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避免“文革”历史重演
2016-05-30邓伟志
邓伟志
“文革”以后很多人痛定思痛,决心不让“文革”的历史重演,但是由于一度不许研究“文革”历史,或者是由于不认真地运用科学思想、科学方法进行研究,不通过自下而上、自上而下的广泛讨论,是很难吸取历史教训的。“文革”后40年的情况说明,“文革”遗风还是有的,被人揶揄为“百日文革”的事也有过。对“文革”遗风的存在要理解,甚至谅解也是可以的。交通上的红灯变绿灯中间不是通用黄灯来过渡一下吗?可是,黄灯只能是一闪而过,拖得太久是有害的。
针对40年来存在的问题,有哪些教训值得我们在研究避免“文革”历史重演时思考呢?
一、一定不要再“革”文化的“命”。文化人是传统文化的继承者,外来文化的传播者,先进文化的创造者。对文化人要爱护、支持、引导。“以文化人”,文化人是文化的载体。文化会变革,发展,前进,但不是要“革”文化人的“命”。“士可杀不可辱”,“文革”中那样子侮辱文化人是荒唐,是犯罪。“士可杀不可辱”是为士者自己讲的。士,只要不违法是关不得、杀不得的,乱关、滥杀文化人是弥天大罪。人的精力有限,文化人有特长必有“特短”。对“特短”能使其变长更好,不能使其变长也无伤大雅。学术就是这么捉弄人的,真把“特短”拉长了,“特长”怕也不长了。要让科学家成为精通政治的政治家,科学家也就很可能退化为非科学家了。对文化人的引导不是板起脸来训斥,要寓引导于关怀、服务之中,要寓引导于散步、聊天、说说笑笑之中。润物无声,春风化雨,你对他的提醒、提示,睿智的文化人是能够体会到其中的分量的。对文化人周恩来做得比较好。周恩来逝世时“文革”尚未结束,没有通知经济学家马寅初参加周恩来的遗体告别仪式。马寅初主动提出参加遗体告别。像马这样有国际影响的文化人,有关方面也不便于拒绝他参加。在向周恩来遗体告别时,马寅初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弯腰低头了。怎么办?他要他儿子把他的头揿下去给周总理遗体鞠躬。这是何等深厚的感情!这里包含着多少酸甜苦辣!这绝对不是说教、训斥、斗争所能换来的。中国文化人的素质是很好的,是斗不得的。
二、一定要抛弃“斗争哲学”。在存在阶级压迫,存在两大对立阶级势不两立、你死我活的社会制度中,在人家用枪口对着你时必须强调“斗争哲学”,必须强调“以阶级斗争为纲”。阶级斗争是法国的几位历史学家首先提出来的。马克思早在1852年就说过,无论是发现阶级,还是发现阶级斗争,“都不是我的功劳”。在马克思以前,在公元前,发生在古罗马的斯巴达克起义,就是暴力,就是斗争。我去过好几个古罗马遗址。看到一面墙上挂着专门用来锁奴隶脖子的铁环。请问:在这种社会制度下,奴隶不斗行吗?发生在19世纪中叶的美国南北战争,就是北方的资产阶级发动的。没有这次武装斗争就没有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胜利。如果没有这次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胜利,也很难有后来的发展。反过来说,在两大对立阶级基本消失以后,就不能再强调“阶级斗争为纲”了。再斗就是自相残杀了,再斗就是犯罪了。“文革”初期、中期大喊“斗争哲学”,大搞内斗,破坏了社会生产力,破坏了中华民族的大团结。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文革”中有人无中生有地搞了个“梅花党大案”,你是、他是、大家都是梅花党员,劳模也是。再深挖,已经没有名字好交代了,在七斗八斗以后,有个“梅花党党员”交代他曾介绍工军宣队中的某人加入“梅花党”。物极必反,这才使得工军宣队考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梅花党。“怀疑—切、打倒一切”是货真价实的惹火烧身。自相残杀的严酷现实在给全国人民上课,也教育了毛泽东,让毛泽东清醒过来,他在“文革”后期改口说:“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是资产阶级说我们的,以后不要说了。我们是讲斗争,同时讲团结,老斗争就乱,还是讲团结为好。”这条用千万条生命换来的认识是理论上的一大进步,可惜为时已晚,况且转变得还不够十分到位,似乎还能听到一点斗争的霍霍磨刀声的余音:斗争与团结在当今中国是不能平起平坐的。真正吸取“文革”教训,就要在新时期抛弃“斗争哲学”,讲团结,协商,讲纳谏如流,共商国是,讲以法治国,按规则办事。毛泽东曾经说过,“要团结反对自己反对错了的人”。这是对的。不料“文革”中有“理论家”又替毛泽东加了半句,改为:“要团结反对自己反对错了并且改正错误的人”。画蛇添足,这后面几个字一加,意思完全变了。改正了才能团结,不改正就不去团结了?正是这句话,我们赶走了多少应该团结的人,我们把多少朋友化成了“敌人”。当代史上有多少改正的人,后来又对其改正来个“再改正”,时不我待,不久又对“再改正”来个“再‘再改正”、“再再‘再改正”。看来对改正的、暂不改正的都要首先讲团结。真理是个过程,真理要反复在实践中检验。有时看来是“改正”,说不定是“越改越错”。郭沫若在“文革”中要烧掉自己的作品就是以错纠正,以错纠错。这是值得引以为训的。
三、一定不能再搞“无限上纲”。“文革”初期华东局机关接待来访的任务很重。有几天我在财委负责人手下搞接待。在闲聊时,这位财委负责人突然冒出一句话:“把一个人的优点加起来就是马克思主义,把一个人的缺点加起来就是修正主义。”他虽然没明确讲这样做是对是错,但从表情看,他是不赞成把缺点上纲为修正主义的。我听明白了弦外之音,佩服得五体投地,眼皮底下的大量事实在验证他这句话的正确性。他这句话大概也跟别人说过,在这位财委负责人被“打倒”后,财委有人把他这句话揭出来当罪行。我暗暗地思考,即使他这句话有不当之处,你把它当罪行,不恰好说明是你在把缺点当修正主义吗?《左传》告诉我们:“人谁无过”。是人都有缺点错误。照列宁的说法,只有两种人没错误,一是没有出生的人,二是死掉的人。我过去在文章中引用过列宁这句话,现在想想,如果允许吹毛求疵的话,列宁这句话也有缺点。试问:尚未出生的胎儿,在母亲肚子里用小腿把母亲蹬得很痛,这难道不是错误吗?在出生的过程中又让母亲痛得哇哇叫,这难道不是严重错误吗?把缺点上升到当时正在打倒的修正主义,这本身就是“诡辩主义”。如果都照此办理,有缺点错误就打倒,那人类早就在没进化到中国元谋猿人阶段的170万年前便消亡得只剩下三两个自封的“完人”了。再说,在无法无天的情况下,要把任何人的缺点上纲都是不用吹灰之力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认为,“文革”中被打倒的大“走资派”,没有一位没受到过毛泽东的表扬。没表扬过的很难在“走资派”前有那个“大”字。同时,在大“走资派”中,也没有一位没受到过毛泽东的批评。不挨批评就不合乎列宁那句名言了。要打倒时,说毛泽东早就洞察一切,料事如神,批评过你,只字不提他受过表扬的事;要捧起来时,就说毛泽东早就高瞻远瞩,慧眼识珠,表扬过他,却把他挨批评的另一面撇得远远的。这都是不全面的。片面性带来政治运动的随意性,也给当前的“文革研究”带来雾霾。
四、一定要居安思危。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党时期,面对敌强我弱,是很注意争取人、团结人的,春风化人,把一大批曾经与共产党不一条心的人变为与共产党一条心了。在执政党时期,江山坐稳了,就有条件鸟尽弓藏了,不那么尽心尽力去争取人了,有条件排斥异己了,一次赶走万儿八千人也不过占这一群体中的3%—5%,不妨碍执政地位。官逼民反,在制造出的“敌人”中,有一部分后来真的成为了敌人。完全可以量化出来,如今否定一切的人,不是本人挨斗过就是亲人挨斗过。搞得人家一贫如洗,家破人亡,又怎能不许人家出口气呢?出气对执政党来说,是肘腋之患,季孙之忧。执政地位不是一劳永逸的,如果一味地用这一个又一个“3%—5%”,那就是在自我颠覆执政地位。不“思”这个“危”,难以“居安”。反之,经常“思危”,有危机感,就会去“危”存“机”,化“危”为“机”,弘扬革命党时期化敌为友、积少成多的传统,就一定会不断壮大自己。当然也要同时防止在有危机感时,胆颤心惊,一触即跳,动用暴力。使用暴力是缺乏执政能力,没有力挽狂澜能耐的表现。执政地位虽不是一劳永逸的,但又是可以多劳久逸的,关键是要懂得谨能胜祸,学会持盈保泰,永葆共产党人本色。
五、一定要对“左”的思潮防微杜渐。“文革”的出现不是偶然,有一个“左”的倾向由量变到质变的演化过程,是集“左”之大成,是“左”的递增之和。大家知道,“文革”开始时农村的“四清”尚未完全结束。“四清”先是1963年起于浙江用诸暨等县的几个材料引发出的有点“左”的“社教”;接着是由东北倡导的、尔后推行全国的社教和“四清”,后称“小四清”,这就是“清账目、清仓库、清财物、清工分”;再接着是1964年中南局提出的“大四清”,清政治、清经济、清组织、清思想。不必多发挥,仅从字面就能一目了然地看出一个比一个打击面更宽,“矫枉”一次比一次“过正”。1964年还有两个著名的推波助澜的夺权经验:一为河北的“桃园夺权经验”,再是冶金部的甘肃“白银夺权经验”。所有这些都是“文革”大搞夺权的预演。1965年1月,毛泽东曾意识到“夺权”是在打倒一大片,在《农村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中目前提出的一些问题》(即“二十三条”)中批评“形‘左实‘右”。实际上,上面的“预演”既有“实右”的一面,又有形“左”实也“左”。批“实右”还是在搞“左”的那一套。“四清”的夺权之势已是势焰熏天,1967年初出现全面夺权的“文革”也就势在必然了。从1963年到1966年,不管在哪个月份,如果能对“左”降降温,防微杜渐,“左”的气焰都不至于疯狂到伤天害理的地步。要知道,在通常气压下,水到摄氏100度必然沸腾。政治上也样,“左”到一定程度难免发生质变,大乱起来以后想控也控不住。毛泽东在1968年曾对“文革”结束的时间作过预测:“估计三年差不多,到明年夏季差不多了。”结果又拖了两个“三年”加两年,并且也不是“文革派”自行结束的。
六、在如何研究“文革”问题上,要坚持“让人把话说完”。由于不同的人在“文革”中的表现、感受,所见所闻是不一样的,因此,在许多研究成果中充满情绪化。“去情绪化”是“文革学”研究的必须。可是,人是有感情的,好文章总是情理交融。这就要求在“文革”研究中,既要让“文革”中的得益者带着情绪把话讲透,也要让“文革”中的受害者带着情绪把文章做足。两极相通,然后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去伪存真,去粗取精,演绎推理、归纳推理,辩证分析,加工提升,做到逻辑与历史的统一,取得“文革学”的丰硕成果,变苦果为甜果,与普天下的人共享。现在外国人热衷于研究“文革”,他们多是用第二手资料,隔靴搔痒,难免走样。研究发生在中国的“文革”,中国学者最有优势,万万不可变优势为劣势。
“三折肱,为良医。”可以相信,来者可追,十年寒窗,坚持不懈地把“文革史”当“文革学”来研究,用“文革学”的理论武装人,用“文革学”的理论告别“文革”。“文革”的历史不会重演,至多在某一点上,在没有研究清楚的那一点出现相似。
去吧!文革!来吧,文革学!理论是响导。文革学来得越快,文革遗风去得越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