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盟约

宋海丽

当我坐下来，想用文字去描述与你的种种美好时，才发现有多么的词穷。

第一次见面，你将我高高地举起，取代了你眼中的太阳，从此便成了你的一切。

你宽厚暖和的大手掌，对于我，是一只永不疲惫的摇篮，在没学会走路摔倒的时候，我是扶着它们，在开心的笑声中走出了人生的第一步。你总是喜欢用它们托举我，让我爬上你的脊背，脸贴着你的脸，抱紧你的脖子又咬又亲。但凡出差，你从不会忘记要给我带一份漂亮礼物，那些时髦的玩具和花花绿绿的糖果，还有在那个交通信息不发达的年代，最喜欢你带我坐上那种很希罕、很拉风的大客车出游。你给的凡此种种，都在我小小的心灵上，种满了朵朵幸福小花，让我在玩伴中出尽风头。

可自我懂事上小学后，你开始变了，变得偏心眼了。

在那个物资匮乏、吃穿用都需供票的年代，每每你带回用福利票购来的物品，我得到的总是给了爷爷奶奶剩下的。那些你隔三岔五买来的用彩色玻璃纸包装着的糖果，最先装满的还是爷爷床头那只旧蔑糖盒。每年你发下新的工作服，爷爷会是第一个穿上的人，而你捡穿旧了补了的。逢年过节单位聚餐，你总舍不得吃，会把分到的美食，用那个你从部队带回的印有“长江大桥”图案的军用饭盒装满，暖在怀中揣着回家。爷爷奶奶碗头上的，永远是最大最好的。

那时的你虽每天忙碌得像一只旋转的陀螺，却从不遗漏出门前绕到爷爷奶奶屋头看看，才放心走。回家第一问候的人又是奶奶爷爷。那个时候，我认为在你的心中，我已不再重要。你的心中，爷爷奶奶要比我重要很多。所以我很失望，甚至有点点伤心。

9岁时，叔叔的一封来自对越自卫还击战场的阵亡通知书，让久病在床的爷爷猝然辞世，奶奶又在医院休克了。你心疼得泪流不止，整夜整夜地在医院陪侍。奶奶住院的那些日子，你什么都顾不上了，顾不上回家顾不上吃饭，甚至忘了每天都要向我询问查看的作业。才半月时间，我发现你的双鬓全白了。

似乎一夜间，我也长大了。除了每天按时完成作业，我会做些简单的饭菜送到医院，陪奶奶说说话、散散心。有个小秘密你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天因你血糖低累昏倒后，我这个优秀学生，在未知会老师的情况下，竟也旷课，一夜一天留守在医院。那天夜里，当我端完奶奶的屎尿又为她捶压按摩时，奶奶是笑着哭起来的。她把我紧紧地搂在了怀中。从那一刻起，我再没问过你：奶奶和我谁更重要的话题。奶奶老了，你是她的全部，更需要你去照顾她，否则她将无法生活下去。

12岁那年，我在县城上中学。放寒假的时候，云南下了一场罕见大雪。雪后第二天，学校为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聚餐宴，正式放假。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参加的集体聚餐。新奇、兴奋，让我一夜难眠。

第二天中午，当我捧着从热闹、拥挤的学生食堂里，一勺一勺分来的美食回宿舍，看着满满一餐盒美味，我咽下口水。拣出餐盒里那些个金黄的肉圆子和粉蒸肉，装在你送给我的那个你最珍爱的印有“长江大桥”图案的军用饭盒里，揣进书包，带着它们走上了回家的路。

20公里山野路，全被白茫茫的大雪覆盖了。沿着两条冰滑细长的车辙印，我深一脚浅一脚徒步滑雪而行，4个多小时后终于到家。

回家了，你没立即去分享我像只快乐小鸟一样硬塞给你的美食，而是心疼的一下抱住我被冻僵的脚，揣进了你的怀中。当看到一家人美美地在品尝我带回的食物时，雪路上遇到的危险和艰辛，又算得了什么呢，一种来自心底的快乐感欣然而生，原来，幸福是会传染的。在那一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你为家人常常做的那种予人玫瑰手留余香的幸福和愉悦。这样悠长绵远的幸福，是会像四季不断变换的景色，一茬一茬，一季一季，开暖在每一个流年里。

当年轮渐长，我明白了这种幸福和愉悦还有一个名字叫“孝”。

一个“孝”字，上为老，下为子，这是生命与生命交接处的链条，是上一代与下一代的传承。这发自内心的“孝”，是温暖的，真情的，更是无言的，它会使我们的人生风景更动人、更美丽。

大半辈子的光阴里，总听你叨叨着要买一部车，这是你在当兵时就有的宏愿。可惜种种的原因，你的这个愿望始终没能实现。我知道好大一部分是因为我，你的收入都给了我。上学、工作、结婚、生子，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无怨无悔。很想在我有了足够能力的时候，给你买一辆喜欢的车。可有一些事情，当我们年轻的时候，无法懂得。而我们懂得的时候，却已不再年轻。

如今，当我如愿地开回一辆崭新的车子时，你却老了，已没有了学驾的年龄资格。看着你孩子气的围着新车又兴奋又失落的团团转，我眼湿了。世上有些东西可以弥补，而有些东西永无弥补。

我载着你来到云南红河口岸，那个魂牵梦萦了你三十年的心愿，终于梦圆。你迈着不再灵便的腿脚，像小时候一样紧牵着我，很激动地从你驻扎过的一排排营房前走过。在这片你曾经为之洒过汗水和鲜血的土地上，在麻栗坡庄严整齐的烈士陵园中，当夕照映衬着你苍老的背影，当为战友们举手行军礼的瞬间，我看见你哭了。

谁说你老了呢，我亲爱的爸。夕辉里的您，还是那样的英姿飒爽，您和您长眠在此的战友，分明永远都年轻着、蓬勃着，就像每天的朝阳一样，照亮着我们前行的人生征途。因为，在战士们心中，您永远是一位可亲可敬的首长；在工人们眼中，您仍然是一位敢闯敢当的带头人；在亲人们面前，您从来都是一堵遮风挡雨的墙。

所以，趁着时光还未老，趁着您健在的光阴，我一定要带着您，像小时候您牵着我一样，去走完您所有梦想到达的地方。

现在，您的孙女也即将远行求学，她跟我又要走了那个绿色的印有“长江大桥”的军用饭盒。那天晚上，刚好看到电视上的一则公益广告：一位远方支教的女儿打电话回家。电话中，年迈的老父亲装作很幸福的样子，把晚年生活描绘得很充实很美好。而真实的镜头下，孤寂的老父亲正一趟趟地往返着医院照顾生病中的老伴。看完广告，您孙女眼睛红红的，说：以后，我一定要把你们都接来，在一起生活。

很好，孩子。孝是一杯回报长辈的美酒，温馨，甜美，这种博大足以包容世界万物。它就像心灵盛开了的鲜花，散发着的清香远比自然界的花朵更永恒、持久。

我相信，那个带着我们一家三代人情感的军用饭盒，还将会在你这一辈沿袭下去。世界有多大，孝就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