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邻居
2016-05-31小米
小米
构 树
构树留给我的印象很浅淡,像水痕,倏忽不见。
构树的叶子像成年人的手掌那么大,形似手掌,叶子的“指缝间”有很深的凹陷,靠近叶柄的部位最宽大,然后均匀地向末端过渡,越来越窄,末端很尖。构树叶子是灰绿的颜色,不是碧绿,不是嫩绿,它的叶子不想太出众。构树叶子表面有一层较长的绒毛,摸上去很绵,跟棉花一样绵。
构树叶子最常见的用途,是喂猪。
我常常光顾构树。谁让它的叶子又宽大又密集呢?一棵构树的叶子足够一头猪的晚餐。我放学回家,提了篮子匆匆出门,猪的晚餐还没着落,在等着我呢。见了构树我是不可能手下留情的。构树的叶子容易采摘,很快就可大功告成,何乐而不为?
我见构树,约在十岁前后。构树这儿一根,不远处,又是一根。树与树之间保持着应该保持的距离,距离才能产生美。构树距村子不远,却也不是太近,生长在阴凉的坡地上,村庄却在山脚下。构树周围杂草丛生,构树惯于跟身边的物种和平共处。构树觉得应跟人这种动物保持适度的距离。构树是对的。我后来就很少见到构树了。在我的家乡,不知构树是否已灭绝。这种可能性太大了。看来,跟人的距离,构树保持得还不够远。
我见到的构树都不高,比少年时期的我高不了多少。是不是构树只能长到这么高?还是,在人或牛羊的反复蹂躏下,构树没机会长得更高一些?
构树皮可以造纸。纸叫构纸。我见过的构纸都是小方块,不大。这种简单的造纸工艺我没亲眼看见过,但我听说过。童年或少年时,在附近的村子里,偶尔还有人这么造纸,然后拿到集市上出售。因为造构纸的人不多,构纸往往供不应求。
构树造出来的纸跟构树叶子一样,也是毛茸茸的,可能是纸浆不均匀,工艺不精湛,纸面显得很粗糙。构纸是否用来写字?估计是可以的。后来知道,构树就是做宣纸的原材料。但我家乡无人做出精美的宣纸来,在构纸上写字的人,我亦未曾遇见过。
家乡人造出来的构纸,不是用来写字的,最普遍的用途是做蜡烛芯儿。
蜡烛是祭祀或上坟的必备品,少不了它。
自制蜡烛有一系列准备工作。先要预备竹子,晾干,再挑选粗细均匀的竹子刮干净,截成大约五寸的竹棍,搁在热锅里熬一熬,去掉残存在竹棍里的水分,再把构纸卷在竹棍上,就能“灌蜡”——在熬热的蜡汤里蘸。蜡汤是蜂蜡、菜籽油和水的混合物。熬好的蜡汤要晾到微热才可“灌蜡”。“灌蜡”时,把卷上了构纸的竹棍,在蜡汤里蘸三四次即可。蘸的过程也有讲究,要“快进快出”——构纸既能粘上浮在蜡汤表面的油和蜡,又不至于粘了水。“灌蜡”完毕,把蜡烛搁在支架上晾凉,就算大功告成。“灌蜡”用的菜籽油是金黄色,蜂蜡也是金黄色,构纸的吸水性很好,蜂蜡和菜籽油的混合物均匀地糊在构纸上,黄澄澄的,恰似黄金,蜡烛看上去格外精美。
蜡烛是给神灵或祖先预备的祭品,马虎不得。
一晃几十年。
在家乡,我已经找不到构树了,连构纸也看不到了。蜡烛仍是少不了的,离不开的。现在乡亲们都用买来的批量生产的蜡烛,不再动手做蜡烛了,图的是省事,方便。
一斑可窥全豹。科技就这么日复一日地蚕食着人的思想和行为,也是日复一日地有了更为广阔的市场,随之而来却是,那种古朴之美,那种内心坚守,必将一天天地,消耗殆尽。
花花馍儿
有一种草,我们叫它“花花馍儿”。
“花花馍儿”匍匐在地,丛生的枝条,簇生的叶片,开细小的粉红色花。“花花馍儿”叶子圆形,叶脉非常显眼地从中心向边缘部位散发出去,叶柄细长,形似荷叶,但不如荷叶那么大。“花花馍儿”的叶子只有铜钱那么大。“花花馍儿”是一种可以用来喂猪的草,我常常捋下它的叶子来,带回家,喂给猪吃。
“花花馍儿”遍地都是,晒不死,踩不死。在水分充足的环境中长得蓬蓬勃勃,在干旱瘠薄的土壤里,也能够郁郁葱葱。“花花馍儿”的根比成年人的手指还粗,也深,有一尺多深。根极为柔韧。牛羊骡马都吃它的叶子,但怎么用力都拔不出它的根来。叶子被牲畜吃了或被我捋走了,要不了多久,就会长出新叶子来。它的枝条,也是如此。因为总是反反复复不停地再生,叶子就显得不一致:有深绿的,有嫩绿的,有大也有小。“花花馍儿”的枝条常常也是疙疙瘩瘩的,不那么匀称,是扭曲的形状。“花花馍儿”让我觉得,你尽管蹂躏它好了,折磨它好了,但你休想弄死它。它的生命力真是太顽强了。
“花花馍儿”开完了花,就在花托部位,长出我所说“花花馍儿”来。“花花馍儿”其实是这种草的种子,是我们这些乡下人,把它的种子叫成了“花花馍儿”,接着又把这种草也称做“花花馍儿”。“花花馍儿”是种子的总称,它的种子约有十粒,每粒芝麻一般大,工工整整地围拢成圆形,比最小的纽扣,还小。我们这些打猪草的孩子,常常因为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却因还在打猪草,未能按时回家吃晚饭,已经饿得受不了了,就把即将饱满却未完全成熟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掐下来,吃掉。但“花花馍儿”太小了,味道也淡淡的,仿佛不能充饥,却只能使饥饿的肚腹,更加饥饿。
“花花馍儿”本来不是草的名字,是馍的称谓。
“花花馍儿”是童年时期,过年或过生日时,乡亲们给子女做的一种馍。现在已经见不到了,无人做了。“花花馍儿”这个名字里藏着爱怜的滋味,也饱含母性的温情。我想,最初给馍取这个名字的必定是母亲。那么,谁给草这么取的名?我认为不是成年人,必定是孩子。这么说是因为,用“花花馍儿”称呼一种草,透漏童心,显出童趣,给草取名,就有了天真的意味,也暴露出难以掩饰的俏皮,吻合儿童心理,符合儿童身份。
馍是故乡常见的面食,多用玉米面等粗粮做成,很少的一部分是用白面(小麦面)等细粮做出来的。我童年时,由于生活困难,粗粮吃得很多,一日三餐,餐餐是它,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都吃它。用粗粮糊弄饥饿的肠胃是一种习惯,更积累出长久的对细粮的期盼。不想念细粮还真由不得我。
“花花馍儿”比常做的馍小了许多,只有拳头那么大。“花花馍儿”用白面做成,形似棒槌,表面有菜刀刻出来的工工整整的菱形花纹。“花花馍儿”不是给一家人吃的,是特定地,给孩子做的。给某个孩子或家里全部的孩子做“花花馍儿”,要么是过生日的时候,要么是过年的时候。“花花馍儿”,似乎不是馍,是一种点心。吃的时候,不约而同,都是一小块一小块地,在仔细品尝,不是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吃“花花馍儿”的孩子,享用了母亲的疼爱,有一种优越感,未吃的孩子,在眼神里,在表情中,难免生出艳羡,也藏着不被重视的一丝丝失落。我童年的时候,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多个子女,因为拮据,比如过生日的时候,不能给全部孩子每人做一个“花花馍儿”,是常有的事,我现在已经明白了,这仅仅是母亲的无奈,却不是母爱的偏颇。
用“花花馍儿”称呼这种草,对它喜爱的程度,已不必我饶舌。
荆 稍
荆稍,即荆,别的地方好像叫紫荆,但家乡人从不这么叫。紫色的荆稍也不是没有,但在我的家乡,极其罕见。荆稍是落叶灌木,粗可一握,高可过人——但一般不会长到那么粗,那么高。除非有人专门护着它。通常情况下,荆稍不会享有如此优待。但也不是没有被人护着的,比如生长在坟旁的,就约定俗成,不会被人砍割。我清楚地记得,不知谁家坟头长了一棵荆稍,干如大腿般粗,比人还高,如伞,仿佛逝者的守卫。
荆稍匍匐于地面时,就常常被家畜掠食其嫩叶新枝,因而枝条曲折,且常常旁生侧枝。荆稍皮略呈灰绿色或灰白色,个别略含浅浅的紫色,叶子掌状分裂,叶柄细长,开蓝紫色小花,大小如米粒,喇叭形。秋天,荆稍结出大小如麻籽的果实,黑褐色,极硬,仿佛不是果实,是一粒粒铁砂。
家乡的山坡上,沟沟坎坎上,荆稍极多,极为常见。开花的时间,远远望去,大片大片的紫色云霞盘踞在山腰山头,仿佛老旧而灰暗的大山换穿了新衣,焕发了青春。
荆稍木质坚硬,多旁枝,无刺,新枝直而柔韧,某些地方,据说,人们将荆稍的枝条拿来编筐和篮之类的生活用具,我的家乡有的是更好使的竹子,乡亲们从不这么做。
荆稍在我家乡,不是无用之物。
最常见的是当柴烧。割了枝条,甚或直接连根挖出来,晾干即可。荆稍的主根比主干还粗,但很浅,也脆,极易挖下,也实惠,但总有挖不干净的侧根,留在了泥土里,这些未被挖出来的根是不死的,到了下一年,又会冒出新的枝条来。
夏天,蚊子常见,非常讨厌。那时没有蚊香,没有灭蚊药,有蚊帐,但普通人用不起蚊帐。到了晚上,蚊子“群魔乱舞”,要么睡不着,要么一觉睡醒,全身上下都是蚊子叮咬后隆起的疙瘩,奇痒难熬,挠挠不是不可以,但挠得轻了不管用,重了,就血肉模糊,甚至会感染。
荆稍更为常见的,是用它带新鲜叶子的枝条“捂烟”,驱蚊。我童年时,家家户户都这么做。不知是谁的发明。“捂烟”很简单,也方便。吃了晚饭,母亲常常吩咐我:“割一捆荆稍来,你再去玩。”我拿一把镰刀,去割荆稍。荆稍不远,割起来也方便,五分钟就行。睡觉前,母亲拿一把干麦草搁在火盆里,把火盆搁在睡房的空地上,点燃麦草后,立即把我割回来的荆稍捂在火上,用石头之类的压好,不让火燃烧起来,而是捂出浓浓的烟雾,即可。一切做好,母亲关了门窗,把浓烟全部关在屋子了。然后,一家人都躲出去。等火燃尽,等屋子里的浓烟缓慢地散逸尽净,就匆匆忙忙进屋,关了门,也不点灯,脱衣睡觉。蚊子踪影全无,果然能够睡个安稳觉。
小时候,我恨荆稍。这都是因为,父亲常常会预备一根细长的荆稍枝条,作为鞭打我的工具,不用体罚我时,一根预备下来的荆稍枝条,又成了驱赶家畜的棍子。荆稍棍子柔软、有韧性,用了很久还不折。它怎么这样柔韧呢?我恨它。后来我就不恨它了。后来,父亲预备的荆稍棍子终于折了,他想抽我,却苦于没有合适的用具,父亲四下里寻找,弟弟知道父亲找的是什么,他小时候,用来对付我的坏心眼很多,他也常常跟我闹别扭。这时,弟弟就会不失时机而又自告奋勇地跟父亲请命:“我给你弄根棍子去?”父亲并不想抽我,他很疼爱我,做出找棍子想要抽我的姿态来,不过是吓唬我,他常这么装装样子。但弟弟都这么说了,父亲就不好只装装样子了。得到父亲的允许,弟弟一眨眼功夫就将一根细长而匀称的棍子交在父亲手中。这棍子,要么是石榴树的枝条,多半却是荆稍的枝条。父亲不抽我几下,看来是不行的了。父亲抽我时,弟弟就在一边坏笑,还故意地,显得乐不可支。好在棍子只会抽疼我,却不至于把我弄伤。等到弟弟犯了错,该他受罚的时候,弟弟就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来,父亲故意不理他,让我也去弄一根棍子来,说是要抽弟弟,我这时却已丧失了“复仇”的兴趣,对弟弟的敌意也已消失了。我不恨弟弟了,就不听父亲的话,不去折棍子。
我不听使唤,父亲反而更高兴。
出现在父亲和弟弟眼里的,是一个称职的哥哥,更是一个豁达的哥哥。未曾跟我那样遭受皮肉之苦,弟弟当然心存感激。弟弟明白,我是以德报怨。父亲走后,弟弟就来巴结我,讨好我。让我体验到了感化的力量,更体验到一种从未体验的幸福。
我已坚信,跟惩罚比起来,感化是一种更有效的教育方式。
蒿
在乡下,蒿很常见,遍地都是。
最讨厌的是水蒿。水蒿很像艾草,或者,水蒿就是艾草——如果它们是两种植物,我至今也未弄清它们之间的差别,它们很有可能是同一种植物。
每年到了端午,母亲都让我去折一些艾草来,插在门框上,说是为了避邪。我去折回来的往往都是水蒿,母亲只能亲自跑一趟了。
水蒿可以长到三尺多高,喜阴湿,水边很常见,水田里也多。我锄草,总是锄不尽水蒿,把根挖断了,捣碎了,它还不死,过几天又蓬蓬勃勃地,在破碎的根上长出胖绿的新芽。给庄稼锄草,得把水蒿遗留在地里的根全部挖出来,扔出去。水蒿根特别发达,像在地下编织了一张看不见的网,它的根,常常出现在想不到的很远的地方。而且,无论根是否裸露在外,水蒿都能很快萌发。仿佛水蒿在跟人玩一场生存游戏,取胜的一方,也往往是水蒿,不是锄草的我。
还有一种蒿,我们叫它黄蒿。黄蒿长在山坡上,水边不可能看到它。
黄蒿也能长到三尺多高,丛生。春天里,数十个纤细的枝条从看似枯死的根部萌发出来,大家齐头并肩,共同生长,很有大家庭的意味。
第三种蒿,我们叫它攒蒿子。攒蒿子的叶子黄色,背面灰白色,有绒毛。也有一些绿色在叶子上呈现,但绿色似乎不是主色调,而是陪衬。为什么不叫它黄蒿呢?攒蒿子才是黄色的嘛!攒蒿子长不足一尺,丛生,枝条比黄蒿还细,也生长在山坡上。
我的家乡,到了盛夏,常常两三个月,一滴雨都不下。山坡上的草晒死得差不多了,黄蒿和攒蒿子依旧活着,一眼望过去,除了它们,山坡上就没有活着的草了。
无论哪一种蒿,生命力都很顽强。
蒿们仿佛百姓。你想灭掉也好,不管不顾也好,它们都要尽可能地在生它的那块土地上,千方百计活下去。
你说它们死乞白赖非要活着,也无任何不可。
尊贵如人,或轻贱如草,谁又不为尽可能地活着而绞尽脑汁呢?你瞧不起的那些事物,你跟它们的差别,往往不如你想象的那么大,甚至,你还不如它们——你只是没有觉察到这些、体会到这些。
猪婆项
“猪婆项”是一种草。是把它写成“猪婆项”呢,还是“猪婆行”,或者“猪脖项”?其实是无所谓的。从意义上讲,我得写成“项”才对,从读音上说,写成“行”更为准确。在打算写这篇短文之前,我是颇费踌躇的,但我最终选择了“项”这个词。
“项”是方言的发音,应读为hàng,“婆项”即“脖项”,即脖子,脖在家乡方言里,读pó,猪婆就是猪。“猪婆行”是猪婆和脖项两个词语组合之后的简称,说白了,无非是“猪的脖子”而已。
本来是一种草,却叫成了这么一个名字,这是乡亲们用词语的比喻义来命名的一种方式。这种命名方法在我家乡的方言里是比较常见的,我认为,也是比较准确的。
方言其实是一种博大精深的地域文化遗存,是很有研究价值的,很多人不愿意对它进行深入细致的研究,因为太麻烦太琐碎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是这么“得过且过”的。这是题外话,不提。
“猪婆项”是一种丛生的枝繁叶茂的野草,开紫色的花,枝条极嫩、极脆,有明显的分节,叶子极绿,厚而多汁。我写它是因为,在我的童年或少年时代,一旦得了空闲,就得给猪“寻草”,即打猪草,“猪婆项”是猪最喜欢吃的一种草,我们这些乡下的孩子,也喜欢“寻”它。为了找到它,我们常常漫山遍野跑,再危险的悬崖峭壁我们也敢爬上去,就为了把它弄回家去,喂给猪吃。这是因为,找到一株“猪婆项”后,除了小心翼翼地留下它的根让它继续生长,以备我们以后再次光顾之外,我们都觉得,找它也是很实惠很划算的事情,大一些的“猪婆项”,一丛就是半竹篮,小的,三五丛也可以装满一竹篮,比弄其他的野草简单省事得多。我们给猪“寻草”,一般就带一只竹篮子,找到那么几丛,就可以完成任务了,就可以多挤出一些时间来,在野外美美地“疯”上一阵子了。小孩子的性格,多半是精力过剩,却又很不耐烦,往往,“猪婆项”就成了我们“寻草”时的最佳选择。
“猪婆项”生长在荒凉、干旱、瘠薄的山坡上,它旁边的草也好,灌木也罢,都是一副营养不良“惨淡经营”的苦模样,“猪婆项”却在这些草木之中,仿佛鹤立鸡群,格外地葱茏。在那样艰苦的环境里还能够生长得非常茂盛,还能够把一生经营得如此蓬蓬勃勃的,我觉得,这既是一种能力,更应该是一种品德。
这也是我写这篇短文的初衷。
毛样毛样
野生的谷子,乡亲们并不叫它狗尾巴草,通俗的称呼是“谷莠子”。
“谷莠子”顶部抽出来的穗子毛茸茸的,丰满而不粗鲁,格外惹人喜爱,小鸟想要采食也不是那么方便的事情。它没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当然是不行的,没有谁会护着它,它只能自己想出办法来,保护它自己。
小孩子给“谷莠子”起的名字是“毛样毛样”。
“毛样毛样”的前面一个“毛”字,声调是阳平,后面一个“毛”字的声调,是去声,用家乡的方言说出来,显得俏皮,跟孩子们的天性非常吻合。
这个名字好,我很喜欢。
城里的孩子是谷子,是被细心地呵护在庄稼地里的;乡里的孩子,就是谷莠子,是“毛样毛样”,他们漫山遍野,见缝插针,遇见土地就能生长,他们不计较所扎根的土壤是滋润、丰腴,抑或干旱、瘠薄。他们跟“毛样毛样”一样,生长得往往比庄稼地里的谷子,还要好些。
酸酸蔓儿
“酸酸蔓儿”的枝跟针一样细,叶也小,与孩子的指甲一般大小。“酸酸蔓儿”枝叶簇生,匍匐在地,一抓一大把;“酸酸蔓儿”的叶子永远都是浅绿色,从来不碧绿,它知道分寸。“酸酸蔓儿”生长在墙角或石下的阴暗潮湿的缝隙里,或灌木的下面,它得到的阳光很少。“酸酸蔓儿”选择的地方,从来不扎眼——它不想引人注目。
“酸酸蔓儿”不是野菜,是草,但可以吃。
我小时候打猪草也嫌弃它,它太细小了,不值得我花费精力。
嘴里有了异味儿,觉得不舒服,我就随手摘几片“酸酸蔓儿”的叶子,放在嘴里嚼嚼,异味儿立刻就没有了。
“酸酸蔓儿”的味道,当然是酸的。
黑叶子树
黑叶子树的叶子,并不是黑色的。作为一棵树,它的叶子当然是绿色的,但它的叶子太绿了,绿得都发黑了,长出来不久的新叶,很快就成了那样。估计也是因为如此,人们才叫它黑叶子树的吧。
黑叶子树的叶子,抻展、压平,跟枣树的叶子大小差不多,也是好看的卵形。但它的叶子很特别,不像别的树叶那么柔软,它的叶子很硬。我还不曾见过比它更硬的叶子,它的叶子似乎也是木质的。黑叶子树已经把自己武装到叶子了。它的叶子边沿,长有坚挺的木质硬刺,刺长三至五毫米,长短不一,因为叶子表面凹凸不平,刺也是不规则地朝任意的方向张开着,就算我小心翼翼,却难以接触它的叶片。也是因为如此,它的叶子,一直长得很好,任何野兽、昆虫,都不食用它,也不曾弄坏了它。不仅如此,黑叶子树的叶子,长得还很密集,它们彼此呼应,团结一心,全心全意保护着树,不给任何动物留下可乘之机。“我不想伤害你,你也别想招惹我!”仿佛黑叶子树用它的叶子一直这么无声地,警告着。
在人面前,黑叶子树用叶子来自卫的方法,就有点儿小巫见大巫了。所以,在附近的山坡上,也有黑叶子树,但都不高,不大,一般长到人这么高,手臂那么粗,就给人砍回家,当成了柴,烧了。黑叶子树却还活着,它又得苦心经营很多年,然后再被人砍掉。
黑叶子树成长得异常缓慢,就跟没有长似的,今年看它,它是那么高,那么粗,明年看它,它还是那么高,那么粗。黑叶子树仿佛只活着,不长大。事实当然不是这样。几年之后,十年之后,你终于看出它跟几年之前或十年之前,有了些许的不同:它终于稍稍地,高了一些,也粗了一些。
黑叶子树从它的少年时代起,就活得异常从容,它让我顿悟:慢从来就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心态,甚或,是一种境界。黑叶子木的材质非常坚硬,是我见过的最为坚硬的木柴。说它是木柴而不是木材,是因为黑叶子树常常被乡亲们砍来,当柴烧了,而不是当作木材,打成家具什么的。偶见用做家具的,那材质真是好得没法挑剔,坚硬是肯定的了,不变形也是肯定的。花纹扭曲、精细、纤毫毕露、活灵活现,不得不叹服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由深褐和浅褐两种颜色随意混搭起来的纹路,素雅、光滑、洁净、富于变化,常常构成意料之外的精美图案,漂亮得让人口服心服,且往往妙到毫颠。记得我家曾有一张小方桌,桌面就是黑叶子木,可惜那张桌子在大约二十年前,因为其他构件的极度残损,让父亲拆解了,废弃的构件大多当了柴烧,桌面却被父亲藏起来,说要留做它用,但也一直未见派上什么用场,后来我就忘了它的存在了,亦不知其所踪。
黑叶子树,村庄附近的山坡上,常能见到,但都不高,不大,更不醒目。
黑叶子树,也有长得很大的。
至今我还记得,小时候,在一处悬崖峭壁上,有一棵树,一年四季都葱葱茏茏的。我因没到树下去过,不知它是什么树,就想当然地认为,它是一棵柏树。我这么想不是没有道理,在那样的地方,只有柏树有可能长得这么大,这么雄伟,还这么绿。它从不落叶。
这棵树,我假如处在合适的位置,一抬头就可望见他。它那么突兀,那么显眼,也是那么与众不同,让人过目难忘,印象深刻。
这棵黑叶子树距离村子不算太远,却也不能说近。
这是“恰好”的距离。再远一些,人们就看不见它了。它还存在着,是因为它想被人看见、看到,它不想遗世孤立。所以我才会说,它选择的,是“恰好”的距离。
这是它现在还活着的理由,也是我记得它更会想起它的必要条件。
它在接近山顶的位置,而村庄,却在遥远的山下。它在悬崖上,没有通往它的路,也就不会被砍伐。谁要是铁了心跟它过不去,非要把它砍掉,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付出的代价却过于高昂:你得先修一条通往山顶的路,再花费很大的气力砍倒它,你还得花费很多的人力,把它搬运回家。可这么做,付出跟获得就远远不成正比了。
活在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与位置,别人就不想伤害你了,也不值得大动干戈,去伤害你。这是我那时候的想法。
我现在仍然这么想。
没根蔓儿
蔓在这里读wàn,蔓儿、蔓蔓子,都是家乡常见的方言称谓,泛指藤蔓。
没根蔓儿,理应是一种藤本植物。据乡亲们说,它是没有根的,到底是不是这样,我至今没有搞清。又说,它就是何首乌,那么,它就不是藤本植物,而是草本植物了,但它到底是不是何首乌,我至今仍然没搞清。所以,我在这里就不叫它何首乌,而是沿用乡亲们取的名字,叫它没根蔓儿。
它真的没有根吗?没有根,它怎么活?对小时候的我来说,没有根却还活得那么好,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据说,没根蔓儿的“身体”依靠着它所缠绕的植物、并靠汲取它们的养分而活着,我不信。我下定决心要搞个明白。可是,我最终没有搞明白。不是我太粗心,也不是我不用心,而是我刨根究底很多次,却依然没有找到它的根。尽管这样,我还是不信乡亲们的说法。我固执地认为,是没根蔓儿的根,太细了,太小了,太不引人注目了,我这才没有找到它、发现它。但我对我的想法,从那时候起就产生了怀疑: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也许就有这种叫做没根蔓儿的植物,没有根,却还活得蓬蓬勃勃的,我又如之奈何?如果它真是汲取所缠绕的植物的养分而活着,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我从未看见它缠绕在枯死的植物上。
没根蔓儿的蔓儿,是粉红色的,表面有许多斑点,这些斑点是不是它用来吮吸的嘴呢?它的蔓儿直径约为二毫米,粗细非常均匀,末端跟其余的部位一样粗,不会更粗,也不显得细了多少,在我认为的接近根的位置,依然还是同样粗细。它自始至终都这么粗。它的蔓儿,看似晶莹剔透,摸上去却疙疙瘩瘩、凹凸不平,怪。没根蔓儿也开花,开什么样的花我已经记不得了,总之不大,形如米粒,好像也是粉红色的。它也有叶子,叶子也不大,跟花瓣差不多大。它的花瓣和叶子都是肉质的,虽细小,但过分地肥厚。
没根蔓儿通体无绿色,估计不能进行光合作用什么的。那么,它是一种植物吗?我表示怀疑。我的植物学知识非常有限,不知道怎么给它下结论。
它的蔓儿真多,真密集,纵横交错,循环往复,结成厚厚的繁复的网络。它的蔓儿缠绕在荆棘等有刺或较为高大的植物上,压得它们摇摇欲坠,虽未倒伏,却也似乎达到它们所能承受的极限了。
没根蔓儿的蔓儿,随便用手一折,或用指甲一掐,就干干脆脆地,断了,它从不藕断丝连。据说,将它掐下来的蔓儿,随便扔到一棵什么树上,没根蔓儿很快就会在这一棵树上,继续生长起来,发展壮大起来。我曾这么尝试过,但很久之后,我却忘了去亲眼验证这种说法到底对不对。这么做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不长记性。后来我长大了,也想再一次验证验证的时候,却很难有缘看见它了。但我知道,没根蔓儿一定还在某个我没有看见的地方,存在着,活着,且把它的生命,经营得蓬蓬勃勃的。
没根蔓儿在我的家乡,很常见,在距离村庄不太远的山坡上,常可见到。
我常常想,没根蔓儿没了自己的用来汲取的根,就只能依靠别的草木而存活了。
一种植物这么活,无可厚非。
人没有自己的根不行。
瓦 松
在乡下,有些老房子的寿命是极其久远的,有五十年了?六十年了?恐怕还不止。有八十年了?九十年了?也不是没有可能。兴许还要更大胆地揣测,才会接近事实的真相。谁知道呢?谁记得呢?乡下人往往连自己活了多少岁都给忘掉了,问他的年龄,你要极具耐心地等他掐了指,细细推算。谁又会在乎一座老房子的年龄呢?
这样的老房子摇摇欲坠,随时打算倒下去、不起来了。可怪就怪在,看它扭曲变形得非常厉害:柱子斜了(像站得太久,终于累了)、屋脊陷了(跟驼背老人的腰相反)、檐角耷拉着(没精打采的)、瓦碎了好几处(不是给人打碎的,是它自己老得锈蚀了,破碎了,阳光刀剑一样刺入室内,锋芒毕露),却是偏偏不倒伏、不躺下、不歇菜。它在经年累月地跟岁月抗衡的过程中,造就了它自身内在的奇妙平衡。像个老得看似毫无用处的老人,你要是真觉得这样的老人毫无用处,哪就错了:隔一天或几天,你在村头或巷尾碰见了他,居然看见他背着一捆柴禾,非常“危险”地,回家去了。
这样的老房子,当然也是有用的,所以不会拆除。
有什么用呢?
乡下天宽地阔,闲置的空地比比皆是,用不着拆了老房子,它占的位置也不大,用得着排挤它吗?
住不了人了,就给牲畜来住;牲畜也不敢住了,就让零零碎碎的破烂什物来住;什物怕丢了,还可以当草房子,让麦草之类的来住。要是连草也不能遮蔽了,就让它表面上空着,让记忆和往事来住。——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屋顶上一直地,一直地,还住着瓦松呢。
旧房子的瓦沟里,时间长了,会积聚尘埃,尘埃积聚久了,也就成了极少的土壤。这么一点点少得可怜的土壤里,会长出一种植物来,有人说它是瓦松,我不知道这个称呼对不对,我觉得对,所以,我也就叫它瓦松了。
要等一所新房子积攒起足够扎根的尘土,这些尘土还不能被雨水冲刷掉,瓦松需要多大的耐心才能等到这一天啊。如果我是瓦松,恐怕等得头发掉光了,胡须也白了。
在一幢破败的老房子的头顶上生长得精精神神的,就是瓦松。
瓦松的枝(或叶?)是圆柱形的,很胖,簇拥在主干上,灰绿色的,也很密集。一般,瓦松“身高”约五寸,“腰围”在三寸左右。
瓦松在瓦沟里,这儿一棵,那儿一棵,这儿一簇,那儿一簇,健康、丰腴,星罗棋布。瓦沟里,在雨后的那几天,偶尔可见别的草,也可看到青苔,但它们都撑不了多久,接二连三的骄阳晒下来,屋顶上就没有别的,只有瓦松了。
瓦松是怎么跑到屋顶上去的?不知道。它肯定有它自己的办法,不足为外人道也。
瓦松为什么要到屋顶上生活?
你问我,我问谁去?
山坡上,也有瓦松。但山坡上的瓦松被大大小小的杂草和灌木遮蔽起来了,在这些或高大或霸道的植物底下,瓦松的郁闷无处发泄,连瓦松的身体,也是不易被看见或发现的。这也许就是瓦松非得去屋顶上安家落户的原因吧?
无人种植瓦松,瓦松是自己长出来的。无人给瓦松浇水、施肥,瓦松只喝雨露,似乎用不着肥料。更主要的是,瓦松特别特别耐旱,地上的植物们,一大半也都给晒死了,瓦松在屋顶上,依然活得挺滋润,它肥胖的枝叶极易储存水分,也似乎,它不许体内的水分蒸发掉。
为了到房顶上居住,瓦松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准备好了。
“我也存在着,活着。”瓦松对忽视它的人,这么说。
瓦松的目的,达到了。
它活得很好。——这,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