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领域”的公共艺术
——汪大伟教授访谈录
2016-06-03访谈主持刘中华访谈助理周娴
访谈主持:刘中华 访谈助理:周娴
“跨领域”的公共艺术
——汪大伟教授访谈录
Public Art Across Fields
访谈主持:刘中华 访谈助理:周娴
汪大伟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院长、博士生导师,现任国务院学位办设计学科评议组成员、教育部艺术硕士教指委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上海市创意设计工作者协会主席、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1998年,汪大伟教授在《装饰》杂志发表了题为《公共艺术是21世纪的新兴学科》的文章,在国内首次提出公共艺术的概念并作为学科来建设。他主持了上海多条轨道交通线的整体设计,此外还主持了“世博会博物馆”总体设计(图1)、“世博中心”公共艺术设计(图2)以及上海宝山国际民间艺术博览馆等大型场馆的展示设计。2009年创办国内唯一的公共艺术专业杂志《公共艺术》,并于2012年发起了“国际公共艺术奖”评奖及公共艺术论坛活动。
刘中华(以下简称“刘”):您是国内最早提出公共艺术概念的学者,能否为我们谈谈您对公共艺术的界定?
汪大伟(以下简称“汪”):“公共艺术”的概念实际上是很广泛的,从不同的视角和侧面,根据不同的需求,对其理解完全不同,就如瞎子摸象一般。所以我认为,从某种程度上说,目前对于公共艺术概念的描述基本是停留在瞎子摸象的层面,要么认为公共艺术是公共空间的装饰;要么认为公共艺术是国家的艺术,是政府的艺术;要么认为公共艺术是大众化的艺术。大家都从各自的体验出发来理解公共艺术,但却没能说出其本质。在我看来,应该把公共艺术放到我们现在的历史阶段和它将要发生和发展的趋势中去看待公共艺术所发挥的作用,即公共艺术在参与社会发展、文明进步的进程中,艺术担当什么角色?能够发挥何种积极的作用?我认为公共艺术需要从它的路径和发展需求来定位。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历史转型期,公共空间中产生了不同的社会问题,也引发了各种矛盾。那么,公共艺术能起到什么作用?在我看来,公共艺术就是用艺术的语言、方式参与和解决公共问题的艺术。
刘:相对于传统艺术,您认为公共艺术的核心属性是什么?
汪:公共艺术有两个关键词——公共和艺术,其核心就是它的属性。我认为公共艺术的价值属性不是商业价值,而是社会价值。因为它是用艺术的方式和艺术的语言去解决公共空间中的问题,所以公共艺术与精英艺术,博物馆里的艺术是不一样的。从某种程度来讲,公共艺术代表了当代艺术的方向,我认为中国当代艺术的方向就是公共艺术,它是参与、建设和解决我们发展中的问题的一种艺术方式。
刘:能否为我们介绍一些经典的公共艺术案例?
汪:案例很多,其中有一个很好的案例可以说明我的观点。作品《足球场》(图3)是西班牙艺术家梅德·洛佩兹在沙迦美术馆广场前画的一个足球场。虽然看似简单,却用艺术的方式解决了一个难以解决的社会问题。大家都知道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人的矛盾由来已久。艺术家画了一个足球场,让阿拉伯人与以色列人可以有机会同时在这个空间里参与游戏,在游戏过程中大家可以进行一种沟通与交流。虽然双方的矛盾在历史上早已形成,也难以调解,但艺术家通过画几根线就缓和了两个民族的矛盾。这个案例说明公共艺术是一种机制,其背后渗透的是一种智慧。所以,不在于钱的多少,而在于你瞄准的问题,以及如何为社会创造一种机制来解决这些问题,这才是真正的好的公共艺术。
还有一个我觉得有意思的案例,名为《厨师、农民、他的妻子和他们的邻居》(图4),是一群艺术家、设计师和建筑师在荷兰阿姆斯特丹西部的一个社区里,发动社区居民利用公共土地种菜。作为一种文化复兴和社区重塑的手段,艺术家让不同文化背景、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居民在公共空间中一起种菜,大家通过这个项目又回到了生存的原点,在重新审视自己生存的自然时找到了共同的语言,进行交流与沟通。种菜看起来非常普通,更像是一个公共活动,不是艺术,但是通过这个点子的策划和运筹,它就成为了公共艺术。所以,这两个案例都在说明一个问题,即公共艺术不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而在于你真正解决问题的智慧以及创造出的解决问题的机制。
刘:结合您多年从事公共艺术研究的经验,能否为我们谈谈您对国内公共艺术现状与发展的认识?
汪:之前谈到的,正因为目前对公共艺术的理解都是从各自角度出发的,所以走的方向和路线是完全不同的。有很多艺术家介入到公共空间,但很大程度上是把博物馆里的艺术引入到公共空间中去,这还是一种精英艺术的延伸。对老百姓来说,不但看不懂,还被强迫接受,而且也与老百姓没多大关系,这并没有反映出公共艺术的本质。实际上,公共艺术的本质是要触发、引发所在地区的人的一种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觉。所以这种从博物馆引入公共空间的艺术方式存在很大的误区。反之,公共艺术应该是什么样的?艺术家在其中应该起到什么样的作用?我认为,艺术家应该因地制宜,了解当地的人们想要什么,需求是什么,甚至他的文化是什么。公共艺术的一个核心问题就是要满足地方的需求,艺术家应该像酵母一样,用智慧去激发当地人的文化需求、精神需求、审美需求等等,把这些需求激发出来以后,就可以转变为当地人的一种创造力。这种创造力是建立在他们对自己文化的认同上,建立他们对自己的文化自信上。而我们刚才讲的前面的艺术家对社区的介入,很多情况下是以一种给予的方式,反而会抹杀掉当地人的文化自信。所以,我认为公共艺术的核心是公共性,其真正的方法是因地制宜。艺术家的任务是做好策划,以智慧的方式运作,主体是老百姓而不是艺术家自己。所以,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要推广公共艺术的理念和好的案例。2009—2010年,我们学院在上海曹杨新村做了一年的公共艺术项目(图5、6、7、8、9),从这个案例中,我们总结出了经验与教训,也探索出我们学院自己公共艺术发展应有的方向。
图1 2010年世博会公共艺术雕塑 张洹《和和,谐谐》
图2 2010年世博园区平面图
图3 梅德·洛佩兹《足球场》
图4 《厨师、农民、他的妻子和他们的邻居》
图5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曹杨新村公共艺术活动,韩峰灯光装置作品《美好时光》
图6 曹杨新村公共艺术活动开幕式上外国艺术家为曹杨新村劳模佩戴红花
刘:您认为公共艺术学科的学生,应该具备哪些知识?您对国内公共艺术学科建设有什么期待?
汪:实际上我在国务院学科组讨论学科现状的时候,关于公共艺术的专业设置,我提出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我们从1998年把公共艺术作为学科建设,始终不把它当成专业建设。因为,我认为专业建设是对接社会的一个行业,例如,环艺专业针对的是环境设计行业,视觉传达专业针对的是平面、传媒等行业。公共艺术很难确定其所针对的具体行业,因为公共艺术涉及的专业和需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正如“生活”的概念一样,从服装到所有的器具等等都与生活相关,但绝对不会出现一个“生活专业”。为什么?它只是一个方式方法,而不是一个行当。通常一个公共艺术项目会涉及视觉艺术、环境艺术、建筑、社会学等专业,甚至还有民间组织、社会工作者的参与。覆盖面如此广泛,我们很难把它粗浅地作为一个专业来建设。我讲些心里话,有的学校创办一个公共艺术系,结果变成了雕塑二系、环艺二系。设计、雕塑专业学生要花4、5年的时间学设计、雕塑,但却要求公共艺术专业的学生在四年中设计、雕塑、环艺等专业都要学,真是难为学生了。但是我们学院只是把公共艺术作为一个学科来建设,构建一个对接社会、服务社会、学科研究的平台,让所有相关专业都可以在这个平台上来参与公共艺术。所以我们上大美院虽然有公共艺术学科,而且已经建设成为了上海市的重点学科,但没有公共艺术专业。据了解,目前虽然全国已经有200多所高校开设了公共艺术专业,这个数字可能还在不断扩大,但我们学校的公共艺术学科建设还是坚持我们认为正确的发展方向。事实上,国外公共艺术的专家学者,对开设公共艺术专业的中国高校数量感到震惊,国外是没有公共艺术专业的,他们认为公共艺术不是一个专业。既然已经建了专业,那么我觉得,如何去建设发展是需要思考的,我认为更重要的是要在策划、管理上面去寻求发展,而不是停留在技艺层面。我们现在公共艺术缺少的是什么?缺少的是策划和管理的人才。在公共艺术中,重要的是如何策划、规划好一个项目,然后组织社会力量来对接雕塑、绘画、建筑等专业。但是你不能去培养雕塑家、画家、建筑师,每一个专业在公共艺术项目中做好自己这部分的工作就好了,全能型的人才是不可能有的。重要的是,如何牵线、组织、策划、实施、管理好这个项目,让不同专业的人才能够在这个项目中最大程度地发挥他们的才能,把这个项目做好。目前,如果非要建立一个真正的公共艺术专业的话,我认为应该是培养策划和管理的人才。严格来讲,本科教育很难培养出这类人才,更适合在研究生阶段来培养,结合社会需求来构建课程体系,并通过公共艺术平台参与社会实践项目。
图7 曹杨新村公共艺术项目导示图
刘:结合贵校公共艺术学科的实践案例,您能否就高校艺术学科建设给予一些建议?
汪:这个问题你问到点子上了,我们当时在做曹杨新村公共艺术项目的时候,就把这个社区公共艺术项目引入到了我们的教学中,让我们师生投入到这个过程当中。通过这个项目,与其说是在做公共艺术,倒不如说是在做教学改革。我们探索了良好的公共艺术运作机制,不仅组织师生实地调研,项目的立项,方案的提交、遴选、竞标,到最后签订协议等整个过程都是公开、公平的,大家参与投票、竞争,最后入选的方案才能落地。体现了公共艺术的公共性,也形成了一种实践机制。我们做过一个统计,这个项目中,我们有近两千人次参与,师生们自由组合成跨专业的团队来竞标。从一百多个竞争的团队,最后评选出了二十几个团队参与这个项目。实践出真知,一定要让学生投入到实践项目中,学生的聪明才智真是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他们很聪明,解决问题的方法比我们有智慧。通过这样的教学模式,来挖掘、培养和提升学生的潜能。当然,我们是大学,与企业的实践项目是不同的,我们必须有教师的参与,在过程中传授知识,提升学生的专业能力,所以我们是把具体的社会实践项目转化成若干个课题,这些课题对接着相关的知识点,根据不同的知识点,参与的专业是不同的。
刘:您认为中国需要什么样的“跨领域”公共艺术?
汪: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公共艺术是中国当代艺术的方向》。我认为公共艺术是当代艺术的方向,我们遇到的问题与西方人遇到的问题是不一样的。中国的公共艺术要解决一个文化自信到自觉的问题,公共艺术要思考和探索如何挖掘当今文化,把文化特性提升出来,变成公共艺术的一种特性。当代艺术经过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与传统观念决裂。它某种程度上调侃传统的艺术,和传统观念决裂。第二阶段,艺术家个人感觉膨胀,带来艺术的多样性。但现在该做的都做过了,又在找新的出路,所以现在很多做当代艺术的都开始做公共艺术了。虽然找到了一个新的领域,但是进入到这个领域的时候,艺术家还是没想清楚,他还是以艺术家自居,所以,其作品的本质又回到了原有的经典艺术中。所以,公共艺术是当代艺术发展的第三个阶段。我想这一块如何走,怎么走好,要靠这一代艺术家、策展人的智慧。因为公共艺术是独立的,跟甲方(政府、企业、业主等)以及老百姓打交道,如何处理好与各方之间的关系,是一种智慧。艺术家、政府、公众,三方都有自己的诉求和权利,公共艺术需要多层次地去思考,再形成不同的解决方案。正如我一开始提到的现在对公共艺术概念的理解还停留在“瞎子摸象”阶段,这其实是好事,因为恰好说明了,公共艺术目前是没有定论的,是活的,是变化的,是跨领域的。
图8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曹杨新村公共艺术活动居民晾衣架改造前
图9 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曹杨新村公共艺术活动居民晾衣架改造后
刘中华
《创意设计源》编辑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