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开见日
2016-06-03荆淑英
荆淑英
一
黄宗韬不知道该生气还是该懊恼。没活儿干的时候,发不出奖金拿不到钱,车间里的人乱嚷嚷,一个比一个吆喝得紧抱怨得厉害。好不容易弄来点活儿,抓紧干呗,又有人开始犯懒不好好玩啦,真恨不得在偷奸耍滑人的屁股上狠狠踹几脚。早知道懒家伙们这德性,就不跑出去求爷爷告奶奶地 着脸揽活儿了。
这几天他的心格外烦躁。妈生了病,要换股骨头,还得花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虽然在钻井队当钻工时挣了点,可是交女友订婚结婚都得瑟得差不多了。妈没内退时倒是有工作,但是个大集体单位,效益一般,爸妈手里没多少钱。现在妈做手术,不够的肯定只能从他这儿补了。谁让他是独子呢。赶上计划生育了,爸妈只生了他一个。
那天他回家给老婆提这事,连加意两手一摊,说,对不起,钱都让我买理财产品了。你也知道,不到期人家是不给赎回的。现在一再降息,利息太低了,存银行不合适。
连加意,你搞什么名堂!他发火了,我不是一再跟你说嘛,父母都上年纪了,说来病就来病,说有事就有事,不知啥时候就得用钱,别都存死期,有急用了拿不出来多着急?存银行还罢了,你咋不跟我商量商量都弄理财了?
凶啥凶?显你嗓门大?你从井队下来到机修厂后,不是没活儿干拿不到奖金,就是东家嫁闺女西家喝满月酒,份子钱像流水席,隔三岔五就得往外掏,我想攒下点,攒得了吗?不买理财产品弄点零花钱,咱这日子咋过?你说还咋过?
他被抢白得没了词儿。那什么,你再翻翻单子,看看最近有没有快到期的,不行我找哥们儿先凑点,回头再还人家。
连加意撅着嘴,一脸的不悦。
他更加光火了,啥意思?
没啥意思。
没啥意思你这表情?该不是就不打算出这笔钱吧?
连加意顶一句,不敢!
爸妈就我一个孩子,我能在他们大病的时候不管不顾吗?
没说不管啊。不就是不凑巧,家里钱不好往外拿嘛。我又没说不让借,你一脸阶级斗争的干啥?
听完这话他更来气了,咋还蹦出个“借”字?我妈用儿子家的钱,还借?真是岂有此理!他懒得再跟这小气女人斗嘴,推开房门站在走廊抽烟。
后来有一天他趁连加意不在家,翻看理财产品单子,发现有一张一星期后就能赎回,甚喜。他假装不知道,也没去借周转钱,到了日子,他把这笔款办了。为防止连加意发现了不肯给,他索性把卡放在车间工具箱里。连加意一直没问这笔单子的去向,他以为她稀里糊涂地忘了。就想,忘了好,最好别想起来,一辈子想不起来才好呢。
刚侥幸了没两天,人家便发现了,就追问起到期理财单子的事来。他只好说,前几天我看你忙,以为你顾不上办,刚好那天我有空,就给办了。连加意一脸疑惑地看着他,把手一伸,拿来吧。他说,什么?连加意说,你说什么?存单呀。他说,没办存单,直接取的现金。我妈不是马上就要住院了吗,我把钱给我爸了,让他交手术费。连加意立刻恼羞成怒,什么?五万块,整整五万块啊!你全都给你爸了?他说,啊!就这我怕还不够呢。连加意说,你妈做手术不够咱拿点可以,但咋能这么给呢?他们没钱?让咱们这么贴补,还让人过不让人过了?有本事你从今天起把嘴堵住,别吃别喝,让空气喂你!他也来气了,什么事只兴你家不兴别人家,你娘家这些年少沾了?家里的钱你管着,整天往娘家倒腾东西,今天运这个明天运那个。我一大老爷们儿不想让人笑话小气,不管给钱还是给东西,我没说过半个不字。我爸妈那边除了过年给两三百,偶尔买点过节吃的东西,没花咱家几个钱。现在我妈动手术,贴补点咋就不行?五万块怎么了?使不完爸妈肯定会给我的。再说自从你嫁进黄家门,我妈拿你当亲闺女一样待,对你不能再好了。小宝吃的喝的玩的穿的戴的,我爸妈少买了?用点钱你看你跟用刀剜你肉似的。良心让狗吃了?堵上就堵上,有本事你能堵上就快堵,最好让我饿死,早饿死早解脱少受窝囊气!连加意说,把钱都划拉走你还厉害上了?告诉你,明天一早你就回家把钱要回来,做手术的时候看,够了就算了,需要了多少拿点,是那意思得了。他们都有工作,也有医保,干什么非得刮刺咱们?你一个人挣钱,三口人吃喝,他们接你这钱也忍心?听完此话他忍无可忍,要?好,我这就给你要!说完,狠狠给了连加意一嘴巴。连加意做梦也没想到黄宗韬会来这么一下子。她忍着剧痛哭嚎着说,黄宗韬你个王八蛋,你打我,你敢打我?他说,打你怎么了?我咋不打好人?连加意跳着脚要撕巴他,他躲闪着。她打不着,捂脸哭了一阵,冲进卧室拿了几件换洗衣服,摔门走了。每次都是这样,只要俩人拌嘴闹矛盾,连加意准回娘家。娘家就是她的避风港,就是她自我疗伤的地方。赶快走赶快走,眼不见心不烦。
让黄宗韬上火的是,明天妈住院准备做手术了,可那娘们儿走了几天了还没回来的迹象。手术时当儿媳妇的不到场,妈就得多疑,心就会不安,就会胡思乱想。影响了情绪,手术做不好咋办?所以他烦,烦透了。而且他特别讨厌连加意这套,动不动就往娘家跑。丈母娘也是个护犊子不说理的,每次她闺女回去,不管理在哪方,她都护着她闺女,非得让他亲自上门认错才做罢。问题是,经常是她闺女无理取闹搅三分,他无辜,却还得真诚地道歉,不然她闺女就得在她家当长驻大使。见过厉害丈母娘,没见过这么厉害不讲理的丈母娘。每次他都想,这辈子娶了连加意,再摊上这种丈母娘,算是倒霉到家了。要不是当年在钻井队不好找对象,他咋能看上连加意呢?这辈子算完了,腰挺不直,气理不顺,处处让这个说一不二的娘们儿占着上风。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再不能跟这女人一锅吃饭了!
他是大班长,管着仨班。提升班这个月的活儿不少,一个人当三个使,班长跟他开玩笑,说自己快累屁了,以一当十。他就打哈哈,以一当十了好,总比没活儿干拿不到钱好。班长说,那倒是。绞车班的活儿不多不少,刚好够干。泵班情况比较特殊,这个月车间本来进了三台振动筛,中旬便干完了,泵班的人就闲待着。没过几天,他找来的活儿到厂里了。活儿来了原本是好事,是给修理工增加收入弄鼓腰包的福利,应该高高兴兴地甩开膀子抓紧干。可是泵班几个小子找挨骂,设备运到好几天了,他们晃晃悠悠的就是不着急修。黄宗韬看不了活儿堆着不动手,吆喝着几个小子来到露天修理场。照理说当了大班长就是基层管理者,转悠转悠,走走看看,监督监督质量催催进度,就算是尽职了。不亲自动手,工资奖金不少他一分。但泵班人手少,个别家伙不玩活儿,再没个带头的,还不知道他们要磨蹭到啥时候。设备没修好,交工单子返不上去,修理工的奖金就拿不回来。这帮家伙天天喊吃不饱,说这种鬼地方不宜久留。现在活儿找来了,他们却一个比一个懒,不干还惦记着多分钱。他就想,现在的人怎么都变成这样了?一个个散兵游勇似的,哪有主人翁的精神风貌可言。唉。他分管的这三个班数泵班战斗力弱。班长大刘能干,但不会管人镇不住兵,稀松的班里成员不好摆弄。平时他的侧重点就多数放在这个班。
黄宗韬摆弄着活儿,眼睛也撒摸着,看谁又耍滑。偷懒的人奖金他不想多分给他们,不然那些好好干卖力修的人吃亏。大刘没的说,是泵班班长,也是个干家,本分老实,有三分力不会使二分五。新来的小张和小李还没掌握修理技术,倒是肯吃苦。林子就差点,爱耍心眼儿好干面子活儿,看得紧他比划比划,没人管他就蹲着磨洋工。黄宗韬接个电话,去了一下车间主任办公室,再回来的时候,远远地就瞧见林子扔了管钳摆弄手机呢。这小子就是这么不自觉,一会儿不看着他就给你耍奸。不好好干活儿,发奖金的时候你悄没声的呗,他可不,吆喝得那叫起劲,只要比别人少几块,他且跟你理论呢。
黄宗韬刚走回来,林子就把手机揣兜,假模假式地比划上了。黄宗韬哼哼了两声,以示警告。林子装傻,问,头儿,主任又喊你干啥?好事还是坏事?黄宗韬没好气地说,有义务向你汇报吗?干好你的活儿吧。林子遭了抢白,哼唧一声,轻声嘀咕道,啥了不起的?不就当个破大班长吗?官儿比芝麻都小。没人当回事,自己倒把自己当盘菜了!
黄宗韬着急赶活儿,还因为妈明天就住院,到时肯定要耽误几天。他希望趁他在把进度尽量提提,别到时修不好误了钻井队用,失了信誉,以后不好再找人家讨要活儿。老婆连加意对他示威,一直不回来,他本来就一肚子邪火,这会儿林子又跟他叫板,他的火气就被激起来了,眼珠一瞪说,少废话!干不干?要干就好好干,不想干一边待着去!林子说,谁说老子不想干?噢,你们挣奖金让我干看着?门儿都没有!大刘看不惯,走过去踹林子一脚,你小子,不犯浑这一天过不去是吧?咋好赖不明白呢?这个月咱们的活儿早干完了。这是头儿通过自己关系找来的,给你增加点收入还不好,跟钱有仇呀?气谁不行你气衣食父母?信不信,再犯浑我敲断你的腿!林子犯二,但他自来就怕大刘。别看班长面皮薄,有点和事佬,不大镇得住人,但拳脚厉害。以前林子也跟大刘叫过板,大刘收拾过他几次,他领教过。林子还要跟大班长掰扯,大刘揪住他的耳朵把他扯到一边,低声说,老实点!你不长眼呀?不知道这几天黄宗韬家有事吗?还闹,闹什么闹!林子问,他家有啥事?我不知道哇。大刘说,他妈股骨头坏了,要住院开刀换。好像因为钱的事两口子掐架了,他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到这会儿了还没回来。你说人家得多心烦呀,你还在这儿没事找事儿,找事儿!大刘的大长腿抬起来,又要踹。林子举手告饶,哎呀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知道的话,说啥也不会给他再添堵。好好好,我不捣蛋了。林子走回去对黄宗韬说,对不起啊头儿,我该死。兄弟不懂事儿,你包含着点,啊?黄宗韬笑笑,是苦笑。其实他也不完全是想跟林子置气,他最恼的是连加意。平时闹闹就算了,让着你就让着你,气不顺了回娘家住几天就住几天,示示威就示示威,现在都啥节骨眼了,明天妈就住院了,还闹!不快点回来还抻什么劲儿?一个男人遇上这么不懂事的女人,除了懊悔没别的了。
车间不少计划外的活儿都是黄宗韬找来的,主任高兴,干活儿的工人却不是人人都开心。有的人认干,有的人犯懒。那些犯懒的就爱说点小话,发发牢骚,嫌黄宗韬咸吃萝卜淡操心,没事找事。落了埋怨的黄宗韬上班拼命干,干不完就加班。有跟着他干的,也有不跟着的。女工明矾啥时候都跟着。有次干完已经是下半夜,几个人都累得不想动弹,歪七扭八地靠着转盘睡着了。醒来黄宗韬很内疚,心说业余时间自己干点就干点,让几个兄弟跟着在这儿玩命,还披星戴月的,实在不合适。
要过节了,本来黄宗韬想得好好的,节日不加班,全部休息。可是计划不如变化快。车间主任通知来了一批特急件,钻井队队长专门打来电话,说为确保进尺,维修设备必须尽快修好。主任就发话,让全力以赴尽快修,第一时间出厂,确保兄弟单位生产进度不受影响。没办法,这活儿只能接下来马上干。要干节就歇不了了,有些人有想法,表情上已显露出来。黄宗韬想了想,虽然活儿是加急件,但维修量并不特别大,可以灵活点,不用把班组人员全留下,只用主力就行了。于是黄宗韬当场点将,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林子一听又有他,当场发飙,嘴里不干不净着。黄宗韬瞪他一眼,有种你小子大声说。林子堆起笑脸,没,没说啥。嘿嘿,兄弟我能对你这个带头大哥说啥?大刘说,林子就你 刺儿,多干一天两天能咋?看你这不情愿劲儿的。林子说,就知道逼命似的让撅着屁股干!我们光棍汉是冬天穿汗衫,冷暖自知啊。你们这些饱汉子哪会知道饿汉子的饥!整天加班加班,哪有时间搞对象解决个人问题嘛。大刘心说,这倒是。语气放缓说,知道你是狗等骨头,急得很。哥也是从这时候过来的,感同身受,理解!那什么,等不忙的时候,咱们来个弹性工作制,你若有目标了,班里给你开绿灯,让你去约会,咋样?林子没好气地说,约会?跟谁约?大刘嘿嘿笑,咱车间不就有吗?林子哼哼两声,想追逐她们可不容易,个个都像刺猬,根本挨不得。想靠近,人家几米以外就拿眼神拒绝了!你们还整天把人捆这么死,业余时间强行挤占,人道吗?明矾不爱听,更狠地瞪他一眼,以示蔑视,摆明是在声援大班长。林子理直气壮地说,本来嘛,国家法定假,他说句赶急件就把我们的节假日给剥夺了,这没道理,也不合法嘛,是不是?
本来林子是蛊惑人心,想拉上几个人跟他一起抗议。不料没人应和,被通知可以放假不加班的小张、小李跟明矾一样,选择跟班组人员一起抢修。弄得他很被动,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黄宗韬能感觉到明矾对他的支持。她喜欢他。其实黄宗韬也挺喜欢明矾的。这丫头率真、正直、上进,身上有股正能量,班里遇上事,她都是挺身而出,用正气去挤压邪气。只是这种喜欢是不带异性感情色彩的那种,就像喜欢一个哥们儿,一个说得来的同事。由于明矾不懂得避嫌,个性过于张扬,把对黄宗韬的喜欢溢于言表,引起了不少人的误解,车间、厂里关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传得有些离谱和走样。别人轻信就轻信了,老婆连加意也对黄宗韬与明矾关系亲密信以为真,专门跑到车间滋事,令他很失望。生活中最忌讳的就是夫妻之间互不信任,胡乱猜忌。对此,他不想解释,只想用自己对婚姻的忠诚、对家庭的责任,让连加意重新对他建立信任。
下了班,黄宗韬直接去了丈母娘家。他得把他们娘俩接回去,明天上医院啊。下班前他先找车间出任请了假,然后又对大刘交待了交待,让他这几天多操点心,抓抓紧,把这批活儿干出来。
大刘说,这肯定,你放心吧。钱够不够?不够哥儿几个给你凑点。
黄宗韬很感动,不用不用,够啦。
可我咋听说……
家里有,我老婆跟我使诈。她低估了我的智商。我要连个女流之辈都摆弄不了,就枉作爷们儿啦!放心,钱在这张卡里,动手术就能派上用场。
大刘嘿嘿嘿地笑了。心说,男人跟女人就得斗智斗勇,不然她们真敢把爷们儿逼疯。自古以来女人管家就不公,娘家随便花,婆家紧着抠。男人们累死累活拼命挣钱,花的时候却啥时都不硬气。管家婆们看钱就跟看黄金一样,只欢喜钱流入,不高兴花出去。当丈夫的家里遇上点事,想让女人慷慨大方点太难了。所以才有无数的男人奋不顾身私设小金库。
硬着头皮进了连加意家,开门的是岳父。
爸,我来接加意。
岳父往屋里使个眼色,悄声说,那娘俩气还没消,商量着联手治你呢。
爸,对不起……
有啥对不起的。我闺女你还不知道,她是手榴弹的脾气,一拉就火!别跟她一样,啊。女人们私心重,有时候还分不清轻重瞎胡闹,就是不能惯她们这毛病。不过,你动手不好。动了手,有理你也输理了。
是。我也是在气头上,没控制住。
知道知道。没事,有我呢,她们不敢把你咋样。
黄宗韬满脸感激,跟在岳父身后进了客厅。岳母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
妈。黄宗韬叫了一声。
谁是你妈?岳母眼睛盯着屏幕,看也不看姑爷,气哼哼地答了这句。
你看看你,咋对姑爷呢这是?
你想让我咋对他?好吃好喝,把他喂得壮壮的,然后好有劲再打我闺女?
妈,对不起……
别对不起!你也甭叫我妈,承受不起!
行啦行啦,别得理不饶人。再说事出有因,你闺女要是通情达理顾着宗韬的感受,能发生后来的事吗?
天大的事也不能打人!闺女长这么大我一个手指头都没舍得碰过,他可倒好……要不人家骂他们石油鬼子呢,粗暴,野蛮,少人性,真是鬼子,一点没冤他们!
妈,我做错事,你把我们石油人都骂了,不好吧?
我就骂了,你咋着我?要不你也给我一巴掌?来吧!来呀!
行啦!岳父呵斥一句,没完了是吧?无事生非!谁再整事儿我饶不了谁!加意,端菜吃饭!
连加意闻声从卧室出来,后面跟着小宝。
爸爸!小宝笑着奔过来,冲进黄宗韬怀里。
乖。黄宗韬抱起儿子。干什么呢?
小宝在看漫画呢。
是吗?好看吗?
可好看了!爸爸,我都想你啦。
黄宗韬有点感动。跟儿子贴着脸,他扫了一眼自己老婆。
连加意一脸的不快,跟看见仇人一样。但她怕她爸爸,不敢造次,扭身进厨房。
饭吃得很沉闷。
黄宗韬想,幸亏有岳父,不然今晚还免不了与女人们有一场交锋。老婆不好对付,丈母娘更不是省油的灯。连加意的歪劲多半都是从她这儿学来的吧?
快吃完的时候,岳父说,宗韬打人不对,回去给加意认个错,这事就过去了,今后谁也不准再翻这账!下午小宝的爷爷给我打电话了,亲家母明天住院,准备换股骨头。宗韬家这事挺大。他看看老伴,又瞅瞅闺女,你们俩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生夭蛾子!
没人回应。
听见没?岳父对着连加意说。
嗯。
一会儿你们就回去。明天一早把小宝送幼儿园就别管了,晚上我去接,这几天孩子住这里,你们盯着医院的事吧。
岳父还是强硬的,在这个家说了算。不像自己家,女魔头占上风。
走时岳父跟了出来。
爸回去吧。黄宗韬说。
没事,我送送小宝。
下楼的时候,岳父看着他,放慢脚步。黄宗韬心领神会,故意走在后边。
我说钱够不?动这么大手术你得多预备点!岳父边说边掏出一个存折来。
爸,我们有。
嘿嘿,这是爸的一点私房钱。给,拿去应应急。
真不用了。我爸那儿有,我怕不够,把家里到期的理财取了。
推来挡去的一会儿再让加意听见,传到她妈耳朵里,那可有我受的了。快接着!
黄宗韬只好接了。连加意虽然不怎么样,岳父却是个大好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小宝有这么一个好姥爷,也算有福气了。可他闹不明白,这么好的爸爸,咋能生出连加意这样刁蛮自私的闺女来?
回到家,安排小宝睡了,俩人洗漱洗漱,也上了床。
连加意的脸一直阴郁着。
大丈夫能直能屈。明天还有正事办,车间里的活儿又挺赶,惹毛了她啥都甭想顺,黄宗韬就觉得自己得有个姿态。于是偎过去,搂住连加意。连加意挣了挣,说,烦人!他嘿嘿笑着,老婆,亲老婆,别生气了,啊?要不你打我几下解解气。连加意眼里盈满了泪,委曲劲儿又来了。女人都是这么受不了屈,事发好几天了,还没过去呢。不过对付老婆他有办法,那就是铁骨柔肠。这一招用在连加意身上绝对管用,屡试不爽。他吻着连加意的眼睛,很快把泪水亲干。嘴忙碌手也跟着忙碌,忙得上下滑动,错落有致。渐觉怀里的身体柔软许多,知道暴风雨已然过去。机不可失。他咕噜一句,你走这几天想死我了,就伏了上去。连加意怨艾地喊着讨厌,却摆了迎接滋润浇灌的姿势,等待着一场疾风暴雨式的灵肉博弈。
平凡的人,普通的夫妻,多半都是为生计烦恼,为柴米油盐拌嘴,为不宽裕的钱生气赌气。经济问题对尚处于往小康生活上奔的工薪阶层的人家依然是重心问题,怎么分配、往谁家分配,自然也还是个不好平衡的事。女人嫁了人,多数心还是会偏向娘家,给婆家多一点都觉得吃亏不划算。连加意也是这样。他们之间婚前虽然不是自由恋爱的,没有发生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桥段,黄宗韬也不是多喜欢模样一般还显得有点矫情的连加意,但连加意喜欢黄宗韬,小伙子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为人处事也不错,除了是钻井队的,职业不看好之外,其他的她都满意。黄宗韬不是很中意连加意,但在钻井队,没人肯嫁石油郎的情况下,能有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他已经知足了。所以俩人恋爱的时候不轰轰烈烈,也没有曲折感人的故事,还是手拉手步入了婚姻殿堂。居家过日子,磕磕绊绊,锅勺碰锅沿儿,相互斗气是常有的事,没啥原则上的问题,能计较到啥程度?所以也就能床头生气床尾和了。
其实以前黄宗韬在钻井队的时候,他们基本不为钱的事起纷争闹意见。那时虽然黄宗韬不怎么回家,不能经常陪伴连加意,但是工资奖金高,收入多,经济上宽裕。出工伤回到基地机修厂,不再是生产一线职工,岗位变了,拿的钱少了一大块,家里的日子就显得没从前好过了。钱一紧,连加意就把持得严了。加上每个女人都有掌管家里经济大权的热忱和欲望,男人们背地里搞点名堂做点手脚,她们就会雷霆万钧,大光其火。本来夫妻不能在一起是遗憾的事,谁愿意总过牛郎织女的相思生活啊?那根本就不是正常夫妻应过的日子。因祸得福回到二线,也与老婆团聚了,一家人可以常相厮守原本是好事,是人生的福分,岂知在一起也有在一起的矛盾与摩擦,天天耳鬓厮磨,增添的不是感情,却是因鸡毛蒜皮的事而生发的不尽烦恼。每每与连加意闹了意见,俩人都郁郁寡欢的时候,黄宗韬总会想到池莉的小说《烦恼人生》。真是烦恼的人生,跟连加意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快乐的感觉他已经快不知道是啥滋味了。虽然上班干活儿很疲累,但他宁可经常待在车间工棚里,也懒得见连加意那阴郁难晴的脸。修理设备累的是身体,在家跟连加意搞内耗,吵吵闹闹的,累的是心。心累是人最难承受的。有时候真想逃避,真想冬眠,真想找个连加意不出现的地方消停消停,歇息歇息。他觉得可笑,甚至觉得自己当下的状态滑稽。没老婆的时候拼命找老婆,娶回家又觉得是不堪重负的包袱,想丢掉,或暂时在哪儿寄存寄存。做男人做到这程度,黄宗韬不知道是失败还是颓废,反正觉得不正常。可是,在市场经济的今天,在金钱还是左右人生活质量,甚至是平衡夫妻感情杠杆的今天,哪个男人又能把自己的老婆哄得开心,把她们变得大度有气量呢?估计没有。除非这男人是个土豪、巨富,或者收入不菲的官员。在钞票多得不用数也懒得再数的时候,女人还会无事生非,再因为钱的事跟我们男人叽歪吗?哎呀,遥远的共产主义社会,按需分配的年代,你何时才能到来啊!
连加意好了。酥胸起伏,面色潮红,双眼微闭,一脸满足。此时的她,倒是比平时好看了许多。都说女人晚上的时候比白天受看。白天她们是母老虎,是控制欲很强的悍妇。晚上她们才回归女人,尤其是有了夫妻之事,雌性的光辉笼罩着她们,使她们变得耀眼和夺目。
黄宗韬痴迷地看着变得美丽光鲜的连加意,想:老婆,为啥不把你可爱的一面经常呈现出来呢?如果是这样,我将会更加爱你。可惜连加意毫无灵犀。转瞬之间,她已然带着极大的满足,拉着细细的鼾声,快乐欢愉地进入了梦乡。
黄宗韬哑然失笑。
二
黄宗韬觉得老婆连加意真不够意思。
昨天晚上她通体舒泰心满意足,显然受用得不得了。今天妈住院办手续,你积极点,能动点,表现好点呀!可这娘们儿睁眼就忘了夫君待她的好,忘记夫君尽心侍候的良好作为了,先是不起床,起来了又没完没了地擦啊描呀画的。女人持家过日子才是正道,打扮那么入时有几个人看啊。家里病人等着办住院,你磨磨唧唧的,让那俩当老人的得着多大急呀。他冲进卫生间急速放了水,抹把脸,对连加意说了句小宝你送吧,我先去医院了啊,就要走。连加意问,你不吃饭了?黄宗韬没好气地说,你弄早饭了吗?还假惺惺地关心人。管好你自己的胃吧,我到医院看时间,没空了就中午一并了!
爸妈已到医院。黄宗韬买了煎饼和豆浆让爸吃着,开始排队。挂号的人挤满大厅,几列长队逶迤着。
别人家来住院做手术的,恨不得全家出动。人多快啊,排队的排队,搀扶病人的搀扶病人,兵分几路,多管齐下。连加意故意跟人作对似的,七点半没来,八点半过了还不见踪影。爸问,你没告诉加意你妈今天住院呀?黄宗韬知道这是爸在挑理了,赶紧说,我怕她胆小,等办完手续再打电话告诉她。妈没说话,可他看见她的脸色不好看。也是的,要做大手术了,家人的关怀应该是及时到位的。光儿子来了,儿媳妇不现身,当婆婆的能高兴吗?搁谁都要有想法的。他低头发信息:喂,能加速点吗?来了就装不知道妈今天办住院啊。连加意回复:催啥催?我在公交车上呢。这会儿全城堵车,你不知道?得,有理的变没理,没理的倒理直气壮。黄宗韬一边侧目看坐在排椅上的爸妈,一边查看前面还剩几个人。
把号挂上,姗姗来迟的连加意终于到了。
爸爸问,家政公司今天没给你派活儿?
连加意说,派了,我推了。爸对不起啊,宗韬没告诉我,刚接到我爸电话,才知道妈今天住院的事……
黄宗韬赶紧帮她圆,行啦行啦,别 嗦了,快搀着妈,咱找大夫办手续去。妈早晨空腹,等着检查身体呢。
哎。连加意点头应着。
一切还算顺利。入院后,做了一遍身体检查,情况良好,可以尽快手术。
三天后手术如期进行。
手术很顺利。专家说她的情况还不错,估计换完痛苦会少很多。黄宗韬和爸爸如释重负,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下来。
爸爸说,宗韬,这几天你忙前忙后没休息好,现在手术做完了,回家好好睡一觉吧。你妈这儿我盯着。
黄宗韬咋能让爸爸守,说,你比我累心,还是你回去吧。这里有我和加意。
爸爸没再说啥,却也没有离开的意思。儿子虽然没如他所愿考上大学,但基本还算个好孩子,工作努力,在家也孝顺双方父母。家里摊上这种事,儿子也能顶得住。他很欣慰。
术后需要增加营养,黄宗韬让连加意去市场买活鸡。拿回来一看,他心凉半截。不是土鸡,是速成的三黄鸡。三黄鸡喂养时间短,还是吃饲料的,哪有土鸡营养价值高?这娘们儿一颗心全长钱眼儿里了,抠门也不分个时候!就瞪她一眼,说,你在病房看护着,我出去办点事。连加意问,办啥事?他不耐烦地说,车间打电话说有点急事,让我回去一趟。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他没去车间,直奔活禽市场。挑了几只个儿大的,让人家宰杀好,提着回了爸妈家。他留出一只,其余的放进冰箱冷冻室。熬了仨小时,鸡汤的香味浓浓地在屋里弥散。用保温桶装好,想去医院,又觉得不妥。连加意买的鸡还在医院,我提着去,她肯定跟我生事。正想给大刘打电话,大刘的电话刚好打来,听说阿姨手术很成功,太好了!我们几个想去医院看看,在哪个病房呀?他说,西区26病房。这样吧,我现在在家,马上去,你们在医院门口等我,一起进去。
碰了面,几个人都来了,有捧花的,有提果篮的。黄宗韬说,谢谢大伙了!林子说,跟咱们还客气啥?用不用陪床?我们轮着来!他说,不用不用,我跟我老婆就够了。倒是有件小事得麻烦一下。明矾问,啥事?他就把保温桶递过去,一会儿你提进去。明矾一时没反应过来,林子机灵,说,明白!这是我们熬的,孝敬阿姨的。明矾寻思过味来,哦,对对!他感激他们,心里却滋味复杂。要是当初好好念书,上了大学有个好前程,挣得多腰杆硬,至于在一个娘们儿跟前这么低三下四的吗?
黄宗韬挺聪明,开始学习不错,还以优异成绩考进了一中。当时全家人都很高兴,觉得将来黄宗韬上个一本学校不成问题。他也觉得稳操胜券。可是上一中要寄宿,住校就住校吧,还能锻炼锻炼自理能力。以为自此通往高校的路就这么开始了,谁知后来竟发生了连黄宗韬自己都难以预料的事。
一中是名校,确实有很多学习成绩优异的好学生,但也有有钱族花钱为儿女买分进去的差生,这些人并不学,比吃穿比玩乐比享受,最风行的是玩游戏。那些为挣钱的老板也不够意思,公然把游戏厅网吧开到一中附近。一些不爱学习的就整天泡在里面。黄宗韬宿舍有俩同学是富家子弟,三天两头旷课,人在学校住,却不进教室,见天在门口的游戏厅网吧当常客。开始他们抄黄宗韬作业,考试也让黄宗韬给他们递条子,后来索性拉着黄宗韬一起出去玩。黄宗韬不去,他们就说,傻子才这么卖劲学。再说我们的娘老子都没上过啥学,现在还不是照样做大买卖挣大钱,你就知道傻学,当心学成个书呆子。被他们连挖苦带损的,黄宗韬就跟他们去了几次网吧,玩了几回游戏。谁知这玩意他娘的上瘾,玩过了就放不下了,手痒痒,还想玩。慢慢地,他跟那俩一样,也不爱进教室了,动不动就往学校门口的网吧跑。不上课还能好?他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平时不回家,一个月学校才放一次假,他的情况爸妈很难掌控。等到学期结束,考试成绩一公布,他傻了。爸妈一看成绩出溜成这样,问他咋回事,他不说自己上瘾玩游戏,而是说功课深了跟不上。爸妈就拿出钱让他补课。他拒绝补课,心说你儿子想玩,再补也白搭。家里非让补,他就拿着钱进网吧。高考一结束,他知道结果好不了。别说一本,三本都没戏,那分数只能上高职。他就上了一个高职石油院校。
上石油高职,对口的就是油田,男孩子油田喜欢要,就业好解决,只是要去钻井队。家是油田的、有门子的,还能找找关系躲开钻井队,不去一线。没关系的,让你去钻井队你去不了采油队,让你进采油队你去不了后勤队。人到这时候,也就只得认命,谁让自己少壮不努力呢?他认了,乖乖地去了钻井队。不管咋样,该自己挣钱养活自己了,横不能都十八周岁了还在家啃老让爸妈养吧?
黄宗韬做梦也没有想到,去了钻井队,自己的命运会发生惊人改变。刚去的时候还想得挺好,钻井队算一线,工资高待遇好,虽然是野外要流动,但给补贴,辛苦几年多挣点钱,然后成家娶媳妇。他的梦做得挺美妙,岂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挣钱是不少,但是钻井队没女人,有一个两个三个的,都是眼睛往天上瞅,从不正眼看他们这些爬钻井平台当钻工的。顺口溜都说了,好女不嫁石油郎。残酷的现实让他如梦初醒,让他后悔不已懊悔不堪却又无可奈何。直到这时他才想起第一天到井队报到的时候,一个样子泼皮的小师傅对他说的那句话:“呵呵,来井队是你无悔的选择。领导把你当驴使,检查的一来就更爽了,天天有干不完的活儿,动不动下达整改任务,这个套你就算拉上了,可劲儿给人家转悠吧!”
在钻井队一干就是小十年。后来婚姻大事成为此生最大的难题,相亲找对象,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是他生活中的要务。不找不可能,即便是灰心想打光棍,爹妈也不干呐,黄家香火不续还行?见了一个又一个,吹了一个又一个。最后见过面的女孩都上了两位数。油田的姑娘瞧不上钻井一线的,他只好在地方上的女孩身上打主意。有工作的人家还不跟他,说我可不想当七仙女一辈子守空房!没法子,他又退一步。心说没工作的要再挑,他可真没咒念了!努力努力再努力,锲而不舍不遗余力,总算遇到一个肯跟他发展关系的。姑娘长相一般,倒挺苗条,身材不错。见他长得英俊,听说油田上的人挣得也不少,就说,咱们刚认识,彼此不了解,先处处吧。听到这话他暗暗欣喜。老天爷,总算碰上一个肯跟他这个当钻工的交朋友的了。虽然姑娘的条件很一般,家境更是一般,但他一个整天油一身泥一身在钻井平台出憨力的钻工,又有啥资格挑别人?人得客观一点,这辈子不打光棍不当和尚就知足吧!这么想着,他主动向女孩展开攻势。说是攻势,其实就是上赶,就是紧贴,就是没完没了地找人家,大大方方地出血,今天买衣服明天送皮鞋后天买头饰,凡是女孩子喜欢的,他都换着样地买。姑娘生在普通人家,爸爸一个人挣工资,全家三口人花。妈妈不挣钱,过日子就比较细。从小到大,她没随便找妈要过东西。过生日或者大人高兴的时候偶尔买点啥,她能高兴十天半个月。猛然间有个小伙子追求她,把她当个宝似的,隔三差五送礼物,有点时间就往她家跑,显见得是把她很当回事。他精心给她挑选的那些礼物她都很喜欢,穿着戴着,街坊邻居和小姐妹都说好。长这么大,还没哪个异性对她这么好,这么拿她当回事呢。慢慢地,她就有了向这个小伙子靠近的意思。开始小黄来,她只见面,从不留他在家吃饭。有一次他又来了,但在傍晚。来了就使劲道歉,说队上忙,有个哥们儿临时有事他打了个替班。女孩没责怪,拉着他的手进了家,对正在厨房忙着做饭的妈说,妈,今天让小黄在咱家吃饭!黄宗韬喜出望外,屁股刚坐在椅子上,又弹了起来。他说,那什么,我出去一下。人就走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两瓶酒和一只烧鸡。他知道,光赢得女孩的好感还不够,还得把女孩的爸爸团结住。都说女儿跟爸好,儿子跟妈好。我得把她爸哄高兴,这样才能顺利通过这一关,如愿以偿成为这个家的女婿。酒肉都有了,自然就要喝几盅。黄宗韬一口一个阿姨,一口一个叔叔,叫得很亲,很自然。收桌后,黄宗韬起身说,叔叔阿姨,我该走了。这时女孩的爸爸说话了,都这点儿了你咋回井队?早没车了吧?难道还要出去花钱找旅馆?就住家里吧。女孩的妈似有些不愿意,女孩的爸爸说,就这样吧!老婆,快,给小黄拿床被子!他暗忖:看来这酒没白喝。男人之间的友谊太好建立了,不用别的,酒就行,它是最好的媒介。留宿的诚意让他看到了与女孩儿之间关系可以突破的希望。女孩儿在黄宗韬住的房间待到很晚,俩人挨得很近地坐着。坐着坐着,女孩儿就倒在了黄宗韬的怀里。黄宗韬犹豫片刻,搂住女孩迫不及待地吻起来。加意!吻完了,黄宗韬改了口,不叫小连了。连加意回应道,宗韬!自此,他们之间的关系有了实质性的进展。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锲而不舍约见了N个,终于逼停一位。黄宗韬在心里喊:我的天哪,这一仗总算打赢,能给爸妈一个交待了。高兴是高兴,他也觉得有些遗憾。连加意没工作,丈母娘也是个没职业的家庭妇女,日后的生计恐怕要难些。没有就没有吧,反正养家糊口是男人的事。不管咋样,好歹能把家成了,就是胜利。
结婚后,老婆连加意却不肯要孩子,说要了自己带不了。他说没事,我妈帮你。她说那也不要,啥时候咱不两地分居了,你从井队调回基地了再要。他就很恼怒,心说明明知道我没本事没门子,调回来能是个简单的事?因为这你就不要孩子,那我妈得等到啥时候才能抱上孙子?自己是个打井的,在家里没地位,腰杆子也就难硬起来。老婆不肯生,他就只能骗爸妈,说自己的精子弱,得慢慢来。短处在自己儿子身上,不是儿媳的事,公公婆婆也就不好说啥,只能耐着性子等。其实是他们的儿子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为让爸妈高兴,不挑理,他公然当骗子,深感做人的失败。这么做实在很辛苦也很荒唐。可是不荒唐能怎么办?连加意不肯生,他奈何得了她?
后来因祸得福,上夜班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条腿砸瘸了,单位上照顾,把他调回了公司基地机修厂。因他熟悉井队上的所有设备,厂人事科就安排他到钻修车间当修理工。他没上本科大学,但是悟性好,干活儿也麻利,没两年就成了车间的主力,当上了分管提升班、泵班、绞车班的大班长。虽然没在井队挣得多了,但在车间,除了主任、支部书记和技术干部,他在工人群里就算拿得高的了。少挣点就少挣点吧,至少不用跟老婆分开,再过牛郎织女的寂寞生活,也不用整天在思念中苦苦度日了。
人一回来,老婆就给他生了,是一大胖小子。他高兴,爸妈也高兴。高兴了一阵,就又有了压力。现在物价很高,养孩子、今后的吃喝用度都需要钱,将来还得给他买房子娶媳妇,可谓压力重重。黄宗韬觉得自己还得好好干。干好了车间有效益,自己有收益。可是现在的活儿难找,钱难挣。以前计划经济的时候,听老师傅们说,维修的钻井设备井队都是直接往机修厂送,反正有人出维修费。现在什么都搞承包,自负盈亏,钻井队也算成本账了,能不修的就不修,小毛病不出井队直接自己修了。这样一来,等着上游的钻井队给吃喝的机修厂,经常处于等米下锅的状态。没活儿干,修理工们只能坐在厂房里侃大山抽小烟玩手机。黄宗韬觉得这样不是个事儿,得自救,就主动出去帮车间找活儿揽活儿。虽说没什么大本事,但在井队的时候他经常去其他井队转悠着玩,因为好些井队都有他上高职的同学。去了玩一天半天,喝喝小酒聊聊大天就回来了。寂寞难耐了,再去转悠转悠。同样,他的那些同学也是,在自己的队上待烦了,也会到他这里走动走动,玩儿玩。这样一来,他的人脉也就聚集了。现在他离开了钻井队,但是同学还都在,他就经常给他们打打电话发发信息什么的,让他们跟队上管设备的说,有坏的需要维修的设备赶紧往机修厂送。肥水别流外人田嘛。别说,还真起了点作用。钻井队必须修的设备,基本上都弄到机修厂来了。活儿一多,奖金就高上去了。以前车间经常处于吃不饱的状态,主任整天嘬牙花子,着急上火。黄宗韬到钻井队去跑跑颠颠,大活儿小活儿的就来了。工人们有活儿干了,发牢骚的少了,也不骂骂咧咧的了,一个个的气都顺了,主任自然乐够呛,整天把黄宗韬当宝儿看。黄宗韬揽活儿有功,车间得大头,工人获小利。黄宗韬很知足。照这样子弄,将来供小宝上大学娶媳妇的钱还有希望,能挣足。
可谁能料想到妈的股骨头会坏呢?突然增加一大笔支出,日子又得紧巴一阵了。做完手术得大补,老婆不知道心疼妈,不舍得多花十块二十块的买土鸡。要是有本事,能把整沓子的钱拍给她,她还能这么抠吗?唉,啥也别说了,谁也别怨了,要怨就怨自己吧,谁让你当浪荡公子荒度光阴呢?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啊。
明矾圆脸圆眼,一笑俩酒窝,是个嘻嘻哈哈的孩子,整天跟在黄宗韬屁股后面师傅长师傅短地叫,还天天说黄师傅技术好,要跟着学本事。黄宗韬说,别瞎说,我这几把刷子能对付着把肚皮填饱就不错了,有啥可学的。明矾说,才不是呢,你是这样的!她朝他竖起大拇指。很显然,她崇拜他。他觉得可笑。一个高职毕业生、残疾瘸子,还有人这么当回事,丫头,你的眼窝真是够浅的。
车间里的人相继到医院看黄宗韬的妈,明矾又去了,还提了好几盒营养品。那是个星期天,到病房她就很有眼力见儿地帮着干这弄那的。还好,连加意不在,在了该挑理了。她上班去了,俩月前找了一份家政公司的活儿,时间机动,谁家有活儿公司现派。黄宗韬支持连加意找点事做。人总闲待着不是好事,跟社会脱节似的,连个交往的人群都没有。孩子再过两年就上学了,她也该有点自己的空间了。
黄宗韬不让明矾忙乎,可她不听。一会儿给他妈削个苹果,一会儿帮他妈捏捏肩膀。还跟他妈特亲,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叫得自然而然,一点也不扭捏造作。
她出去打开水,他妈笑着说,这丫头喜欢你。黄宗韬说,妈,你说什么呢!他妈就继续笑,妈的眼可毒,你敢说她平时对你不热乎?他假装生气地说,我们就是同事,你别瞎联想。他妈说,妈就是说说,看你,还急赤白脸的。有人缘是好事,不过分寸你得拿捏好,当心耽误了人家终身大事!他说,哎呀妈,我知道。
明矾在病房待了整整一天,傍晚才在黄宗韬的反复催促下离开医院。临走对他妈说,阿姨,你好好养着,有时间了我再来看你啊。他妈说,谢谢你了姑娘,千万别来了。阿姨过几天就出院了。明矾说,阿姨,你把我当外人了。不用这么客气的。真不用!黄宗韬把她送到楼梯口。对她说,车间挺忙的,别来了啊。明矾面露不悦,我来看阿姨又不是看你。
几天以后明矾又来了。大夫让下地活动。明矾来的时候,黄宗韬正搀着他妈溜达。她对黄宗韬说,师傅你歇会儿,我来!就搀扶着黄宗韬的妈在病房的走廊里溜达。这次很不巧,连加意干完一家的活儿回到医院,看见明矾跟自己婆婆很亲热的样子,显得不怎么高兴。
明矾俨然一副主人姿态,到吃饭点了跑下去打饭,打上来了就喂阿姨吃。阿姨说,我自己吃吧。她说,你身上有刀口,不能太逞强,还是我喂你吧。明矾忙得有板有眼的,倒让连加意不知从何忙起了。她觉得自己被排外了,无形中主人身份变成了客人的身份。莫明其妙,真是莫名其妙!虽然她从始至终啥也没说,但心里很不高兴。这叫啥事嘛!
下午四点半,连加意说,这儿不缺人,那我接小宝去。婆婆说,你去吧。连加意出去的时候,给黄宗韬使了个眼色。黄宗韬刚一出门,连加意就说,咋个意思这是?黄宗韬反问,啥咋个意思?连加意说,少给我装!屋里那女孩咋跑病房当主人了?你不得解释解释吗?黄宗韬说,有啥解释的。就是我们车间一小丫头,人单纯,热心肠。她不光对咱家事上心,谁家有事她全这样。连加意狐疑地说,我咋不这么觉得。她这么殷勤,貌似为了取悦讨好你。黄宗韬嘿嘿干笑,你也太高看你男人了吧?就我,一个瘸了腿的男人?拼死拼活还挣不了仨瓜俩枣的修理工?再说我啥年纪了,她才啥岁数?人家可是正宗的90后。胡思乱想什么呀!快走吧,别七想八想的了,啊。连加意气鼓鼓地走了。
一星期后黄宗韬的妈妈出院,回家养着了。
三
机修厂虽然属于二线单位,不同于钻井队,但钻机修理车间却跟钻井队略有相似之处,因为摆弄的都是钻井设备,维修工多数为男的,车间除了库房保管、办事员兼统计员、一个天车工、两个电焊工之外,其余都是大老爷们儿。干维修,在这个车间岁数还不能太大,搞修理不仅得有技术,也需要力气,设备都是很大很笨重的,维修过程中有些时候必须使蛮力。体力跟不上,岁数偏大就不占优势,只能改行当检验员、技术监督员、安全员之类的。就是说这个车间需要年轻人,也是以年轻人居多。青壮年四五十个,女的屈指可数。小伙子跟钻井队的一样,找对象极其困难。分配不过来呀。明矾是去年新分来的,也是高职学生,车间让她到了泵班。她一来,车间就有好几个小伙惦记上了,纷纷拉开架式要抢夺。可她像是对那几个都不感兴趣,目光老是在黄宗韬身上停留。
明矾没分来的时候,林子曾为找对象的事甚显焦灼。有次工间休息时忍不住对黄宗韬抱怨说,爸妈跟催命似的,三天两头打电话问找对象的事。
黄宗韬说,老弟,找女朋友这事儿你不能上午栽树下午就取材,得慢慢来。找不着是暂时的,现在找不到不代表这辈子都找不到。你长相又不差,只要好好干,恐怕想打光棍老天爷还不答应呢!
慢慢来慢慢来,家里那俩掌柜的不答应啊!也是我他娘的倒霉,分到这破钻修车间,黑压压一片全是老爷们儿,跟谁搞嘛。车间那几个女的还牛哄哄的狗眼看人低!瞧不上老子,老子还不稀罕她们呢!
黄宗韬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林子,你呀你,嫩牛拖犁耙,不打不跑!就不能长点出息?不好好干,谁鸟你?难怪你见人矮三分,都是自己作的!弄得那几个丫头没一个乐意搭理你,长这么帅白瞎了。
林子自卑地说,要一直这样下去,挣了好几年工资还把个女朋友领不回家,那可真是金针落海,没出头之日了。你说说,就我们这种活法,还有他娘的什么劲?啊?什么劲!
别灰心丧气嘛。现在看着有点难,等你的那个花仙子觉出你的好,自然会飘到你跟前儿的。别急,真别急。
敢情你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过上了,我可还挂着腊肉吃斋,实在难熬哩!
嘿,你不知道当初你哥难的时候,天天如坐针毡,也是差点没被逼疯。后来那花仙子不就来了嘛!虽然长相平平,跟花仙子完全不搭边,但总算让我有了一个家。有家的地方就有温暖,有希望,有生活的动力。
哎呀,我哪有你这福分,只能望梅止渴喽。
瞧瞧瞧瞧,又泄气又泄气!就你这种悲观态度,有一天意中人到了眼前你也难把握住!心态首先就不好,得调整啊。
后来明矾就分到了车间。
林子一看见新工明矾,立刻目光如炬,瞬间就喜欢上了。他想打破女职工不归修理工爱慕的惯例,打破有一个算一个都嫁出机修厂的现实,把活泼可爱的明矾追到手。凭什么呀?我们的地盘我们的人,让不相干的男人惦记,被不相干的男人掠夺据为己有?若是一直如此下去,不是钻修车间爷们儿的奇耻大辱吗?这个例我林子必须破!
可是,雄心好下,事情难办,姑娘难追,明矾难搞。神话和奇迹不是那么好创造的。钻修车间的女人难攻,明矾这个美人城堡更是久攻不下。这点林子很快就领教了。一次次地挫败,一次次地卷土重来,都以失败而告终。
有次林子又和黄宗韬一起干活儿,林子一个劲地抽烟,满目愁云的。你说说,咱们当修理工的找对象,想追上个女孩儿,咋就这么难呢?
黄宗韬说,是难。唯其难,才要更有决心和信心,必须追上!
可是怎么追呀。
坚持呗。
咋坚持呀哥?看着喜欢的人追不到手,干着急,连觉都睡不着。
黄宗韬样子古怪地笑看林子,你倒是古董店里的老板,眼里识货。看上明矾了?嗯,是个蛮可爱的丫头。可是人家看得上你吗?
凭啥看不上?我比别人短一截,属武大郎的咋的?
武大郎倒不至于。知道你对明矾的心思。灶上点蒸笼,热气可高呢。怕只怕这是你的一厢情愿。人家好好一个姑娘,脑袋让门挤了,会搭理你?
我咋啦?
你说你咋啦?不是当哥的贬低你,就你小子现在这副德性,没人会跟你。谁肯跟一个不着调的交朋友?谁乐意把自己的一生与个不靠谱的家伙拴在一起?用屁股想想都不可能。明矾那丫头心可不低,你想让她喜欢,我看不是没门儿,连门鼻子都没有。
师傅你看看你,咋长别人志气灭你弟威风?我跟她比,距离就这么远?
不是远,是根本没可比性。人家是天仙,你是混混,咋往一块拢?你说咋拢?别说我打击你,也别在这儿跟我逞强较劲,回宿舍好好照照镜子,看清自己啥模样啥德性再说吧。
师傅你看不起人!
我不是看不起人,是看不起你这种渣男。认真地活,跟死命地混能一样吗?照这么混,你就只能永远把明矾放在心里,也只配在心里窥视。跟你说好好着点,干出个样来,也好让人改变改变对你的看法,让身边不多的姑娘更乐意看你几眼,这样了,你不才有找到对象的几率和可能嘛?你倒好,简直就是锅里炒石头,不进油盐呐!
黄宗韬!你还能把我埋汰得更糟糕一点么?
我挺想高看你的。可你问问自己,进车间以后做过一件让人竖大母指令人钦佩的事吗?不用多,一件就行!
林子被诘问住,哑口无言。但他很恼怒,心说我是向你诉苦的,你不宽慰宽慰反倒这么狠地刺激人,还有大哥样儿吗?牛啥牛!虽说你娶了媳妇,可你的光荣恋爱史听上去也没多精彩。有本事你在钻井队解决,在石油内部女职工里找。从地方弄个没工作模样也平平的有啥可显摆的?别隔着门缝把人看扁了。我还就不信这个邪,你说我人渣就人渣?你说明矾追不到就追不到?我偏要跟你较较这个劲,不把明矾划拉到老林家我誓不为人!
后来林子意外地发现,明矾不但不掸他,还公然喜欢上了黄宗韬!这个发现对他的打击不小,堪称致命一击。丫头,你喜欢谁都是可以的,车间这么多条光棍汉,年轻的,英俊的,有模有样的,多了去了,你待见哪个都行,为啥偏偏在一个瘸子身上动情,在一个结过婚的男人身上流连?再说好好一姑娘当啥小三嘛?当小三光荣啊?真是鬼迷心窍,丢石油女职工的脸!
自从发现明矾暗恋大班长以后,林子整个人就发了蔫,天天跟脚长鸡眼臀生疮似的,坐立不安,心事重重。
不过后来林子仔细观察,发现大班长似乎并不怎么对明矾热,没啥非分之想,除了干活儿的时候接触,其他时间他该忙啥忙啥。蝴蝶一样围着人转的倒是明矾,黄宗韬在哪儿她就飘到哪儿。林子稍稍有些放心了,暗忖:别说他跟明矾之间不可能有瓜葛,就算真有,也是太阳底下堆雪人——不长久。他就不信那黄宗韬好不容易娶妻生子建立了自己的家,会轻易就把这个爱巢给毁了。
明矾总围着黄宗韬转,总在他身边游来荡去,车间就传出了一些闲话。黄宗韬听说后,有意识地躲避明矾。有几次还忠告她,让她离他远点。明矾偏不,还是一如既往。他很生气,心说大老爷们儿让人家传传闲话就传传,你一个黄花大闺女不懂得轻重,跟在我身边瞎晃悠,把名声弄坏了,将来还怎么嫁人呐!就找个机会要把利害关系好好跟她说一说。谁知他刚一提,那丫头就说,爱传传呗,难道师傅没觉出来,我早就喜欢你了?黄宗韬弄个大红脸,瞎说什么呀你!明矾说,我没胡说,我就是喜欢你,喜欢得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跟你在一起!黄宗韬傻眼了,头也立刻大了。他训斥了几句,把她支走了。
其实黄宗韬知道有好几个小伙子喜欢明矾,林子尤甚。有一次林子还跟黄宗韬说,真想给明矾下跪,让她同意嫁给他。黄宗韬想,不能太打压林子了,不然他会更泄劲。就鼓励他说,喜欢就追,当年你嫂子就是我玩命追上的。林子有些自卑地说,你是有魅力的男人,当然追得上,可是我吧……黄宗韬说,你咋啦?啥也不差!给你说个秘诀,追女孩讨她们喜欢,你得用上狗皮膏药的黏糊劲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通狠贴,没个贴不上的。今天贴不上,总有一天能贴上。关键的关键在于,你得有所改变。林子嘿嘿笑了,师傅,那我可招呼了啊?
可是事情并没沿着黄宗韬的美好祝愿发展。明矾还是对林子不理不睬的,当人家是流云和风。林子绞尽脑汁地想得到明矾的芳心,可这丫头不接人家抛的橄榄枝,倒在我身上一味地停留。这是闹的哪一出嘛!这孩子怎么是个大叔控?唉,现在年轻人的心思摸不透,摸不透啊。90后的明矾就更是雾里看花,辨不真了。
黄宗韬弄支烟抽着,心说,当年我在井队的时候,千难万难找不着对象,长得好人年轻却没人搭理,恨不得都给天王老子下跪了。现在我婚结了,娃生了,腿瘸了,三十好几的人了,却蹦出这么个纯真无邪的丫头要往我身上扑,这不讽刺吗?老天爷,你这是开的什么玩笑。我一个有家有老婆孩子的,决不会触碰高压线,跟你这个不谙世事的丫头玩三角恋。你要一味地闯入,将来只能吃涩果,我可不想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父母。
连加意听说明矾向丈夫示好,很心烦,问了几次黄宗韬都说没这回事,听无聊的人瞎传!连加意不信,就跑到车间来,恰好看到明矾在给满手油污正干活儿的黄宗韬擦汗。
她走过去把毛巾一抢扔在地上,恨唧唧地说,你这是干活儿还是犯骚?明矾的脸红了。黄宗韬说,胡说什么?连加意说,男女授受不亲!擦汗是假,撩骚你是真!这是我看见的,我看不见的时候,谁知道你们会干啥?黄宗韬气得想出巴掌,却不能,斥责道,赶紧回去,别在这儿胡闹!连加意咬牙切齿地说,姓黄的,你是不是非要把家玩散了才罢手?黄宗韬说,谁玩了?连加意说,陪黄毛丫头弄风情还不叫玩?黄宗韬说,你多疑了,我们就是同事关系,真没别的!明矾听不下去,工具一扔跑走了。连加意逮住理了似的说,不做亏心事她心虚啥?有本事别跑,给我说清楚啊!黄宗韬说,没你这样的,话说那么过火难听,搁谁能听下去?不走还等着你继续羞辱?连加意说,如果你们之间没啥,我能羞辱得了吗?黄宗韬把眼一瞪,没好气地说,不怕丢人现眼你就接着说!索性不搭理她继续干活儿。连加意见旁边有人围观,悻悻地走了。
虽然黄宗韬言之凿凿地对自己老婆说跟明矾没事,但他的心是虚的。明矾公然喜欢他,车间无人不知。尽管他一直在退避三舍,理性地回避,可是有时候在他心底深处也有几分被人追捧和爱慕的小窃喜。哪个男人不喜欢被年轻貌美的女孩青睐呢?他是个大众男,当然不会免俗。理性上他一直在跟明矾保持安全距离,也不给她在他身上继续无边幻想的机会和可能,但他内心是受用的。这可能就是人性的复杂,感情的不可名状吧?人间情爱是个复杂的系统,谁能说得清楚,谁又能做得更理性呢?只是他清楚一点:已婚男人,成熟男性,可以允许异性对你生发好感,绝对不能让她们在你身上无谓地浪费感情,无休无止地倾注真情,不然你就是情感世界里的罪人。他还清楚,他黄宗韬不可能当这种十恶不赦、为人所不齿的罪人。面对明矾近似于非理性的示好,他以为最明智的选择是不回应,只在内心好好珍藏这份美好的情感。
四
车间派黄宗韬去钻井队搞维修。这种事是常事。钻井队还挑人,技术不行的、维修水平低洼的人家不让去,每次都点名让黄宗韬去。自己从啥时候出名,开始被钻井队惦记上的,黄宗韬也不知道。可能是他修理水平尚可,是厂里的技术标兵吧?
上井维修比在车间维修挣得多,车间和他本人都能得工时,工时就是钱。上井维修井队还招待,因为你是作为技术专家被请去的。去了队长和书记都把他当客人招呼,弄得他经常不好意思,说,用不着这样,不就来干个活儿吗?你们太客套我都不好意思来了。队长和书记就说,别,你可别不好意思不来!你不来,设备趴窝动换不了,我们得多窝工呀!你想让我们完不成进尺,等着公司领导下我们课啊?他嘿嘿笑着,邪乎,说得邪乎了,没这么严重。人家越把他当个人物,他越觉得自己得认真诊断好好修。所以他白天上班,晚上下了班还要经常看一些理论书籍,为的是把钻井设备弄得更明白透彻一点,搞维修的时候更得心应手一些,争取手到病除。
从井队回来,看到维修进度有些滞后,黄宗韬不太高兴,正待发作,大刘说,你先别发火,容我给你八卦一下。
八卦啥?你整天闷头干活儿,能有啥新鲜的?黄宗韬不以为然。
大刘嘻嘻笑,你走了的第二天,快下班时,又来了个急件,主任传来工单,让连夜修出来。你也知道,这几个小子不大听我的。你不在我除了能管好自己和小年轻,别人真驾驭不了。照理车间的急件工单派下来了,自觉的是不就得留下赶紧接着忙?可是林子点儿一到就脱下工服要走。再走没人了,只剩我和明矾了,小张小李还啥活儿都拿不下来。我没让他走。他很不高兴,说,我有事。明矾说,刘师傅那你就让他走吧,我跟你干。我说,丫头,你不行的。再说这是急件,不管加班到几点,都必须干完的。归齐林子还是走了。没辙,我就硬着头皮自己干吧,他们三个给我打下手。晚上八点来钟,林子倒是回来了,手捧一大把玫瑰花。我一看就有点来邪火。我这儿赶急件忙得拉不开栓,他可倒好,跑出去弄把花回来,搞浪漫整情调也不分个时候。一进来林子就把花递给明矾, 着脸问,喜欢吗?明矾说,花谁不喜欢?是人都喜欢。林子接茬问,那你喜欢送花的人吗?明矾愣住了,没说话。林子说,在咱车间,你不喜欢我还能喜欢谁?你必须喜欢我,因为我喜欢你。明矾说,可我有喜欢的人啦。林子嘿嘿乐着,你个傻丫头,你喜欢的人不归你喜欢,喜欢也白喜欢。你这只迷途羔羊还是赶快迷途知返吧。明矾眨巴眨巴眼睛,说,用你指点迷津?你这是嫉妒。林子说,我可不是嫉妒,我是在拯救你。明矾说,用不着。说着就把那把花给扔了。这下林子恼怒了,捡起花边吹灰土边说,你咋这样?花好几十买的哩!明矾嗤之以鼻,谁稀罕!舍不得你拿回去自己摆着看吧!林子受了打击,没心思干活儿,呆呆地坐在一边。后来几天人都跟蔫骡子似的,瞅着还怪可怜的。
黄宗韬说,你跟我说这些啥意思?
大刘一本正经,小明不搭理林子,心思全在你身上呢。
黄宗韬脸一耷拉,这玩笑可不能随便开!
大刘嘿嘿嘿地笑,所以才说八卦一下的嘛。
黄宗韬没好气地说,维修进度跟不上,你不着急,对这种事倒津津乐道,不想继续当班长拿操心费了?
我八卦的目的是想提示你,咱们不能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就说林子吧,那是班里的主力!就是个人问题迟迟得不到解决,才闹情绪工作不提气的。维修进度缓慢,很大因素是林子没最大程度发挥作用。
黄宗韬嗯一声,有道理。行,我上上心,看看能不能帮上他。不过进度你得给我保证喽。
大刘说,这个你放心,我就是整宿加班,也不会让你没法给车间主任交待。
明矾凑过来了,笑眯眯地看着黄宗韬。
大刘转身便走。
黄宗韬说,瞧这嘴巴咧的,整天傻开心。
嘻嘻嘻……明矾的嘴咧得更大了。
丫头,帮师傅点忙呗?
好说。师傅你说。
以后对小林师傅尊敬点,他干活儿的时候你好好学学。别看他吊儿郎当的,实际技术上不差谁。
没看出来!就他那熊样的,还让我跟他学,师傅你没吃错药吧?
别拿豆包不当干粮。除了你们班长,他就是泵班能扛事儿的了。你进厂晚,人家正儿八经算师傅。对前辈要尊重敬爱,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爱答不理的。要有温度,明白吗?温度。还有,从今天起,干活儿的时候你别跟班长了,跟林师傅!
明矾瞪大眼睛,我没听错吧?
肯定没听错。记住,在车间,林师傅在哪儿你在哪儿,他干啥你干啥,啊。
……明矾一脸迷惑,不是,师傅,你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什么药?对症下的药。
不懂。
你不需要懂,照办便是了。
黄宗韬手到病除,维修技术上乘,不仅在厂里知名,经过各钻井队的人口口相传,很快知名到了更多的地方。墙里开花,墙外也香。勘探二公司机修厂厂长为了提高钻机修理质量,特地请黄宗韬给他们厂的修理工现场传授维修技术。自己厂的技术工人成了蓝领精英,被兄弟单位领导赏识,厂长当然很高兴,当场允诺:去!黄宗韬接了指令,但没占工作时间,每天下班后再去二公司机修厂,为的是车间和家里都能兼顾到。
明矾跟班长在车间忙活着,心却早飞走了。黄宗韬出井回来没几天,就开始搞外援。自己妈才做了手术,不好好当孝子,外单位的事跑这么欢。明矾有点生黄宗韬的气,又觉得这么有作为的男人现在难找。下了班她就往黄宗韬的爸妈家跑,接茬照顾黄宗韬的妈。
明矾不上医院了,又开始往公婆家跑,连加意碰见过几次,很生气,妒火中烧的她就不愿再去婆婆家了。既然有人愿意献殷勤,无私奉献,那我还去受这个累干吗?不去还轻闲哩。
非常时期,连加意表现恶俗,黄宗韬对老婆很是不满,指责她没孝心。连加意说,不是我不孝,是轮不上我尽孝。黄宗韬气恼地说,一派胡言。连加意眉峰一挑,我胡说?不信你问问妈,那个莫名其妙的明矾是不是天天长在爸妈家?黄宗韬解释,她是热心肠,帮咱的忙。连加意哼一声,没见过这么热心肠的!狗皮膏药似的贴在人家家。看意思你还挺受用,乐得让她来咱家,喜欢被这个丫头黏糊。告诉你,她目的性很强,是要鸠占鹊巢。你还傻乎乎乐呵呵地享受这一切呢。既然如此,那就让热心肠好人做到底,继续当免费护工吧!黄宗韬被噎得语顿,你,你……不可理喻,真是不可理喻!俩人为明矾斗嘴,闹得很不愉快。连加意一怒之下,又领小宝回了娘家。
黄宗韬下班后除了去传授经验,就往爸妈家跑,去五次有三次都能跟明矾碰面。其实明矾过分的殷勤也引起了黄宗韬的不满。他让她不要再来,她一脸委屈。他说,你嫂子不高兴,你再不闪,她说不定会闹离婚的。明矾愣住了,啊?是吗?他说,可不是嘛。好心要是办了坏事,让小宝没了妈,那可怎么办?他故意吓唬人,说得很邪乎。明矾显然是被唬住了,呆愣愣地望着地面。
明矾不再去了,但显得怏怏不快。黄宗韬顾不上顾及她的感受,只想让老婆早点带儿子回来,他怕岳父跟着操心。岳父待他的好,比他爸妈一点不差,说什么都不能辜负了老丈人对姑爷的这份情。为了顾及岳父的感受,就是心里再有怨气,也要对连加意让步,况且连加意吃醋嫉妒事出有因。设若明矾不是这么粘着他,不是这么不知深浅地总往医院和家里跑,连加意也不至于如此这般。
明矾闷闷不乐,林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对大班长的心思,他早就知道了。他觉得这个90后丫头忒傻,太不识时务。人家老婆孩子享受天伦之乐,你一个小丫头往人家家扎算咋回事?放着对你好的小伙不看不理睬,一门心思撞南墙。这是人家宗韬好,是个正派负责任的男人,不对你个少不更事的丫头起歹心。要是换了流氓加混蛋,早把你祸祸了。谁不吃送上门的饭不喝端上桌的酒?再说了,多看我一眼,多给我个机会你能死啊?放着有可能的人不问津,却要在根本不可能的人身上枉费心思,不是在玩飞蛾扑火的游戏吗?人生就是人生,不是赌场。赌钱输了还有机会赢回来。人生要是输了,想赢都难。你可以喜欢黄宗韬,但人家有家有室,你在不可能有结果的路上狂奔,失足了咋办?迷路了咋办?被碰得头破血流了咋办?他怕她受伤。她疼痛痛苦,他也会跟着难受的。
干活儿的时候,明矾脑子走神思想开小差,林子干着活却早已明了。让递扳手她给钳子,要毛刷她递钢刷,心不在焉,显然心事重重嘛。能让她心事重重心不在焉的没别人,就是黄宗韬。他算是知道啥叫鬼迷心窍了。跟自己一样,她走火入魔地爱上了一个人。爱是神圣的东西,也是可怕的东西。它很美好,也很诡异,能让爱着的人享受快乐,也能让身陷其中的人苦痛万分,生不如死。这些他以前不知道,是在爱上明矾以后,在亲眼目睹了身陷其中的明矾的举动以后认识和感受到的。现在明矾已经陷入了爱的沼泽,进入了痛苦的通道,他很难过,为心爱的她难过。他不能视而不见,他要帮她。可是明矾对他很排斥,人走火入魔的时候就是这样,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就是这样,心里只有那个他,再也装不下别人。他知道,但是他还是得靠近她,不靠近怎么拯救她,怎么拉她出沼泽呢?
这天下班前,林子边收拾工具边对明矾说,美女,等会儿一起去吃牛排吧?
明矾两边瞅瞅,你请客?
嗯,我请!我知道一家西餐馆,牛排做得绝对正宗。
本姑娘没空。
下班了还没空?
下班还有下班的事。
又去黄师傅家照顾他妈?
不行呀?她嘴硬着,心里却想,我倒是想再去,可是哪还敢呐。
不是我说你,你这人就是不长记性。忘了那天黄师傅怎么说的啦,你再掺和,人家老婆都要跟他闹离婚了!
你,你都听见了?
啊。
你这人咋这样?窥探别人隐私偷听别人说话,无聊不无聊?
别生气嘛。
你以为我厚着脸皮去黄师傅家,光是因为我喜欢他?
那还为啥?
我是想帮黄师傅分担点。他白天上班,下了班要去外单位帮忙传授经验,分身乏术。可他妈做完手术时间不长得有人照顾,我就想多跑跑,让他能有更多时间喘喘气。还有,我要是帮他把家里事分担点,他不就有更多精力管理这几个班了吗?
唔。
再说他费劲巴拉找来的活儿可都还堆着呢,这些额外的维修设备都是钱是效益啊。不抓紧时间修,工时咋向车间要?我急呀,恨不得长三头六臂。可干着急使不上劲!我们都是青工,班里能撑能挡能干的,除了班长就属你了。你进厂五年算师傅了,这种时候你是不是得有点责任感,有点担当?和大刘师傅带着我们齐心协力把这些活儿赶出来?可你看不出眉眼高低,分不清轻重缓急,车间闹人荒你视而不见,继续当游二狗,还纠缠着非跟我吃牛排套近乎。没眼力见儿的东西,一边待着去!别说本姑娘没工夫,就是有,也不会陪你这浑不懔的轧马路谈情说爱,你不配。就你,再怎么在女孩儿身上花心思都是枉然,谁能把你往眼里夹?为人虚头巴脑,上班混点下班疯玩,除去长了一张还算过得去的脸,你还剩啥了?你倒是说说,哪个女孩儿头被驴踢了会看上你?
哎哟毒蝎女,不带这么打压人的。再,再再说了,我有你说得这么不上台面,这么不堪吗?
你以为呢?
你就……喜欢黄师傅那样的男人?
对,我就喜欢黄师傅!不单我喜欢,任何好女孩儿都会喜欢他这样的人。就算我这辈子嫁不了他,也会在心里喜欢他一辈子!
哼!拉着条腿,又那么大岁数了,有啥可喜欢的。
就喜欢,就喜欢!
好好好,喜欢你喜欢。我就一点没让你动心的地方?
没有!你跟黄师傅能比吗?他咋干工作你咋干工作?人家啥能耐你啥水平?根本不在一个层次,没法儿往一块摆!就你这样的,耍小心眼处处有你,一干活儿就溜边耍滑,争奖金的时候逞英雄,遇到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你跑得比兔子都快!别说我看不上你,任谁都看不上,你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那,那你说我咋表现你才能看得上我?
这辈子我看你是咋都改不好了,下辈子再说吧。
别介,别下辈子呀。就这辈子,这辈子我就从良。你不是欣赏崇拜黄大班长吗?那我就照他那样做人,好不好?
你真愿意换个活法?
为了你,我愿意!
别在这儿跟我信誓旦旦的,明天起我看你咋表现!
林子嘿嘿乐了,行,你看你看。
五
黄宗韬当选公司标兵去开表彰大会。
回到车间,看到那几台设备修得不错,基本快收尾了,黄宗韬很高兴。他表扬大刘管理有方,还笑着跟大刘开玩笑,说你可以断奶了。意思是我不在你也行的。
大刘说,不是我管理水平上升快,是某个人变化快。
黄宗韬被说迷糊了,问,咋回事?
你这一忙碌,林子忽然跟变了个人似的,不用扬鞭自奋蹄了。不待我督促,自己就把自己当师傅了,干活儿很主动,也肯卖力气了,带着明矾他们仨忙得像模像样的。
黄宗韬很意外,真的?
大刘说,你也知道,以前他就是块废料,烂泥扶不上墙,一身力气不肯出,整天干眼皮子活儿,在班里最不得人心了。可是就怪了,自从你这段时间忙里忙外了以后,他就玩儿起了变身,我都快要不认识他了。你说他要早这样,咱们班的战斗力不是就不比提升班弱了吗?
黄宗韬说,谁说不是?看来人都是可塑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好事啊。不过,据你分析,他给咱们玩儿变身动力从哪儿而来?
大刘想都没想,便说,明矾呀!你把那丫头往他身边一搁,等于给了千斤动力,那可真不一样啦。
黄宗韬哦了一声,这么说这小子快贴上了?
大刘说,具体情况不知道,人家也不告诉我。我就知道他上班时间猛干,下了班就围着明矾转悠。
黄宗韬大笑,这就对了。是我教他的,让他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往上贴。
大刘也笑着说,没贴住至少也粘乎上了。
黄宗韬说,他俩有没有结果咱不是最关心的,关键是林子能不能就此改变人生态度,换个活法。真要转变,不那么吊儿郎当当颓废派了,婚姻的事也就不成问题了。
大刘点头说是。
黄宗韬觉得在林子的事上应该趁热打铁,把他炼成一块真正的好钢。
转天干活儿的时候,他有意跟林子搭手。干完最后一道工序,他递支烟给林子,说,下班别去食堂吃了,找个地方喝喝?
林子受宠若惊,行呀!
他们去了一个小饭馆。
黄宗韬说,你说现在好酒有多少了?可是就是奇怪,我偏偏喜欢喝北京二锅头。这味道吧,咋喝咋觉得对味儿。
林子说,嗯,我也喜欢,高级酒还喝着不习惯。
是呢。
俩人聊了车间的事,聊了他们成为工友后的事,聊了人生的诸多烦恼和无奈,竟然越聊越投机,以至于最后林子颇为感慨地说,以前咱们就朝夕相处,低头不见抬头见,可是今天才发现,原来咱们这么投脾气!说实话,你能耐是能耐,以前没觉得跟我有啥关系。不就认干点,能水大点,车间里的人高看几眼吗?有时我还有几分嫉妒,心说都是人,为啥那混蛋有人缘儿受恩宠,我被丢在犄角旮旯没人睬?后来才释怀了。是谁点拨了我知道吗?
谁?
明矾。在她眼里你是英雄,我是臭狗屎。有一天我想请她吃牛排,她不但不去,还把我狠狠指责数落了一番。她把你抬出来当参照物,把我埋汰得够呛。不比不知道,一比我汗颜呐!想想进厂好几年了,真是碌碌无为在混吃等死,她那番话让我幡然醒悟。本来咱修理工找对象就难,再不好好做人,不更没人瞧得起了吗?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稀里糊涂地混了,不然我真得打光棍了。
明白了就好。你不是一直喜欢她吗?那就活出个样儿来,让她觉得你是个可以依赖,能托付终身的靠谱儿男人。
就是就是。你放心,为了爱情,我也要把自己的人生换个写法。
有这决心就好。
对啦师傅,再有人请你上井带上我呗?
咋的,要撬我的活儿把我顶了?
哪敢啊,再说我就算有这心,也没你那能耐呀!
那你几个意思?
我,我这不是想拜你为师,多学点本事吗?技不压身。我得趁年轻,脑子灵腿脚利索,多掌握点生存本领和维修绝技。
哟,进厂这么些年了你都当撞钟的和尚,咋突然就想明白了?
不想继续让人看扁。我想像你一样,练就一身硬功,修得一身正果,让身边人重新认识,对我刮目相看。
我说小林子,是谁给你灌了清醒汤?几天不见你被洗脑了?
嘿嘿嘿。还能有谁呢?就是最崇拜你也最喜欢你的那个丫头呗。
去,别瞎说!除了你嫂子,谁还会喜欢我?
师傅你就别不好意思了。有人喜欢爱戴还不好?要我半夜都得乐醒喽。
黄宗韬说,明矾还挺有本事,把你降住了。
师傅你是知道的,她一进车间我就上心了。可惜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稀罕人家人家不待见我。可我放不下啊,整天琢磨着怎么得到她。她喜欢你,崇拜你,所以不管我咋下力气追,她的心一直在你身上。现在我终于想明白了,要想获得她的芳心,得正经做人干出个样来,成为有能耐有魅力的男人。
这么想就对了嘛。就要有点骨气,多把心思花在苦练内功上。俗话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你肯钻研,愿意学,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成为受人尊敬、技艺不凡的技术工人。人有本事了,总会被人另眼相看的。到那时,别说一个明矾,两个三个跟明矾一样可爱,让人心动的女孩儿都有可能追着你跑哩。
林子呵呵地笑,那我可就期待着这一天喽?
下班时间快到了,大刘喊收工。
林子说,这台振动筛还剩个尾要收,不如索性干完吧?
行啊。大刘问,今天怎么觉悟高,不反对延长工作时间了?
我林某人要来个大变身。
大刘假装不信,边儿去吧,上坟烧报纸,你糊弄鬼呢?谁变我都信,你说要当个好修理工活出个样儿来,我先不信!
知道车间的人都拿我当三伏天卖不掉的肉——臭货,我还就得让这印象变一变。
大刘眼睛瞪得老大,哟嗬,还真要当良民做好工人了?
那是,老子非来个半夜三更放大跑——一鸣惊人不可!
哟哟哟,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哇。就怕你这大忽悠是唬人的,放过的屁,扭头就忘。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啊?那太好了,我等着你的一鸣惊人!
吊车开过来的时候,蹲着干活儿的大刘正起身。速度太快,起得过猛,龙门吊司机措手不及来不及躲闪,眼看就要发生事故。旁边的林子眼疾手快,大手用力一压把大刘摁倒。大刘避开危险,林子却被龙门吊铁钩狠狠撞上。他觉得一阵剧痛,瞬时倒地。
送医院检查,确定林子后背受伤,骨头折了两根。
做完手术,林子被送回病房。
麻药劲儿过去,林子醒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明矾。他很意外,也很开心。如此说来,这丫头也不是一点不待见自己。
大刘做个手势,示意大家都离开。
看见林子睁开眼,明矾笑了。刚笑了一下又开始呜呜呜地哭。林子忍着疼痛,看着明矾哭得这么痛,忽然咧嘴笑了。明矾很生气,一边痛哭一边嗔怪林子,都受伤了还笑?有什么好笑的?是不是脑子也被撞坏了?林子嘿嘿嘿继续笑。明矾举手作拍打状,成心跟我作对是不是?林子压低声说,哭得这么痛,说明你在乎我,心里开始有我了……明矾说,混蛋,都伤成这样了还贫!林子说,就想,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生命不息,想你不止……明矾说,要死呀你!能不能矜持点?林子说,矜持是啥?不懂,也不想矜持。就想表达,就想让你做我女朋友。明矾眼珠子瞪得溜圆,闭嘴,再不闭不伺候你了!说着就起身端出要走的架势。林子赶紧扯住明矾的胳膊,别别别,可别!你看师傅都险些工伤致残了,你这个小徒弟不照顾还要走,是不是也太不人道了点?明矾扑哧笑了,那你就老实点!别再臭贫口无遮拦的。林子说,遵命。
明矾对林子很尽心,班里派她看护林子,她也愿意照顾他。这次他做了一件好事,不然班长该有危险了。喜欢是乍见之初,爱是久处不厌。林子早就喜欢她了,而她对他却一直没啥感觉,被深深吸引的人是黄宗韬。可是人家有家有孩子有老婆的,再喜欢也是枉然。既然这段感情不会有结果,那就要重新定位。真爱一个人,应该学会放下,不能成为对方的心理负担。再说嫂子都来车间闹过了,当时黄宗韬很难堪,为难的样子让她都看不下去。林子对她是一心一意的,最近一直在努力改变自己。这样的人也不是不能接受。据说爱人不如选择被爱,后者比前者更轻松。算了,不胡思乱想了,一切随缘吧。
一直以来,因为车间女的少,因为这些本就不多的女人对修理工的不咸不淡,不冷不热,让林子伤透心也恨透了她们。明矾对他的悉心照顾让他明白,并不是所有的女人都不拿他们修理工当回事。世上还是有好女人的,身边还是有可爱姑娘的。他庆幸自己没看走眼,没选错目标,明矾真的是个脱俗的女孩,是值得男人放弃一切追求的宠儿。为了这样一个近似完美的姑娘,别说改变自己不再放浪形骸,就是赴死也心甘情愿。这么想下去,林子竟然激动万分,热血沸腾了。
几天后明矾又来时,俩人面对面地相互看着,有了一次深谈。
明矾说,一直讨厌你,甚至厌恶你。车间里有几个像你这样拿工资不好好玩活儿的?我都替你丢脸臊得慌。但是这次你舍命救大刘师傅,让我另眼相看了。你要是早点正经八百做人,我肯定不讨厌,愿意跟你友好相处了。
林子说,我是浑,是懒惰,不是啥好鸟。跟黄师傅那样的好工人比,确实很丢脸。可我一开始也不这样啊。刚进车间的时候,我也是热血青年,想好好学技术,大干一场,当个对企业有用的人。可身边满眼满目都他娘的是爷们儿,女的寥若晨星,少得可怜。你给递笑脸,她们连搭理都懒得搭理,好像我们是染上了瘟疫的人。我们怎么了?凭啥被这么漠视?后来才知道,人家是嫌我们地位低下。咱车间的老修理工,婚恋问题能在车间和厂里自行消化解决的几乎没有,都是找地方或者农村的当老婆。很显然,我进错了单位选错了行干错了职业。如果不是当上这个为人不齿的修理工,能连对象都找不到吗?而且你一来我就看上了,对你一往情深的。可你眼睛都不在我身上停留,过来过去当我是空气。我能不沮丧,能不泄气吗?还努力工作?还追求进步?还苦练基本功争当技术能手?去他大爷的吧!老子连女朋友都交不上,婚姻问题都不知道咋解决,啥希望都看不到,还有心思为企业做贡献?做个熊啊做!我们这个主人翁当得憋气当得窝囊啊!万丈豪情一落千丈,再也没心思干工作了。谁能找到对象娶上老婆谁他娘的干去吧,我一个连姑娘的手都拉不上的男人,一个荷尔蒙分泌正旺盛的小伙子,精神和情感却备受折磨,活着不是幸福,是煎熬。不颓废还积极?干活儿不溜边还奋发大干?锤子!
所以你就混天天?
林子用手挠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着,嗯啊。
熊样儿!一样的工作环境,你看人家黄师傅,不管身处啥境遇,都能摆正人生态度,乐观积极地向前奔。你这个在二线机修厂的人,说起来比当年的他环境好多了。在一线钻井队的时候,他遭受的歧视、被女孩儿冷遇的更多,受到的刺激更大!他不是挺过来了?我承认有些女孩儿势力,眼高,看不上工人,嫌弃咱们修理工脏,干活儿累挣不了多少钱。可是别人瞧不起,自己不能瞧不起。再说不管在哪儿,不论啥时候,还是有不势力不俗气的女孩儿。我不搭理你,是看不上你整天当混混!你要跟黄师傅一样活得精彩,我不就高看你了?自己不努力,却一个劲儿地找客观原因,没人搭理纯属自找!
是,自找,确实自找。要知道你是因为这才不掸我的,那我早就不甘落后,奋起直追了!
明矾嘴一撇,哼,马后炮!
嘿嘿嘿。他听出了明矾的弦外之音,虽有指责却是嗔怪,一时间胸窝里栽牡丹,心花怒放。
明矾对自己细致入微的照顾令林子十分感动。在这之前,因为当的是最底层的修理工,因为职业和工种的特殊性、找对象的重重压力,生活的天空在他眼里就没有晴过,每天都是阴云密布,雾霾不散。他曾经失望,甚至绝望。现在美女近在咫尺,还对他这么好,他觉得天一下蓝了,碧海晴空,万里无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受用。哦,原来生活是这么美好,原来爱情并不是可望不可即的东西……
但林子心里不踏实。他和明矾的关系尚未筑牢,犹如三条腿的长凳,还很不稳。明矾快要拢住了,万一黄宗韬冷不防来个釜底抽薪,横刀夺爱咋办?虽然黄宗韬从不承认他对明矾有意思,但现在人的心思谁摸得透呢?得找个机会跟他挑明了。
没过几天,黄宗韬忙里偷闲又来医院看林子,林子借故把明矾支开,对黄宗韬说,哥,我跟你说,你已经出列,是有孩儿有老婆的人了。我有多喜欢明矾你是知道的,我和她之间能进展到现在这程度,可以说是六月天下雪,得之不易!你可不能撬我的行,不然别怪弟弟给你下战书啊!
黄宗韬呵呵呵地笑。傻小子,你以为我会老孔雀开屏,自作多情呀?老实跟你说,就你嫂子一个我都吃力搞不掂,还整婚外恋?你高估我的情商和能力了。没这份精力,也不会干这缺德事。我跟明矾之间纯粹是师徒情,断断与风月无关。多情种,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啊?
嘿嘿,嘿嘿嘿。
六
酒香不怕巷子深。
黄宗韬被勘探二公司机修厂请去传授经验的事,很快被另几个勘探公司机修厂的领导知道。钻机修理技术都是一样的,可修理工的能力和水平却参差不齐,有黄师傅那种看家本领的人太少。既然人家不搞技术保密,乐于把掌握的技术与修理工分享,那还等什么?于是乎,其他几个勘探公司机修厂的厂长也纷纷给黄宗韬的厂长打电话,让给他们的维修人员也搞搞培训,把修理技术水平上上台阶。厂长觉得很荣耀,可也颇为难,毕竟厂里也需要黄宗韬。他就把为难之处跟黄宗韬说了。黄宗韬想了想说,班里还有不少事,脱岗去外援,厂里该受损失了。不如这样吧,班我上着,让他们把几个厂的维修工集合到离咱厂最近的招待所,我每周利用双休日去给他们讲。厂长听了很高兴,这办法好,既不驳兄弟单位的面儿,帮了人家的忙,厂里的事儿也不耽误。
黄宗韬再次陷入忙碌之中,来回在厂里和红星招待所穿梭。
自从在车间看见那不知廉耻的丫头给黄宗韬擦汗,又在婆婆家遇到她主人般地忙活,连加意寒心透了。黄宗韬娶了媳妇有了儿子,却跟一个姑娘拉拉扯扯,不清不楚,这算咋回事!她越想越气,回了娘家再也没回自己家,婆家就更没去。虽然她明白婆婆刚做过大手术需要照顾,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不闻不问,甚至连面都不照。可是谁让她儿子作呢?自己养的儿子自己认,儿子瞎胡闹,当娘的就得受。凭啥他们卿卿我我逍遥自在让我当家奴?门儿都没有。
这次还就怪了,黄宗韬居然变成了厕所的石头,又臭又硬,自始至终都不来照面。一个电话不打,一条信息不发,他这是闹的哪一出?存着跟我离的心了?胆子不小嘛。以前每次俩人生气闹别扭,黄宗韬自尊心再强,最终都是要来哄她,接他们母子回家的。生气归生气,恼怒是恼怒,连加意还是要跟黄宗韬把日子过下去的。回娘家只是一时的气愤,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只是为了解解气,平息平息心中的怒火,并不是来真格的。可这家伙还较上劲,跟我杠上了,这可真是稀罕事。杠就杠,谁怕谁!又不是我连加意的毛病,是你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在外面不老实闹绯闻,难不成还要让我低三下四地去求你?嘁!
小宝在姥姥家住烦了,天天跟连加意闹,说他想爷爷想爸爸了,不止一次问连加意啥时候回家?啥时候去爷爷奶奶家?这是骨血亲,割不断斩不了的,连加意知道。可是不是我这当妈的不让你见你爷爷奶奶和爸爸,是你爸狠着心肠不来接你,我有啥办法?有种你给你爸打电话,让他来啊。
自己的闺女使性子,又跟姑爷闹别扭,甩下家里和婆家一堆的事,领着外孙在家里常住,连加意的爸爸很不高兴。夫妻之间再有不愉快的事,你一个当媳妇的,也不能往娘家一猫就啥都不顾了呀。人家宗韬的妈才做了手术,身边没个姑娘,你不应该早晚过去伺候伺候,照顾照顾啊?老大不小的了,早都当妈妈了,还这么不懂事!唉,都是让她妈给惯坏了!这独生女就是不行,娇纵得很,受不了屈也不肯吃亏,不管事大事小,稍有不顺就跑娘家找庇护,实在不让人省心呐。其实宗韬是个好孩子,在单位干得好,当女婿也够格,没啥可挑拣的,毛病大多都在自己闺女身上。他没直接说,但话里话外的,催促闺女赶快回家。可是她妈每次都拦着,说不能再惯那家伙,让他来认错再领人,不赔礼道歉,那家咱还就不回了!这丈母娘要是跟着捣乱火上浇油,闺女家别想太平。人家都是往和处拢,她可倒好,把事儿往坏处办。唉!一对糊涂母女。有一次他就冲老婆发火了,说,孩子不懂事,你也不明事理?她婆婆做完手术身边不得有个人?为点鸡毛蒜皮的事躲在这里一天天的不去露面,妥当吗?合适吗?连加意的妈一点也没服软,当即回敬道,啥鸡毛蒜皮?你姑爷跟个小黄毛丫头搅在一起,不明不白的,加意撞见过。那丫头还往小宝他奶奶家跑,忙里忙外的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你说说,谁当这个家里的儿媳能心静?能不火冒三丈?咱们闺女在婆家受这种气,你个窝囊废不去教训你姑爷,倒在家里给我们娘俩逞威?以前他们一闹别扭,你都是向着你那宝贝姑爷,凶巴巴地呵斥我闺女走。这次别想再当这个家。告诉你,他姓黄的不上门道歉说清楚,我能让我闺女离开这个家姓就倒着写!嘿,母老虎发威了,刁蛮劲上来谁惹得起?他一看这阵势不比从前,决定不跟这娘们儿硬抗。
以前姑爷是识趣的,肯放下面子,服软接人。这次也邪了,一天天地不现身。难道还真有她们娘俩说的那种事?不能啊,宗韬不是那路不负责任的男人。
假装要去下棋,他出了家门。心里想,宗韬总不来,肯定是车间忙,加意不露面,他还得回去照顾他妈,所以没来这边傍面。这么想着,他进了超市,买了些滋补营养品,坐着公交车去了亲家家。
两亲家热热乎乎地寒暄着。询问了术后恢复情况,他就开始给姑爷的爸妈道歉。你看看,亲家母还离不了人,需要照顾。可是也不巧,加意最近重感冒,不方便过来,怕给你们传上。我过来看看,顺便说一声。不好意思啊?亲家公说,没事没事。让她好好休息,这儿不是有我呢吗?放心吧亲家!他说,那你就代加意多受点累吧。等她一好,我就赶快让她回来。亲家母问,小宝乖着呢吧?他答,嗯,咱们小宝乖得很,你们放心。
辞别了亲家,下楼走出小区大门,他给姑爷打电话。
黄宗韬在电话那头叫了声爸。他说,你还知道我是你爸啊?黄宗韬说了句对不起,解释说,我这段时间有点忙。他问,忙什么?不是忙着准备离婚给小宝找后妈吧?黄宗韬说,爸说什么呢,你姑爷是那种人吗?他就凶巴巴地说,那你还不快去接人!黄宗韬说,爸,先让他们娘俩在那儿再住几天吧,厂长让我给外单位的修理工搞培训,要讲好就得认真对待,备好课。所以我白天上班,晚上准备培训课件,双休日上课,最近忙得很。等忙完这事儿我就回去,小宝姥姥那儿你替我解释一下。
挂了电话,他悬着的心放下了。哎呀,姑爷现在是家里家外忙到一块了。既然单位有重任,他肯定没空回家照顾亲家母了。不行,得想个法子。加意的心结还没打开,在宗韬身上的那点气还没消,这时候让她回婆家肯定行不通,再说还有那个护犊子的老婆子挡着……
他没回家,去街上找了一家护工中心。
您要请人吗?接待人员很热情地询问。
嗯,请人,护理病人!
很快谈妥一个,说好了一个月的护理费用。他对对方说,着急用人,下午你到芙蓉小区门口等我。来,先给你200订金,剩下的钱下午给你,好吧?
护工点头说好。
回到家,他悄悄找出藏在储藏室里的钱掖在身上。吃完午饭,假装躺床上眯了一会儿,就爬起来坐车往亲家家去了。
给完护理费,他嘱咐护工说,别说是我请的你,就说你是我家远方亲戚,啊?
为啥要撒谎?护工一脸疑虑。
哎呀我有难处嘛。但你放心,这是善意的谎言。
晚上黄宗韬就把电话打到了老丈人的手机上。岳父有散步的习惯,黄宗韬知道,所以他是在那个时间打来的。
我爸下午给我打电话了,说你找了个亲戚帮着照看我妈。可是不对呀,我咋从没听说过加意有这么个表姑?
嗨,那是我糊弄你爸你妈的。就是,加意哪有这么一个表姑嘛。嘿嘿嘿。
这么说又让岳父破费了。黄宗韬愣了片刻,才说,谢谢啊,让爸操心了。
爸还用谢?对啦,我找个借口说加意感冒了,万一回家你爸妈问你,可别说差了啊?
好好,我知道了。
家里的事你不用分神,我给你代管了,你就顾着把厂长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好吧。
爸——
哎呀咋婆婆妈妈的,不像个爷们儿!电话被他挂掉。
连加意给爸爸开门时问,今天散步咋这么长时间?
他压低声说,跟你男人通电话哩。
搭理他干啥?我们娘俩就像一堆柴火,搁在这儿他连问都不问,鬼影也见不到,哼!
你别冤枉他,厂里压得有担子。他得上班,得照顾你婆婆,还得帮外单位搞培训,够忙活的了,就别挑理了吧!
工作重要还是老婆孩子重要?
咦——可别这么说!在单位拿不起,不被高看的人能算条汉子?厂里那么多修理工,人家单点他名让去讲课,说明他能耐!你要不珍惜,等哪天失去了等着懊悔吧!
黄宗韬培训结束就奔了老丈人家,他没上楼,而是去了岳父常下棋的地方。果然岳父正坐在旁边观战,动不动还支一步两步。
黄宗韬走过去,拽了岳父衣袖一下。
岳父一看,咦,你咋来了?
黄宗韬说,爸,儿子请你喝酒!
一声“儿子”,让岳父异常高兴,说明自己没白疼这个姑爷。人就是这样,你善待他他就会亲近你。这不,明明是姑爷,可人家自称儿子。好嘛好嘛,这辈子没儿子的遗憾现在得到了弥补。他笑着问,事儿忙完了?
嗯,忙完了。
那咱哪儿喝去?
你挑吧。反正我得好好表表谢意。
哎呀,谁跟谁啊。岳父不想让姑爷破费,指着附近一个小馆子。
黄宗韬摇着头,那地儿不行!走,咱鸿顺楼去。
岳父知道姑爷是真心想谢自己,就说了声好。
黄宗韬要挥手打车,岳父说,不远,走几步呗。
黄宗韬说,那行。
俩人便肩并肩开步走。没走几步,黄宗韬就把胳膊架在了岳父的肩膀上,勾肩搭背亲密无间的样子,完全是跟哥儿们在一起时的架势。
岳父一点没觉得别扭和不妥,不但没推拒,反而顺势把姑爷的胳膊拽紧了。
黄宗韬觉得很亲切。嗯,这就是另一个爸的感觉。娶了他的闺女,多了这么个让他舒心且处处帮衬他的爸,他甚是满足。连加意闹情绪,耍赖不回家,妈那儿缺人手,岳父如及时雨宋江,代请护工照顾妈,解了燃眉之急。这样的老丈人委实难遇。这么好的岳父,就算他闺女不够好,也该包容了。
吃着涮羊肉,喝着白酒,不用老丈人审,黄宗韬自动就把一切都坦白交待了。
借着酒劲,黄宗韬说,你养的闺女好是好,就是醋劲太大,动不动泛酸。你说说,一个刚进车间的黄毛丫头,我能对人家有啥想法?人家拿我当个师傅,多说几句话,干活儿的时候在一起忙活忙活,这不都正常的吗?她不依不饶的。那丫头热心肠,我妈动手术,她去了几次医院跑了几趟家里,不过就是表示表示同事间的友情。你闺女就多想了,跟人家争风吃醋了,说啥都不去我妈那儿了。我忙得四脚朝天,她还真生气给我撂挑子罢了工。当时我难呐,顾了外面就顾不上家里。幸亏有爸你,不然我在我爸妈那儿真就难交待!来,儿子再敬你一杯!
岳父说,实话实说,加意没有大局意识,还是小女人的那种劲儿。在这一点上,她不如你。不过看在爸的分上,你就当她还是没长大的孩子吧。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咱还跟她计较啥?
黄宗韬呵呵笑了。对,不懂事的孩子,连加意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需要咱爷俩携手加强教育,甚至重塑。呵呵呵。爸,今天儿子喝多了,不敢回家,不然小宝他姥姥不会给我好脸看。明天吧,明天晚上下班我去看岳母。不过,我岳母何方神圣?那威风劲儿的,那厉害劲儿的,谁当她姑爷都得矮三分吓破胆,是不是?
行啦行啦,就别给我上话点拨了。我都吃了多少年咸盐了,这点小事还办不明白,那不白活了吗?你下了班只管回家吃饭,那俩女人翻不出多大的浪来!
哈哈哈。嗯,我相信爸你的威严。
黄宗韬把岳父送到楼下,拿出存折塞给岳父。没用上,请收好。
你看你这孩子,留着给小宝奶奶买点滋补品嘛。
买了都买了。
岳父敲开家门,也借着酒劲说事。
我宣布!他说,经过我严密跟踪和细致调查,黄宗韬没有在外面拈花惹草,他是个好同志,工作努力,待人真诚,重情重义,有家庭责任感,老连家能有这么好的姑爷,那是我们的福分。福分呐!
小宝的姥姥瞪着这个喝多舌头大了的家伙,没好气地说,喂,醉汉,胡咧咧些啥?
连加意知道这是黄宗韬给爸爸灌酒了,很不高兴地看着自己的爹。哼,一到关键时刻屁股就坐歪,胳膊肘就往外拐!
我可没醉!告诉你们,宗韬跟那什么叫明矾的丫头啥事都没有,没有!
有让你知道呀?蠢蛋!小宝姥姥接一句。
我说没有就没有!再说人家有对象,就是他们班组的,姓林。所以呀,天下无事,天下无事,啊?宗韬,小宝的爸,绝对是个忠诚男人。前段时间他们厂里安排他外援搞培训,他忙活那事去了,可没在外面风流快活。谁要是非把莫须有的罪名硬往我姑爷头上安,我这个当爸的可不答应!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敲山震虎的一番话,俩女人听明白了,这是黄宗韬要回来了。他回来了,谁也不准滋事生事,不然,是会给谁颜色看的。
平时小宝的姥姥很凶悍,可是听完这番话,她蔫巴了。
连加意啥时候都是借妈的威仪逞能。现在当妈的都萎了,她也就不敢造次了。
睡觉的时候,岳父给姑爷黄宗韬发了一条短信:放心,搞定。
黄宗韬回:姜还是老的辣。跪谢!
第二天晚上下了班,黄宗韬提着两条很大的黄花鱼回了老丈人家。
欢迎他的是小宝冲锋式的打扑。还有一桌子的好菜。还有岳父慈父般的笑容。还有岳母和老婆故意挂在脸上的寒霜。
黄宗韬心里话,妈,夫唱妇随,你再怎么翻腾也弄不过我爸,还是认输吧。连加意,少给我 刺儿,现在我向你低低头,吃完饭回到家上了床,看我怎么收拾你!
团圆饭吃完,岳父通知自己闺女,加意,明天是周六,你跟宗韬带小宝去那边看爸妈,听见没?说通知,口气更像是命令。
连加意嗯一声。
回到家,安排小宝睡下,黄宗韬拉着连加意的手进了客厅。
老婆大人!黄宗韬笑嘻嘻地说。
谁是你老婆?年轻貌美的明矾吧?
嘿嘿,你希望是这样?你希望我可不希望。真这样了我们家小宝咋办?
你心里还有小宝啊?
那必须的!不光有小宝,也装着你呢!
你就拿蜜往嘴巴上抹吧。再抹也是假的,没人信!
不信就不信吧,我有实际行动。黄宗韬掏出机票晃悠晃悠,老婆你看这是什么?
机票?去哪儿的?
飞三亚的。后天出发!
啊?真的?连加意喜出望外。
黄宗韬把机票放到连加意手里。
连加意问,你哪来的钱买机票?不会藏私房钱了吧?
不能!这是人家给的培训费。
自己男人不但工作干得好,外单位还慕名请他去传授经验,连加意忽然觉得很骄傲,抿嘴乐了。
连加意高兴了片刻,目光很快又黯淡下来。说,三张机票,多贵呀!再说三个人都去,我又挣不了多少钱,这么花,咱不过日子了?
看看你,心疼钱干啥?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对,钱花了才是自己的,不花永远不是你的。所以不许败兴,不许把钱看这么重!开心快乐最重要,一家人幸福最重要。明天晚上从爸妈那儿回来,你就给咱们收拾东西。啊?
连加意紧紧盯着自己的丈夫,看了一会儿,说,看来你还是爱我们的。
那当然!不爱你们我爱谁?
爱你的明矾小妹呀。
开开玩笑就算了,千万别把我们往一起搁。我是有责任心的男人,绝对不会玩彩旗飘飘的!
……
前段时间瞎忙一气,没顾上你和小宝,对不起啊老婆……
连加意双眼濡湿,脸上写满歉意和愧疚,应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忙成这样,我还跟你置气,因为嫉妒吃醋,连小宝的奶奶都不去照看了,我这个儿媳和老婆当得太不够格了……
不用放在心上,事出有因嘛。我不怪你。再说我也有责任,不应该任由明矾靠近。在这件事上,我郑重其事地向你检讨。之所以大意,是我从来没把她当异性看,在我眼里她就是个孩子,一个很虔诚的徒弟,真没多想过。不过你还真够酸的,为个小丫头,醋劲儿大得了得,敢把家里最大的事撂下,回娘家躲清闲!你也不怕我一怒之下休了你。
怕个鸟。你要真鬼迷心窍跟那丫头混一块了,我还怕你休?不等你休,我先跟你一拍两散!
也是的哈。不过我喜欢你这股醋劲。这说明你喜欢我,在意我。想我一个没几个人能瞧得起的修理工,一个瘸子,还能被你这么放在心上,知足了!再说当年我找了那么长时间对象,见了不下二三十位,都没人肯跟我搞。只有你对我点了头,给了我机会,让我有了一个温暖的家。就冲这点,你连加意纵使有点小错,犯点小驴,我都原谅,不然对不起你对我黄宗韬的情意。再者说了,我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娶了你,我咋能得那么通情达理,处处维护我帮衬我的好老丈人?就冲我们小宝的姥爷,我也得对他闺女好,好一辈子,不离不弃!
连加意什么话也没再说,但阴郁了多天的脸放了晴。
女人的脸就是晴雨表,就是幸福指数的测量仪。她们高兴不高兴,快乐不快乐,都是会写在那上面的。
看到老婆开心,黄宗韬不由感叹,真是风日晴和人意好啊。不觉中就想到了一句话:时光如水,总是无言。若你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