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昊宇 泥土无好坏,只有表情不同
2016-05-30
喝茶吹尺八,比技艺重要
在吴昊宇的茶器展上,将一把泛着金属光泽的茶壶置于手心,竟如树叶般轻薄。
“器皿的纤细,会让人敬畏它。你小心翼翼地使用,姿态优雅,时间也就慢下来。”吴昊宇坚持喝茶一定要慢,火和泥烧制的茶器有钝重的褐色,但敲一敲,却是瓷的清脆。
他是广西的陶艺家,当地人最推崇坭兴陶和钦州的泥土,他的材料却都从路边和山间取来。某次巡展台湾艺术家惊讶于茶器的色泽重量,一口咬定他是从日本取土,“只有日本才有这么好的土”。吴昊宇有点无奈地笑道:“其实就是广西南宁90公里外采来的。”在他眼里泥土没有好坏之分,什么样的土都可以拿来制陶,只是呈现方式不同,“就像你我两人,没有谁比谁好,表情不一样而已。”
他带我欣赏展台上的茶碗,碗的腰部很松且有许多手纹,底部和口却收得严谨精致,如练太极般一紧一松,一张一弛。茶碗上遍布小斑,是烧制时气泡的痕迹,吴昊宇说这就是每一件器物独一无二的表情。
我留心看他举茶碗的手,白皙清秀,不似一般制陶者指甲脏污。实际上他整个人都散发着干净的书卷气,细问之下果不其然,一个酷爱阅读之人,《易经》对他的影响尤为重大。
“做陶瓷时,就应该忘掉陶瓷,不要觉得它是多高的艺术。”身为广西艺术学院的教授,他却不像一般的学院派讲究主题、内容和形式,这些于他统统可以抛弃,他只追求思维的呈现。
因此路边的大石头、田野的泥土,只要看对了眼他都会拿到工作室里端详半天,不打草稿直接创作;荔枝、龙眼和芒果的落叶也能烧制成釉,平凡的材料藏有惊喜。通过十多年的历练,他的作品入选威尼斯国际建筑双年展、韩国清州国际工艺展等各项大展,收获各类奖项,去年被《安邸AD》和设计上海评为国内十大新锐设计师。
做茶器的最初缘由是他喜欢喝茶,工作室成立时遍寻不到美的茶器,便自己动手做。他带工作室里的学生,不要求他们技艺精湛,但每天必须跟他一起喝茶、吹尺八(一种日本乐器)。“平平静静才能做好陶艺,现在的人太躁了。”
S:看过你的《邂逅》系列,有鸡蛋的颜色和圆润的感觉,某种漂亮的不明物体。
吴:做这个系列时,我找来很多复印纸,不断地在上面随意乱画,甚至不看画面,最后通过线条不断叠加的形重新创作,就有了《邂逅》。在创作过程中,我不思考、不执著,一切归于自然。以前受学院教育有很多限制,我想打破它,从有形创作转向无形,从有意安排到无意结果。
S:你的灵感都来自哪里?
吴:通过大量阅读和放松自己。我读研究生的时候看《易经》,就像打开一个新世界。这本书把所有东西都规划成阴阳,阴阳变成四象八卦,派生出命理学、面相学、心理学、中医学,各种学科博类旁通,你会觉得它看待整个世界都是有包容性的。
在我的概念里,现实里面的、真正的东西可能是一个虚幻,反倒是呈现出你内心世界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所以我的创作跟着思维和感觉走。
S:就是重点不在手艺上?
吴:很多人想着我要怎样才可以烧出那样的颜色,我要怎样才能够用到这样的泥土。其实对我来说这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东西不能呈现出你内心世界最丰富、最真实的一面。别管是广西的土还是深圳的土,都可以拿来烧;做陶瓷忘记陶瓷,穿越陶瓷的壁垒,大道至简。
S:听起来是一个很高的境界。
吴:大部分人把陶艺想得很难,其实陶只是路边的土,你把它捡起来,揉揉,变成一样东西,等它成形,放在火里烧,它就成器了,仅此而已。对我来说没有困难的工序,就是看你愿不愿意做而已。
S:台湾学者傅佩荣说三十学儒、四十学道、五十读《易经》,你二十多岁就在研究《易经》。
吴:我觉得人可以在书本上获得知识,不是因为他的阅历,是因为他的专注度。
S:《易经》也有讲风水,你信吗?
吴:相信但不迷信,布置工作室时会参考一点。我也相信星座啊,我是天蝎座的。
S:感觉你是一个很传统的人,你吃素吗?
吴:大部分时候是的,我没有一定要做什么一定不做什么,我也吃肉的,只不过不是特别喜欢,一顿饭三四块肉就够了。
S:尺八在中国算是蛮小众的乐器,你是怎么接触到它的?
吴:大概两年前和朋友去听一个演出会,听到尺八寂寥、悠扬的声音就非常喜欢。它现在是日本的民族乐器,但以前是从中国传过去的,知道这段历史后我就更想学会吹奏尺八了。
S:你爱喝哪种茶?
吴:最近比较喜欢古树茶,就是从古树上摘下来没有拼配任何东西的最原汁原味的茶。我今年有一个计划,想去出产古树茶的各个山头,比如班章山上取土,把古树落下的树叶烧成的灰变成最原始的草木灰釉,用这种釉烧成的茶器来喝班章山茶,它的味道会不会不一样?至于滋味如何留给茶人去评论,我想带给人们的是一种挂念。
S:可以和学生在工作室里一起喝茶,你是一个很受欢迎的老师吧?
吴:不是,我要求特别严格,平时上课学生迟到一分钟都要到教室门口罚站的。他们一开始有很多抱怨,我就从《易经》讲起,尊师重道、严于自律啊之类(笑)。有一次教导处主任经过说这是体罚,我百度了一下,不对啊,他们罚站脚上又没有伤,所以罚站是正常的教学手段。
泥土的东方表情
广西有许多古老的村寨,吴昊宇的童年就是在青砖黑瓦、飞檐翘角的鹧鸪寨里度过。
那时候家门口流过一条清澈的小溪,翻开石头就能抓住螃蟹,再到竹林里找笋虫,“在夏天的傍晚,把螃蟹和笋虫丢进大人收割完稻谷后点燃的禾缟里”,他的目光越过我,陷入了回忆,“不一会儿香味就出来了。”
还有挖泥塘里的莲藕、拔地里的花生、用竹竿子打野果。“因为童年经历过这些美好,所以我一直向往幸福自由的生活,这些都深深影响我的创作。”
七岁时他回到县城读书,父亲在教育局工作。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全才,会修理各种各样的精密仪器,还会自己做木工家具。某天放学,他看到院子里父亲坐在矮凳上敲击木头的侧影,刹那间心里有了长大后做设计的想法。原本吴昊宇学的是环境艺术,大四时偶然接触到介绍陶艺的书籍,越发着迷,就去问父亲的意见。
“喜欢就去做啊,做不成艺术家,回家也有一碗粥给你喝。”父亲当时的回答让吴昊宇深深感动。
“但是很遗憾,说完这句话以后,爸爸第二天就不在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既然我决定了这么件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可以放弃,一定要坚持做陶瓷这件事。”
眼前的吴昊宇走过不少国家城市,内心依旧有一片牵挂的乡土。十年前他便到广西各个村落的柴烧窑洞探访,十年后回访,许多窑洞停产,故人亦不再见到。但在工业机械令人厌倦的今天,细腻的手制柴烧悄然回归,而这正是他的期望。
S:会有学生怀恨在心吗?
吴:反正每次谢师宴他们都抱着我痛哭流涕,说在我的课上学到最多。我平时很忙的,没时间跟他们培养感情,但上课绝对认真负责。
S:十年前探访柴烧窑洞,有什么让你留下深刻印象?
吴:人比物重要,柴烧的步骤几十年不变,人却变化得厉害。那时候我和窑洞的人一起工作,记得有一位烧陶的老者中午和我吃饭。当年村里实在很穷,我们的“饭”是一大碗粥,而用来下粥的只有一粒酸梅。舔一下酸梅,喝一大口粥——这在今天是难以想象的。而那位老者的笑容却很满足,对我非常和蔼。现在很难见到有人有这样的笑容了,大家都走得很急很快,但是不开心。
S:听说古人制陶有七十二道工序。
吴:如果我们按照原来传统的方式去做,讲究多少道工序,那对不起,这不是当代人的气质。不是说这些工序不好,只是它不具有当代人的生活气息——我们很简约的,我们思维不一样了,我们要有新气质。简约和快是两回事,我要简约和专注。我觉得作为一个艺术家的价值,是他给这个时代留下什么。是不是他做了别人没做的事情,这个很关键。
别人都认为景德镇的瓷土上乘,佛山的陶泥很好。但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是广西人,就用广西的水土。
S:感觉你父亲对你的影响很大。
吴:是的。他特别能修理东西,很细致的人,我在这方面跟他相似。小时候街坊邻居都把照相机拿给他修,他也喜欢买相机,我小学六年级就到处拍照片了,大学时又学了平面设计,我感觉这些对我审美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
S:你现在还有摄影吗?
吴:没有了,到我这个岁数,就要学会给生活做减法。年轻时尽可能尝试多的,现在只对工作保持专注。
S:除了陶瓷外,你还有试过用其他材料进行创作吗?
吴:我做过一个《新石器》系列,那时候想做东方气质的东西。什么是东方气质?就是东方人的生活习惯、思维方式,比如说玩石,就是东方人特别爱好的一件事情。古人欣赏石头会考量鬼斧神工之类,但这个对我不重要,就像泥土没有好坏之分,石头在我眼里也一样。
我没有任何的草稿,就像一场没有排练的邂逅。做完之后我整体观摩,想到纸张是中国发明的,就把一张轻薄的纸卷禁锢在石头里,你可以感受到纸张的张力在里面。纸张是中国文化的载体,它是很强大的,我想它可以轻易把坚固的石头给打开,在这个层面上,它赋予新石器概念。它既传统又当代,两者不断反抗但相互依存。
S:西方的艺术对你有影响吗?
吴:当然。在国外的时候我特地到蓬皮杜看杜尚的《泉》,其实那就是一个男用小便池,我们平时看便池是低头看,把它摆到架子上,你就仰着头看——它从生活的一种常态变成精神上的升华,它把艺术拉下神坛,艺术和生活没有距离,博伊斯说人人都是艺术家。
所以陶瓷很简单的,泥土没有好坏之分。从身边的泥土开始,我们变出新的表情,它不属于任何一个窑口,也不属于景德镇,在我的思想深处里面,有一个中华文化的载体融入我的作品里就够了,它一定是东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