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号角
2016-05-30花凉
花凉
编辑推荐:他有他的大楼要盖,她有她的安宁要过。他们从一开始就走的不一样的道路,却偏偏有了交集。从此,她的温暖细密而无声地潜入到他每日每夜的梦里。所以我们啊,也都要努力做一个内心温暖的姑娘啊,抬头就可以看到明亮的星。
她也想追随着他一同奔跑啊,然而属于他的那片天空,终究是太遥远了。
1.
皮箱和行李从搬家车上卸下来的时候,纪桥昂着头看了看眼前这栋过于简陋的灰色筒子楼,眉头蹙在一起。
纪妈妈看出了他的不悦,俯下身子揉了揉他的脑袋:“只是暂时住在这里,等情况好一些,我们再换房子。”
“我想回家。”纪桥面无表情地嘟囔了一句。
纪妈妈轻轻叹了口气,把钥匙从口袋里摸出来放到纪桥的手上:“二楼最左边那间,你去开门,我搬东西。”
刚下过雨的夏天,周遭的一切都湿答答的,筒子楼有些时日,楼梯和走廊都滴滴答答地滴着积水,让纪桥更是厌烦。
墨菲定律早就说过,不好的事情总会接连发生,上一秒纪桥还在厌恶地上的积水,下一秒一个小足球已经不知道从哪里飞来,正砸到他早上刚穿上的白衬衫上。
纪桥打小就有着轻微洁癖,穿衣服只肯穿白色,一丁点污垢都不能有,这一下子,纪桥觉得这个地方简直是噩梦。
纪桥厌恶地转过脸去,看向走廊的另一端,发现踢球的是个穿着认不出来什么颜色的汗衫的男孩子。那孩子完全没有意识到纪桥已经生气,笑嘻嘻地冲他挥手:“麻烦踢过来……”
她这一开口,纪桥才反应过来,哦,是个女孩子。
纪桥白了她一眼,没有理会,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着胸前的污泥。女孩子小跑着过来,弯下身子捡起小足球,眨巴着眼睛好奇地看着纪桥。
“看什么?”纪桥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往前走了两步准备开门。
那女孩一笑,露出两颗虎牙:“你的头发真好玩,我能摸一摸吗?”
纪桥的头发又软又细,是打小就让他自己十分厌恶的自来卷,被女孩这样一问,觉得自己简直要气炸了。谁料女孩竟好像完全注意不到他那阴沉的脸色一般,就那样伸出手去,踮着脚,真的试图去揉他的头发。
几秒钟后,二楼的走廊上,便上演了一场打架。
纪妈妈上楼的时候,战斗已经告一段落:两个孩子都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衣服头发乱糟糟的,纪桥的手上和白衬衫上都是泥巴,正对着那个孩子怒目以视……
这一年纪桥十四岁,十四年来,纪妈妈看过纪桥认真读书、背诗的样子,学钢琴、画画的样子,下围棋的样子,倒是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纪桥。
这样看过去,纪妈妈竟“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便是纪桥同白桂的相识,对纪桥来说,无异于是在他认为已经足够悲惨的生活上再更加浓墨重彩地描上一笔。
忙活了整整半天,纪桥才同妈妈一道在这个不到二十平方米的房子里安顿下来。
妈妈先前已经回来收拾过两趟,里面也算干净,但在纪桥的眼里,仍旧是阴沉而狭窄的。
夜里闷热,风扇在头顶上“咯吱咯吱”地转着,令人心烦,纪桥睡不着,睁大眼睛茫然地盯着窗外影影绰绰的树木。
一张帘子隔开的两张床,纪妈妈听得到他这边的动静,开口问他:“纪桥,你还没睡吗?”
他轻轻地“嗯”了一声,翻了个身,开口道:“妈,我的小提琴你带过来了吧?”
纪妈妈已经有了困意,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句。
纪桥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道:“我想Sherry了。”
帘子那边,纪妈妈已经发出了平稳的呼吸声,应当已经睡着,没有回应纪桥的话。
纪桥大概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被外面的声音吵醒。
他依稀听到还有交谈的声音,便拿着手电筒窸窸窣窣摸索着下了床,开了门之后探出脑袋往外看。
走廊上昏黄的灯是亮着的,正忙活着的,是昨日他见到的那个脏兮兮的白家小姑娘白桂,她正抱着白色的泡沫箱准备下楼,看到他的时候愣了一下,而后扬了扬眉毛:“吵醒你啦?”
纪桥看了看天空,还是深夜的藏蓝色,他有些不解,问她:“你干什么?”
她伸手往楼下指了指,纪桥这才看到下面停着的三轮电动车。
“跟我妈去进货,我家在菜市场有个摊位。”她咧开嘴笑了笑,“卖鱼。”
那时候互联网还没有风靡,“哦”这个字显然还没有被评为最伤人的词之一,但纪桥天赋异禀,早就掌握,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而后转过身进屋去了。
白桂却只觉得方才星光下,他的脸实在是皎洁好看,莫名地心情愉悦起来,哼着小曲下了楼。
2.
整个八月,纪桥很少出门。
他不喜欢如今居住的房屋,也不喜欢这个小县城,他先前生活在大连——一个干净整洁的沿海城市,如今来到这里,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脏兮兮的。
尤其是白桂,纪桥提起她就要皱眉头。
她喜欢四处跑来跑去,爬树摸鸟蛋,下河抓青蛙,简直像个野孩子一样。
有一回纪桥下楼买酱油,甚至碰到白桂坐在地上拿泥巴堆房子,他皱眉紧蹙着绕着路走,谁知白桂玩性大发,一甩手竟拿起一团泥巴往他身上丢了过来。
纪桥恶狠狠地看向白桂。
他十四岁时,脸上还带着微微的婴儿肥,自以为的恶狠狠却并不可怕,倒让白桂吐了吐舌头笑了出来。
她昂起脸来,认真地看向纪桥:“纪桥,你老是板着脸,都不笑。”
纪桥愣了一下,脑海中忽然有很多帧画面闪过——七岁那年的生日爸爸送了自己一把手工定制的小提琴的时候,八岁那年全家在迪士尼门口的那张合影,九岁的时候抱着Sherry的那张照片……他无一不是在咧开嘴笑,真心快活,好像这大千世界的种种,他想要的便都能拥在怀中一样。
走神了几秒钟,纪桥反应过来,白了白桂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关你什么事……”
纪妈妈从二楼探出头来:“纪桥,酱油买回来了吗?怎么还不上来?”纪妈妈也看到了白桂,冲她笑笑,“白桂,你妈妈是不是中午不回来做饭?来,到阿姨家吃吧。”
纪桥的“才不要”三个字还没有挤出来,白桂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欢呼着跑上了楼。
纪妈妈烧了一只鸡,炒了一盘鸡蛋虾仁,白家夫妻平日里卖鱼忙活,哪里顾得上做午饭,白桂大多随便煮点方便面吃,哪里见过这般美味,菜端上桌,她伸着胳膊就开始抓馒头。
“洗手!”纪桥拿起筷子在白桂的手上敲了一下,赶在那一盘馒头被祸害之前喊了一声。
白桂吸了吸鼻子,噘着嘴巴走到门口的盆架前,把手放在水里涮了涮便拿出来。纪桥不准,硬是拉着她又重新洗了一遍,洗完之后还要捏起她的一双手打量一下,确认干净了才放心。
拉起白桂的那双手的时候,他微微怔了一下,自己的手因常年拉小提琴的缘故,有些微微变形,而白桂的手上,竟有着厚重的茧,大抵是帮自家进货搬箱子留下来的。
纪妈妈端着熬好的银耳汤出来,正方形的方桌旁,白桂坐在纪桥对面,纪桥一抬头的时候,便看到了白桂的那张脸。
平日里他总觉得她的脸脏乎乎的一片,看不清眉眼,这样洗干净之后,虽说她留着短短的头发,看起来竟也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白桂被他这么一看,不知为何,脸忽然一红,正好纪妈妈夹了一只鸡腿放在她碗里,她赶紧低下头去啃。
白桂一边吃饭,一边拿眼睛四处打量着这间房屋。
五层的筒子楼,二三十个房间,都是一样的格局、一样的面积,但这个房间看上去就是不同,雅致的墙纸,一张白色的布沙发,墙边的角落里摆着的兰花,也是郁郁葱葱的样子。
还有眼前的纪阿姨,和这栋楼所有的阿姨都不一样,她的头发打理得整整齐齐,身上穿着的衣裙合体又优雅,吃饭前会用纸巾轻轻抹去嘴上的口红,整个人好像是从电视里走出来的一样。
当然,还有眼前的这个少年。
吃完饭之后,纪阿姨接了个电话,有点事情要处理,便让纪桥招呼着白桂。
纪桥当然对她完全没有兴趣,坐到书桌前,翻开一本英文书看了起来。
他正看得入神,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嘈杂的声音。
他顿时变了脸色,放下手中的书回过头去,果不其然,白桂正打量着他的小提琴,拿琴弓在琴弦上拉出一个个嘈杂的音符。
他阴沉着脸色,走过去一把把琴夺过去,一言不发地把它拿到琴盒里装好,而后转过身去,冷冷地对着白桂说了句:“出去。”
白桂知道是自己做错了,微微脸红:“纪桥,我不是有意……”
“出去。”纪桥又重复了一遍。
白桂咬了咬嘴唇走出去,纪桥从里面把门关上,正巧也有一阵风吹过来,发出很大的声响。
白桂十几年来一直活得没心没肺,几乎没有流过眼泪,却不知为何,在听到那道声响的时候,她觉得心底实在难过,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一墙之隔的纪桥缓缓走到沙发前坐下,把脸埋在了膝盖间,有泪水打湿了长裤。
他想念以前的生活——
住在两层小洋楼里,有花园和书房,有专门来教自己小提琴的老师,妈妈也不需要做饭,有手艺好的保姆。
然而一夜之间,爸爸的公司出现经济问题,一连串的连锁反应,检察机关来带走他的时候,他正在和纪桥一同吃饭。漫长的取证和审判之后,爸爸入狱是在所难免的。过往生活连带着一同消失,妈妈当年出身普通,有着这样一间房屋,便带着纪桥来到了这里。
他当然与这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也并不想融入。
爸爸入狱的那天他便知道,命运换走了他手中的那一副好牌,若是他想重新赢回以前的生活,必须依靠自己,为以后的人生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这样的十四岁,他当然比旁人要辛苦一些。
3.
因小提琴事件,纪桥同白桂冷战了一段时间。走道里碰到她,纪桥总会绕着走,直到暑假过去开始上学,也没和她说过话。
是白桂打破僵局的。
某天纪桥放学回家,看到她坐在楼梯上,耷拉着两条腿,那时候天气已经有些冷了,她应当是感冒了,挂着两条鼻涕。
见到纪桥回来,她站起身来,双臂往前一伸:“送给你。”
纪桥瞥了一眼那个纸盒子,绕过去准备走开的时候,纸盒子忽然动了动,紧接着传来了呜呜声。
纪桥的心中一动,停下脚步。
纸盒子里,是一只白色的小狗。
那是白色的毛球一样的小狗,嘴巴和鼻尖湿漉漉的,纪桥情不自禁地伸过手去,小狗伸出柔软的舌头,在他的手心舔了舔。
纪桥的整颗心都融化掉了。
他低着头笑,这样一笑,让白桂觉得,整个楼道都是亮堂堂的。
那是某天在走廊和纪妈妈闲聊,白桂问她:“纪桥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
“喜欢拉小提琴,家里有把小提琴,是他爸爸送给他的,他特别珍惜。”纪妈妈想了想又补充道,“喜欢小狗,以前养了一只小狗,叫Sherry,纪桥特别喜欢,每次只要和Sherry在一起,就开心得不得了。Sherry生病死去的时候,他哭得伤心极了……”
纪妈妈走进去拿了几张照片出来,指给白桂看:“喏,这就是Sherry。”
那些照片里的纪桥,比现在的年纪小一些,其中有他拉着Sherry在草地上跑的照片,抱着它的照片,给它洗澡的照片……那样的笑容,在认识纪桥之后,白桂从来没有看到过。
就是那个时候,她决定要送给他一条狗。
她并没有什么多余的零用钱,只是一点点攒下来的早餐钱,五毛一块地存了好久。为了找到一条和Sherry长相一样的狗,她每个周末都出去转悠。
白桂想起历史课上,老师讲周幽王为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故事。
当时大家纷纷嘲笑,说他是昏君。
然而此时此刻,白桂看到纪桥的笑容的时候,竟觉得有些理解那种情谊。
真是春风再美都比不上他的笑。
“你抱抱它。”白桂往前推了推。
纪桥小心翼翼地把它接到手中,好半天才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问:“真的要送给我吗?”
白桂用力地点点头。
他便咧开嘴笑了。
“取个名字吧。”纪桥温柔地看着小狗,白桂温柔地看向他。
“叫sherry吧。”纪桥说道。
白桂与纪桥能够冰释前嫌,应当是因为这条小狗。
有了Sherry,纪桥也开朗了一些,不似刚过来时那般沉闷,愿意出门,带着Sherry一起散步,虽然一年多过去,纪桥哀怨地发现此Sherry非彼Sherry,以前那只是正宗的名贵比熊犬,眼前的这只长开之后他才发现,它是传说中的“中华田园犬”——又称土狗。
因得Sherry,三年里,纪桥倒也和白桂成了不错的朋友。
三年的时间,从初中到了高中,有太多枝枝蔓蔓的小事。
例如有一年的圣诞节,有女孩子托白桂把礼物带给纪桥,五六份礼物,白桂全都塞进了自己的床下面,隔天分别回话给那些女孩子:“纪桥要好好读书,不想被打扰,以后你们不要这样子了。”
例如在学校的元旦晚会上,纪桥拉小提琴,当时舞台暗了下来,他站在正中央。白桂什么曲子都听不懂,却只觉得舞台上的他带着光环,那光环简直快把她照得昏过去。
她是大大咧咧的性格,一曲终了,她从人群中挤到舞台上要给纪桥送花,把手中从公园掐下来的腊梅花握成一束,硬是塞到了纪桥手中。
下面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少男少女,起哄喊着“抱一个抱一个”,白桂便笑嘻嘻地伸出手臂。纪桥赶紧往后面退了一步,还不忘推一下白桂,一溜烟地跑到了后台。
晚上回了家,白桂气呼呼地去找纪桥兴师问罪:“干吗推开我?”
纪桥正低着头攻克一道数学题,连头都没有抬:“以后在学校消停点,没事儿多念书。”
也例如有一年冬天,纪妈妈带着纪桥辗转了很多辆车,去了另外的城市偏远郊外的看守所。
那是他时隔多年后,再一次见到爸爸。
爸爸整个人苍老了很多,眉宇间都是疲态。隔着厚厚的玻璃,爸爸缓缓开口:“纪桥,你记住,人生这条路,不能后悔,也不能重来。我已经走错了,你一步都不许走错,盖好你自己的大楼,一丝一毫,我都不允许你有偏差。”
纪桥点头:“爸,我记住了。”
三年里,当然也有完全没变的事情。
纪桥三年来,每天早晨五点半起床读英语,晚上练习一个半小时的小提琴,不像旁的少年,他不玩游戏也不喜欢打球,成天埋在书本里。
高二的那年暑假,纪桥因为在一次化学竞赛中获奖,得到了一次去北京领奖的机会,可以带一个亲人或朋友陪伴。
纪妈妈不愿意去,纪桥本打算自己去,知道消息的白桂蹦蹦跳跳地说:“带我去吧。”
颁奖典礼在北大的礼堂举行,纪桥站在上去的时候,白桂在下面鼓掌鼓得最响。
后来他们在校园里转悠,在未名湖的旁边,纪桥轻轻说了句:“我也会考到这里来的。”
白桂当时正在练习往湖里扔石子,没听清,便疑惑地“啊”了一声。
纪桥却没有再说话。
走出去的时候,纪桥走在白桂前面一点。
白桂有些反常地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前面的纪桥的身影。
那句话,她其实听到了。
她的心中微微有些酸涩——他这么厉害的人,终归有一天,是要离开那个筒子楼,离开那个小县城,到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中去的吧。
那个时候的他,是一定不会回过头看的吧。
4.
纪桥考上北大的那日,小小的县城沸腾了一番,学校里出钱在县里的餐厅摆了酒宴,教育局下发了一笔奖金,平日里冷冷清清的筒子楼格外热闹。
酒宴上熙熙攘攘,纪桥跟在老师的后面硬着头皮去四处敬酒。白桂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抬起头便能看到他,他比十四岁的时候高了太多,也还是瘦,头发还是微微的自来卷,爱笑了一些,整个人看起来更加好看。
他去北京那日,纪妈妈送他去火车站,白桂牵着Sherry,后来火车开动了,Sherry还跟在火车的后面跑。
纪桥上车前对白桂说:“帮我照顾好Sherry,我过年就回来。”
白桂用力地点头。
春节的时候,纪桥却没有回来。
他在北京往家里打回了电话,说是找了一份兼职,过年期间工资三倍,就不回家过年了。
白桂咬了好半天嘴唇,最后开口道:“可是Sherry很想你啊……”
那边的纪桥发出爽朗的笑声:“没关系,有你陪着Sherry,我很放心。”
白桂有些黯然地放下电话,终究还是没有把那句“我也很想你啊”说出口。
白桂为了心中隐约的信念,也是有过一段挑灯夜读的努力的时光的,但对学习或许真的是没有什么天分,成绩还是不见提高。
有句话说“有些人努力程度之低,根本轮不到拼天赋”,这句话其实并不对,因为努力本身,就是一种天赋。
纪桥有这种天赋,白桂却没有。她努力了一阵子,又恢复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的高考成绩并没有因为一时的突击有什么大的进步,高考成绩没有惊喜,专科线而已。
妈妈本来不想让她再去读,觉得读着也没什么用,想着让她一起帮忙看鱼摊。
白桂却不愿意,和家里大吵大闹,连纪妈妈也惊动了,她帮着白桂说话:“就让她去吧,女孩子,多见见世面总是好的……”
九月份,白桂去了北京。
那是一所名不见经传的小学校,在很偏远的位置,白桂第一次去找纪桥时坐错了车,绕了一个上午才到他的学校。
她没有提前跟他说,就那样一路打听着找到了他当时上课的教学楼。
放学时分周遭人来人往,九月份的阳光还很炙热,照得白桂有些晕眩,她深呼吸了几次,踮起脚在人群中找纪桥的身影。
白桂并没有在人群中看到纪桥,便低着头在原地打转,又等了二十分钟,总算看到了纪桥。
他好像一丁点变化都没有,手中捧着书本往外走,从白桂身旁走过的时候,白桂却失去了喊住他的勇气。
他并不是一个人,同他一起走出来的是一个女孩子,穿着白裙子,长长的头发温柔地披在肩上。
女孩正歪着头和他说话,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咧开嘴笑了笑。
脚下坚硬的石板好似变成了沙丘,白桂只觉得自己的双脚都在缓缓下沉。
白桂曾以为纪桥是不爱笑的。
他哪里是不爱笑,只是不愿意将笑容分给她罢了。
白桂没有勇气喊住他,却又舍不得走,就那样慢慢地跟在两人身后。
是中午时分,两人结伴去食堂的餐厅吃饭,白桂远远地坐在一个空位上,唯恐被发现,不愿意看过去,却又忍不住想多看纪桥两眼。
说来残酷,白桂去北京的那半年,偷偷去过北大无数次,出现在很多个看得见纪桥的场合——
迎新晚会上他有节目,小提琴拉《梁祝》,伴舞的是那日那个女孩,她一袭白纱,头发盘起,在舞台的灯光下美得炫目。英文舞台剧,演的是《威尼斯商人》,那女孩演鲍西亚,纪桥演安东尼奥,白桂虽说也学了几年英语,但还是小县城的应试教育水平,只得茫然地盯着舞台,旁人鼓掌她也鼓掌,旁人欢笑她也欢笑,眼睛始终落在纪桥的身上。
寒假时白桂早早回了家,她挂念着Sherry,也挂念着妈妈和旁边的纪阿姨。
回去之后白桂去纪阿姨家串门,纪阿姨正在包水饺,白桂坐在那里帮她包,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她:“纪桥什么时候回来啊?”
“还没打电话呢。”纪阿姨笑了笑,“下次打来电话我问问。”
那个冬天,纪桥还是没有回来,打来电话的时候白桂也在旁边,纪阿姨放下电话的时候有点失落:“纪桥在一家翻译公司做兼职,今年不回来过年了。”
Sherry跑了过来,在白桂的脚边蹭了蹭。白桂伸出手,拍了拍它的脑袋。
寒假帮妈妈看鱼摊,菜市场嘈杂肮脏,白桂裹着厚厚的军大衣忙活着,有人来买鱼,她便熟练地从框里拎出鱼放在案板上,杀鱼,剔鳞片,来来往往地招呼着。
仍旧是凌晨时分起床,有一天星光正好,她下楼的时候一恍惚,便想起了当年纪桥站在这里的那个深夜。
没错,他终于如海豚跃出水面一般,接受惊叹和赞美了。
他也终于如鸟儿一般,缓缓地飞向自己曾渴望过的那片天空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
她也想追随着他一同奔跑啊,然而属于他的那片天空,终究是太遥远了。
5.
专科学校毕业之后,白桂没有留在北京,妈妈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她也并不喜欢那个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城市,倒很怀念那个小县城。
她专科读的是护理,进了县里的医院。她变得和纪桥一样,见不得半点不干净的东西,洗水果要洗好几遍,床单每天晾晒,白色的护士服,全医院里她的最干净。
纪桥中间应当也是回过一两次家的,但都是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走。有一回白桂正在医院,接到纪妈妈的电话:“白桂,纪桥回来了,中午一起过来吃饭吧。”
那顿饭没有在家里吃,纪桥安排在了县里最好的酒店,点了满满一桌子菜。白桂走进去,在纪桥面前坐下。
纪桥开口道:“白桂,我妈说你也在北京待了三年,怎么都没去找过我?”
白桂吐了吐舌头,笑了笑。
纪桥也笑了笑,把头转向了纪妈妈:“妈,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纪妈妈笑笑:“我在这里挺好的。”
纪桥不死心:“妈,你就按照我说的,我在大连已经给你找好了房子,虽然比不上当初我们家的别墅,但环境都也很好,你先去那里住着,等我在美国稳定下来,我就接你过去。你不记得了吗?我小的时候,你就说过爸爸退休之后,会带我们去那里生活,你说你想有一个大院子,种种花,养养草,这些生活,我以后都会给你的……”
纪妈妈还是微笑着摇摇头:“我在这里也能种花养草……白桂也经常过来陪我,上回还给我买了几盆茉莉花回来……”
“妈……”纪桥不死心。
纪妈妈抬起手来,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指了指桌子上的菜:“快吃吧。”
那日纪桥也不过是待了一个下午而已,回来是为了开出国所用的一些材料。
吃完饭三人走回去,白桂和纪桥走在一起。
白桂捏着手,想着若是纪桥问起Sherry,她要如何开口告诉他,Sherry几个月前已经去世了。
但终究是她想多了,纪桥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起Sherry。
他已经忘记它了。
白桂送纪桥到县里的车站,当时是冬天,地上结了一层冰,走在上面“咯吱咯吱”地响。
纪桥还是走在白桂前面一点点,白桂开口喊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着白桂。
“纪桥……”她缓缓开口,“我在北京的时候,去找过你很多次。”
他愣了一下。
白桂吸了吸鼻子,努力用一种轻松的语调:“我第一次去的时候,看见你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是你女朋友吧?她也和你一起出国吗?”
纪桥愣了好一会儿才咧开嘴笑笑:“哪有什么女朋友?”
“就是一个头发长长的、眼睛大大的女孩子,叫陶澜的……”白桂比画着。
纪桥轻轻摇摇头:“就是一个朋友而已,我在北京四年,都在忙着学习上的事情还有出国的事情,没有谈恋爱。”
“这样啊!”白桂咧开嘴笑了笑,把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低着头看着脚尖。
白桂想起来数年前的一个冬天。那时候他们都还在上高中,那一年她爸爸去世,妈妈因为太操劳,卧病在床一段时间。黎明时分她自己裹着围巾准备出门,清冷的夜里,他的房门忽然打开,他裹着军大衣,站在那里看着她:“我陪你去进货吧。”
他并不会骑电动三轮,便坐在后面,由白桂载着他。
他们去的地方是一个小渔村,渔民们夜间打来的鱼堆放在那里,在月光下有银白色的光泽。白桂熟稔地在其中穿梭着,纪桥原本也想过去,白桂甩了甩手:“这里太脏了,你站在那边等我就好。”
纪桥低头看了看自己脚上的白球鞋,点了点头:“那我站在这里等你。”
即便还是白桂一个人忙活着,可他站在那里,站在那星空下,就已经是人生对她的最大奖赏了。
说点什么吧,白桂咬了咬嘴唇对自己说道,向他说点什么吧。
白桂又想起了他们去北京参加颁奖的那几天,有一次在地铁站,眼看着要赶不上那班地铁了,白桂在心中想着算了,大不了坐下一趟的时候,纪桥忽然加快脚步跑了起来。
那个时候的白桂便认识到,他是在车站和地铁会跑起来赶那趟车的人,而自己则永远保持一个节奏,宁可错过眼前的也不愿变更自己的步伐。
阳光有些强烈,白桂眯着眼睛,仰起头看向纪桥,他的面庞变得坚毅,头发却还是少年时期柔软的自来卷。白桂笑笑:“你的头发真好玩,我可以摸一摸吗?”
纪桥愣了一下,几秒钟之后反应过来,俯下身子,让白桂摸一摸。
她的手触碰到他柔软的发丝,在心底轻轻同他说了一句:纪桥,再见了啊!
6.
2014年的年底,在洛杉矶,纪桥接受一家国内商业杂志的采访。
记者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对纪桥身上的诸多光环荣耀不感兴趣,对他的身世背景也不感兴趣,对他的商业动态也不感兴趣,象征性地问了几个问题之后,便开始问纪桥的感情问题。
“纪先生,这些年你怎么一直单身?”
“没有时间啊!”在铁血世界打拼久了,纪桥已经学会微笑着应付各类问题。
“那纪先生就没有过喜欢的女孩子吗?”年轻记者狡黠一笑,眨了眨眼睛。
纪桥的回答仍旧是滴水不漏:“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知道,每个人的心里,终归是有一段往事的。”
那晚他回去,回到自己空荡荡的房子里,那房间极大,是他当年生活的那个筒子楼里的小单间的十几倍。
白天时那个女记者撇了撇嘴:“我如果有喜欢的人,一定要和他一起生活,才不要什么忘不了的往事。”
纪桥轻轻叹息了一声。
他睡不着,翻着床边的诗集,随手翻到的是叶芝的一首诗:
“……然而每当我与死神面对着面,每当我攀上睡眠的山巅,抑或当我纵酒狂欢之时,我就会忽然遇见你的脸……”
这些年来,他周旋于酒桌饭局,厮杀于铁血世界,当年他失去的东西全都一件件悉数找寻回来了,他亲手盖起来的人生大厦笔直坚挺,不差一分一毫。
然而他人生中最开心的时刻,却是十六岁那年的凌晨,白桂骑着电动三轮车,载着他去进货,她一路上大声唱着歌:“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了猪羊出了门……”而他抬起头,正看到头顶藏蓝的天空和明亮的星。
编辑/柒柒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