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国柱冯子材

2016-05-31谢凤芹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贼人钦州老张

谢凤芹

第一章 苦命生乱世,英雄出少年

清嘉庆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1818年8月17日)日暮时分,南流江上一叶扁舟在江心晃荡,船舱入口处被一张草席严严实实遮住,冯文贵蹲在船头吸着水烟筒,眼睛死死地盯着船舱,眼神充满绝望。

突然一声“呱呱呱”的哭声划破了长空。

冯文贵一愣,抬起两只赤足大脚快步冲进船舱,草席在他身后高高飞了起来。

第一眼看到妻子头发湿漉漉粘在额头上,疲倦而又惬意地望着他,露出了甜甜的笑意。他心头一块大石瞬间放下,俯下身子关切地问妻子黄氏:“是男是女?”

黄氏疲惫地指指躺在身边手脚乱蹬,张着嘴巴哭个不停的孩子,欣慰地说:“相公,是个儿子。”

冯文贵听了妻子的话,撩起包着孩子屁股的黑色旧布,看见那一小截肉肉,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积蓄,眼看就要流出来了。

他深情地看着黄氏,动情地说:“辛苦了,我马上杀只鸡煲汤让你补身子。”

说完,左手抱起孩子,右手抓了一把香,冲出船舱,把孩子平放在甲板上,点燃了三炷香,面对南方拜了三拜,含泪高喊:“感谢列祖列宗保佑,我家又添丁了。”

江水潺湲而流,似乎在为冯家添丁之事在放声歌唱。

冯文贵没有想到妻子在船上生产。

当妻子破水,把他赶开,他蹲在船头焦急地等待的时候,头脑中闪出的尽是一尸两命的可怕场面。

现在母子平安,他断定自己的祈祷老天听到了。

半个月前,盐商老张到钦州沙尾村找到冯文贵,有些为难地说:“质庵兄(注1),我有一批盐近日要运到郁林,麻烦你无论如何帮我走一趟。”

冯文贵回答:“老张,我们做生意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要是平时,我求之不得有生意做。这次不能帮你了,内人这几天马上就要生产。”

老张焦急地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土匪横行,小偷混水摸鱼,不是熟人,这货根本不敢交与他人运,你就帮帮我吧,运费我们好商量。”

冯文贵双手抱拳:“老张,对不起,不是钱的问题,真的走不开。”

老张看到冯文贵态度坚决,知道很难说动他,只好无奈地离开。

经过河边,看见有个女人蹲在岸边洗衣服,走近了,看清是冯文贵的妻子黄氏。

这些年,老张的货物都请冯文贵帮运,和黄氏时有接触,知道这个女人好说话,突然转念:求求她或许还有转圜的机会。

想过后,老张快步上前行礼,并说了这事,最后可怜巴巴地说:“嫂子,求求你做做质庵兄的工作,我家的本钱都押在这次的海盐生意上了,如果有不测,就破产了,帮帮忙吧!”

黄氏听了,艰难地站起来,双手放在腰后,安慰他说:“我回去劝劝我家相公,帮你运这盐。”

老张听了,高高兴兴转头回去找冯文贵。

黄氏嫁给冯文贵十年,头八年已经接连生了三个儿子,到这一胎,已经是第四胎,对生产,她已经算是老手了。

按照前三胎的经验,她能准确地算出孩子的出生日期,应该还有一个月小家伙才出生,来回一次郁林,快则十天,最迟有半个月也足够了。

黄氏愿意接下这个生意,也不全是为了老张考虑。

冯家高祖冯遂云于乾隆四十五年从南海来到钦州做盐生意,一代不如一代,冯文贵18岁娶了黄氏后,父亲冯广运便撒手而去,冯文贵嫩肩挑起了祖业的重担。

由于社会混乱,加上经营不善,冯家早已经露出了衰败的景象,尤其是接连生了前面三个孩子,老大和老三因病花了不少银子,两个孩子没有保住,家里却被折腾得家空粮净。

现在眼看就要坐月子了,猪肉钱还没有着落,她愿冒险承担下这个生意。

她嫁进冯家,没有享受过一天清福,十年来,一直陪着相公在船上行走。

一路想着回到家,看见冯文贵在糊蓠屋(注2)外焦急地来回走动,看见她,生气地说:“你怎么能答应老张的生意,你这个身子能让我放心上船?”

黄氏走到屋门前的空地上,一边晾衣服一边说:“担心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又不是第一次上船。”

“这次上船能和平时比?”

“还有一个多月才足月,我在船上不干活,只帮你照看船,就算在船上生孩子,也没事,老二老三都是我自己接的生,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我没法向母亲解释。”

“母亲的工作我来做,你只管做好出船准备工作就行,我们明天出发,争取半个月内回到家。”

冯文贵看见妻子如此淡定,也不好再反驳,马上就要多添一张口了,他知道家里急需钱。

黄氏如何说动母亲同意这次出船的,他也不想知道。他只求老天保佑,一路顺风顺水,完成任务,拿到运费,为坐月子的妻子买鸡,买瓜皮,买糯米做甜酒,保证出生的孩子健康成长。

上船前,他瞒着妻子到自己家旁边的男庵庙叩了头,祈了福,希望此行一路平安。

他们开船当天,钦江波澜不惊,天上白云朵朵,一路顺风快帆,只用了五天时间便安全到达郁林。

交割完货物,便开船往钦州方向赶,在清嘉庆二十三年六月二十七日下午,黄氏没有半点征兆开始出现阵痛,到了太阳西斜时,羊水便破了。

一下子,冯文贵傻眼了,不知如何是好。

黄氏吩咐冯文贵:“你去烧盆滚水,把船上的杀鱼刀煮一下拿给我,把席子挂在舱口,到外面去等着,听到孩子哭声再进来。”

按照钦州风俗,女人生孩子男人得避开,撞着了,就会倒霉一辈子。

冯文贵按照妻子的吩咐烧水煮刀。

心里七上八下。

黄氏在草席挡住的船舱内悉悉索索地忙着,冯文贵几次想挑开席子进去看看,每次走到船舱边,都被耳尖的黄氏听到,把他赶跑。

冯文贵只好蹲在船头听天由命。突然想,要是男人能生孩子,这孩子让我来生多好。

现在胖嘟嘟的儿子就躺在船板上,已经睁开眼睛,充满好奇地观看晚霞中的天空。

他抱起儿子,忍不住亲了一口,自言自语地说:“好孩子,冯家以后就靠你了!”

他心里对老天充满了感激,决定到孩子三朝,一定杀三牲到男庵庙还福。

为了让产后的黄氏休息好,他把船锚抛下,在江中停留了一天,第二天,黄氏起床给小孩洗了胎脂,换了干净的衣服,冯文贵这才起锚启航。

在江上走走停停,五天后的凌晨,他们的船终于停在钦州平南古渡口。

平南古渡口是古代钦州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港口,位于钦州古代最繁忙的博易场江东驿旁边。古代,交趾沿海的居民常以鱼、蚌之类的海产品到钦州博易场出售,在钦州购买大米、布匹等物。他们穿梭于平南古渡口,一艘艘的红单船、乌篷船结队划过。平时,平南古渡口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或背着包袱、或拉着牛车、或挑着担子,或焦急等待、或麻利装卸。

当晚,渡口却是寂静无声,像一场大戏开台前的那种片刻宁静,似在迎接一场历史大剧的开场。

冯文贵抱着儿子,黄氏疲惫地跟在后面,一家人向着沙尾村的家走来。

突然天上好像被谁捅了个大窟窿,一场大暴雨说来就来,把这家人打了个措手不及。雷公公也跟着来凑热闹,不时地发出阵阵怒吼。

小孩被这雨声雷声吓着了,“呱呱呱”哭个不停。

冯文贵脱了自己的衣服盖着怀抱中的孩子,对黄氏说:“赶快脱了衣服盖着头壳,月婆不能淋大雨!”

黄氏说:“就差几步路到家了,跑快一点就行了。”

冯文贵的母亲黎氏听到小孩的哭声,打开门走了出来。

在阵阵暴雨中,她依稀看见一只大黑虎一步步向自己走来。

她吓得腿一软,仰面朝天跌在门口。

冯文贵借着闪电看见母亲无故摔在地上,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扶起她,把怀中的儿子递给她,开心地说:“阿妈,你添孙子了,子清有老弟了!”

吓破胆的黎氏一听添了孙子,接过冯文贵手中的孩子,眼神恐惧地到处巡睃找那大黑虎。大黑虎却没了踪影。她惊恐地拉着黄氏,急急进了屋。

灯光下,黎氏看见孩子脸色凝重,眉高逾寸,地角丰圆,一副贵人相,很是开心。

想到刚才看到的黑虎,又想到这一年正好是虎年,这是巧合,还是隐藏着什么不可预测的福与祸?她怕惊吓着儿子和媳妇,不敢告诉他们自己看见黑虎之事。对儿子媳妇说:“这孩子排行第四,以后就叫他黑四吧,孩子要贱生贱养才能平安长大。”

冯文贵夫妇听了母亲的话,都说好。

自此,这个孩子便有了自己的乳名:黑四。

星移斗转,黑四慢慢长大。

长到四岁,冯文贵想着要送黑四到先生处开蒙认几个字,不求当官显达,只为做生意不让人欺负。

于是,又是翻字典又是对族谱,根据班辈,给他起了个冯子材的大名,字楠干,号萃亭。

冯文贵为小儿子起这个大名,是想他能承担起家族的顶梁之才。老二子清虽为长兄,但一直体弱多病,人又胆小怕事,冯家能指望的就只有这个孩子。

冯子材的先生姓李,是土生土长的钦州人,在钦州城东门的土地庙里摆了几张破桌椅,招了七八个从四岁到十三岁的孩子,办起了私塾。

冯子材人长得黑,加上母亲黄氏回家当晚淋了一场大雨后落下了病根,长年卧床,没法照顾他,人便有些粗陋,孩子们都不喜欢他,常找各种由头欺负冯子材。

每每此时,李先生便抚摸着冯子材的头呵斥:“此子将来远大,汝辈下流,可善视之,庶几籍庇以免饥寒耳。”

被呵斥的小孩背后说:“李先生车大炮,黑四要是前程远大,那我们个个都成宰相了。”

李先生听了也不和他们计较,安慰冯子材说:“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和他们不是一个档次,以后专心读书就是。”

冯子材虽然听不懂先生的话,但先生屡屡出手帮助自己,幼小的心灵便对李先生充满了朦胧的感激。

六月的一天,冯子材放学回家,看见父亲蹲在门口哭成了大花脸,他正在惊讶,祖母上前抱着他说:“黑四,可怜的孩子,以后怎么办呢?”

当时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钻进糊蓠屋,看见母亲静静地躺在地下的禾草上,他怎么喊也不答应,哥哥子清已经哭得晕了过去,他才知道,他的母亲没了。

原来,早上,母亲黄氏拖着患病的身体上山挖竹笋,回来时不慎跌下了山涧,死在山上。

母亲走了,他再也不能到学校读书(注3)。

办完妻子后事,冯文贵带着冯子材来向李先生辞别。

李先生很伤心,但他又有什么办法呢,这七八个学生,一个学期每人交一斗的谷,他连自己都养不了。

他抚摸着冯子材的头,不舍地说:“子材,你要记住自己的名字,要做有用之材,成不了文曲星,以后就当个武将军吧!”

冯子材也不知道文曲星和武将军是吃的还是用的,母亲走了,他的天已经塌了。

他本来就不想再进学校,现在父亲提出让他回家,他便听了父亲的话。

从此,四岁的一个孩子走进了社会。

冯文贵每次行船都把冯子材带在身边,他不放心把这宝贝儿子放在家里让母亲照看。一来二去,冯子材便成了小帮手,这帮手也不是干什么体力活,就是冯文贵有生意的时候,出出入入和人交易,船上得有个人守着,要不,船上的财物有可能被洗劫一空。

冯子材毕竟是个小孩,虽然失母让他萎靡了一阵子,但上了船,看着蓝蓝的天,清清的水,便忘记了伤痛。

他在土地庙读书的时候,常常看见功夫佬在隔壁练武,他记住了一些功夫路子,没事的时候,凭着记忆,他便在船上踢踢打打。

冯文贵看在眼里,偶尔也指点他一下,久而久之,他的拳脚有了些模样。

有一次,冯文贵又为老张运盐,下午盐已经装好,定于第二天早上出发。

冯文贵要购置行船几天用的物品,交待冯子材小心看守船,自己便到一马路购置物品。

冯子材时年六岁,常年跟着父亲在风里来雨里去,已经增长了见识。

听了父亲的话,他便在船上边练武功,边留心周围的行人。

他突然听到有人说着话踏上了踏板,准备爬上船:“质庵购置完物品,起码也要一个钟头,我们动作快点,能搬多少是多少。”

说着说着,这些人眼看就爬上了船。

冯子材心里想,这些贼人冲着船上的盐而来,上船肯定不安好心,我一个小孩,打,打不过他们,喊,也没有人听到,要是惹这些人恼羞成怒,杀了自己,白白丢了一条命,我不如先躲起来再作打算。

这样想过后,他急急在桅杆上挂上了一条红鱼干,接着躲到桅杆处,拉了风帆将自己包住,露出两只眼睛监视着这些贼人。

上船的有三个人,他们上了甲板,就直奔船舱,把船舱里的睡房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骂骂咧咧退到甲板上,开始一袋袋往船下搬盐。

冯子材眼睛随着他们的移动,看见码头上有人拉了一辆板车在接头,盐被一袋袋搬到板车上。

几个贼人大摇大摆的搬盐,虽然码头上人来人往,但大家都以为这些人是质庵公请来的搬运工,没有人理会。

冯子材急了,他知道,这些盐都是张叔叔的,被贼人偷了,他家就得赔钱。

他急得满头大汗,盼望父亲能看到桅杆上的红鱼干,快快回来收拾这些坏人。

时间一点点过去,贼人每人已经搬了好几袋盐装到板车上,父亲还不见踪影。

他想着想着,灵机一动,待到三个贼人都下到码头,他拼了全身力气把踏板抽上船。

那几个贼人转回身,发现上船的踏板不见了,有个人担心地说:“莫非质庵回船了,我们快走,不要被他捉了。”

说着几个人前拉后推,急急地离开了码头。

冯子材看见这些人走远,也悄悄下了船,紧紧地跟在他们的后面。三个贼人上了河堤,往一马路方向走。冯子材一路跟着。被这些贼人发现了,有个长着一脸横肉的大汉举拳威吓他说:“黑四,再跟踪,就杀了你。”

冯子材想,大街上,人来人往,他们不敢杀我,我偏不怕。

他一路跟着,这些人快走,他也快走,这些人慢走,他也放慢脚步。

三个贼人被跟踪得有些心里发毛,正不知如何是好,突然冯子材冲到满身横肉的男人面前,大声呼喊:“抓贼人呵!贼人偷了我家的盐!”

这一喊,很多人围了上来,也惊动了挑着一担物品急急赶路的冯文贵。

原来冯文贵远远就看见了船桅杆上飘动着的红鱼干。这是他和冯子材约下的暗号,发生意外,就在桅杆上挂一条红鱼干。他担心冯子材的安危,正急着往回赶。

正好路上有几个是冯文贵的熟人,听到冯子材呼喊,大家一拥而上,围住了这几个贼人。

贼人眼看事情败露,也不敢恋战,猛力推开冯子材,扔下了板车上的盐,仓皇逃跑。

冯文贵看见板车上的盐,看见跌得手上全是血的冯子材,心痛地说:“黑四,你胆子太大了,万一这些贼人起了杀心,你就没命了。”

冯子材说:“阿爸,我算准他们在大街上不敢杀我,才跟着他们的,在船上,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一袋袋扛盐,怕他们杀我,都不敢哼声。”

这件事传开后,李先生逢人便说:“看看冯子材智取偷盐贼的计谋,比韩信还利害,这小子英雄出少年,以后必成大器。”

猜你喜欢

贼人钦州老张
秋季去钦州赏秋“海蚝”情
射下一鹜,吓退群敌
贼人“良训”激勤奋
谁是真正的贼
翠湖边上 吉人茶楼 轻奢器 钦州陶
各付各的
意想不到的效果
钦州学院教师学生作品选
给乞丐发工资
酒鬼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