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词随笔
2016-05-30夏承焘
夏承焘
唐宋词在我国文学文学史上,曾经有过几百年的光辉历程:那么多的作家,那么多的长短句,这一大批文学遗产,它和汉魏乐府、唐诗、元曲,有同样不可磨灭的价值。
我们今天研究旧文学,研究唐宋以来各代的词,为的是:批判继承、古为今用,并且为了发展当前的新文学,使它能够更好地为社会主义祖国四个现代化服务。
我们究竟能够在词里汲取一些什么样的养料,来灌溉今天的新文学园地呢?
歌谣、乐府、五七言诗对新文学的影响和借鉴是容易了解的。词的情调和意识,在宋代便已和人民大众脱节;而它又有高度发展的文字技巧,与它当初来自民间的本来面目迥不相同。所以,它和今天的新文学更不容易找到相通的关系。今天的新文学怎样从词身上找到有益的营养和借鉴,好像并不容易。我现在想到的只有下面两点:
一 关于形式问题
词称“诗余”,其实,它并不是完全承诗而来。从声律这个角度看,它却是唐诗的反动,律诗的破坏者。诗从汉魏六朝以来,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和演变,由散趋整,到初唐完成为律诗。律诗章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声。到了杜甫,律诗发展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也是到了杜甫,律诗就已开始遭到破坏。杜甫作了许多“拗体”诗,似乎是有意地要打破律诗的太整齐的音调的。中、晚唐时,学他这种“拗体”的颇不乏人,虽然未曾成为一种明显的、有意识的运动,但无疑,这种潜流伏脉,对词的起源起了不小的作用。
词的兴起,一方面打破了律诗的太整齐而近于呆板的音调;另一方面,也就在不整齐的外表里,建立起它自己特有的、新的声律。
词是一种配音乐的文学。词的兴起,和音乐有着明显的关系。词,是曲子词的简称。这名称,很清楚地表明了词与曲的关系。曲,是指音乐部分;词,是指歌词部分。欧阳炯在《花间集序》中说:“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可想见唐、五代时作词和唱词的情况。
词所依存的乐曲,到隋唐以来的燕乐新曲。《梦溪笔谈》载:“叹唐天宝时,始以法部和番部合奏。乃以先主之乐为雅乐,合番部为燕乐。故燕乐亦名俗乐。”所谓番部,即指少数民族的音乐。中国的音乐,自元魏开始采用少数民族的音乐,浸淫以迄陈隋,雅郑混淆而无别。而所谓雅乐,则已名存而实亡。到唐开元、天宝间,燕乐盛行。燕乐所用的乐器(如琵琶)和乐曲,并从外来。这些外来音乐,在中土乐坛上经过接收、消化的过程,不仅促使胡乐中国化,并且有了新的创作。于是乐曲翻新,代有增益。唐崔令钦《教坊记》中所载教坊乐曲,计有杂曲和大曲三百多种。这些流行的曲子,就是曲子词的曲的部分。它们有的来自少数民族,有的来自里巷。《旧唐书·音乐志》说:“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这说明:词的诞生,是由“胡夷”(外来乐曲)和里巷(民间乐曲)两种音乐交融揉合以后,由大众的需求而唱出来的。
词体破律诗的整体而为散体,它采用参差错落的活泼的长短句形式;它又散中有整,这些参差错落的长短句,又构成它自己特有的和谐的整体。词的形式,繁杂中有单纯,单纯中有繁杂。这是一种从旧形式中解放出来而建立起来的活泼而富于变化的新文体。这种新文体的优点是:它能适应乐曲抑扬顿挫、回环往复的特点,唱起来优美动人,因而受到当时人们的欢迎。
现在的新诗,也是从旧体诗里解放出来的。新诗的形式,往年曾有“歌谣体”和“自由体”问题的讨论。我想:唐宋词兴起的历程,是有可作新诗借鉴的资格的。
“自由体诗”来自欧美,“歌谣体诗”出于民间,这恰和词体起于“胡夷”“里巷”的情形相近似。在讨论新诗时,有人曾发表这样的意见:“自由体诗的好处是能够充分地把握语言,但太自由了,只是语言而不像诗;歌谣体的好处是大众熟识的民族形式,但无条件地拿旧社会的民歌作范本,也不会起提高作用。”两者各有利弊,所以在选择问题上煞费踌躇。词体出于〔胡夷〕〔里巷〕,它却能统一两者而自成新体,如〔菩萨蛮〕〔八拍蛮〕〔八声甘州〕〔六州歌头〕等出自“胡夷”;〔竹枝〕〔渔歌子〕〔送征衣〕〔祝英台近〕等出自“里巷”;两者交融合流之后,便无从辨出它们的同异。我们也需要统一“自由诗”和“歌谣”两体而创造出另一种新体诗。唐宋词的形成,正是“前事之师。”
二 关于辛弃疾
文人词在我国各体旧文学里,是最缺乏生命力的。汉魏乐府、唐诗、元曲都有健康的作品,而文人词,则大多是疲乏的,苍白的。我们看文人词的辞汇,如写自然景物,则喜用“断云”“残月”“微雨”“斜风”以纤巧为美;写人的感情,则喜用“愁眉”“泪眼”“垂泪”“断肠”,以病态为美。这些反映旧社会有闲阶级思想感情的文人词,和今天劳动人民的好尚自然是格格不入的。在文学遗产中,文人词似乎是最不符合今天的要求了。
但是,也有例外,也可以说是一个奇迹,南宋初年,词坛上出现一位生命力极活跃、生涯极壮阔的作家,他的作品可以说是直接《离骚》,他的人品可以说是屈原以后第一人,这在汉魏乐府、唐诗、元曲的许多作家里,是很难找到可以与他伦比的,他就是辛弃疾。
在辛弃疾一生及其前前后后的一两百年时间里,即从北宋末年到南宋末年,历史上的大事,那就是汉族反抗女真族侵略的斗争。在民族矛盾上升为主要矛盾的时期,反抗异族侵略就成为当时的中心思想。这个时代的中心思想贯串着辛弃疾一生的全部精力和行动,陶铸了他的整个人格,他也为了实现这个时代的中心思想而贡献出他的整个生命。
唐宋词人的作品,大多和作者的身世历史没有什么关系。惟有辛弃疾,若不了解其身世,便会妨碍我们了解其作品。
辛弃疾首先是一位忠贞的民族志士。他是山东济南人。当他出生时,山东已经沦陷了十二年。他在金政府曾经考取进士,本来可以自此通向仕途,谋求一身一家的显贵,犹如蔡松年那样。但是他激于民族义愤,毅然决然放弃了已到眼前的爵禄,投入耿京的农民起义军,参加了抗金的行列。从民族大节这个角度看,他会使蔡松年一流人黯然失色。从前为辛弃疾作传的人,都讳言他在金曾经考取进士这件事;其实,从这件事上,正说明辛弃疾的不可及处。
其次,他还是一位身冒矢石的战士。当他奉耿京之命,到南京和南宋朝廷联系,归途中听到耿京已被叛徒张安国杀害的消息,他率领五十骑兵,迳奔金营,于五万人中缚取张安国,献交宋高宗处决。这时他才二十三岁。洪迈在《稼轩记》中对这件事有所描述,他说:“余谓侯(指辛弃疾)本以中州隽人,抱忠仗义,章显闻于南邦,齐虏(指张安国)巧负国,赤手领五十骑,缚取于五万众中,如挟毚兔,束马衔枚,……至通昼夜不粒食,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我们看这段活捉张安国的事,岂是过象牙塔生活的书生们所能办到?陈亮为辛弃疾作像赞,说他“目光有棱,肩脾有负”,我们可以想见其气概。比起那班“浅斟低唱”吟哦“滴粉搓酥”的词人,辛弃疾是何等人物?!
再次,辛弃疾又是一位战略家。他渡淮南来以后,曾以《美芹十论》和《九议》两篇政论,献给南宋朝廷。《十论》前三篇分析女真形势,说它“虚弱不足畏”,并不是无隙可乘。后七篇从政治、整军、理财各个方面论证自治图强的策略。从这两篇富有战斗性的《十论》和《九议》,充分体现辛弃疾收复中原的战略思想。《美芹十论》《九议》和陈亮的《中兴五论》有很多相同的政见。辛弃疾和陈亮,不仅是词侣,还是学术和政治上的同道。淳熙十五年冬,陈亮到江西铅山拜访辛弃疾,二人畅叙十日,并同游鹅湖,共同商议恢复大事。别后,他们唱和了好几首〔贺新郎〕词。辛词说:“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他把陈亮比作陶渊明、诸葛亮一流人物。陈的和词也说:“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也把自己和辛弃疾比作伊尹和诸葛亮,并感慨他俩的雄图大计,不被人们所了解。试看,古往今来作家中,有几人具有像辛弃疾、陈亮这种战略家、帝王师的才略?
凡是伟大的作家,他们多数是站在时代前线的战士;凡是伟大的文学作品,它们多数是时代的号角。正因为辛弃疾能够站在时代的前列,所以他的词纵横奇变,突过苏轼,为词体开辟许多未曾有过的新境,唱出时代的最强音。
杜甫无疑是唐诗的集大成者。因为在杜甫后面的韩愈、白居易诸大家,都未能超过杜甫。宋词的发展,到苏轼已大辟疆土,他几乎做到无事无语不可以入词的境地。苏轼自然是一位了不起的大作家!但是在苏轼后面,出现了一位超越于他的辛弃疾。所以我认为,集宋词之大成者,应推辛弃疾。
北宋的范仲淹,现存的词只有五、六首,但在词境的开拓方面,是一位划时代的首创者,因为他是以胸襟气概入词的第一个人,是苏、辛派的开山祖。苏轼之后,北宋、南宋之交,出了张元干、张孝祥一班词人,他们感慨国事,慷慨悲歌,算是苏和辛的过渡;词到了这个时候,真像辛弃疾〔沁园春〕词中所说:“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只等待一位大作家出来作集大成的工作。
辛弃疾也做过一些古今体诗,这在他只算是余事,所以成就远逊于他的词。他现存的词共六百二十六首,比诗超出八倍以上。他为什么专工词而不专工诗呢?一方面,固然由于他性情之所近;另一方面,宋诗到了苏轼,其势殆尽。南宋出一位大诗家陆游,也总不能超过杜甫和苏轼。宋词到辛弃疾时,却正有待他去作登峰造极的努力。辛弃疾以其敏锐的观察力感觉到这个,并紧紧地抓住这个,付出他全生的精力。他的词不仅在质量方面是优秀的;即在数量方面,也列在唐、宋词家作品的第一位。
当然,辛弃疾是八百年前的古人,他不可能不受到时代的局限,他的作品中不可能没有消极的东西。我们今天本着“批判继承”和“古为今用”的精神,从辛弃疾身上,可以学习两点:第一是他的勇于实践的精神,他二十余岁,在北方已有社会地位,但他能从个人利害的圈子里跳出来,投身到民族斗争的时代熔炉中去,过着火辣辣的战斗生活,这不正是我们今天要学习的战斗精神么?
其次,我们要学习辛弃疾在文学创作上大胆尝试和勇于攀登的精神。他能够感觉到时代的脉搏,并紧紧地把握住它,把它溶入他的词中。他对词这种文体,起到扩展它、推进它、完善它的作用。我想:我们学习辛词,应该注重这两点。若只摹仿辛词的字句声调作旧词,那么,旧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就学不到辛弃疾之所以为辛弃疾的真精神了。
(选自《文学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