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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神曲

2016-05-31张式成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聂耳田汉义勇军

张式成

国之歌,乃钧天广乐、箫韶九章,民族心声、峨峨洋洋。

——作者题记

这是泱泱大国神圣之歌的全部典藏:

祥云瑞彩,和风鼓荡,笙磬鼎沸,电波频传,1949年夏的古都北平,展露出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前夕的亮丽景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筹备委员会第六小组隆重成立,荟萃各界巨擘:组长马叙伦(同盟会民主革命家、教育家、语言文字学家,原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中国民主促进会主席、全国政协筹委会常委),副组长叶剑英(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孙中山先生护卫官、黄埔军校副教育长,八路军参谋长、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北平市市长)、沈雁冰(茅盾,新文化运动和革命文艺先驱者、文学家,中国文学工作者协会主席、全国政协筹委会常委);组员:张奚若、田汉、马寅初、郑振铎、郭沫若、翦伯赞、钱三强、蔡畅(妇女代表)、李立三、张洪(刘王立明代)、陈嘉庚(华侨首领)、欧阳予倩、廖承志,秘书彭光涵。

第六小组7月4日首次会议上,郑重成立“国歌初选委员会”,也呈名人大观:郭沫若(新文化运动主将、新诗与革命文艺奠基人之一,甲骨文字学家、考古学家,社会活动家、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联合会主席)、田汉、沈雁冰、钱三强(物理科学家、归国原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研究导师、中国原子能研究奠基者之一)、欧阳予倩和徐悲鸿等人组成,并专聘4位著名的音乐专家为顾问和评委,他们是中华全国音乐工作者协会主席吕骥、后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马思聪、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中央音乐学院教授兼中国音协理事姚锦新女士。

“国歌初选委员会”一时济济一堂,又有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中央戏剧学院院长欧阳予倩和吕骥、贺绿汀好几位湖南人,座中常言笑晏晏、乡音朗朗。

七月流火,政协筹委会第六小组在《人民日报》等国内外媒体连续刊登征集启事,从7月15日-26日以庄重、热情、诚恳之语向全国各界人士、群众及海外侨胞,广泛征集国旗、国徽、国歌的设计、创作稿。为言之有据、参考比较,“国歌初选委员会”的4位顾问评委拓展开八方视角,翻动了泛黄史页。

从历史隧道传来的最古老的国歌,当属15世纪初地球那边的北欧荷兰王国独立战争中产生的《威廉颂》。继而英国的《天佑女王》、法国的《马赛曲》、美国的《星条旗》等都是庄严优美、驰名全球之歌。我中华文明享誉世界,号称“礼仪之邦”,但数千年的政体是封建王朝,20世纪初之前竟无国歌。至清末,中兴名臣、湘人曾国藩的长子曾纪泽荫补户部员外郎,以才学担当外交官,光绪四年(1878)出任驻英、法公使,亲见发达国家的经典外交礼仪,遂开眼界、动心魄。他两年后再兼驻俄罗斯公使,又闻沙俄国歌《上帝保佑沙皇》,愈发感到堂堂中华不能没有自己的国歌;于是向朝廷上奏折,建议制作大清国歌,并身体力行撰出一首《普天乐》。

这份国乐草案上呈皇宫,却既未获批准,又没有采用或征集其他作品,已日渐式微的清王朝不知国歌对一个国家的崇高意义和重要作用。不过,总算同意在海外的外交仪式上为大清帝国演奏。但由于节拍缓慢、气势不足,招到舆论批评,从封闭国度走向世界的曾公使毕竟不是音乐家。此后其父曾国藩的学生、直隶总督、北洋通商大臣李鸿章,终于闹出笑话:

1896年夏,洋务派首领、李中堂李鸿章率大清国环球使团出访欧美考察。7月13日抵法兰西共和国,恰巧在该国国庆前一天,法国政府以阅兵式隆重相迎。按法兰西礼仪,双方首领检阅仪仗队时要唱本国国歌。法外长汉诺威肃立有型,激情唱起《马赛曲》。中国使团个个面面相觑,因为大清国尚无国歌,中堂大人又年迈73岁……但李鸿章毕竟是文华殿大学士,他没有露怯,待法外长唱完,他略一沉思,开了老嗓子:“三河镇十字路开了门面,东边卖的是瓜子,西边卖的是香烟,中间卖的酒和面,针脑线头样样全。到春天,茶叶子六安瓜片;到夏天,绸缎客杭州乌眉;到秋天,骡马客湖广福建;到冬天,皮货客西口北边……”法国人不知中国老大臣摇头晃脑搞什么名堂,想笑又不好意思。大清使团官员,尤其是李鸿章两个儿子李经方、李经述,见古稀之年的老父胡须一抖一抖唱的是江淮地方小戏曲“倒七戏”,土语土腔又土调,实在忍不住转头偷笑。原来李鸿章以为国歌反正就是“我国之歌”,唱什么歌不是歌,于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以最熟悉的家乡小曲应付得了。

离开欧洲到了美利坚合众国,克利夫兰总统举行国宴招待李鸿章。照外交惯例,美国总统先手捂胸脯,虔诚高歌《星条旗》。李鸿章这回有了准备,选择了国粹唐诗。旧时念诗词是吟唱式,于是他字字带韵吟咏了诗人王建的七绝《宫词》一百首中的第91首“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云车驾六龙。”美国人看着他自得其乐似地哼唱,忍笑欣赏这别具一格的东方古国之“歌”,李鸿章一行回国后,马上有吹牛拍马者给这首宫词配上古乐,称为“李中堂乐”。李鸿章的笑话,是晚清帝国疆土封闭、思想落伍、精神迂腐的写照。

这以后,清王朝政府于1906年成立陆军部,制作了阅兵的陆军军歌《颂龙旗》“于斯万年,亚东大帝国。山岳纵横独立帜,江河漫延文明波。四百兆民神明胄,地大物产博。扬我黄龙帝国徽,唱我帝国歌。”在外交仪式上,就拿它顶替国歌来用。宣统三年(1911),清政府正式编制国歌,10月4日颁布由留学英国归来的海军部协都统、近代思想家严复作词,典礼院掌院学士郭曾炘修订的《巩金瓯》。歌词云:“巩金瓯,承元帱,民物欣凫藻,喜同胞,清时幸遭。真熙皞,帝国苍穹保,天高高,海滔滔。”道光皇帝长子奕伟之孙、京剧票友爱新觉罗·溥侗从宫廷乐曲选出几个音调,让禁军乐队配上谱子,中国历史上首支国歌诞生,总算有了一片宫商之音。不过这封建帝国的金瓯,6天后就响起土崩瓦解之声,辛亥革命爆发,大清帝国第一支国歌竟成送葬之曲!

辛亥革命的枪炮轰鸣声,伴着人民大众的浩歌千里,掀翻了数千载的封建统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1912年1月1日成立,革命先哲、临时大总统孙中山令教育部长蔡元培征集新国歌。教育家、江苏学务总会会长沈恩孚(后任同济大学校长)作词,音乐理论家、北洋政府教育部佥事沈彭年谱曲的国歌拟稿《五族共和歌》中选,于2月颁布,歌词是:“亚东开化中华早,揖美追欧,旧邦新造。飘扬五色旗,民国荣光,锦秀河山照。我同胞,鼓舞文明,世界和平永保。”新国歌乐音和谐,韵脚与第一首相同,但意义迥异,渲染了要以悠久的历史文化跻身于世界民族之林,建设多民族的文明和平的民主国家的理想。

北洋军阀首脑袁世凯窃取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职位,1913年4月8日第一届国会开会典礼时需要奏响国歌,民主革命思想家、大学者章太炎提议采纳《尚书大传》中传说是舜帝所作的《卿云歌》的前4句“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国会众议院议员汪荣宝坚持:既是民国,就得讲民主;他加上“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一句词。众议之下,北洋政府不得不同意,并请旅居北平的法籍比利时音乐家杰安·豪士东谱曲。

但袁世凯窃取正式大总统一职后,作起了封建帝王迷梦,于1915年宣布改次年为洪宪元年,妄图登基实行独裁;并以政事堂礼制馆名义,颁布总统府高等顾问荫昌作词、昆曲家王露作曲的名为《中华雄踞天地间》的国歌:“中华雄踞天地间,廓八埏,华胄以来昆仑巅,江湖浩荡山绵连,共和五族开尧天,亿万年。”歌词呈送到袁世凯案头,窃国大盗袁氏亲笔将“共和五族”修改为“勋华揖让”,取意上古唐尧将帝位揖让给虞舜的故事,潜台词即民国江山是揖让给他的。并在1916年元月1日称“洪宪皇帝”时,定为“中华帝国”国歌。结果呢,礼崩乐也坏,半年都不到,袁氏在全国民众的一片反对声中,呜呼哀哉倒台死掉。

国歌需要重制,而1919年“五·四”爱国运动带来了新文化空气,留学美国的语言学家、作曲家赵元任根据民间焰口调作词编配和声,创作了《尽力中华》歌:“听!我们同唱中华中华中华!听!君不闻亚东四万万声的中华中华中华!来!三呼万岁中华中华!都用同气同声的同调同歌中华中华!”这首歌马上传开,颇受人们喜爱,北洋政府遂决定其代为国歌。

当年12月,北洋政府教育部成立国歌研究会,负责制定国歌。根据章太炎先生建议,1921年3月31日仍采用《卿云歌》,但汪荣宝议员加的词与古代名作不相融合,仍只用“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4句作国歌,由北京大学音乐传习所的音乐教育家萧友梅谱曲,后两句重复一次。于是,古色古香如骊珠一小串,却欠一些庄严雄壮。

奉系军阀张作霖1926年主政北洋政府,这位赳赳武夫竟也强烈感兴趣于一国之歌,甚至还亲自挥毫仿日本堂歌式样,作词一首:“中华雄立宇宙间,万万年!保卫人民中不偏,诸业发达江山固,四海之内太平年,万万年!”

当然,广州“中华民国国民政府”是不会承认北洋军阀所作国歌的,当年即推出黄埔军校校歌也是北伐军军歌的《国民革命歌》作代国歌。此歌由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宣传科科长、湘南耒阳县人邝鄘作词:“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进,齐奋进!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歌的曲调,改编自法国儿歌《两只老虎》。邝鄘后来参加朱德在郴州领导的湘南起义,担任独立第四师师长,这首歌前两句词随即改成“打倒土豪,打倒土豪!分田地,分田地!”

北伐战争胜利后,中国实现了统一的目标。国民政府1928年,将孙中山先生对国民党、黄埔军校所作训词,由其秘书易大庵编成歌词公开征集乐谱,从139份作品中选取现代社会音乐教育开拓者、国立中央大学教育学院艺术系主任程懋筠(后创作多首抗日歌曲)的曲子,作为国民党党歌即《三民主义歌》,歌词三段:“三民主义,吾党所宗,以建民国,以进大同。咨尔多士,为民先锋,夙夜匪懈,主义是从。矢勤矢勇,必信必忠,一心一德,贯彻始终。”乐曲有进行曲特点。行政院1930年颁令:在正式国歌未定之前,以此党歌代国歌。

中国运动员1932年第一次参加奥运会(第10届,洛杉矶),入场时奏响的就是代国歌《三民主义歌》;4年后在柏林举办的第11届奥运会上,中国的代国歌获得组委会评选的“世纪最佳国歌奖”。故1936年,国民政府国歌编制委员会建议,以此作正式国歌。这种党歌兼国歌的形式,被许多人指责为“以党代国”。但因多年征集国歌未定,1937年6月《三民主义歌》被定为正式国歌。然而,以一党之歌为国歌,虽音调铿锵并获过国际奖项,却因歌词口号式加阶段性的政治意义,缺乏深层次的美学、艺术价值。

与此同时,国歌编制委员会比照芬兰等少数几国的做法,根据当时的国旗造型,另设国旗歌《青天白日满地红》,由音乐教育奠基人之一的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教务主任黄自谱曲,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填词:“山川壮丽、物产丰隆,炎黄世胄,东亚称雄。毋自暴自弃,毋故步自封,光我民族,促进大同。创业维艰,缅怀诸先烈,守成不易,莫徒务近功。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同心同德,贯彻始终,青天白日满地红。”这歌曲专供升降中华民国国旗之用。(1972年至今,按“一个中国”的原则,“中华民国国歌”在与无正式外交关系的国际场合均无法演奏,“国旗歌”成为被国际奥委会等单位采纳的替代方案。现在中华台北奥委会代表团在重大国际赛事中入场及升会旗,仍用此歌乐曲)。

总而言之,1949年夏,评委们严谨、宽阔、挑剔、睿智的视线,纵横扫过国内外的各种国歌歌词、曲谱,深感肩上的责任重大。“国歌初选委员会”同意他们的意见:新中国的国歌必须超越以前任何一首。因为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开了世界新纪元,而国歌是一个国家的历史象征、文化标识,代表全民族的永久心声。他们把目光集中到新国歌征集稿上。截止8月20日,总共收到694首词,632首歌。其中甚至有政协筹委会第六小组组长马叙伦、“国歌初选委员会”郭沫若、欧阳予倩及作家冯至、诗人柯仲年等知名人士的亲笔锤炼之作。兹事体大,评委们日夜讨论、试听,十分认真地将这1326件作品一一评审,反复推敲。

总而言之,出乎众人的意料,没有一件能使评委们眼前一亮、一致首肯,也就是说千余首应征作品既无能够把握之歌,又无脱颖而出之作。难道我泱泱华夏五千年文明,产生不了一首好国歌吗?而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召开的日期在望,议程中就有通过国旗、国徽、国歌的程序,这步事关共和国成立大计的工作怎能延宕?

为此,“国旗、国徽、国歌、国都、纪年方案审查委员会”召开有20多位领导人和专家学者参加的联席讨论会。会前,从万里之遥的美洲应召归来的一位政协会议代表,找到共和国总理人选的周恩来,提到了三十年代一首有名的歌。其词作者此时在首都北京,而曲作者却早已逝于异国他乡。

词作者——田汉,中国现代革命文艺先驱者之一、中国话剧运动的重要奠基人、早期革命音乐和电影事业的组织领导者,剧作家、诗人、文艺批评家、歌词作家,原名田寿昌,1898年生于湖南长沙一贫苦农家,少年失父;毕业于长沙师范,留学日本。他14岁开始发表剧本,创作过《获虎之夜》、《名优之死》、《乱钟》、《扬子江暴风雨》、《丽人行》、《关汉卿》、《谢瑶环》、《白蛇传》等一百多部戏曲、话剧、歌剧、电影和大量歌词、诗词。1921年由日本回国,23岁同郭沫若、郁达夫等组织文学“创造社”,又创办电影戏剧“南国社”、南国艺术学院,影响波及东南亚、日、韩。他1932年加入中共,任左翼作家联盟执委、剧联党团书记,组织领导左翼戏剧、电影、音乐运动,开拓了中国现代话剧、电影及戏曲改革、戏剧教育事业,以伯乐的眼力发现、培养了许多艺术人才,以炽热心肠扶助、团结了大批文艺骨干。抗日战争时期他出任国民政府军委会政治部三厅六处上校处长,主掌文艺宣传工作,组织了14支抗敌演剧队、宣传队和1个孩子剧团,活跃在各战区前线。在文艺圈内,30岁出头就被尊称“田老大”。

曲作者——聂耳,现代作曲家、音乐天才,1912年生于云南玉溪一清寒医家,4岁失父;自幼受花腰傣族人的母亲影响,爱好音乐,能演奏多种乐器;1927年入省立一师学英文,参加进步学生运动。1928年底投入驻扎湘南郴州、参加过北伐的国民革命军第16军。聂耳第一次走出校门、走出云南,在军中度过两个年头、4个月份、迎来17周岁。1929年上半年他由郴州返回昆明继续学业,从军经历丰富了其人生。1930年他远赴上海,以聂紫艺的艺名,考入著名湘籍音乐家黎锦晖创办的明月歌舞剧社做小提琴手。由于聂耳踏上社会的第一步在湖南,又从湖南人、中国流行音乐之父那里得到第一份工作,当他与湖南人田汉相遇在日本友人的“内山书店”时,便一见如故。田汉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小14岁的音乐奇才,带他与湖南青年作曲家贺绿汀、吕骥等认识,于是聂耳与一群湖南兄长包括王人艺王人美兄妹结下深情厚谊。贺绿汀就曾介绍他,跟当时上海音专的俄籍教授阿克萨柯夫学作曲理论和弹钢琴。他的耳朵对于音乐极灵敏,还能移动表演,故人们叫他“耳朵先生”,他遂以4个耳字取代原名聂守信。

田汉专戏剧、诗歌音韵亦爱音乐,在上海发起成立“新兴音乐研究会”。这中间除冼星海、吕骥、贺绿汀、任光、张曙、安娥等人,当然少不了小老弟聂耳。1933年田汉以左联音乐小组负责人身份介绍聂耳加入中共,宣誓时由左联另一负责人夏衍监誓。田老大继续在艺术上给予聂耳点拨。20岁的聂耳遂在日记中写道“过去的聶守信不是现在的聶耳”。他以极高的悟性、最大的热情进行音乐创作,与田汉、贺绿汀等兄长一起投入爱国的新音乐运动。三年中他灵感之门大开,先后为3部话剧、1部舞台剧、8部电影作曲,有《毕业歌》、《大路歌》、《新的女性》、《铁蹄下的歌女》等34首歌曲和《金蛇狂舞》、《翠湖春晓》等民族器乐曲、口琴曲共41首作品问世;歌曲中几近一半的14首曲子,系与忘年之交田汉合作。

针对日本侵略军制造的“九一八”事变,田汉写了新歌剧《扬子江暴风雨》在上海公演。他的长子田申在《我的父亲田汉》一书(2011年5月出版)中回忆,1933年-1934年田汉经常带着聂耳和他,在黄浦江边的外滩码头观察了解码头工人生活。当看到工友们还有老人和未成年孩子到晚上仍然不得不从外国轮船上卸货,背着比自己身躯还重大的麻袋、木箱、钢条等,在工头的皮鞭下,在狭窄的跳板上艰难地行进时,田汉十分愤慨:“在中国的土地上,中国人民还过着奴隶的生活!”“接着他朝前走去,仔细看那大木箱上的外文标记。”他发现了其中的秘密:“‘你们知道这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吗?他突然转过身来用严峻的目光注视着我们。‘里面装的是军火!是运给日本帝国主义打中国人的!他的眉头蹙得那么紧,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一个字一个字好像从牙缝里迸发出来。”聂耳呢,“平日总是那么乐观活泼,充满着蓬勃青春气息的聂耳,在这一刹那间全身仿佛像一尊铜像凝固了,他的脸变得铁青,两只手紧握着拳头,用几乎颤抖的声音说:‘这些狗强盗!我们再也不能忍受了!”

1934年初夏田汉完成了小型新歌剧《扬子江暴风雨》,剧中除了他自己写的插曲,还有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安娥写的《卖报歌》等。聂耳不仅给这些歌词作曲,还主演剧中码头工人老王,田汉的大儿子田海男则扮演老王的孙儿、报童小栓子。实际上,田汉的《扬子江暴风雨》一剧的《前进歌》(由吕骥指挥合唱),已显露了未来国歌样式、内容、韵律的某些因子:

兄弟们!大家一条心,

挣扎我们的天明。

我们不怕死!

不用拿死来吓我们,

我们不做亡国奴,

我们要做中国的主人!

让我们结成一座铁的长城,

向着自由的路,前进!

7月1日,《扬子江暴风雨》在上海八仙桥青年会堂正式公演。演到剧情高潮部分:码头工人,发现货物是日寇军火时拒绝搬运,日军开枪打死了老王的报童孙子,老王怀抱孙子带领工人,将日寇的军火箱抛下扬子江,冲向日军怒吼“我们不怕死!不做亡国奴!我们要做中国的主人!”观众们看到这里,都站起来跟着演员们齐声高唱:“我们不做亡国奴,我们要做中国的主人!……”

“九一八”日军炮声隆隆,东北沦陷后,大批青年流亡到上海、北平和各地献身抗日救亡运动。1934年上海电通影业公司成立,经理、南国社成员孙师毅找到田汉,要他为本公司创作一个电影剧本:“田老大,题材由你定,只希望时间上能快点。”田汉正想写一部抗击日寇侵略军题材的剧本,他马上对朋友点头:“好,保证按时交稿。”1935年初他夜以继日构思出《凤凰涅槃图》,写诗人宗白华为代表的青年知识分子,为祖国命运觉醒转变,投笔从戎参加抗日义勇军,走向战场奋勇杀敌的故事。

剧本由上海电通影片公司摄制,还有两个湖南人参与,王人美出演女主角,贺绿汀担任音乐创作;许幸之导演,袁牧之出演男主角,摄影师吴印咸(后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主席)。浙江绍兴人、“辽、吉、黑(抗日义勇军)民众后援会”会长朱庆澜出资摄制,他曾任黑龙江省督军、中东铁路护路军总司令、1932年11月-1934年2月任最后一任抗日义勇军总司令,在他看来,赞助此片拍摄义不容辞!

1935年2月中旬,37岁的田老大拿出文学剧本《凤凰涅槃图》梗概;再于春夜万籁无声之时,动笔写主题插曲歌词。愤怒出诗人,笔尖走奔雷。他思绪冲破牢笼,他脑海激起浪涛,他胸间荡起层云,他满腔热血豁然沸腾,化作心灵深处的雄奇呐喊,冲破暗夜直达苍穹: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

把我们的血肉,

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每个人被迫着发出最后的吼声。

起来!起来!起来!

我们万众一心,

冒着敌人的飞机大炮,前进!

冒着敌人的飞机大炮,

前进!前进!前进!”

情感澎湃,心潮拍天,这战斗散文诗的写法,是电影主人公、青年诗人宗白华的长诗《万里长城》的最后一节,设计在影片开头和结束时合唱的。但田汉还来不及写第二段和分镜头本,就在出席讨论京剧大师梅兰芳赴苏联演出的宴会后,2月19日夜突然被英租界巡捕房逮捕。这是因为中国与日本存在外交关系,日方一面毫无掩饰地侵略中国土地,一面还屡屡“抗议”中国民间的反日侵略运动。故英巡捕房将在租界活动的田汉引渡给中方,解往都城南京。毫无准备的田汉被带走之时,将歌词初稿夹进刚完成的《凤凰涅槃图》文学本中;这本子转到了明星影业公司编剧顾问黄子布(即文学家夏衍)手中。

一说,《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是田汉在狱中写在一张烟盒锡铂纸的背面,再托探监的妻子林维中藏在4岁的女儿田野的棉衣里带出去的。这可能是田汉防备丢失的一个措施。他本人1959年发表在《中国电影》3月号的《影事追怀录》一文说:“《义勇军进行曲》这首歌是作为诗人辛白华《万里长城》长诗的最后一节,紧附在第十五节后面的。但据孙师毅兄说:这支歌不写在故事里面,而是写在另一张包香烟的锡纸的衬纸上的,衬纸被茶叶水濡湿,字句模糊,他们从衬纸上一字一字地抄下来的。但关于这些,我的记忆跟字迹一样地模糊了。”

夏衍则说《凤凰涅槃图》剧本梗概,写在旧式十行红格纸上,约10余页。他拿到浸透老友心血的文学脚本,马上同孙师毅一起赶写成分镜头拍摄本,征得田汉的同意,定名为《风云儿女》。他们把主题插曲定为义勇军军歌,把“飞机大炮”的4字词组改成“炮火”一词,多年后他回忆:“我拿到田汉留下的电影故事本,在里面发现了最后那张写着歌词。因在孙师毅同志桌上搁置了一段,所以最后一页被茶水濡湿了,字迹有些模糊,我和孙师毅俩人很仔细的一个字一个字誊抄下来。”看来,林维中交给孙师毅的是修订稿。

另一人从电通公司摄影厂主任、左翼电影运动组织者之一的司徒慧敏处闻讯,马上主动上门,从夏衍、孙师毅那里拿走歌词,说:田老大告诉过我,司徒兄亦有此意云云。这人即聂耳。按说这首主题歌本应由影片音乐创作贺绿汀作曲,聂耳又是另一家影业公司联华二厂的音乐部主任。但聂耳认田汉为老大哥,又介绍贺绿汀进明星影业公司做配乐工作,因此忘年交情谊使他争着为田汉的歌谱曲,他飞快地读了两遍,对夏衍、孙师毅说:“作曲交给我,相信我干,田老大一定会同意的!”并表示尽快返回主题歌曲稿,决不会耽误影片的摄制。这样,影片的音乐创作贺绿汀就没能兼美主题歌了,尽管他的《胜利进行曲》、《青年进行曲》也作的蛮好,《游击队歌》更是精品力作享誉海宇。要不然,后来流传的就会是两个湖南人合作国歌的绝版佳话;要不然,也许我们的国歌就会是另一首壮美的旋律。

当年的聂耳,青春的热血已被激扬奔放的歌词熊熊点燃:侵略者步步进逼、践踏祖国土地的铁蹄在他眼前横移,白山黑水义勇军将士的战旗在他心中高高举起,长城内外人民大众前赴后继的身影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而从军南岭郴州的经历无疑引起了心率共振,军号声声催人急行,军鼓阵阵推人冲击……他的笔像刀枪一般挥舞,笔下的音符像炮弹一样喷突。在连续3个“前进”的结束句后,意犹未尽地加上了一个天轰地鸣般的“进”!遂成千秋绝唱。

这首歌,按当时的叫法,聂耳谱为行进曲式。完成初稿,只用了两夜。他在法租界霞飞路(今淮海中路1258号)寓所通晚激情难抑,吵得法国房东太太敲门责怪“你疯了吧!”让他天亮就搬出去。聂耳敷衍一番,天亮后他拿着曲谱跑到电通影片公司,听取临时合唱队袁牧之(主演)、顾梦鹤(电影、沪剧演员)等,和司徒慧敏(新中国成立后任文化部副部长)的意见,到著名电影演员金焰、秦怡家里,用钢琴弹奏验证效果。

随即,他离开上海赴日本。一方面是避开可能被捕的危险,因为日本驻沪总领事馆频频抗议中国人的“反日”演出,上海租界当局在“外交”压力下将逮捕中共地下党员聂耳的信息已传出,聂耳在日记中记下“晴天的霹雳到来了!”另一方面,他担任音乐编辑和配乐的《渔光曲》(影片作曲,任光),获得了“莫斯科电影节”荣誉奖。这是中国第一次在国际电影节上得奖,刺激了他去苏联留学深造的愿望。为什么还要赴日本呢?出境需要理由,聂耳申请护照的理由是到日本“去找做牛皮生意的三哥”。他三哥聂叙伦,曾赴日本在“云南远东皮毛公司”做事,不过1930年已经回国。而且聂耳曾在云南省立师范选修过日语,也想到那个语言环境提高一下,再赴苏联,所以他1935年4月1日的日记简略为“到日本去!牛皮!三哥!留欧!”于是通过半个月准备,由夏衍安排他取道日本转赴苏联,4月15日聂耳在汇山码头(今杨树浦路公平码头)登上日本“长崎丸”。

到日本后,聂耳同先一步留学日本的云南同乡好友张鹤(左联作家张天虚)等,21、22日在东京连续观摩日本陆军学校军乐队演奏会和新交响乐团美国钢琴家的演奏。他认为最值得注意的是两个行进曲和一个幻想曲,其中行进曲“《兰花》的主题,是优美而活泼的中国风旋律。”回到张鹤居处,他摊开《风云儿女》主题曲谱,做最后的加工,并如约把修定稿《行进曲》速寄孙师毅、司徒慧敏。

5月初,已完成影片插曲配乐的贺绿汀收到聂耳的曲谱,马上配乐,并请当时在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法国商人办)做乐曲指挥的苏联作曲家阿甫·夏洛莫夫进行和声配器录制;音乐家吕骥、任光鼓励电通公司职员合唱录音,由袁牧之、顾梦鹤、盛家伦(只他一人是歌唱家)、郑君里、金山、施超(场记)合唱,因人数少又拉上司徒慧敏,共7人;有意思的是原始版唱片夹杂一点广东语音,即来自顾梦鹤、郑君里、司徒慧敏3位广佬。百代公司音乐部主任任光指挥乐队灌制,再转录电影拷贝。朱庆澜将军看过拷贝,在“行进曲”3字前加上点题的3字“义勇军”,于是主题歌定名为《义勇军进行曲》。后采用影写谱形式,发表在6月1日出版的《电通半月画报》第二期,歌词以“陈瑜”的笔名发表,并有中英文通栏口号“还我山河”;这期《风云儿女》特辑,同时刊发田汉编写的万字电影故事脚本和剧照。

5月24日,《风云儿女》在金城大戏院(今黄浦剧场)首映,《中华日报》电影宣传广而告之“再唱一次胜利凯歌!再掷一颗强烈的炮弹!”著名美术家徐悲鸿到场观看首映,闻听主体插曲《义勇军进行曲》,振臂长啸:“垂死之病夫,偏有强烈之呼吸。消沉之民族里,乃有田汉之呼声。其言猛烈雄壮。闻其节调,当知此人之必不死,其民族之必不亡!”

当年乃至整个抗战期间,《风云儿女》打动着千千万万民众的心。主题歌在大江南北广为传唱,教育家、画家丰子恺在《谈抗战歌曲》中指出:“连荒山中的三家村里,也有‘起来,起来、‘前进,前进的声音出于村夫牧童之口。都市里自不必说,长沙的湖南婆婆,汉口的湖北车夫,都能唱‘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台湾老作家王鼎钧在《关山夺路》一书中忆述“抗战发生,我的家乡有了第一架收音机。我第一次听到广播节目,国民党经营的中央广播电台,正播送《义勇军进行曲》,呼号为XGOA,女声,响亮清脆。”国共两党一些部队,如八路军、新四军都将这支歌作为军歌之一,国民革命军中央部队、川军、滇军在台儿庄打了胜仗,便高唱“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波兰犹太族人、美国合众社著名记者伊斯雷尔·艾培在《人民之战》一书中说:“《义勇军进行曲》诞生的历史,就是抵抗日本侵略的浪潮不断高涨的历史。这首歌的曲和词深深扎根于中国人民之中。”美籍华人历史学家黄仁宇,是田汉大儿子田申(海男)的学友,两家亦世交,他在《忆田汉》一文中也叙说:“我个人对这曲调更多一重感慨系之的成分,因为其歌词作者为田汉,当日我称之为田汉伯伯”;“这是一个不容易忘记的曲调,在中共取用为国歌之前,早经国军选用为标准军歌之一;我们在成都草堂寺青羊宫做军官的年代也唱过不知多少次了。‘我们万众一心,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其音节劲拔铿锵,至今听来还令人想念当日抗战时的气魄。”

嘹亮的军歌远播海外,1937年7月10日导演黄佐临从伦敦戏剧学馆归国参加抗战,英国戏剧大师萧伯纳在其相册挥笔题词“起来,中国!”留学美国的音乐家姚锦新女士在撰写介绍中国音乐的文章中,就有《义勇军进行曲》的激昂音韵。她和前夫陈世骧在美国出版的《花鼓及其它中国歌曲》一书中,甚至附有社会活动家、基督教音乐家刘良模1937年在绥远抗日前线指挥万名战士同唱《义勇军进行曲》的照片。中国远征军踏出国门远征缅甸、印度,戴安澜将军所率二〇〇师,把《义勇军进行曲》定为该师军歌,高唱它打击日寇。1940年,世界著名的美国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被中国的《义勇军进行曲》打动,他向在美进修社会学的刘良模学会用汉语演唱此歌。翌年,保罗·罗伯逊与刘良模(任指挥)和“华侨青年歌唱队”合作,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主打歌曲灌制一套中国革命歌曲的中英语唱片,取名《起来,新中国之歌》(Chee Lai:Songs of New China),请孙中山先生遗孀宋庆龄女士撰写英文序言:“中国已经发生了新的民众歌唱运动,它源自抗击敌人的力量……”

英语版《义勇军进行曲》的歌词同样很中国,迅雷疾风掠向五洲四大洋:

Arisea!

You who refuse to be slaves,

With our very flesh and blood build up our new Great Wall.

China masses have met the day of all danger;

Indignation f ill the hearts of our countrymen,

Arise!

arise!!

arise!!!

Many hearts with one mind,

Beat the enemys bonf ire,

March on,

march on,

march on,

on!

随着中英语唱片的发行,《义勇军进行曲》的旋律,电光石火一般传遍世界,成为矗立于反法西斯统一阵线中的高昂号角。印度的广播电台介绍了这支中国歌;马来西亚抗日游击队将“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句,改成“马来亚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遂成《马来亚义勇军进行曲》。音乐家、《渔光曲》作曲者任光在巴黎凯旋门传唱过它;教育家陶行知由欧洲经埃及回国时,在金字塔下听见有人唱起这支歌,心中为之惊喜不已。罗伯逊参加莫斯科纪念普希金诞辰150周年大会,用汉语演唱了这首歌。美国米高梅电影公司根据赛珍珠小说改编的影片《龙种》,也采用了这首歌曲,稿费寄到中国,国民党中宣部派翁先生将支票面交聂耳的母亲。一位美国朋友曾寄信告诉田汉:“美国也很流行这首歌,有很多人用口琴在马路上吹奏。”田汉收到的来自国内外的稿费,也将其中一部分,寄给聂耳的三哥聂叙伦转聂母彭寂宽太太。

中华民族顽强不屈的脊梁抗住了侵略者的炮火,持久进行的反法西斯侵略战争,终于宣告胜利。1945年8月15日,日本国向世界反法西斯同盟国投降那天,中国各地万人空巷,大家燃发鞭炮,敲锣打鼓,点着灯笼火把,舞狮舞龙,同声高歌《义勇军进行曲》,彻夜狂欢。编剧、词作家田汉,分镜头本作者夏衍、孙师毅,音乐作者贺绿汀和安娥、吕骥等人,都欢欣地融入这滔滔洪流之中。

可是,“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聂耳没能看到这万方乐奏的一天,没能听到气壮山河的《义勇军进行曲》在中华大地震荡回旋。1935年7月17日中午两点,他与日本友人滨田石弘的姐姐秀子、外甥、韩国朋友李相南等,在神奈川县藤泽市也叫“湘南(鹄沼)”的海滨游泳时,不幸被日本海的风浪卷走溺水而亡,时年仅24岁。好友张鹤闻讯从东京赶去,悲痛认领遗体,后专程将其骨灰送回国。赴日左联作家、留日学生、日本友人举行了纪念会,编印了《聂耳纪念集》,收入聂耳作曲、遗留日记以及郭沫若、日本戏剧家秋田雨雀等人的悼念诗文。

聂耳之死,是天妒英才?抑或是已完成重要的历史使命上帝召他而去?而且,聂耳遗留的8本日记尤其是1935年的日记,竟不见有关谱写《义勇军进行曲》的记录,本来记日记是他的良好习惯……

海浪卷去聂耳一个月后,上海《电通半月画报》赶出第7期,此为《聂耳去世纪念特缉》,纪念聂耳,还有著名编剧、导演郑正秋(中国第一部故事片编剧、导演,在聂耳前一天病逝),封面刊发“故名作曲家聂耳先生”照片(郑正秋的照片在封底)。

第一版通栏标题为“魂兮归来——我们谨以至诚追悼我们的朋友——现中国划时代的乐曲作者聂耳先生”,下面是出席聂耳追悼会的文化、艺术界人士签名,有:陈望道、夏征农、赵丹、周璇、袁牧之、王莹、陈波儿、吕骥、贺绿汀、王人美、王人艺、应云卫、郑君里、孙师毅、司徒慧敏、顾梦鹤、张云乔、马德建、司徒逸民、吴印咸、罗明佑、周耀等,聂耳的同乡好友哲学家艾思奇、长篇小说《铁轮》作者张天虚(即张鹤),还有一个电影演员“蓝苹”;第二版主要内容有《聂耳氏最后之遗文(未发表之原稿)》,附聂耳手稿照片;第三、四版主要内容有:聂耳手稿《与吕骥论新女性歌作曲书》,吕骥(左翼戏剧家联盟音乐小组负责人)回复聂耳的《一封未寄出的信》,影评家、蓝苹的丈夫唐纳的回忆《给亡友聂耳》,聂耳给孙师毅的信的手稿、张鹤由东京寄到上海的书信《死后》手稿,导演许幸之的《悼聂耳》等文章,及聂耳的照片;第五版主要内容有:聂耳的艺术生涯、乐坛生活、舞台生活等8张照片;聂耳34首音乐作品目录,最后一首即《义勇军进行曲》,目录后有孙师毅写“系匆促间所收集、尚未收齐”的说明词。第六版——第九版是《聂耳挽歌》,孙师毅撰词、吕骥作曲。第十版主要内容有《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与曲作者的合影,聂耳与赵丹、唐纳的合影,聂耳与明月歌舞剧社白虹、黎明健的合影;《义勇军进行曲》词作者田汉悼念聂耳的诗歌,电影童星陈娟娟悼念聂耳的手写稿。

田汉泪洒挽诗:“一系金陵五月更,故交零落几吞声。高歌共待惊天地,小别何期隔死生。乡国只今沦巨浸,边疆次第坏长城。英魂应化狂涛返,好与吾民诉不平!”后附跋语:“入狱中,朋辈物故者颇多,出狱日,忽闻聂耳兄又以学游泳于太平洋羁魂不返,其于吾国音乐、戏剧、电影界之损失,一时殆无法补偿。上海友人有追悼之会,雨而写此,不觉泪随笔下也。”孙师毅、吕骥在悼念会上痛吟《聂耳挽歌》“风在呼,海在啸,浪在相招。当夜在深宵,月在长空照,少年的朋友,他投入了海洋的怀抱,被吞没在水的狂涛、浪的高潮!”

聂耳虽然被吞没在海洋中,《义勇军进行曲》却年年行进在中国人心深处。时间车轮轰轰隆隆飞驰到1949年春,中国代表团赴布拉格参加保卫世界和平大会,开幕式上各代表团入场时均需奏、唱本国国歌。但当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还没有国歌,代表团研究决定以《义勇军进行曲》代替。团员中对“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一句歌词有争议,说“现在北平已经解放了,新中国即将成立,怎么能这样唱呢?”郭沫若团长当即改为“中华民族到了大翻身的时候,每一个乡村城市发出解放的吼声”。代表团回国后,马上将这个情况汇报上去,引起了高层的重视。

前面所说那位海外归来的全国政协会议代表,正是“国歌初选委员会”顾问、评委姚锦新的《花鼓及其它中国歌曲》一书插页所附:绥远抗战万名士兵合唱《义勇军进行曲》照片上的指挥者。他,就是应周恩来的特邀电报召请,从美国越过太平洋回国参加政协筹备会议的基督教会代表刘良模,日后担任全国政协常委、中华基督教三自爱国委员会副主席、全国青联副主席。8月16日刘良模向大会报到办手续的第一时间,便急切询问新中国国歌有无确定。当听说还没有结果后,立即向秘书处提出《义勇军进行曲》可以为国歌,他倾诉衷肠“国歌要能代表一个国家、代表一个国家人民的精神风貌。这样的歌曲不是想写就写得出来的,而是在斗争中产生、在斗争中得到广大人民承认的。法国国歌《马赛曲》就是这样的歌曲,据我看,《义勇军进行曲》可以和《马赛曲》相媲美。”

这与周恩来不谋而合。在“国歌初选委员会”成立的7月初,周恩来审批“征集条例启事”时,就曾亮出自己的想法:“我个人的意见最好就用《义勇军进行曲》为国歌。不过大家可以讨论,再征求一下群众的意见。”刘良模因此被增补进政协筹委第六组,并增选为“国歌初选委员会”的评委。

在1949年那个热烈的夏天,与刘良模相同的时间,另一位重量级人物、政协代表、“国歌初选委员会”委员,也想到了《义勇军进行曲》。他就是后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和中央美术学院院长的徐悲鸿大师。当年他由欧洲归国,是田汉介绍他参加南国社的,又是田汉同他一起创办南国艺术学院。田汉被捕后,他联名创造社成员宗白华教授和国民党要人张道藩保释其出狱,住进他公馆……徐悲鸿去参加国歌讨论会前,把想法透露给夫人廖静文:“我准备建议用《义勇军进行曲》代国歌。”廖静文一时不解:“这怎么可以呢?歌词里面有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恐怕不好吧。”徐悲鸿笑道:“这没有什么不好呀,在胜利中不忘记过去的斗争,它能鼓舞中国人民永远以昂扬奋起的精神继续前进嘛。”

他也在讨论会上郑重地提出了这个建议。周恩来笑了,对刘良模、徐悲鸿等表示支持,他认为这首歌歌词含义深刻,曲子雄壮有力,不但在当年对动员、鼓舞人民参加抗日发挥了巨大作用,而且今后也同样能激励中国人民团结奋进。

评委中的贺绿汀、吕骥听后对视一眼,百感交集。作为田汉、聂耳的战友,他们当年也创作过《游击队歌》、《嘉陵江上》、《中华民族不会亡》、《抗日军政大学校歌》等脍炙人口的歌曲,贺绿汀更是电影《风云儿女》的音乐创作人,直接参与《义勇军进行曲》的配乐。作为国歌评委,他们并非没想过用一首在大众中广为流传的现成的好歌作为国歌,法兰西共和国国歌就采用了法国大革命时期人民口耳相传的《马赛曲》;而《义勇军进行曲》已频率极高地震响在他们心头。只是作为评委和词曲作者的朋友,他们的首要职责是评审挑选,而非先入为主地提出具体作品。

于是,他们同马思聪、姚锦新、刘良模几位评委一起,畅谈了《义勇军进行曲》的思想、艺术成就和国际影响。这首熔铸了中华民族的磨难、奋斗、新生历史的歌曲,不同凡响。它形象鲜活、对比强烈的词句,有力的节奏,昂扬的音调,悦耳的旋律,雄浑的意境,语言同音乐相揉的强烈动感,体现了威武不屈的尊严,震撼了海内外中国人的心灵,唤起了世界上各民族的共鸣。还有个信息也起了作用: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发生重大转折,同盟国胜利在望时,美国广播音乐指挥家福尔希斯提议并经美国国务院批准,决定在联合国家胜利之日演奏各国乐曲,由广播电台播向全球。《义勇军进行曲》当仁不让地被选定为代表中国的乐曲……

于是政协筹委会第六组9月2日再次召开会议,在丽日和风,水波微漾的中南海畔,毛泽东、周恩来躬身听取代表们的见解。刘良模发言重申:“国歌代表一个国家,代表一个国家的民族精神。因此,它应当在民族解放斗争中产生,在斗争中得到人民大众的承认,远非大诗人、大音乐家的人工急就章所能代替,依我看,《义勇军进行曲》经受了斗争的考验,足以与法国国歌《马赛曲》媲美,完全可以选作新中国国歌。1941年美国中小学生从广播电台和电影中学会了这支歌,美国黑人歌唱家保罗·罗伯逊甚至问这首歌是不是我们的国歌,我们可以考虑用它作国歌。”郭沫若和李立三则对“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句歌词有点看法,认为需要改动。田汉谦虚地表态:“该曲子好是好,我写的词在过去有它的历史意义,但现在应该让位给新的歌词。”

张奚若(政治学家、教育家、原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清华大学政治学系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名提议者之一)和梁思成(建筑学家、联合国大厦设计顾问团中方顾问、原中央研究院院士、清华大学建筑系创办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设计主持者),则认为该歌曲是历史的产物,原词含义深刻,要保持它的完整性,不必改动。大家纷纷赞同张奚若、梁思成、刘良模、徐悲鸿的建议与观点。

周恩来最后发言,他剑眉一扬指出:“我们的前面还有着帝国主义敌人,我们建设越进展,帝国主义将越加嫉恨我们,破坏我们、进攻我们,你能说我们就不危险了吗?还不如留下这句话,经常保持警惕的好!”毛泽东和大家都表示赞同。代国歌的方案,便确定下来了。

田汉后来在“关于《义勇军进行曲》”一文中(见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田汉诗选》),记述了这件事:“……因为征求的结果,还没有充分时间整理发表,而新政府成立,国歌与国旗同样成为迫切需要。在第六小组最后几次的讨论会上,先后由刘良模、梁思成、张奚若诸先生提议以《义勇军进行曲》为代国歌。国歌词有‘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之句,预备只用《义勇军进行曲》的谱而另创新词,郭沫若先生并已拟就3段,但张奚若先生认为不如仍用原词较有意义,并举法国《马赛曲》为例。毛主席与周恩来副主席亦赞其说,谓‘安不忘危,何况我们这新中国要达到真正团结、安全,还需要与内外敌人及各种困难艰苦奋斗。这样便向大会提出了。”

此后,仍有人对拟代国歌中“最危险的时候”与“最后的吼声”的词放到当代、今后来用,表示异议,提议采用它的曲谱,由文豪郭沫若将他拟就的3段歌词再作修改。但郭沫若摇头摆手说,还是田汉的词与聂耳的曲结合效果最佳,并早已深入人心。

一波三折后,1949年9月21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体会议揭幕。25日晚,在中南海又召开一次关于国旗、国徽、国歌、纪年、国都问题的协商座谈会,毛泽东、周恩来参加,邀请各民主党派和文化界人士与会。统一意见后,由政协筹委会第六组将《义勇军进行曲》作为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提案,正式提交第一届全国政治协商会议审查通过。9月27日的大会上,“国旗、国徽、国歌、国都、纪年方案审查委员会”召集人之一、后任教育部长的马叙伦,对代国歌方案作了说明:《义勇军进行曲》,产生于抗战烽火之中,中外皆知,是中华民族之声,目前尚未有可代替的。

代表们遂表决一致通过,由大会执行主席、当选政务院总理周恩来宣布:“在正式国歌未制定前,以《义勇军进行曲》作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保留原歌词。”为规范国歌的演奏,决定由评委姚锦新教授编配成演奏曲,因为歌唱曲和演奏曲的风格、前奏、过门等等,是有区别的。过去,贺绿汀评委已经为它配乐,在电影片中打了一个基础。现在,再经姚锦新评委编配,经解放军军乐团演奏,突出了军鼓式的有力节奏、加强了号角般的昂扬音调,制造出排山倒海爆发力度、庄严肃穆的雄浑气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军乐总谱第1号,由中央人民政府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总政治部于1953年8月1日正式出版)。

焕然一新的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大会于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代国歌《义勇军进行曲》庄严高吭、风雷行进的旋律,像春潮滚动,像惊雷奔腾,从天安门广场迅疾传遍广袤国土,传向五洲四大洋。词作者田汉,和他的儿子、阅兵式战车团代团长田申(海男)置身现场,听着熟悉的乐曲,泪珠砸地,眼帘中闪现着一张富于激情的青春脸庞……

天安门广场上的国歌长飘五千里,荡漾在聂耳家乡彩云之南。云南人民和省政府1954年在昆明西山重建“人民音乐家聂耳之墓”,请全国文联主席郭沫若题写墓碑名,郭老同时撰写了墓志铭“聂耳同志,中国革命之号角,人民解放之鼙鼓也。其所谱《义勇军进行曲》,已被选为代用国歌,闻其声者,莫不油然而兴爱国之思,庄严而宏志士之气,毅然而同趣于共同之鹄的。聂耳呼,巍巍然,其与国族并寿,而永垂不朽呼!聂耳同志,中国共产党党员也,一九一二年二月十四日生于风光明媚之昆明,一九三五年七月十七日溺死于日本鹄沼之海滨,享年仅二十有四。不幸而死于敌国,为憾无极。其何以致溺之由,至今犹未能明焉。”

华夏大地至今犹未能明焉之事,发生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5年后,1964年在上海举办的“华东地区话剧观摩会演”上,江青与华东局第一书记兼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沆瀣一气,把打击矛头对准国歌词作者田汉,大会主席台竟不安排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一席之地。

又两年后,更令人不明而困惑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爆发在1966年夏,极“左”烈焰肆虐,摧残民族文化。今人无法想象,高吭庄严的代国歌,伴着祖国的前进步伐肃穆演奏、激情歌唱17个春天之后,当年的国歌评委们,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竟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斗争,副主席、上海音乐学院院长贺绿汀被视为“反动学术权威”批判,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院长马思聪在残酷迫害下被迫逃亡他邦……

国歌词作者、在海内外享有盛誉的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田汉境遇更惨,竟由于鲁迅文章中一个“四条汉子”的嘲讽词语,被安上“文艺黑线祖师爷”“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的帽子,被大人先生们煽动的“革命群众”、学生“红卫兵”批斗,被暴力强扭踢打跪下!置身现场的文学评论家雷达回忆“这个当年鼓动我们‘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的人跪下了,这位国歌——半个世纪来响彻在祖国天空的庄严歌声的词作者跪下了,这个占了现代文学史一个长长的章节,作为一个时代的重要代表的人跪下了,他究竟在给谁下跪呢?也许直到很久以后我们才意识到,他跪下的一瞬,时间更深地楔入了黑夜,黑暗遮没了光亮,愚昧压倒了文明。受凌辱的难道仅仅是田汉一个人吗?不,受凌辱的还有让他下跪的人,还有我们自己的历史啊。”

凌辱历史的,正是历史上曾做过《电通半月画报》封底明星并在悼念聂耳的名单上签下姓名的蓝苹,只不过当年的文艺青年经过一段历史的漂红,早已摇身一变为“江青”了。飞黄腾达出任“中央文革领导小组”副组长的江青,俨然而为祸国殃民的“四人帮”班头。为消除当年上海滩影剧演员的历史痕迹,树立“高大上”的革命文艺家形象,她授意打手在京沪等地搜查《电通半月画报》进行销毁,迫害曾经的同事赵丹、郑君里、王莹、上官云珠等朋友、熟人,直接把田汉抓进“文字狱”牢房。凭贵为中央主席夫人身价的江青,1968年9月在钓鱼台接见《歌唱祖国》的作者王莘时,既要改人家的作品,还要改《义勇军进行曲》。

说起来,江青20世纪30年代因叛徒出卖她爱人,躲往上海生活艰难,是田汉介绍她到教育家陶行知创办的“晨更工学团”当教员,由教学饭碗再转捧演艺饭碗。再说起来,这个后来成了湖南人的媳妇的人,在田家蹭过饭挤过床受惠过田汉慈母“戏剧妈妈”易克勤老人的热心肠,对湖南乡亲不说照顾,总不能打压中伤。但因田汉了解她在上海与革命家黄敬、影评家唐纳、名导演章泯的三角之恋等生活,她竟然恩将仇报、加害毁谤,她大言不惭对王莘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是聂耳、田汉创作的,田汉是叛徒、坏人,我想改国歌,你有意见没有?”

这毫不掩饰的话语,狂妄而愚蠢地暴露了她:为了最大化掌控文艺界话语权,竟变异出加害恩人的蛇蝎心肠,霸道派头俨如“红都女皇”。除了将各省市文艺工作者辛勤创作的现代戏、“革命舞剧”、“革命交响乐”等据为己有,塑造“八个样板戏”以衬托其“文化革命旗手”形象,还图谋窃取国歌歌词,达成登基权力野心的巅峰高岗。

于是,中国现代革命文艺先驱者之一、中国话剧运动的重要奠基人、早期革命音乐和电影事业的组织领导者田汉失去自由,被斗争批判。相反,日本藤泽市政府1965年却批给地基,重建中国代国歌曲作者聂耳的纪念碑在异国他乡。在江青等无情打击下,田汉1968年底死得无比凄凉,连姓名都改成假的“李伍”,连96岁老母直至闭眼都不知儿子在何方?抗战前夕田汉在歌颂辛亥革命先烈的剧本《黄花岗》小序中,曾引用了一句警语“自由的代价便是血,而且,说来很伤心的,还是最贤者的血。”田汉之逝,人摧巨匠!假革命害死真贤者,他成了现代“关汉卿”,因写了控诉古代黑暗、为民请命的新编历史剧,因对江青横加干涉文艺有不同观感,现代“文化大革命”运动竟革到他用热血生命创作的代国歌文本上。

于是,黄钟毁弃、金鼓崩裂,政治宵小、极左走狗心怀叵测地提议重新填词,妄图易调改弦。但即使在那历史大倒退的错乱时空,人民群众也对改写国歌歌词之举嗤之以鼻。于是荒诞不经的状况出现:十年“文革”动乱期间,凡重大活动、会议,需要高唱高奏国歌时,都以崇拜领袖个人的《东方红》或林彪语录歌《大海航行靠舵手》取而代之。外国首脑来访及涉外活动,则只演奏国歌乐曲而禁唱歌词。

可是1976年10月以江青为首的“四人帮”倒台、“文化大革命”结束,外交仪式存在无国歌而有尴尬的局面。于是有关方面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征集小组”,征集新国歌。据这个小组曾撰写的文章《继续革命的战歌》透露:

“新国歌的创作按两种方案进行,第一种方案是根据原国歌曲调重新填词。第二种方案是创作新的国歌(包括词与曲)。从1977年10月上旬至12月中旬,全国69个单位,从大量应征作品中选出了318首推荐到国歌征集小组,其中按原国歌曲调填词的130首,新创作的歌曲188首。除了这些有组织选拔的应征词、曲外,广大人民群众自发的直接用函、电寄到中央的应征稿件亦不下数百份。”

可是,“经过评选组反复审听和评议……召开座谈会……广大工农兵群众、专家和领导干部,绝大多数同志都希望采用原国歌曲调填词方案。大家认为:原国歌曲调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以及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广大人民群众对它有深厚的感情,它一直在鼓舞我们的革命斗志至今仍保持着强大的生命力。而且,原国歌曲调短小,精悍、易唱、易记。在国内国际有广泛影响,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到它的音调,马上就会感到这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伟大形象。产生一种崇高的民族自豪感。”这一段话也透露:拨乱反正中,人们在一步步与极“左”桎梏做着抵抗,人民要发出自己的真实呐喊……

于是,有关方面选中部队文艺工作者的集体填词,那是积重难返、百废待兴的时段,在极“左”氛围、僵化意识依旧束缚下,新填国歌歌词的“左”的痕迹可想而知,无需多讲。反正是有关方面指定全国人大副委员长、中国文联主席郭沫若修改,年迈力衰的郭老只得费了一番心思,颤颤巍巍地挥笔略动了一下集体填词。“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审阅和审听了新国歌的词稿和录音之后,经党的十一届二中全会决定,提交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讨论。”这样,1978年3月5日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通过并颁布代国歌新词:

“前进!各民族英雄的人民,

伟大的共产党,

领导我们继续长征。

万众一心奔向共产主义明天,

建设祖国,保卫祖国,英勇地斗争。

前进!前进!前进!

我们千秋万代,

高举毛泽东旗帜,前进!

高举毛泽东旗帜,

前进!前进!前进!进!”

“国歌歌词征集办公室”同时推出一篇文章,题为《鼓舞我们继续长征的战斗号角》,刊在《红旗》杂志1978年第3期上。该文以原音乐家协会主席吕骥、副主席贺绿汀、李焕之三位著名音乐家的名义发表,目的在扩大新代国歌歌词和文章的影响。

但是,新填歌词,内容空洞,艺术平庸;韵辙都不统一,田汉原作韵脚为壬辰辙,而新填词壬辰、怀来辙混用,以标语口号代文艺作品,加上浓重的个人崇拜倾向,完全成了政治八股文模样;抽掉了原生态背景,既无历史厚度,又乏美学质感,不能准确反映民族文化、树立艺术形象。问题在决策者不谙:生命写作无法模仿,艺术极品岂能再造?文化经典都是原创!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9个月后,多灾多难、举步维艰的中国列车开始历史转轨,1978年底中共中央十一届三中全会实事求是的精神、改革开放的决策,春潮般涌动,荡涤着九百多万平方公里的大陆。历史,公正而严明,“文化大革命”革不掉历史强音,跳梁小丑抹不去民族心声。符合历史、文化、社会发展规律的艺术作品,生命之树长绿常青。

1979年2月-4月绿漫田原。田汉,这个一辈子耕耘在中华艺术田园的勤苦汉子的冤案,在胡耀邦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关怀下,中共中央、中国文联为他召开平反昭雪追悼大会,胡耀邦、宋庆龄、邓颖超、王震、方毅、耿飚、宋任穷、赵紫阳、周建人、许德珩、康克清、庄希泉、周扬、夏衍、阳翰笙、陈白尘等出席,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廖承志主持,全国文联主席兼全国作协主席茅盾扶病亲致悼词。主人公田汉尸骨无存,他已像自己的作品《凤凰涅槃图》所抒写的那样涅槃了,只有3件遗物:一支钢笔、一副眼镜、一方印章,和一本旧《关汉卿》剧本、一张音乐出版社赶印的《义勇军进行曲》歌单,于空空的骨灰盒中静静安放。文学艺术界知名人士、各协会原正副主席、理事,自发赶到会场外的文艺界群众、普通市民共千多人参加悼念。还有日中友好文化交流协会、美籍华人学者发来唁函、送来花圈。

可当年10月1日,邮电部为建国30周年发行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纪念邮票,竟然仍印着署名“集体填词”的歌词,这深刻揭示“文化大革命”运动、“阶级斗争”极左理论带来的政治生活的复杂乱象,确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民族大脑、国家肌体、百姓心胸头绪的戕害,到了何等不堪的荒唐!如果再如此折腾国歌,真恐怕要沦为国将不国了!可见,思想的解放,心灵的自由,仍需时光之剑的坚定指向。

历史潮流浩浩汤汤,螳臂挡车怎可阻拦?随着被“文革”摧残的中国文联各协会开始筹备恢复,夏衍、贺绿汀、吕骥、马思聪等一批文学家、艺术家陆续平反,产生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人民群众对国歌新词(即邮电部1979年发行的国歌纪念邮票上的新词)和电台、广播中的教唱毫不认账,只要《义勇军进行曲》一响起,绝大多数人就自然而然地将原歌词齐声高唱。那经过苦与难的磨砺、血与火的锻淬的字句音符、曲谱歌单,铁打钢铸已然天衣无缝的绝配,牢固地深扎于人们耳根心田上。因为它已具有生命灵魂,它是中华民族的象征,它是神州华夏的精髓,坚韧不拔,牢不可撼,已上升到柱地摩天的精神云瑞……

改革开放大浪淘沙,改弦易辙理直气壮。1981年6月,中共中央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了《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运动、“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理论;中国发生历史性大转折,曾多灾多难又不屈不挠的祖国大地上,翻开了全新一页,从里到外焕然靓装。

1982年全国人大讨论宪法修改草案时,各界代表纷纷发出尊重历史、敬畏文化的呼声,提出应恢复国歌原歌词,文艺界代表、作家陈登科早已领衔郑重地交上这样一份提案。大会高度重视,对一纸代表民意的议案举轻若重,从善如流,会议在有关说明中指出:1978年改定国歌歌词,各方面一直有不同意见,全国人大许多代表及各界人士都建议恢复《义勇军进行曲》的原词为国歌歌词,这个歌词反映了中国人民的革命传统,体现了居安思危的思想,激发了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于是当年12月4日,第五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五次会议,郑重通过关于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的决议:撤销1978年3月5日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通过的新词,恢复田汉作词、聂耳作曲的《义勇军进行曲》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精湛的歌词,壮美的旋律,再由人民的大会堂拨动人民的一个个心房……

云南文化部门1982年向全国文联反映:日本藤泽市访华团1980年专程访问昆明,在西山聂耳墓地植藤泽市市树藤树和云南名花杜鹃,纪念聂耳,并希望两市以聂耳为纽带结为友好城市。云南省、昆明市两级政府郑重回应日方,决定重新择地兴建“聂耳墓园”。但是郭沫若已逝世,其所撰聂耳墓志铭如继续使用,“不幸而死于敌国”等语句已不合适,需要中央明示。文化部代部长周巍峙请示上级,主观意识形态、文化工作的中宣部长胡乔木认为,中日早已建交,中国人民早已跃身世界民族之林。他删去墓志铭中最后两句“不幸而死于敌国,为憾无极。其何以致溺之由,至今犹未能明焉”的词语。

日本藤泽市人民早已建立“耳”字形的聂耳纪念碑,聂耳的诞生地昆明市和“终焉之地”藤泽市结为友好城市。1985年,聂耳新墓园落成,全国文化艺术界代表、云南省和昆明市领导聚会滇池畔的美丽西山,纪念聂耳逝世50周年,日本藤泽市也派代表参加。1990年代重现田汉创作《风云儿女》剧本及他与聂耳创作《义勇军进行曲》的电影《国歌》,由潇湘电影制片厂拍摄,全国放映。

1998年,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了“田汉百年诞辰纪念会”;“田汉研究会”“中国田汉基金会”“聂耳音乐基金会”和各地国歌广场组委会,相继成立;2002年,白色大理石田汉雕像竖立在北京居庸关长城;2006年,聂耳铜像竖立在玉溪聂耳音乐广场山头,他们在地理标点和精神高处深沉思索、永久放歌,提醒民众“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

新世纪踏着雄迈劲健的时代节拍而来,科学发展观、依法治国理念,金声玉振清醒头脑,中华民族开始更新一轮的飞腾。2004年3月14日第十届全国人大二次会议通过宪法修正案,再次庄重严肃地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为《义勇军进行曲》。”华夏的圣歌神曲,民族的群体心声,再次凭籍法律台基,规复历史崇高原点。

天宇澄澈、骄阳普照,纪念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大阅兵,2015年9月3日在北京天安门广场隆重举行,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瑰丽梦想,在战鼓磅礴、军号高扬的《义勇军进行曲》旋律中,在威武壮观、气吞山河的统一步调中,迈向包容世界、放眼未来的恢弘愿望……

看啊,听呐,如今无论在万里长城、人民大会堂,还是天安门广场、上海外滩,无论在巍巍五岳、黄河长江,还是东北沃野、青藏高原,无论在南岭森林、戈壁天山,还是台湾海峡、澳门香港,无论在洞庭滇池、内蒙新疆,还是钓鱼岛、三沙海南;国歌都如警钟号角长鸣,比以往更加激昂铿锵。它带给国人同胞更深邃的思索,更隽永的回味,更辽阔的遐想,警策我们的灵魂,鼓舞我们的斗志,引领我们听从铸造精神长城、编织中华之梦的历史召唤!笔者甚至认为,海峡两岸血浓于水,和平统一后,《义勇军进行曲》仍应作为中国国歌代代传唱……

(注:本文参考了田汉、夏衍、贺绿汀、廖静文、黄仁宇等回忆、访谈及聂耳日记,田汉之子田申、刘良模孙子刘新、出版家范用等多人忆文、访谈,采访了田汉侄女田湘渝、侄子田海雄、聂耳侄女聂丽华等,综合了国内外相关文献、资料,发掘了一些鲜为人知的史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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