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碗类漆器淡出日用的原因
2016-06-06文‖方健
文‖方 健
中国古代碗类漆器淡出日用的原因
文‖方健
【摘要】中国古代漆器的发展跨度长、时间久,且融入到社会生活、礼仪等级、宗教文化等各个方面。但是作为实用器的碗类漆器在经过商周至两汉的辉煌后逐步淡出了日用。而其中的原因可主要归结为:漆工艺成本的昂贵、被价廉物美的瓷碗所代替、北方游牧民族喜好的影响等三个方面。
【关键词】碗类漆器;淡出日用;原因
图1 马王堆1号汉墓出土的碗类漆器
中国古代的碗类漆器主要是指漆器中的碗、盘、卮、豆、杯、盏等用于进食、饮酒、饮茶的器皿,为论述方便我们统称为碗类漆器(图1)。碗类漆器在漆器的发展史上始终占据着重要的位置。因为早期的漆器多为实用漆且多用于餐饮。从目前的考古发掘证据显示:商周至两汉是碗类漆器从发展到鼎盛的过程,在其鼎盛的两汉时期曾一度成为社会中上层日用器的主流。中等以上的墓葬,甚至小型墓葬都有碗类漆器出土。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至魏晋以后碗类漆器便逐步淡出了日用器的舞台。考古发掘也显示各种类型的墓葬中碗类漆器数量大幅减少。其中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本文尝试利用考古资料和文献资料就其淡出日用的原因进行分析。
一、漆工艺成本的昂贵
漆工艺成本的昂贵始终是困扰漆器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这里的成本主要并非指漆本身的价值而是指制作的时间成本的昂贵。一只漆碗的诞生是要经过相当长的过程,这其中要投入相当的人力、物力。桓宽的《盐铁论·散不足篇》载:“一桮用百人之力,一屏风就万人之功。”一个杯就要投入数百人的力量,虽然有些夸张,但其实如此描述也不算为过。漆工艺的成本主要由物力成本和人力成本组成。就拿物力成本中漆液的提取来说就非易事。据专家介绍:漆树要栽种到一定年限才能开始割漆。如现代人栽培的名为“火焰子”的漆树,要载种5-6年才能开始割漆。开始割漆的漆树,第一年一般只能开一个割口。以后的几年内割口数可以逐年增加。割口的位置、形状、大小、深浅都有一定的要求。[1]61-63在割漆期间,对时间、周期也有限制。“气温高的地方夏至前10天即可开刀,到‘霜降’时终止,可割120天左右;气温低的地方,一般要接近‘小暑’才能开刀到‘寒露’的终止,仅割90天左右。”[2]15从中可知,漆液提取之不易(图2、3)。
割下的漆液还要经过加工制成精制漆才能更好地使用。清代的《与古斋琴谱》中有一段制漆的记载:“光漆不置日晒,以火炖之。用磁盘,盛净生漆,放文火上,时时搅之,一经漆热,即离火。随搅随扇,风冷,又复炖热,搅扇,如是数次,则其漆色如金,其光亮尤胜于晒者。晒难而炖易也。惟炖必须时刻留意,搅不停手,以防底焦。一热,即须离火,搅扇风冷。过热,则漆热不干,至于无用矣。”这段文字正可以体现制漆的不易。
以上仅是漆液的提取与制造,还未真正涉及到器皿的制作。要制作出一只漆碗或漆杯还要经过制胎、髹涂、阴干、推光等多道工序。我们从贵州清镇平壩汉墓发掘的漆耳杯的铭文就可知漆工序之复杂。“元始三年,广汉郡工官造乘舆髹羽画横耳棓。容一升十六籥。素工昌、休工立、上工阶、铜耳黄涂工常、画工、羽工平、清工匡、造工忠造。护工卒史恽、守长音、丞冯、橡林、守令史谭主。”[3]这说明要制成一个耳杯要经过多工种配合,并在各级官员的质量监控下才能顺利完成。
漆器的制造不仅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还受温度、湿度等的限制。“天然漆在常温下的自然干燥属于‘氧化聚合成膜’,成膜过程中必须有氧的存在,还要求有适宜的温度和湿温(一般温度为30℃,湿温为80%)”[2]21为此,还要建立专门的荫室,以便于漆膜的干燥。《史记·滑稽列传》就有对荫室的记载:“漆城荡荡,寇来不能上。即欲就之,易为漆耳,顾难为荫室。”
由此,我们不难看出漆器制作成本昂贵也非虚言。《韩非子·十过》篇记载:虞舜将漆器用作食器,诸侯以为奢侈,国之不服者十三。禹将其用作祭器,而国之不服者三十三。《盐铁论·散不足篇》载:一文杯得铜杯十。《周礼》中有“唯漆林之征二十而五。”郑锷对此作了解释:漆之为物,特为用文饰。舜造漆器,群臣咸谏,惧用漆以至金玉,富民之道,可不禁其奢乎?植至成林,则奢意无极,特重其税,非不仁也。可见为了制止奢侈对漆林的种植都要课以重税。如沈从文先生所言“到晋代后,加工漆器似乎已成特别奢侈品,也成为禁品。”《晋阳秋》载:“武帝时,御府令萧谭承、徐循仪疏:‘作漆画银槃,诏杀之’。”北宋仁宗年间为了提倡节约,防止奢侈曾颁布禁令:器用表禁用朱漆、金漆。仁宗自己也身体力行,据欧阳修在《归田录》中记载:“仁宗圣性恭俭。至和二年春,不豫,两府大臣日至寝阁问圣体,见上器颇简质,用素漆唾壶盂子,素瓷盏进药,……”皇帝进药也不用漆器,可见连统治阶层也认为漆器成本高,过于昂贵、奢侈。
图2 现代漆工割漆
图3 漆树的割口
二、被价廉物美的瓷碗所代替
由于开始于东汉末年的持续战乱,导致生产力下降,社会财富流失,使漆器的生产开始显露出衰退的趋向。更为重要的是物美价廉的瓷器的发展,逐步替代了价格昂贵、制作复杂,还要受到诸多气候条件限制的漆器。在日常使用的碗类漆器也渐渐被瓷器所代替。
其实,早在汉代瓷器已有了发展。“特别是在东汉的中后期,已进入完成阶段。这种早期瓷器,以青瓷为主。”[4]135进入魏晋南北朝有了进一步发展,如田自秉先生所说:“六朝时期,我国工艺美术已进入了瓷器时代。”[4]165进入隋唐以来又有了大的发展。无论是品种还是烧造技术都有了很大提高。《开元天宝遗事》记载:“内库有青瓷酒杯,纹如乱丝,其薄如纸,以酒注之,温温然有气相次如沸汤,各自暖怀。”至宋、元、明、清瓷器一路发展至顶峰,更成为日常使用的主流。
碗类漆器作为日常使用的饮食器被瓷器所替代也是发展的必然趋势。一方面是碗类漆器自身生产、制作等方面的诸多原因,这在前文已有论述。另一方面,与瓷器相比较碗类漆器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是取材方面,瓷器取材容易,而且便宜;碗类漆器胎骨多为竹木,与泥土相比较显然昂贵一些。据陈传席先生在《汉文化的分裂、重心转移及与森林的关系》所述:“汉代以来由于厚葬和战争以及人为毁林,大片森林被毁。”由此,用木材的代价自然要比用泥土大得多。其次,由于制作技术的提高,瓷器在使用方面也体现出了它的优越性。“它坚固、耐用、干净、不怕酸碱,盛食不变味,易于洗涤,大大提高了实用价值。”[4]135不仅如此,与同样物美价廉的陶器相比较则显得更为高贵,也符合中上层人士审美和等级观念的需要。如田自秉先生所言:“它细腻光滑、半透明,具有高雅的玉般的色泽和温润,很符合古代人们的审美要求。”[4]135具体来说就是对玉的喜爱。漆器在模仿玉的效果上远不如瓷器效果好。这也是因为漆器在技术上始终无法解决浅色漆的问题。而瓷器无论是在表面效果还是在分量、手感上都更接近于玉。再次,魏晋以来士人“尚白”的风气或多或少影响到了漆器。孙正军在一篇讨论六朝士人与皇帝的文章中指出:魏晋以下崇尚清白之风,重视“清议”,推崇“清官”,在艺术、文化甚至大众审美领域“清”也是一个核心标准。而这其中当以白色所标示的清白使白色尤显得尊贵。这从曹魏开始皇帝着白纱帽的记载开始增多至南朝皇帝多爱着白纱帽即可以看出。[5]最后,瓷器的加工几乎不受如温度、湿度等周边环境的影响。我们从历代的窑址分布就可以看出。六朝时在浙江、江苏、江西、福建、广东都有窑址,这时的窑址还大多集中在南方。隋唐开始就几乎遍布南北各地了。“北起晋冀,南达闽粤,东自江浙,西迄川陕的广大区域,其中,又以今河南,江浙最为密集。”[6]70至两宋,瓷器发展的高峰就更是如此了。北方地区有河北的宋窑、磁州窑,河南的汝窑,陕西的耀州窑。南方地区有江西的德景镇窑,浙江的龙泉窑、建窑。江西的吉州窑等等。可见当时瓷器生产的兴盛,窑址遍布大江南北。最后在生产周期上,碗类漆器的生产周期也远比瓷器要长。
图4 明永乐剔红荷塘双鸳圆盘
图5 清代描金彩绘戏曲故事圆盘
此外,我们从考古发掘也可看出。东汉以后出土的墓葬漆器明显减少,特别是碗类的漆器。以往墓葬即便是中下阶层的小墓也有耳杯、漆盘出土的现象已经极少了,而瓷器的数量却在不断的增加。这一方面与丧葬观念的改变有关,而物美价廉的瓷器生产的兴盛更是主要原因。
三、北方游牧民族喜好的影响
从东汉末年开始至隋统一,中国一直处于割据战乱的局面。“在全国范围内,先有魏蜀吴三国鼎立,继之而起的自晋统一,命祚短促,随晋亡而来,在北方,先有十六国割据,后有北魏、东魏、西魏、北齐、北周的政权嬗递,在南方,则有东晋、宋、齐、梁、陈诸王朝的起伏更迭。”[7]496战乱使人民迁移,也带来了文化上的交融传播,特别是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输入。
这个时期在中原,先后建立政权的北方游牧民族多达二十几个。游牧民族常年过着流动迁徙的生活,在文化上远没有中原文化发达。司马迁在《史记》中记述匈奴人的生活状况:逐水草迁徙,没有文字,不知礼。这种流动粗放式的生产生活方式,碗类漆器这类适宜农耕文明的器物显然是不适合他们使用的。他们也缺乏制作漆器材质和缺少相适宜的气候条件,而金银器是这些游牧民族最为喜爱和经常使用的器物。其中的原因,一方面是受中亚文化的影响;另一方面,金银器有别于陶器、竹木器、瓷器,其自身材质的价值就非常高;最后,用金银器打造的器物经久耐用,又便于随身携带。对于那些居无定所的游牧民族来说,除了牲畜,金银器就是他们可以随身携带的固定资产了。沈从文先生在《漆工艺问题》一文中论及王恺、石崇争奢斗富,酒宴上用具为金、玉、玻璃、琉璃而未见有漆器的记载,或许可以说明北方游牧民族对金银器的偏爱。
隋、唐虽是汉族建立的政权,但“隋唐皇室以胡汉混杂的血统奄有天下。”[6]496反而“胡风”更盛。如齐东方先生在《唐代金银器研究》中所言:“中国古代金银器的发展直到唐代才发生改观。……国泰民安、财富聚集和相对自由的大唐帝国,奢靡享乐之风盛行,使用金银器成了人们的追求。正是此刻,‘丝绸之路’兴盛畅通,中亚、西亚及地中海沿岸国家的金银器物的大量传入,犹如‘万事俱备’之后的‘东风’一样,为唐代金银器的飞速发展带来了契机。”当时的上层贵族使用金银器成风。据《旧唐书·王播传》载:大和元年(公元827年),淮南节度使王播进奉大小银碗三千四百枚。《隋书》记载:隋文帝还曾将一枚外国贡献的价值钜万的金精盘赐予了杨素,作为射箭比赛胜利的奖赏。唐玄宗也先后赏赐许多金银生活用具给安禄山。甚至在文学作品中金银器也经常被提及。如贺知章的诗称:“钑镂银盘盛蛤蜊,镜湖莼菜乱如丝。”韩翃的“金盘晓鲙朱衣鲋,玉簟宵迎翠羽人。”这种对金银器偏爱的风气到了宋代在市民阶层也流行开来,连酒楼的器皿都为银器。明人编定的宋语本《愈仲举题诗遇上皇》中载:“酒保见说,便将酒缸、酒提、匙、筋、碟,放在面前,尽是银器。”与宋同时存在的北方、西方的辽、金、西夏情况亦如此。《辽史》记载:辽皇帝穆宗以掌鹿矧思代斡里为闸撒狘,赐金带、金盏、银二百两。陈国公主墓出土随葬品也多为银器、琉璃、玛瑙、水晶器等。《北行日录》中记载金朝“果碟以玉,酒器以金,食器以玳瑁,箸以象齿。”宋金和好时期,金人赠与宋的礼物也为金银器。《建炎以来朝野杂志》甲集卷三载:“自和戎后,虏人(金)正旦,馈上金酒器六事:注碗一,盏四,盘一。”“而戎主生辰正旦,朝廷皆遗金茶器千两,银酒器万两。”以上这些记载均未提及漆器。
至元、明、清三朝,其中元、清两朝也为北方游牧民族建立,明代情况也大抵相同。大名会典记载:……凡器皿,洪武二十六年定:公侯一品二品酒注、酒盏用金,余用银。三品至五品酒注用银,余皆用瓷。……庶民酒注用锡,酒盏用银、余瓷;执事者掌馔案于上与皇后前。女官司尊者取金爵酌酒以进,饮讫。王仁湘在记述清代皇帝的千叟宴中描述桌上安放的银盂、玉酒盅。据王仁湘的《御膳的膳单》介绍:乾隆十二年十月初一皇帝的晚膳单上记载的盛放食物的多为金、银、珐琅碗和瓷器。溥仪在《我的前半生》一书中描述宫中用膳时写道:“食器是绘着龙纹和写着‘万寿无疆’字样的明黄色的瓷器,冬天则是银器,下托以盛着热水的瓷罐。”这些记载中也都未提及碗类漆器的使用情况。
由此可以看出,北方游牧民族对于金银、玻璃等器皿的喜好和在日常饮食中使用,也是碗类漆器在这个时期衰退的重要原因。
四、结论
综上所述,我们可知:碗类漆器逐步淡出日用始于魏晋,至唐宋以后基本被瓷器金银器所替代。也正是在那时碗类漆器朝着另一个方向:非实用的“把玩器”和“装饰器”的方向发展至明清而达到了另一个高峰(图4、5)。而这其中漆工艺成本昂贵加工之繁琐;瓷器技术的发展;士人审美风气的推波助澜;魏晋以来北方游牧民族南下建立政权所带来的不同的生活方式和喜好等都应该是促成碗类漆器淡出日用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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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52
[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本文为江苏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中国古代漆器及漆文化研究”(项目批准号:2014SJB528)成果。
作者简介:方健,苏州大学艺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艺术史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