,我们都儿孙满堂,那时候,中国人是否都能幸福而有尊严地活着,是否在美国人面前很有面子,中国是否能赢得尊重,这些全都与现在有关系,与每个人有关系,在现在与2049的幸福生活之间还有很多障碍,能否到达光辉的彼岸,与我们现在是愚蠢还是聪明的选择有至关重要的关系。到时候,假如中国的崛起和富强成为泡影,我们的后辈会指着我们说,瞧你们那一代人都做了什么,你们怎么那么二啊?”
这场活动的嘉宾包括胡德平、茅于轼、资中筠、应松年、温铁军、张鸣、张颐武、丁学良、秦晖、徐友渔、崔卫平、吴稼祥、任志强、嵇晓华等人。
同样与会的、敏锐的观察家、1996年最早将尼葛洛庞蒂著作《数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思想介绍到中国的北大胡泳教授第二天就投报发文,题为《中国互联网的理想光环正在消失》。6年后,胡泳说:“90年代核心的逻辑是先发展、后规范,因为我们希望通过这一波发展,中国能尽快赶上世界,所以允许在这个发展的过程中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但现在我们是倒过来了,是先规范、后发展,所以这个逻辑让很多事情变得不一样。”
胡泳在搜狐的多个场合见过张朝阳,他回忆到:“张朝阳是那一代创业者中是比较具有理想化色彩的。相比来说,第一代创业者都要比第二代更理想化,后面的越来越商业。因为这个时代和背景全都不一样,面对的网民也不一样。所以从这方面来讲,他面对中国的现实可能会更痛苦。如果你不是那么理想的话,很多事情你也就接受了。但是,如果这个世界并不按你的认识来运行的时候,你会有很多的挫折感。”
作为第一批使用博客的学者,当胡泳听到记者向他复述最新的、具有搜狐特点、较为严肃的内容市场策略时,表示出审慎的忧虑:“中国第一是个缺乏鉴别力的市场,第二市场上的信用是不破产的,信用指的是如果你一旦胡说八道,你应该为此付出代价。但我们现在不是这样的,你胡说八道以后还可以继续胡说八道。”
2010年,张朝阳重返麻省理工做了讲座。在自己的诸位老师面前,或许是很久没有英文演讲的缘故,他显得紧张,不停地调整站立的姿势。他不无高兴地提到自己现在的财富水准,晒出了自己的游艇、飞机。也同样对法治、市场、盗版的问题进行的抨击。
和所有大佬在美国的讲座面对的一样,当被问及社会责任时,张朝阳总是巧妙地打起太极。
在这些微妙的瞬间,他聪明地玩弄着隐喻,将他的主题推向更宽广(或者更不触及商业利益敏感)的谈话领域。他只需要不时笑一笑,思考几秒,就足以把事物分为可以谈及和不可以探究的部分。
他的导师,爱德华对记者说,“查尔斯对家人,特别是父母、妹妹非常慷慨,我想他的游艇现在主要是家人在用了。在抑郁症之前,查尔斯就对公司业务做了详尽的安排,建立了属于自己的秩序,比如余楚媛(联席总裁、首席财务官)的工作就非常出色。虽然我也批评过他,太过个人主义,但他的与众不同的经历也许可以解释一切。他闭关的时候,也并没有向我寻求过建议”。
也许他的抑郁症恰恰是他对于这个社会太过敏感的原因,你以为能不费吹灰之力便可将这个不爱吭声的瘦高个撩倒。但他运动的时候机警敏捷,迅猛得就像是那些荷尔蒙过剩的野兽。
后来,张朝阳从情绪的洞里爬了出来,带着他诸多的理论。
再往后,搜狐裁员了,报表好看了一些,在搜索、视频、资讯、游戏领域分别做得不错,却也不是最好。
仍然活着,张朝阳也仍然探索着。
(摘自《南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