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崇山与坂仔民俗
2016-06-04马乔
马乔
但凡读过林语堂作品的人都知道,林语堂一生都对高山敬畏有加。尤其是对故乡坂仔的山之敬畏,林语堂几乎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这些敬畏,人们可以从他的著作中反复读到:例如:“我生在福建南部沿海山区之龙溪县坂仔村。童年之早期对我影响最大的,一是山景,二是家父,那位使人无法忍受的理想家,三是严格的基督教家庭。”(《林语堂自传·童年》) ;又如:“影响于我最深的,一是我的父亲,二是我的二姐,三是漳洲的西溪的山水。最深的还是西溪的山水。” (《林语堂自传·我的生活·回忆童年》) 。再如:“如果我有一些健全的观念和简朴的思想,那完全是得之于闽南坂仔之秀美的山陵……”同样是出自林语堂之手的《林语堂自传·少之时》。
然而且慢以为,林语堂对山的敬畏,只存在于他的少不经事的意识里。换句话说就是山只在林语堂的童年对他构成莫大的影响。其实,林语堂崇山,贯穿于他生命全过程中。中年乃至老年的林语堂,依然念念不忘山,特别是坂仔的山地对他人生观形成的贡献。四十岁时,林海堂写过一首《四十自叙》的诗,其中的一节如下:“我本龙溪村家子/环山接天号东湖/十尖石起时入梦/为学养性全在兹。”诗的末尾,林语堂还专门为《四十自叙》写了—段注释,其中有一段文字是这样写的:“‘兹指坂仔高山,梦寐不能忘也!”
在林语堂心里,“……山令人敬,令人怕,令人感动……”“山的力量巨大的不可抵抗。”“山逼得你谦——逊——恭——敬……”“……山就好像进入你的血液一样……(林语堂《赖柏英》第九十五页)。“这些高山早就成为我及我信仰的一部分,因为它们使我富足,心里产生力量与独立感,没有人可以从我身上带走它们。”(《林语堂自传·我的信仰·童年及少年时代》)
人们熟悉的林语堂对坂仔群山钟爱有加的另一个例子是:“1962年,林语堂67岁,女儿接他从台北来到香港游玩,二女儿太乙对父亲说:‘香港有山有水,风景像瑞士一样美。父亲正色道:‘不够好,这些山不如我坂仔的山,那才是秀美的山。女儿将父亲带到落马山峰,可见一片片田地和薄雾笼罩的山丘,很激动,以为会引起父亲的好心情,林语堂却只是眯起眼睛望了望,不吱声。女儿就问父亲:‘坂仔的山是什么样子?父亲连说了三个山字:‘青山、有树木的山、高山!接着他批评香港的山好难看,许多都是光秃秃的。而当女儿将父亲带到山顶,此处有树木,是青山,从山顶望下四面是水,父亲却还是摇头,他的心目中坂仔的山,是重重叠叠的,山中有水,不是水中有山!直到这样,女儿才明白过来,原来,父亲一直沉浸在故乡那片快乐的童年山陵,眼前什么样的山,能替代父亲童年的山?”(《厦门文学》2005年01期:王炳根《林语堂的山地故乡》)
林语堂为什么会对以平和坂仔的山为代表的山地怀有如此强烈的情结呢?相当一段时间里,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不假,最让林语堂魂牵梦萦的石起山,十尖山,嵯峨雄峻,分别位于坂仔盆地的南北两面。用林语堂自己的话描述如是:“坂仔村之南,极目遥望,但见远山绵亘,无论晴雨,皆掩映于云雾之间。北望,嘉溪山矗立如锯齿状,危崖高悬,塞天蔽日。冬日,风自极狭窄的狗牙谷呼哨而过……”(林语堂《八十自叙》)“前后左右都是层峦叠嶂,南面是十尖(十峰之谓),北面是陡立的峭壁,名为石缺,狗牙盘错,过岭处危崖直削而下。日出东方,日落西山,早霞余晖,都是得天地正气。”(林语堂《回忆童年》)(文中的石缺又名石齿、石起、石阙。在闽南话里石缺、石齿、石阙和石起都是谐音字——笔者注)但仅仅因为山峰的峻峭直入云端,雄伟挺拔就让林语堂终身难以忘怀吗?
期间,有人以为:林语堂认为山最接近上帝,所以他才特别崇山。例如林语堂这样写过“……置身此地,人几乎可与天帝相接。”(林语堂《八十自叙》)。还说:“因为接近高山就如同接近上帝的伟大。”更有一句话说:“这山还印证了《圣经》上的那句‘这人的脚登山何等佳美的话,我开始相信,一个人如果不能体会把脚趾放进湿草中的快感,他是无法真正认识上帝的。”(《林语堂自传·我的信仰》)
对于以上所列举的林语堂崇山情结的成因,我原来是认同的。但今天,我的看法有了一些改变。这个改变体现在:林语堂崇山情结的起源不仅仅因为他是一名基督教徒,他由对上帝的崇拜爱屋及乌。因为仅仅把林语堂的崇山情结定位在为接近上帝而对山钟爱有加的唯一上,那就没法解释他独钟坂仔青山而排斥香港的山;也无法解释林语堂有一段时间不再相信上帝,他对家乡的群山还同样钟爱有加。在我看来,林语堂的崇山,有深受坂仔地方民俗影响的因素。换句话说,林语堂崇山情结的根深蒂固,至少有一个源头来自平和坂仔的崇山民俗。
在闽南,当然也包括平和县坂仔镇,人们对高山深山一直怀有深深的敬畏感。敬畏高山在日常生活中集中体现在对山神的崇拜之上。例如人们到高山深山里去,说话要十分注意,彼此之间不能互称师傅或者先生,也不能互称老板或者什么长之类。同伴之间只能互称“友仔”,即互相以朋友相称。为什么要这样?据老辈人代代相传的说法为:互称师傅、先生和互称老板、领导,可能引起山神的不快。你是师傅和领导,你是老板和先生,那我这一山之神算什么?岂不等于说我这一山之神位在你们之下,不能当人类的领导和老板也就算了,怎么连做人类的师傅或者老师(闽南人先生就是老师)都不够格了?这是对我山神的藐视、贬低甚至不屑。而山神一生气,后果很严重!所以到高山深山去,必须以友相称,以此体现一种自谦,一种对自己的约束,体现对山神的崇敬。
对山神的敬畏,还表现在但凡上高山进深山者,吃点心或者就正餐,都要首先敬给山神先品尝。具体的做法是:吃点心或者吃饭前,有山神庙在近旁的,要把食物和饮品置于山神庙的供案上,燃香或者双手合十,举香齐案,默默祷告对山神的崇敬,请山神先尝食物和饮品,也请山神保佑。如果没有山神庙在近旁,就将食物和饮品置于最高的山峰之前,其余如在山神庙拜山神一样。即便是明天进山狩猎,抑或天黑后进山捕捉石鳞山蛙,也要备佳肴果品,直到茶酒先敬奉山神,求得山神的同意。因为但凡山上的野兽,山涧里的石鸡山蛙之类,都是山神的子民。与山神交流,媒介是一副竹板。竹板一面为上一面为下,奉祀山神并祷告之后,就用这一对竹板“打飞”,待其落地之后,看竹板的正反相向,如竹板一片上,一片朝下,就意味着山神同意进山打猎和捕蛙,否则不得进山去。
在平和坂仔,崇山还表现在对石起山的特别敬畏上。有一名出身在距离坂仔林语堂故居不远处五星村的赖金才,曾在一篇题为《石起山》的博文中写道:“儿时的石起山林深树茂,野兽出没,山顶附近人迹罕至。那时远望石起山,连绵蜿蜒,有时黑压压的一片,有时又云雾缭绕,神秘莫测。我们村里的人都说石起山煞气重,比如村里盖的房子就不直接背靠石起山;若有老人去世,所做坟墓坟头朝向也都避开石起山,不与石起山尖遥相对望。”
赖金才还告诉过笔者,在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家中的大人尤其是母亲,是绝不允许他们兄弟去爬石起山的。我问赖金才,是不是只有他家的大人不允许小孩上石起山?赖金才答:才不呢!不让孩子到石起山去,全五星村,包括五星村附近的乡社都一样。由此可见,在坂仔,人们对石起山,怀有深深的敬畏。对于这种当地特有的习俗产生于何时,赖金才说不清楚。但赖金才清楚:他今年已八十三岁高龄的母亲说在自己的小时候就被家中大人禁止上石起山。
还有,熟悉坂仔土楼楼联的人们,也不难从这些楼联中窥见坂仔人的崇山由来已久。这里仅信手拈来几例:贵阳楼上联:“秀毓山川梓里楼成新甲基”,下联:“辉联花萼德门星聚大文章”。题写人:漳浦蔡新。薰南楼上联:“嶂列屏开石扉祥云依圤极”,下联:“风和日暖天炉宝气焕南山”。落款:“赐进士第吏部观政年姻家弟何子祥顿首拜题”。环溪楼上联:“北斗祥光辉画栋景象昭明”,下联:“南山佳气护长垣规模豫大”。作者:曾文粹。宾阳楼上联:“通爽气乎西山地锺瑰宝铜壶宝鼎物华新”,下联:“宾朝曦於阳谷天启文明凤髻鹅毛仪羽现”。落款:“刑部外郎姻眷弟蔡本俊顿首拜赠”。曲远楼上联:“曲水环带举家共饮长生水”,下联:“远山朝拱一门共享永寿山”。落款有两个:上款是林太师降题,下款是赖传纶撰书。宝鼎金垣楼上联:“楼堞奇观雄宝鼎;”下联:“河山真气护延陵”。书者:曾宏中。
上列坂仔最有名的六座土楼的楼联,没有一个联中缺了“山”。这绝对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这些土楼建筑于从明末到晚清,又无一不是当地望族所建。作为地方受人仰慕的望族,其信仰倾向,必然是当地风俗的代表,抑或是当地民俗的引领,这是勿庸置疑的!当年在坂仔,望族建造土楼,除了满足家族的生存发展需要外,也有向世人展示自己能耐和成就的追求。而在这种体现物质与精神双追求的建筑门扉显眼处,用青石刻字体现的价值表尺,无疑经过审慎的筛选和刻意的构思,最终能出现在其中的都是不可置换的郑重与隆重。令当年的望族始料未及的是,楼联中对山的敬畏,传承到林语堂身上后,会构成一道奇观,甚至成为一种人生观的奠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