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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红的血迹

2016-05-30屈绍龙

椰城 2016年3期
关键词:老乡工地电话

屈绍龙

姜瑞军最后一个投递点是离开申通快递公司向西五公里外的罗浮村。村庄现在成了一个孤立村,四周被宽阔平坦的水泥路围起来了。水泥路外围是一片整齐的平房、洋楼,一派车水马龙的繁荣景象。内围的正中靠南点是村庄,村北村东是拆迁后遗留下的大块闲地,一条柏油马路从北面铺到村东北角就戛然而止,然后是条窄窄的紧傍着村庄东侧的砂石路向南伸展直连大马路。这条砂石路,晴天飞满尘土,雨天积聚片片水潭,行人苦不堪言。别看这条破烂路,向来就是条交通要道,北连城西老商业中心,南连年轻的开发区边缘。前些年这个地区还是大片农田包围着一个个村庄,现在呢?这些村庄被逐年建成的社区单元楼包围起来。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从一条大街到另一条大街,部分大街两边是拆迁后断断续续相间的大工地。工地上的大楼一天天在增高,一天天增高的大楼还在相互攀比着。

村巷里行人络绎不绝,涌动着几乎是清一色的身穿工作服、头戴安全帽相貌各异的农民工。他们有的手提瓦刀,有的手拿泥板,有的干脆把工具别在屁股后,随着走动,它们就跟着扭动的屁股一起一伏地拍打着;有的手里举着油条豆浆之类的早点边吃边走,有时大声说几句话,也不怕被东西噎着,有的手里夹着半截劣质香烟,把高谈阔论送进飘在身后的淡淡烟雾中,但更多的安全帽则是把沉默铺洒在去工地的砂石路上。身前身后响起了喇叭声,松散的人流被挤得紧凑起来,而后又是不同口音带着孩子的女人修饰一新地粉墨登场了。

喜欢嚼舌头的村民常常聚在一起开着玩笑,他们有时看见姜瑞军骑着摩托车飞过来,也爱对他说,这几年村子里热闹多了,房屋被这些外来人供养着,家家户户差不多都准备建四层五层了,你看平时走在巷子里的,一巴掌拍下去,都能按住五六个外来的。

工地上机器轰鸣,安全网内锤声钢模板声钢管声汇成一片嘈杂声,然后又此起彼落,高高的外架上是身姿各异忙碌中的工作人员,就像身姿各异变形了的无数个惊叹号,远远望去,更像是五线谱上一个个跳荡着优美旋律的音符;数十个身材颀长的塔吊高高耸立在半空中,挥洒自如地旋转着塔臂伸缩钓钩,俨然一个个指挥家在挥舞乐棒,指挥一场庞大的交响音乐会。

东边的太阳露出了脸,工地上的高音喇叭里播放出了高亢优美的音乐,一首《小苹果》的旋律把这一切的一切牵惹得沸沸扬扬。

正是在这种情景下的一天中午,姜瑞军在村子里送完快递准备骑上摩托车时,背上被人重重地擂了一拳。他心想这大热天你凭什么平白无故地给我一拳头,心里突然就冒出了火。这股无名之火窜上来后就怒不可遏地燃烧着,他转过身,转身的同时,“妈”字就在口里旋转起来完成了冲出口腔前进行最后加速度的动作指向面前的人。当他看清楚了安全帽下那张嘿嘿嘿疲惫不堪的浑身沾满水泥浆点的似曾相识的陌生笑脸时,他就张大了嘴,后悔这么贸然地骂出了口。你小子装大呀。对方突然收敛了笑容,也张大了嘴,“妈”的一声骂出来了。好哇!你也竟敢大街撒野骂起人来,看老子今天如何收拾你。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不自在!老子今天教训你成定局了。于是,对方抬起了沾满水泥浆的高筒水靴,向姜瑞军横扫过去,姜瑞军躲闪了几下,也高高地抬起皮鞋向对方一阵猛踢,双方拳脚并用,拳来腿挡,好一番热闹劲儿,就连对方同路的工友也被这突然的举动惊疑了一下,准备上前拉架劝和,发现又对劲了,于是索性站在一旁隔山观虎斗。双方战了一会儿停下来,两人就拉着手彼此抱住了对方的脖子拍着亲热了一番,彼此问候。对方喊着姜瑞军的名字说,老同学,高中毕业后,这几年躲到这里发财来了,也不给咱通个信儿,长大了,长大了,真是贵人多忘事,狗眼看人低。

姜瑞军就一直笑着。他想了好一阵子,才回忆起站在眼前的这个高大个子的名字,大声喊着说,程茂江,这几年又在哪儿发财?

发啥财哩。今年这里一枪,明年那里一炮,不停地搬地方,挣啥钱呀。程茂江转口说,嗨,你呢?有申通快递公司,你小子变化大呢,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姜瑞军说,哎呀,马尾巴穿豆腐——别提了。这几年,快递公司遍地都是,还不如前几年的日子好过,就我们一家生意,现在不行了,你看看,你们腰里都别着啥了。

程茂江说,这烂机子有啥稀罕的?你们这些人,乌龟有肉在肚子里,一心想着往高处走。我们呢,山大无柴烧,牛大使不得,没有出息,这辈子就这样了,你们有奔头,怎敢跟你相比呢?

姜瑞军说,茂江,话不能这样说,其实呢,当初不该想这想那,不该跑出来。与你们在一起挣钱快活。几年下来,银行里也有我的几块银子了。现在想办啥事儿,说办就能办,我如今办这个小公司靠的就是贷款。

程茂江说,你的路子是走对了的。早找门路早得实惠。搞建筑,能搞一辈子吗?那是没办法的办法才去下那个苦力,稍微有门路的就去打通关系找轻松挣钱的了。唉,这年月,你不是不知道,出力不挣钱,挣钱不出力,坑蒙拐骗诈,你不是没有经历过。程茂江叹息一阵后又说,看你今天的精神劲儿,就知道你小子走红运了。人逢喜事精神爽,前途旺,事业成。想当初,老气横秋,十足的青年老头,一天二十四个小时就有二十个小时在唉声叹气,愁眉不展。家里生了几个超生娃,罚得直不起腰来了。

姜瑞军哈哈大笑,不断地问自己,我真的改变了自己?罚了几个超生娃,就是那副邋遢相?

程茂江说,信不信不由你说。变化了,还变多了。我在看着你呢。其实,我还非常羡慕你呢。有啥想法,有啥心事,不用对人说,就刷刷刷地整出来,多有意思。唉,我们现在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三天打不湿两天就晒不干的人,现在只想发了工资就赶紧寄回家,女人就不愁心不焦,安心照顾好老人,带好两个娃,让娃们去实现我的理想。现在想的是每个月多上几个班,每年多建几层楼,年底多拿几个子儿。

姜瑞军就说,你的想法很实在。其实,我也没啥好羡慕的。这些年在外面鬼混,我都觉得对不住自己,更谈不上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了。生活中烦着、恼着,有时想找别人说说话,人家就是不给面子,爱理不理的,用一种怪怪的眼光瞧我。就说在送快递的路上,哪有时间停下来与人闲扯。本地人多,就说几个外地人吧,他们都成老员工了,对新去的外地人,看着是有些不顺眼。我也找不出原因,反正就是那种上眼皮看事,下眼皮看人。

程茂江说,看不起就看不起,独来独往也好。你自己就喜欢独来独往。我们在一起读书那会儿,你不就是我一个朋友吗?也和独来独往没有什么两样。现在环境变了,空气好了,气也喘得均匀了。才几天,你就看不起我们这窝囊相,走在村庄里,也让人笑话。程茂江说着就展示自己穿在身上的工作服,摘下安全帽用拳头擂着,上面密密麻麻地蘸满水泥浆点,几乎完全改变了帽子的颜色。出门逛大街,也是另类人,我们一身臭汗,那些流香汗的干净人皱着眉头,避得远远的。没事儿就不出去,干脆也懒得出去,免得遭人嫌,逗人恨。工棚里耍纸牌,一起与大伙儿找乐,自个儿躺在铺板上睡觉,想老婆,想孩子,也怪有意思的。白天满眼里钢筋林、混凝土,满耳里响不完的工地噪声,晃来晃去的人影。晚上闭上眼睛后,白天那些东西老在眼前,谁让那些天天打交道的同自己有了感情。

程茂江不说了。他随着姜瑞军走走停停,忽然又笑起来说,家乡人总爱说,木匠住的是没屋檐,石匠住的是毛料石阶沿,我们盖的是高楼大厦,住的是简易工棚。

姜瑞军意味深长地说,城市,不应该鄙视满身流臭汗的,建设时,有他们;享用时,远远地抛弃他们。安得广厦千万间,中国人民住上高楼大厦心里都欢笑。

在村庄南口,姜瑞军向程茂江告辞。程茂江拦住摩托车说,百年难逢金满斗,咱俩好不容易见了面,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去喝一杯。这几天混凝土,白天晚上连轴转,现在暂时完了,有的是时间陪你。反正你还欠我三杯酒,几年不见,这利滚酒算下来,恐怕早就是三缸酒了。我还想听酒歌呢。

利息酒,酒肉朋友不再有;利滚酒,事业靠酒发展久;酒滚酒,友谊长存结伴走。

我就是有三头六臂,拿十条命来也喝不了你的利滚酒。姜瑞军心里清楚地记得他们的酒歌,酒滚酒,友谊酒。谁要是上了你的贼船,完了。改个时间吧,无论姜瑞军怎样解释,一根肠子只认一个理儿就一条道走到黑的程茂江就是不松手。无法脱身的姜瑞军就说,你误了这快递的事儿,咋办?你能替我承担起责任吗?这样吧,我们约个时间,一醉方休,咋样?姜瑞军想了想,说得言之凿凿。

姜瑞军趁程茂江愣神时,挣脱他的手跨上摩托车一溜烟地冲向前,回过头笑着甩给程茂江一个飞吻。

这小子大样没变,就是胡子浓了,头发深了,脸上有了皱纹。姜瑞军脑海里快速地闪现着老同学的身影,一块儿从老家出来读书,高中毕业后,又一块儿在工地上跌跌撞撞两三年,后来又到邹东部山区的国道上,一呆又是对过年,山里度过了一个冬天,从国道上下来后,他们就分手了,彼此杳无音讯。

路口,一辆满载货物的轻卡侧翻,高高的货物散成一地,一辆摩托车躺在地上不起来。旁边围了许多人看热闹。车速太快,转弯避让行人没有及时刹车。明明有红绿灯,也要开英雄车。真是撞见鬼了。这条路的几个路口发生交通事故最为频繁,仅姜瑞军看到的就有七八起了。

姜瑞军下车往里瞟了几眼,很快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自从邂逅了程茂江,姜瑞军就知道了跟在程茂江屁股后面一大串连成了线的老乡。隔三差五地,老乡们就把电话打过来同姜瑞军摆龙门阵。有时候,姜瑞军就气不打一处来,对方有完没完地说笑。那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地一个电话就搅乱了他手头上的工作。开始他还以为是公司电话,当他对着话筒时,却分明是老乡们,一一个轮流轰炸他,姜瑞军对着话筒吼喊起来,不知道你们以前,想找个人聊天,你们连个鬼影儿也不见,现在这电话好像专为你们安装的,成天一个赶一个,花费是老板给你们掏?你们轮着轰炸我,烦不烦人呀。对方也不理不睬姜瑞军,好像故意逗着他玩似的,玩笑一个跟着一个。

姜瑞军,电话,又是找你的。

放下电话不久的姜瑞军又去忙着接听。

扯淡!有空闲时间再打来吧,这会儿正在分发快件,忙得像陀螺一样。要想有多忙就有多忙。

忙不忙,忙里偷闲吧。我看你愁闷得很,想不想听,我给你来点音乐。怎么样?

工地上人声鼎沸,一片嘈杂。升降机声隆隆。切割机声剧烈刺耳。远处时断时续地传来榔头铁锤敲击在钢管上的声音被一阵阵闷沉沉的随即又是巨大而响亮的震动棒声淹没了。

整个分发室里几乎都能听到这种声音。在电话附近忙碌的几个女孩哄笑起来问姜瑞军,你的伙计在干什么?姜瑞军急忙解释说,他们的脸跟城墙一样厚,尽跟我开这些无聊的玩笑,真拿他们没办法。

好听着呢。姜瑞军笑笑。

对方不说话,把手机一直开着。那声音就循环往复地延续着,时而响亮又巨大,时而又飘渺空虚起来。

姜瑞军对着电话吼起来,想冲破声音让对方说话。再不说话,我就挂电话了。

对方似乎在有意识地给姜瑞军玩点儿老鹰捉小鸡的低俗游戏。依旧保持某种沉默,声音却随着手机的位置和姿态的变化而变化着。

姜瑞军真的烦了,火了起来。他用拳头猛地往未分发完的快件上来了一拳,快件立刻像散架一样,散落一地。

你不是觉得枯燥乏味吗?明天给你来点儿这种音乐,不是很好吗?听听,也怪亲切呢。你不是想再熟悉我们的生活吗?对!这种生活,你心里会蛮高兴的。你不在我们这儿生活,我们也会把你的感觉留在我们提供给你的生活里。

还有什么话不可以比这更动听的呢?美妙的生活旋律里跳动着一个个惊叹号。这种生活正不断改变着也充实着姜瑞军每天的生活,生活质量正是在这种改善中不断地得到提高。如果有哪一天老乡不再打来电话煲一阵子电话粥,心里总有某种说不出的空虚,他必定就在快递路上找一家电话超市泡一会儿,听听那些“音乐”,听听那些熟悉而又面孔陌生的伙计们的声音。姜瑞军就会在心底里涌起股股激情掀起阵阵波澜,脑海中浮现出大大小小的工地,矗立起来的大楼房,外架上框架里跳动着的那些变换身姿的惊叹号的声音和身影。当一片片土地变成一个个大工地,当一个个工地矗立起一幢幢高楼大厦之后,惊叹号们来了去,去了来,像一只只候鸟飞来飞去迁徙着。

一向只好在心里自个儿找乐来消遣烦愁怎么也无法排除的姜瑞军就放飞着自己的心绪,让心灵在电话中飞扬,用眼睛在快递路上感受。

有一天,姜瑞军又接到程茂江邀请他喝酒的电话。程茂江说,每次你都踩假水,罚你是罚不完的。

姜瑞军说,哪一次不是被你们灌得要死不活的?我不踩假水,早就被你们整死好几回了。

程茂江说,我不手下留情,你有那么快活?实话实说,我看你就没醉呀。

姜瑞军说,你说我没醉就没醉,没醉就没罪。未必喝醉还有罪?说句心里话,我乐在心里,醉在酒里。与你们在一起,酒不醉人人自醉,醉小子不在酒。与你们相处,醉也高兴。

程茂江哈哈大笑着。你小子也充当起冒牌醉翁来,也不怕捶你这小子的皮?我是你肚子里的一条蛔虫,不知道你在想啥看啥做啥?那就常来走走,坐坐,看看,聊聊。

姜瑞军开玩笑说,我每天都路过你们身边,还看不够呀?

程茂江说,今天与昨天就不相同。不信,你每天路过下面时,朝工地上看一看,有什么不同?

姜瑞军说,其实,与你们在一起,心里最高兴,一句话当十句话说。多做事,少说话,我都快成一个哑巴了。

程茂江说,没那么严重吧。来来来,我会让你话不够说,知心话儿满口走。

就在姜瑞军打算一两天后去喝酒的时候,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那天,姜瑞军在横穿罗浮村南面十字路口时,一辆崭新的乳白色轿车横冲直撞过来,当人车分离,姜瑞军就在轿车盖上画了半个圆弧飞了过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着的地,他努力挣扎着。轿车远远地停了下来。司机摇下车窗玻璃探出半个脑袋望见马路上还躺着一个人,司机想开车走。不久,司机就从车里钻出来,斜靠在车门子旁看着姜瑞军。

姜瑞军挣扎几次后勉强站立起来走过去扶正摩托车推到马路边。姜瑞军自己站立起来后第一个反应是要给马路腾地方让道,自己横卧在马路中央不是占道堵塞交通吗?这个时候的姜瑞军就感到右脸侧火辣辣的剧烈烧痛。手机也不知去向,他捂着半边脸到路边商店给公司打了电话就挪动身子一瘸一拐地来到司机旁边。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送人去医院?几个路人纷纷指责司机。

姜瑞军痛得不能说话,他的右脸腮上吊起了鸭蛋大的包。

他坐在五官科里的仪器前接受医生检查。

检查,拍片,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很快,公司领导都来了。一名同事搀扶着姜瑞军勉强地从一楼上到三楼,又从三楼下到一楼。不久,结果出来了。万幸,万幸,没有伤筋动骨,皮肤跌破,脸部血肿。

从医院里出来,姜瑞军完全变了一个人,头部缠裹着好几圈绷带,只有两个眼珠子露在外面。

每天一次阿奇霉素挂盐水吊针,姜瑞军按时去医院前要给司机打电话。司机就安排一个水蛇腰似的女人过来。开始一两天,随叫随到。每次水蛇腰都以我在单位上班没带钱为由,抽丝剥茧般地拿走部分押金。一个礼拜后要拆绷带了。一个电话,水蛇腰照样及时赶来,以同样的理由拿走了最后的押金。

去医院前,水蛇腰对姜瑞军说,你能吃能跳,病也好了,今天拆了绷带,就此了断。

姜瑞军说,没那么简单。

绷带拆后,医生说,再恢复一段时间,血肿自然就完全消下去了。

姜瑞军摸摸右脸颊上的大肉疙瘩,说这就算好了?我还想尽快地好起来,早点上班。

医生建议作理疗。一个疗程,十天,肉疙瘩明显消失。

一打听理疗费用,水蛇腰坚决不同意,大喊大闹又蹦跳起来,作理疗就不赔偿,赔偿就不作理疗。

姜瑞军提高了嗓门,坚持说,理疗与赔偿,是两码事,我不找你,喊你男人来。

水蛇腰说,你以为钱是那么容易得来的?你站在我这个处境想一想?

姜瑞军说,你知道我这几天是怎么痛过来的吗?不能吃不能喝,活罪难受呀!就依你说,我们换个位置想一想。我开车把你撞了,你又该怎么办?如果我就是这城里人,有你轻松日子过?早就把你的车照扣起来了。你们城里人就爱欺负外来人。欺生呀。

姜瑞军抢白着水蛇腰。

水蛇腰无言以对。她想尽快脱身,可又脱不了身。于是,水蛇腰就说,我给我男人打个电话。

一会儿后,水蛇腰走过来蛮横地说,打此为止。

姜瑞军也语气强硬地说,我的误工损失打了水漂,找你没完没了。

水蛇腰交过治疗费以后,似乎就在城里消失了,甚至被蒸发了。手机打不通,不是无人接,就是关机。就在姜瑞军想着法子怎么让司机现身的时候,一个更为可怕的消息击懵了他。

这个消息不啻于晴天霹雳。那天下着小雨,后来转成中雨。在浇筑外梁混凝土时,料斗上的钢丝绳被外架勾住,程茂江和另外一位老乡处在冒险情时发生了意外,两人随同泄出的混凝土料从十八层楼上坠下。两人被紧急送到医院,经过一番抢救,老乡保住性命,而程茂江还是走了。

姜瑞军赶到高新医院。从医院大门口到四楼,一路上断续洒下片片殷红的血迹,斑驳的血迹清晰可辨,在可以照得见人影儿的大理石的地板上,是那样的醒目,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姜瑞军坐在病床前无比悲恸。老乡醒过来了,姜瑞军紧紧抓住老乡的手,双眼噙满泪水听着老乡讲述事发经过。

老乡喘息着说,事发前,我们还在一起开你的玩笑。老程还说,打完这班混凝土,就喊你过来喝酒。咋整的,每次喝完酒,你都欠他三杯儿。

姜瑞军说,我和老程有缘分,一对好伙计。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后来又一起上学,再后来又一起出来打工,在城市里流浪。现在不在一起上班,又总是找个时间在一块儿高兴高兴。每次喝了酒,就又盼望着留在了下一次的这几杯酒。唉,老程走了,没有人陪我一起喝酒了,老程,你走得好快呀!

老乡问,你的事情处理了?

姜瑞军叹了一口气,先没回答老乡的话,愤然地说,狗眼看人低!要是我们是城里人,司机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老乡忽然记起了老程的话,今年是狗年,姜眼睛就跟狗鼻子一样,灵敏度高得很。说你眼睛能从对方眼睛里嗅出他们的气味来,真的?那时,老程还转动着糊满混凝土的眼睛一个劲地说。

姜瑞军停了一阵,无限感慨地说,眼睛,这扇独特的窗户,打开它,我们可以看到一个人的内心真实的一切。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多愁善感,优柔寡断,为富不仁,麻木不仁……都在这里面上演。每个人都长有许多眼睛,我们就从这扇情感的荧屏上看得清清楚楚。左眼是彩色的,右眼是黑白的;左眼是暖色的,右眼是冷色的;左眼是冷漠,右眼便是歧视;左眼是怜悯;右眼便是同情。

姜瑞军一番感慨后,他一番安慰老乡好好养伤。等伤好了以后再向老板讨说法。接着,姜瑞军便与老乡告别。

从医院回来后,姜瑞军一方面准备上班,另一方面还在为自己的赔偿忙碌奔波。他一想起来头就痛,甚至有些泄气了。但又一想,放弃了,那不便宜了水蛇腰?

姜瑞军只好再去交警队报案,当初办案的警官不在。姜瑞军跑了三天才见到那位警官。

警官十分惊讶地说,你们不是私了吗?他翻开案卷,找了半天,说,没有你们的案卷记录。你还是找司机谈吧。

姜瑞军软缠硬磨,警官总算立了案,答应督办协调,随即又说了一些让姜瑞军不着边际的话。

姜瑞军坐在屋子里写申诉材料。面对警官的推诿,姜瑞军无可奈何。他抱着试一试的一线希望向新闻媒体求助。每天上上下下,房东老大娘见到姜瑞军就双手合掌,置于胸前,微闭眼睛,念念有词。她在替姜瑞军祷告着。

姜瑞军来到一家报社,一位记者看过材料后,说,作为新闻报道,这件事情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况且,也没有什么时效性了,再没有报道的新闻价值。你再去交警队找他们处理,再看他们处理的态度。我认识那个大队长,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

姜瑞军再次来交警队,警官又是一番推诿。当他看到姜瑞军交到手的材料后,立即换上另一副脸色,热情了许多。他温和地叫姜瑞军到外面去,他要与肇事司机通个电话。

肇事司机来了,幸灾乐祸地来了。

警官不痛不痒地协调者,双方最终达成协议。来来去去,反反复复,得不偿失呀,姜瑞军自认倒霉。

姜瑞军又出现在送快递的路上,每天把快递一丝不苟地送到客户手中。每次给高新医院五楼行政办送完快递后,总要停留几分钟去住院部看看那位老乡。从一楼到四楼可以映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板上,依然可以模糊辨认出殷红的血迹,任凭清洁工如何拖地擦洗,血迹依然浸润在大理石的纹理间。还是那样的醒目,还是那样的触目惊心。

几天后,在一幢大楼的楼道间,正在吃午饭的民工们端着饭碗围涌在一起看贴在墙上的工地新闻:两位民工从十八层高楼飘然坠下。

民工们轻轻叹息着,又一个兄弟走了。

生命,是如此之重,又是如此之轻。生命,来得如此艰难,去得又如此容易。生命,曾经活脱脱的鲜活生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走了。不堪一击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

老伙计,慢慢走吧。春节时回了老家,再到坟前去看你。给你敬上三杯利滚酒,烧三炷香,叩三个头。天国若有知,再唱一曲酒歌给你听:

利滚酒,天国有知把酒留;酒滚酒,人间仙境阴间走;利息酒,都市乡村故地游;酒滚酒,冷漠歧视不再有。

姜瑞军手扶快递车停下来,远远地望着前面衣衫不整汗渍斑斑狼吞虎咽的民工们思忖着……

姜瑞军心在哭泣,眼在流泪,心在滴血。他无言应对,也无法作答:面对车水马龙的大街,饱含艰辛四处恓惶的农民工,姜瑞军只有用沉默来面对自己每天的工作,希求解脱自己心灵上沉重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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