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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白银时代”与国家转型

2016-06-06万明徐英凯

中国中小企业 2016年5期
关键词:白银时代美洲白银

文/万明 徐英凯



中国的“白银时代”与国家转型

文/万明 徐英凯

彭信威先生在《中国货币史》中明确说:“一直到元末,白银还算不成十足的货币。”在中国历史上,春秋战国时期已行铜铸币,秦统一后在全国推行外圆内方的铜钱,由此铜钱成为中国古代通行一千多年的货币,而中国又是世界上首先发明和使用纸币的国家。白银在明朝成为主币,这已是学界的共识。但是,白银怎样成为主币,或说白银如何货币化的?长期以来这样一个关键问题却缺乏专门探讨。中外史学界对于外银大量流入中国已有丰硕的研究成果,形成的一种认识是中国出口商品使世界白银流向了中国。明代白银货币化过程就是如此自然和简单吗?ReORIENT: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是德国学者安德烈・贡德・弗兰克(Andre Gunder Frank)所作的一部史学著作,一九九八年由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中文版于二〇〇〇年问世(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译为《白银资本》,在读者中引起了“白银热”。我本人在一九九九年立项从晚明社会变迁角度研究明代白银货币化问题时,还没有看过这部书。我研究明代白银,始于当我翻开明朝典章制度总汇《大明会典》时,唯见“钞法”、“钱法”,却没有“银法”。这说明白银原本不是明朝的法定货币!因此,我认为从明初禁用金银交易,到全社会普遍用银,白银从非法货币到合法货币,再到主币的货币化进程,是一个极为不同寻常的历史现象。换言之,我要考察的问题是中外史学界以往研究的缺环:首先,明代中国白银货币化经历了怎样的过程?其次,明代白银货币化过程如何影响中国和全球的历史?

土地买卖契约文书的考察证明,十四世纪末从市场萌发开始的白银货币化,至十五世纪下半叶经历了自下而上至自上而下相结合的发展历程;在十六世纪初奠定了白银在流通领域的主币地位,产生了巨大的社会需求。这本来只有中国本土的意义,而这一意义由于十六世纪全球化开端,日本、美洲白银矿产资源的发现、开采和进入全球贸易而呈现出了新的意涵。白银货币化是中外变革互动的一个典型事例。十六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中国与全球互动的关节点,一方面美洲白银经西班牙拥有的马尼拉海上国际贸易航线大量输入中国,中国丝瓷商品远播全球;另一方面在中国一系列赋役改革之后,张居正改革的重要文献《万历会计录》——迄今中国古代唯一传世的国家财政会计总册,见证了以白银货币作为计量单位的部分财政收入。

明代白银货币化过程的考察

从明初的禁用金银交易,到白银成为社会流通领域的主币,明代存在一个白银货币化的过程。从时间上看,全球贸易的开始,已在十六世纪以后。对于白银货币的实证研究,我们的出发点建立在对中国本土历史事实的探求,白银问题必须上溯到全球贸易以前更早的时期。

迄今为止,明代白银所发生的这一巨大变化,中外学界一般均以清修《明史》中正统初年明英宗“弛用银之禁”、“朝野率皆用银”为据,以为是朝廷法令推行的结果。然而,《明史》的高度概括是有问题的。通过对明初至成化年间徽州地区土地买卖交易中四百二十七件契约使用通货情况的分析,可以发现明代白银不同寻常的货币化过程:明代白银的货币化是自民间开始,到成(化)、弘(治)以后才为官方认可,自上而下地全面展开,最重要的展开方式是赋役折银——征银。以成化、弘治为界,官方认可白银从非法货币向事实上的合法货币过渡。伴随白银在赋役改革中渗透到整个社会,深入到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市场前所未有地更加活跃起来。明后期商品经济的繁荣、商帮的形成、市镇的兴起,特别是大量外销丝绸和青花瓷,都可以从这里得到根据。由此带来了一系列制度变迁、社会变迁,直至国家财政体系乃至国家的转型。

明初推行宝钞,禁用金银交易。自十四世纪末开始,随着民间用银——官方赋役折银,白银货币领域极大地扩展,白银逐渐成为流通领域中主币的趋势明显呈现。成化二十三年(一四八七)孝宗即位后,丘濬上《大学衍义补》,其中对货币问题的专门论述反映了当时人对货币现实的思考,折射出的是民间白银货币化的现实。丘濬提出“以银为上币,钞为中币,钱为下币……而一权之以银”,说明他看到了“朝野率皆用银”的趋势,因此主张以银为上币,作为价值尺度,建立银本位制。这是符合当时货币流通现实的建议。与此同时,十五世纪末白银货币化在社会内部的膨胀,已促进了海外贸易和移民潮的出现,使得货币和财产进一步活跃起来,唤起了人们新的、更大的白银货币需求。嘉隆之际,十六世纪初,是钱与银的最后较量达到白炽化的时期。嘉靖年间,白银在社会现实中已经占据主币的地位。此时,一方面出现了国家财政上银库的入不敷出;另一方面,社会上从皇族到小民都有对于白银的需求。巨大的白银需求引起供给的紧张是可以想象的,交换的根本推动力来自供求关系,在国内白银开采和供应远远不能满足需求的情况下,人们将寻求的视野投向海外是很正常的。与此密切相关的是,私人海外贸易蓬勃兴起,以及明朝海外政策从政治层面向经济层面的转换。隆庆初年,明朝不仅以法权形式确立了白银的主币地位,而且还有重要举措,即在福建漳州的开海和在广东澳门的开港,也即对澳门政策的确立。

从全球贸易出发,着力于全球化给中国带来的巨大影响,有学者认为是海外白银拯救了中国市场,促成明代“一条鞭法”推行全国。考诸历史史实,上述观点有本末倒置之嫌。我们知道,明代的赋役改革并不始自“一条鞭法”,我们不能忽视在万历初年所谓“一条鞭法”推行全国之前,已经历了长达一个半世纪的一系列赋役改革。虽然改革名称不一,内容也不完全一致,但是几乎无例外地都把折银征收作为最主要的一项改革内容,事实上折银成为明代赋役改革的一条主线,印证了赋役改革与白银货币化是同步的,赋役折银是明代白银货币化的重要表现形式。因此,我认为均平赋役是历史上数不清的赋役改革的共同特征,统一折银至征银则是明代赋役改革有别于历朝历代的根本特征。明代中国内部经历了一系列改革,以白银货币化与世界近代化进程趋同发展。

白银货币化过程与中国传统社会向近代社会转型紧密相连,具有广阔的社会意义,促进了中国历史发展三大进程,无一不与近代化相联系:

以上三个进程,总括起来是一个农民、农业、农村的大分化过程,晚明社会所谓“天崩地解”的社会变迁就由此开始。

经历一个半世纪的赋役改革,白银货币化基本奠定,迎来了新一轮的改革——以财政为中心的张居正改革。张居正作为改革家在全国颁布《清丈条例》,成为财政体系转型的根本大计,带来的结果是“一条鞭法”统一征银的水到渠成。从《万历会计录》到后来的《赋役全书》,可见明朝财政体系转型的成功。张居正改革重建的新财政体系,是从以实物和力役为主向以白银货币为主的财政体系全面转型,这是中国两千年国家财政体系的根本转型,至此开启了中国从传统国家与社会向近代国家与社会的转型。尤为重要的是,这是明代中国与世界近代化进程趋同的发展历程。

白银货币化与日本、美洲银矿的开发

明代白银货币化的初步或者说基本奠定,使中国产生了对于白银的巨大需求,当白银的国内资源不足,中国市场极大地扩展,超越国界、走向世界是一个必然的结果。因此白银货币化发展过程与全球互动有着密切关系。

明代后期海外输入的白银主要有两个源头,一是日本,一是美洲。

第一,日本方面。这是中国外来白银最早的重要来源。值得注意的是,日本出产金银,虽然在十六世纪中叶以前,日本就有向外出口的记载,但只是零散少量的。在与中国的朝贡贸易中,日本输出的货物主要是刀剑、扇子、屏风、硫黄等,并不以银为主。这种情况发生转变,是自十六世纪四十年代开始。当时来自中国福建漳州、泉州的商船和来自广东、浙江的船只航行到日本九州,他们的主要目的,不再是以往贸易中的那些以物易物,而是以物易银。关于这一点,不仅在中国史料中大量记载,而且在朝鲜《李朝实录》中也有确切记录。有需求就有开发和供给,日本金银贸易史专家小叶田淳认为,日本金银矿山开发在十六世纪中叶出现激增,从那时开始,到十七世纪前半期的一个世纪,是明治以前日本金银产额最高的时代,其中以银的增产最为显著。这正是中国白银货币化加剧进行,中国对白银的需求急速扩大,国内开采已经远远不能满足需要,而加速向海外寻求的时期。因此,日本银矿出产白银的突然急剧增长,应该说不是孤立存在的,是在中国巨大需求的刺激下促发的。而日本对中国丝与丝织品的巨大需求,则构成了银产激增的日本方面的原因。

第二,美洲方面。谈到美洲白银,以往学界大多忽略了一个重要事实,那就是西方探寻新航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于黄金的需求,而不是白银。或者说黄金是他们的首选。看哥伦布的日记,这一点非常清楚,当时黄金开采是西班牙在美洲的主要矿产。在美洲发现和开发早期,这条航线上运回欧洲的货物首先是黄金。值得注意的是,从寻求黄金到寻求白银的转换,也是从十六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开始的。美洲白银开采数量的激增,正是在阿卡普尔科和马尼拉建立起联系以后。西班牙到达菲律宾的棉兰老和宿务等岛,时间是在十六世纪六十年代,到达东方的西班牙人几乎立刻了解到中国商品对他们的意义,于是立即开始鼓励中国海商前往贸易。为此西班牙舰队司令黎牙实比曾命令舰队在海上遇到中国商船时要加以善待。西班牙人需要交换中国商品,却没有比白银更能吸引中国商人的商品,当时在欧洲各国实际上也存在着同样情况。如此说来,美洲白银在十六世纪后半被大量开采出来,与对中国的贸易需求有着紧密联系。

此后美洲白银源源不断地流向了中国,就渠道而言,存在着多条。美洲白银不仅从马尼拉流向中国,带动了整个东南亚贸易,也在运至塞维利亚后通过欧洲的途径运至印度果阿,再流入中国;更由后来到东方来的荷兰人、英国人直接运往中国,以换取中国的商品。即使是从美洲运到欧洲的白银,也辗转输入亚洲,大部分进入了中国,法国学者皮埃尔・肖努认为有三分之一流入中国,谢和耐认为二分之一流入了中国。我本人的研究,趋向于同意谢和耐的观点。

以上考察证明了一个事实:无论是日本银矿的开采,还是美洲银矿的开发,在时间上都与中国白银货币化产生的巨大白银需求、中国市场迅速向外扩张的时间相衔接,而流向也是非常清楚的。因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白银货币化直接或间接推动了日本、美洲白银矿产的大开发。

白银货币化与全球经济体系的初步建构

白银是促使全球贸易诞生的重要因素。法国学者布罗代尔曾说:“贵金属涉及全球,使我们登上交换的最高层。”与白银相联系,一边是生产,一边是交换。起因于白银需求的中国市场网络的延伸,主要特征就是将世界各处的白银吸纳进来。与此同时,中国商品走向世界,市场扩大到了全球范围,中国参与了全球经济体系的初步建构。

中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也是最大的白银需求国之一,直接影响了白银作为国际贸易通用结算方式。中国商人只要白银,影响所及,对于东亚原来受中国影响很大的铜钱货币圈也冲击巨大,包括日本、朝鲜、越南都在向白银货币化发展。伴随白银货币的极大发展,市场超越了国界,形成了市场网络的全球性链接。概言之,以三条主干线,跨越三大洲,形成了三个大小不等的贸易圈,从而构建了一个全球贸易网络。这三条主干线是:

中国—东南亚—日本

中国—马尼拉—美洲

中国—果阿—欧洲

作为三条航线终端的日本、美洲和欧洲,均为输入中国白银的来源地。其中,日本和美洲是白银的出产地,而欧洲主要是美洲白银的中转地。建立在这种供求关系上的全球市场,确立了白银的世界货币地位。促使白银的世界货币职能得到了全面实现,于是一个首先建立在白银世界性运动基础之上,以白银为国际贸易结算方式的全球经济体系雏形产生了。这正是全球化的开端。

中国白银货币化促使中国与全球联系起来,在中国与全球之间建立了一种互动关系。作为全球史的一部分,青花瓷在当时独步世界,明代青花瓷的崛起与展开可以作为一个典型个案。当全球史开端的时候,海上贸易连接起一个全球市场和整体世界,中国白银货币化过程最终完成,中国的变革与世界的变革联系在一起,以白银为中心的贸易网络,作为一种历史的存在,从整体上初步建构了全球经济体系。青花瓷在此时成为中国瓷器的主流,参与了全球的时空巨变,从中国本土传播到世界各地,引领了全球时尚潮流,构成了新的技术与知识融通的过程,展现了新的全球文化景观。

晚明国家的社会变迁与世界变革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明末中国社会危机的总爆发,与世界通货危机也有着不可否认的联系。然而,比王朝衰亡更为重要的,是中国以白银货币化为先导的从传统经济向市场经济的转变,也即中国从古代国家与社会向近代国家与社会的转型,至此遭遇了首次挫折。

结语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货币发展最为复杂,变动也最大的时期,以贵金属白银为征象,明朝中国与两个重要历史拐点开端相联系:一是中国古代国家与社会向近代国家与社会转型的开端,另一个是全球化的开端。这使明朝成为中国史上一个令人瞩目的重要转型时期。白银货币化在明代形成与最终奠定,中国加速走向货币经济化,整个国家与社会处于转型之中,形成了晚明中国最为鲜明的时代特征。

总之,明代白银货币化具有重要意义。它的出现,首先是中国社会内部蕴藏国家与社会转型趋向的产物;它的奠定,是转型变革中的中国与正在形成中的整体世界——全球相联系的产物,也即中国与全球互动关系的产物。中国并非是西方东来后被动地与全球衔接起来,由于中国自身内部发生的变化——白银货币化,市场经济萌发并以前所未有的发展趋势极大地扩展,中国由此主动走向了世界。一个全球经济体系不是西方创造的,明朝中国曾积极参与了全球经济体系的初步建构,为全球新时代的出现做出了重要的历史性贡献。

日本、新加坡、德国等国家都曾经历经济转型升级过程,它们实施的一系列政策,在推动国民生产体系质量与效率提升、提高国民收入水平方面富有成效,成为持续增强国家竞争能力的重要举措。它们的经验对于经济新常态下的中国具有借鉴意义。

进程一:赋役折银——农民从纳粮当差到纳银不当差——从身份到契约——与土地分离—雇工人和商帮群体形成——市场化进程。

进程二:赋役折银——农业从单一到多元——经营权与所有权分离——农业商品化——商业化进程。

进程三:赋役折银——农村从封闭、半封闭到开放——市镇兴起——城市化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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