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悬于字里行间
2016-06-01陈淑仪
陈淑仪
读完一本小说,人们常有一问“究竟”的习惯。如果恰好找到了满意的答案,便能舒一口气,大有原来如此、豁然开朗之感;如果答案一时没有得到破解,通过反复推敲,也能大体琢磨个究竟出来;然而,对于亨利·詹姆斯(1843—1916)的小说《螺丝在拧紧》来说,通读或细读之后,随便敛个话题,想一寻究竟,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思前想后,似乎总也找不到恰当的答案,却又心有不甘,终至魂牵梦萦,恐怕这就是詹姆斯意欲留给读者的“思念效应”吧!
小说开篇耐人寻味,吊足了读者的胃口。“我”在一次聚会中邂逅了道格拉斯,后者声称要讲一个骇人听闻的故事。但这个故事已被记录在册,尘封在道格拉斯伦敦寓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之中。它是由当年亲历了这个骇人故事的女教师记录下来,在临终前将其手稿托付给道格拉斯的。欲听讲述,颇费周折,需由道格拉斯把钥匙寄给仆人,由仆人将稿件取出邮寄过来,方能使其得以面世。两天之后,手稿如期寄抵,“我”终于聆听了道格拉斯的诵读。
接下来,呈现在读者面前的是“我”根据道格拉斯的诵读所做的笔录;而文中的叙述者“我”则是那个已经去世了二十余年的家庭女教师。女教师本是一名乡下穷牧师的女儿,她正欲奔赴布莱庄园,担任教职。她的雇主,也就是小说中的男主人,远在伦敦,委托她教导、看护居住在乡下祖屋里双亲早逝的侄儿迈尔斯和侄女弗洛拉。这份工作的薪酬相当优厚,只是有一项条件听起来苛刻而古怪,就是无论庄园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都必须独自面对,一力承担而不能烦扰雇主。初次谋职、未谙世事的姑娘在面对雇主时心如鹿撞,因为此前她从未见过如此英俊倜傥、出手阔绰的单身男士,兴许出于对成熟男性气息的迷恋,抑或是对自己未卜前途的憧憬,她勇敢地接受了这份工作。
初到布莱庄园,一切都显得恬静而和美——古风盎然的乡村宅邸、宛若天使的小弗洛拉、超凡脱俗的小迈尔斯、和善的女管家格罗斯太太以及彬彬有礼的仆人,所有的一切都让她心生错觉,就像是坐在一艘漂流不定的大船上“莫名其妙地掌着舵”。
然而,好景不长,来自迈尔斯学校的劝退信,打破了女教师内心的平静。接着,她在散步的时候又遇到了鬼。之后,她把自己的经历讲给女管家格罗斯太太,在她的帮助与辨认下,女教师逐渐确认了鬼的身份是彼得·昆特。她从格罗斯太太口中得知昆特是个十恶不赦的家伙,曾与前任家庭女教师杰塞尔小姐有不正当关系。杰塞尔由于怀了昆特的孩子,被遣送回家,很快死于难产。昆特也由于酒后失足,不慎跌倒而死于非命。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昆特和杰塞尔的鬼影频繁现身,萦回在两个孩子的身边,意欲控制两个孩子的意志。为了不让鬼魂腐蚀孩子的心灵,也为了使自己能够出色地完成工作,赢得男主人的好感,女教师勇敢地承担起了保护两个纯真小生命的重任。
就这样,一场争夺孩子的战斗在女教师和鬼魂之间打响。可奇怪的是,在整个布莱庄园里,只有女教师一个人能够看到鬼。一天午后,女教师与弗洛拉在湖边玩耍,此刻,杰塞尔的鬼魂出现了。女教师认定弗洛拉也看到了却假装不知,由此猜忌女孩儿与鬼之间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此后,两个孩子在夜间合伙搞的一出恶作剧,更是让女教师加深了疑窦,再联想起那封来自迈尔斯学校的劝退信,她更加确认两个孩子绝非想象中那般天真和单纯,她推定他们一定是在与鬼魂进行秘密的交往。
女教师的敏感多疑、旁敲侧击逐渐让两个孩子不胜烦扰,他们时不时地表露出反叛之心,意欲挣脱女教师的摆布。一天,女教师找不到弗洛拉,她带着格罗斯太太到湖边寻找,果然发现鬼魂杰塞尔与弗洛拉在此再度“约会”。女教师歇斯底里般地催促女孩儿承认杰塞尔的存在:“她在那里呀,你这个小可怜——在那里,那里,那里,你看见她,就像看见我一样清清楚楚!”然而,弗洛拉根本不承认,她对被“蒙蔽了眼”而看不到鬼魂的格罗斯太太哀号:“我什么人都没看见。我什么东西都没看见。我从来都没见过……把我带走,把我带走——把我从她身边带走!”恐惧与狂躁导致弗洛拉病重,格罗斯太太只好带着她离开了布莱庄园。
如同上了扣的螺丝,愈拧紧愈较劲,愈较劲愈拧紧一样,起伏跌宕的故事终于逼近了高潮。格罗斯太太和弗洛拉离开之后,女教师和迈尔斯得以独处,她让他坦白在学校里的“劣迹”,恰逢此时,昆特的鬼魂再度显现,三方终于得以正面交锋。几近崩溃的女教师以惊人的勇气,从昆特手中“赢回”了迈尔斯,迈尔斯终于完完全全地属于了女教师,然而他“小小的、流离失所的心脏,已然停止了跳动”。
读罢小说,久久无法释怀。一系列“究竟”之问寻随之而来,对于迈尔斯的死,女教师究竟有无罪过?书中究竟有无鬼魂?这些虽不新鲜的话题却总是能够轻易地攫住一批又一批读者的心。自该书问世以来,对其解读者便莫衷一是。有人认为的确有鬼存在,女教师大义凛然、解救孩子的行为值得称赞;另有一些人则认为女教师是个极度变态者,所谓的鬼只不过是她的“心魔”,所有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迈尔斯就是她假借爱的名义害死的。然而,在笔者看来,女教师就是一个牺牲品、一个值得同情的悲剧人物。
女教师的最终宿命其实在一开始谋求教职之时就已初见端倪。她出身卑微,年轻且没有经验,受雇之前对未来即将面对的重大责任和孤苦无依的生活状况显然估计不足,虽也颇为踌躇,但是东家许下的薪酬远远高于她卑微的要求;另一方面,男主人的风度和英姿让女教师着迷。对女教师而言“若非梦里相逢,抑或于陈年小说中邂逅,这般人物是向来无缘谋面的”,再加上轩敞堂皇的住宅和男主人一掷千金的豪气,这些不可抗拒的诱惑都成为女教师在再度面试时毅然点头、签约受雇的因素。
此外,最重要的是女教师没能参透男主人提出的“无论出了什么事,都永生、永世不能烦扰他,大小事务由她一力承担,好让他全无挂碍”的条件,这个条件实则意味着男主人已将自己作为两个孩子伯父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通过这种“隐退幕后”的方式,男主人还牢牢地确立了自己对女教师的掌控。最后,他故意把整件事说成是女教师的施与和恩惠,还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的自我牺牲,殊不知,这一切都是他事先为女教师设好的圈套。本性善良的女教师在自愿落入圈套之后,居然还感觉自己“已然得到了回报”。
来到布莱庄园之后,女教师对男主人一直念念不忘,她时常幻想着自己能够与男主人再度邂逅,“设若倏然间邂逅某君,倒也正如一则迷人的故事一般迷人啊”。所以,当她第一次遇见昆特的时候,几乎贸然推定他就是男主人,直到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那个与我面面相觑的男人绝非我先前念念不忘之人”。女教师还幻想着能够用自己的忠诚来取悦和感动男主人。一方面女教师抱定男主人随时都有可能来的信念,另一方面她又把男主人的疏于联系理解成为是对自己的信任和褒扬。
置身于偌大的布莱庄园,承担着教导一对小贵族的重任,受到阖府管家、仆人的尊敬,这一切使女教师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是坐在一艘漂流不定的大船上“莫名其妙地掌着舵”。这一隐喻实则昭示出女教师渴望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当上庄园女主人的梦想。对上流社会的倾慕和意欲摆脱贫困、改写自己命运的夙愿促使女教师也想在这个等级森严、壁垒重重的男权社会中寻求到一方立足之地。如果能与男主人结合,晋升为庄园的女主人,那么她就能一举两得——既实现了自己的爱情之梦,又能在上流社会中得以安身立命。然而可悲的是,女教师与男主人见面的机缘从此画上了句号。从此以后,男主人再未抛头露面。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事实浮出水面:在女教师起身赶赴布莱庄园之时,男主人就已经将她抛弃。
所幸的是,女教师在布莱庄园遇到了男主人的侄子迈尔斯。虽然迈尔斯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少年,可是他那种“圣洁的特质”、“超凡脱俗”和“难以形容的纤毫入微的气质”俨然让女教师不可抗拒。敏感的特质、异禀的天赋让迈尔斯的举手投足、一言一行颇具成熟少年的风采,他稚气未脱的优雅每每令女教师心醉神驰。由于男主人销声匿迹,女教师只能将自己的感情转移到迈尔斯身上,似乎拥有了迈尔斯,也就拥有了男主人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般的爱。这一点可以从女教师在与迈尔斯进餐时产生的天马行空的思绪中得以印证,“我们俩如此脉脉不得语,倒是宛若一对蜜月旅行中的小夫妻,身居小客栈,在侍应生面前羞答答”。“小夫妻”的比喻俨然暴露了女教师的心声。因此,当女教师意识到昆特是来寻找迈尔斯的时候,她的内心一下子绷紧了。她非常害怕失去迈尔斯,失去自己的爱人,就如同失去那个远在伦敦,让她望眼欲穿的男主人一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女教师宁愿豁出性命也要赢回迈尔斯的行为,正是拼命地捍卫自己爱情与梦想的体现。
总之,女教师错误地将自己的爱与信任寄托到男主人身上,却没有意识到男主人其实是一个玩弄女人的纨绔子弟。她追求爱情和梦想的强烈愿望以及自始至终不能如愿的绝望情绪最终扭曲成一种摧毁一切的力量,不仅导致了迈尔斯的死亡,也为自己的人生画上了句号。从广义层面上看,女教师飞蛾扑火、玉石俱焚般的最终一搏无非是想以一己之力冲破整个男权社会为女性设下的重重藩篱,她是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对以男主人为代表的整个男权社会的不满和控诉。
关于昆特和杰塞尔的鬼魂,虽然女教师始终抱定他们是邪恶与堕落的象征,可是笔者认为他们也有值得同情之处。首先,在与鬼魂多个回合的斗争中,女教师总是一厢情愿地从女管家格罗斯太太的话中证实自己的推断,那么仅凭这些话,女教师就判定二人是一对淫邪之徒,也许过于简单和武断。她忽略了前家庭女教师杰塞尔小姐也是受害者这一事实。回顾杰塞尔被逐出庄园、难产而死的可悲下场,女教师的命运又是与之何其相似!她们无一例外地都是被男主人利用和摆布的棋子。至于昆特,男主人的贴身仆人,也许正是凭借男主人的默许和纵容,才使他能在庄园里狐假虎威、作恶多端、有恃无恐。
其次,那位与女教师心有灵犀、处处暗合的女管家格罗斯太太为什么总是能够在关键时刻证实女教师的假设?谁能确保她就没有心怀鬼胎抑或是在描述昆特和杰塞尔时,戴上有色的眼镜?兴许她根本就是男主人设在女教师身边的一个眼线,在监视女教师一举一动的同时一步步引导她误入歧途?再兴许鬼魂与两个孩子之间也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隐情,才使得他们在死后依然郁郁不得安生,非要在布莱庄园徘徊不去?
最后,女教师已去世二十余年,她在临终前将记录在案的手稿托付给了故事的讲述者道格拉斯,而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是聆听者“我”根据道格拉斯的诵读所做的笔录。谁能确保,在这一环接一环的叙事转换中没有一丁点的遗失和差池,抑或是加入作为女教师倾慕者的道格拉斯或是作为聆听兼记录者的“我”的主观臆断?毕竟道格拉斯和“我”都是这个男权社会中能够行使权利的代表,那么,他们为女教师的故事赋予一些自己的感情色彩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总而言之,读过小说《螺丝在拧紧》之后,对个中“究竟”的探讨和质询始终盘桓于脑海,源源不断;而答案却总是千变万化、意犹未尽。詹姆斯不愧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字字珠玑、步步为营的心理描写,总是让读者的心也像拧紧了的螺丝一样,始终不肯松懈。然而,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若非要较个真,寻个究竟出来,原来“究竟”已悬于字里行间,这就是阅读和解读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