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2016-06-05湖北高延萍
文/湖北·高延萍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文/湖北·高延萍
小芳(前排左一),作者(前排左二),摄于1970年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每当听到这首歌,我就泪眼迷离。虽然我认识的小芳并非歌中的小芳,但只要提起这个名字,我的内心就会有一种隐痛,因为她的失踪或许与我有关……
1968年,我作为知青插队到一个极其偏远的小山村。我们从城市乘了两天两夜的船和一天的汽车才到县城,从县城乘了大半天的汽车才到达了一个小镇,又从小镇翻山越岭步行20来里才到达那个叫“牛角寨”的小山村。到达小山村的那晚,队里因为还没为我们准备好住的房屋,就把我们几个知青分散到社员家里去住,我被分到了小芳家。小芳家也没有多余的床铺,就叫我和这家的长女小芳挤在一个床上。
小芳是个和我同龄的姑娘,都是18岁。那晚,尽管我困得不行,但小芳还是缠着我问七问八,好像我说的什么她都觉得新鲜,她都听不够……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小芳就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过来要我吃。“我还没有洗脸刷牙呢,你先放在旁边吧!”“牙还要刷?!”小芳很是诧异。她眼睛不眨地看着我从行李箱里拿出牙膏和牙刷,当我刷牙的时候,她惊奇地张大嘴巴,看那样子,她长到18岁,还从来没有见过刷牙呢!果然,当天小芳就把我刷牙的事当成笑话讲给村里其他的女孩听:“住在我们家的知青,拿着一个带毛的小棍子在口里戳啊戳,戳得白泡沫直飞呢!哈哈哈……”
自那以后的几个早晨,寨子里的好几个女孩就跑到小芳家,专门等着看我刷牙漱口。当然我也不恼,我知道:这是因为这个山村太偏僻、太落后了,以至于连刷牙漱口这种事都成了稀奇事。我很耐心地和小芳她们几个女孩讲着刷牙的好处,并且许诺,下次我如果到县城或回省城一定也给她们买一套牙具,让她们也文明清洁起来。
小芳虽然有些地方很愚昧,但心眼好,时时处处都想着照顾我。比如每次她家里做饭时,她就要跟她妈叮嘱一句,要给我做点好吃的,“人家那么远到我们寨子来不容易,不能亏了人家知青。”有一次吃午饭时,她见灶台上只有素菜,便二话不说,拿着把剪子爬到房梁上剪下几截腊肠来,甩到我的怀里,叫我蒸了来吃。她妈气得鼓着眼,但看我站在旁边,又不好做声,只能怒目瞪眼。
很快,我和小芳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姐妹,她每天都和我形影不离,一起下地干活,一起回家吃饭,每天晚上睡觉前,还要缠着我讲讲城里的事,我所讲的每件事对于她来说都是新鲜的,比如电灯、电话、商店、公园等等,她不仅听得津津有味,而且常常提一些古怪的问题,让我解释半天。每次她听了都会说:“你们城市太好了!太稀奇了!要是哪一天能去你们城市看看,就是死了也值得呀!”小芳的话是从心底里说的,因为她生活得太闭塞了。长到18岁连县城还没去过呢!就连那只有一条小街的小镇,也只去了两回。为了安慰小芳,也为了报答她对我的好,我答应春节回家时,把她带去玩几天,让她开开眼界。
对于我的承诺,小芳兴奋不已,她每天都屈指数着离春节还有多少天。在我和小芳的共同期盼中,春节终于临近了,我带着小芳一起踏上了回城的路程。一路上,小芳兴奋得很少合眼,在她眼里,一切都是新鲜刺激的。特别是一踏上城市的大街,她几乎目瞪口呆了,她那惊奇的眼神告诉我,大城市的一切在她眼里就像天堂般美好神奇。
在城市的十来天里,我带她到最繁华的大街逛商场,到公园里玩翘翘板、坐旋转木马,到动物园里看大象,到长江大桥乘电梯上大桥。小芳兴奋得像一只喜鹊般不停地叫着:“这么高的楼是怎么修的呀!这电梯得用多大的力气,多粗的绳子才拉上去呀!这大桥是人修的吗?没有叫神仙帮忙吗?那船好大呀,那得多少人划船呀!”在小芳的兴奋中,我也为我生活的家乡而自豪。
一晃,十来天很快就过去了,我和小芳都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大城市。回到“牛角寨”的那个晚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小芳还瞪着眼望着房梁,我问:“你怎么还在兴奋之中呀?”小芳却叹了口气道:“唉!我为什么又回到这旮旯来了呢?萍姐,为什么你们大城市就那么好呢?为什么我们这里就这么差呢?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没有生长在大城市呢?”
回到山寨之后,小芳似乎变了一个人,她变得不爱说话了,往往托着腮在那里怔怔地望着连绵起伏的大山,有时会蓦地冒出一句话来:“要是能天天生活在大城市那该多好啊!我们活在这旮旯有啥子意思嘛!”看到小芳的那种样子,听到她的自言自语,我心里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完了,是我害了她,我应该让她一点一点地循序渐进地见识繁华的大城市,不该让她突然一下子感受到了大城市名目繁多、眼花缭乱的繁华,致使城市和山村太大的反差让她心里有了一个太大的障碍。我试图说服她,我想说:城市农村都是一样生活,每天还不是一日三餐。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因为就连我自己都觉得城市农村差别太大了,这个山寨太落后了,没有电灯,没有自来水,就连上茅房都难找到一张纸,当地人都是用草和石头来擦屁股的!我能说生活一样吗?我还想说:“你将来会有机会到大城市生活的”,但我找不到有力的证据,因为那时的户口政策简直就像铁箍一样把人紧紧地箍在一个地方,一个农村人要变成城市人简直比登天还难。农村的女孩想变成城市人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嫁一个城里人。可那时,各种供应都凭户口本粮本,哪个城市人敢娶一个农村女人呢?那无疑是给自己增加一个沉重的负担,除非是不能自立的傻子或无可奈何的残疾人。由于我找不出说服小芳的理由,只能默默地抚着她的黑发,或是说些没有用的安慰话:“小芳,别胡思乱想,每年我回城都会带你一起去的”。我的安慰起不到一点效果,小芳依旧沉浸在长吁短叹之中。看到她那个样子,我的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担忧和害怕,但我又不敢跟她的父母说……
我的担心终于来临了,一天早上,我一觉醒来,发现小芳不在床上,我爬起来问她父母,他们也不知小芳去了哪里。自此,小芳就失踪了。小芳的父母亲友四方寻找打听,得到的消息都是不好的:有的说,在离这里几十里的长江边,有一个女孩在那里跳了江,从当地人描述的样子看,好像就是小芳;也有的说,在一个深山峡谷的涧水边,发现了一个女孩的尸体,已经被野兽撕烂了,看不清模样,也可能是小芳。对于这些似是而非的消息,我总是不相信,我总希望有一天,小芳会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笑容依旧那么灿烂。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
如今我都已经年过花甲了,但我还是经常想起小芳,一想起她,我就在心里叹口气:“小芳,你如果活到现在就好了!因为你们那里已经通了高铁,你们那里不再偏僻落后了!而且,如今农村人想到大城市生活,再也没有任何限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