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生
2016-05-30百刃
百刃
1 芦草沟村这些日子弥漫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兴奋和焦躁,一会儿是鲁百千的二儿子鲁冬阳被双规了,过一会又说是组织调查,晚上又有人看到他出现在《潢源新闻》上,但神色好像不大好。这个不足千人的小村,在这么冷的冬夜也不再急急地缩进被窝,很多人都把手机开着,仿佛等着那个激动人心的消息。
鲁百千有好多夜晚无法入眠。这两年他明显感觉不同以前了,村民们见到他很少有人再点头哈腰的,去年春节,来他家送礼的小车陡然减少,今年中秋节几乎没了。他真的不想收什么钱哪、礼呀,那是冲着他的儿子鲁冬阳的,自己和老伴住在农村能吃用多少呀?但这是个晴雨表,测量的是时局形势和儿子在官场的兴衰。
国庆节前两周,鲁冬阳自己开车带着妻子贾红回老家。鲁百千觉得儿子有些憔悴苍老,就问孙女鲁露的喜宴筹备的怎么样了,别太操劳了。鲁冬阳没好气地说婚宴取消了。贾红见公公一脸的惊愕不解,就说现在形势很紧,上面查得很严,还有一些坏种没事老盯着,动不动就发帖上网,如今私事连公车都不敢用了。
鲁百千叹了一口气,鲁露大学毕业在一个外商帮助下被分到上海一家跨国公司,找了昆山一个老板的儿子,准备在国庆节那天完婚,然后双双出国定居,潢源最好的五星级酒店老总是鲁冬阳引进并一手扶持起来的台湾商人,两人处得比亲兄弟还亲,喜宴早就准备妥帖了,怎么说取消就取消了呢。
鲁冬阳对父亲说:“这些日子可能要有人来给小露送喜礼,你就不用拿什么喜簿记录了,接下来就行,里面是什么也不要看。”说完就走了。
果真,在以后的日子里,总有人半夜三更敲门,递上个信封或红纸袋就走,坐都不坐一下,就像电影里送情报的,信封上都写着人名和地址,有些鲁百千认识,有的听都没听过。信封有薄有厚,有的是现金,有的是信用卡和存折,老两口从不敢看上面的数字和张数,只是捂着这日渐增高的纸堆,心里惶恐不安,生怕这东西像地雷哪天会爆炸。
贾红三天两头回来取这些东西,鬼鬼祟祟的越发让他们提心吊胆。
鲁百千今年七十三岁了,按农村俗语说到了生死坎了。他不怕死,他觉得这一辈子值了,四个儿子一个闺女在别人眼里个个都有出息,老大鲁春生在镇里做人大主席;老二就是鲁冬阳,干过大镇党委书记,又在建设局当了六年局长,四年前被提拔为县委常委兼统战部长;三儿子鲁华宇在市政府办当处长;四儿子鲁宁在垂直单位国税局做副局长;最小的是女儿,叫鲁宇华,也是团县委书记。他们在市里和县城都有多套房子,可他就是不想进城。这么多年,他总结出他们家兴旺的原因,就是芦草沟村荫护着他们鲁家。他最信服的地灵先生崔半仙曾对他说,你这鲁,与炉同音,最适合住这吉祥地,炉火要旺需有草,所谓薪不尽火不灭,鲁家在这里会有大兴旺。以后的事验证了崔半仙的预言。因此,鲁百千一直坚守这里,就是死,他也要埋在芦草沟,为子孙后代提供源源不断的神助支持。
三十年前,鲁冬阳中师毕业在外乡做小学老师。有一个星期六晚上回家,呆乎乎的不吃不喝。鲁百千劳累了一天,见儿子这个样子本来想训斥一下,但想起崔半仙刚说过的话,心情就好了起来,家里四个儿子,最可能有出息的就是他了,老大在社办企业做会计,老三老四都还上学,至于闺女那是别人家的。鲁冬阳是国家干部,鲁家要崛起只能靠他了,就问儿子怎么了。鲁冬阳叹着气说:“有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县酒厂工人,长得很漂亮,但对方的父母是干部,嫌我做小学老师,是臭老九,一辈子也没出息,非让我改行不可。可俺家祖祖辈辈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谁能帮助自己改行啊?”
鲁百千那夜没睡好,他翻来覆去想找谁能帮儿子改行。他比儿子看得远,媳妇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想出人头地就必须改行,当老师只能一辈子家里蹲。天快亮时他想起一个人,那就是县委组织部部长张鹏。十五年前,张鹏曾和一批大学生在芦草沟劳动锻炼近一年,那时鲁百千才二十七八岁,和张鹏差不多,张鹏锄地时常把庄稼锄掉,没少挨生产队长骂,鲁百千干活时就挨着他,有事帮他担着,张鹏对他很感激。
后来张鹏被分配到县药材公司当会计,文革后到下面公社做了革委会副主任,没几天就是副书记、书记。前两年讲究干部知识化和年轻化,他就被提拔到县里当了常委组织部长。去年他在乡书记的陪同下路过芦草沟,还和鲁百千打了个招呼,不知还认不认识自己。
官太大了很难找,就是找到了,一个死农民,人家凭什么帮你?再说认识他的人千百万,想巴结的又何止他呢?鲁百千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大包干已经两年了。天一天比一天热,鲁百千擦拭着从原来生产队买回的旧手扶拖拉机,准备着马上开始的夏收夏种。这时他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去张鹏老家帮助收种。他知道张鹏的老家是临沂地区的平邑县农村,离这三百多里,父母弟妹都是农民,夏收夏种肯定又苦又累,咱巴结不上张鹏,就去巴结他家里人。
鲁百千开着手扶拖拉机走了两天,终于找到张鹏的老家,一家人正为三十多亩地的收种犯愁,没想到张鹏居然从潢源派了个帮手。十几天的收割脱粒和播种插秧,在鲁百千的机械化操作下顺利而轻松,连张鹏二叔家都跟着托福。
张鹏利用星期天坐着“上海”牌轿车回家看望夏忙的父母,没想到碰到了正准备回去的鲁百千,他低头红脸,搓着满手的泥棍棍像做了一件见不得人的糗事。张鹏叹了一口气说:“老鲁啊,难为你这番苦心,有什么事回去就找我。”
这年暑假,鲁冬阳改行到海滨乡做党委秘书。
2 各种传言在村里甚嚣尘上,鲁百千也不敢出面追查谣言的出处。他有时打电话给鲁冬阳,有时打给贾红,若无其事问的都是家长里短。儿子很不耐烦,说两句就挂了,媳妇则告诫他轻易不要接待陌生人,给什么都不能收,问什么都不知道。
他就跟其他孩子打听,鲁春生说村里那些白眼狼早就眼红俺家,是瞎嚼舌头,其他几个孩子也都劝他少操心,二哥肯定得罪人了,不会有问题。
鲁家在芦草沟不算大姓。清咸丰年间,鲁百千的曾祖父逃荒来到这里,被一个姓张的财主收留下来做长工,平时见谁都像矮三分,最后娶了一个瘸子女人成了家,终于在这里委曲求全扎下根。鲁家数代都是单传,一直到鲁百千这一辈才人丁兴旺,老婆一口气给他生了四个儿子,临了还拽了一个老闺女。夫妻俩平时和乡邻不笑不说话,几个孩子除了老大,没有几个在村里混的,要说得罪乡邻,还真想不出在哪得罪的。那么眼红什么呢?鲁家从不与村邻争利,不至于呀。
鲁百千很苦恼,自己在村里没有趾高气昂欺侮过谁,谁家有红白喜丧事他出礼最多,村邻有事相求他也从不推诿。村里的水泥路都是他跑来跑去找二儿子讨回的水泥、石子、沙料铺建的。鲁冬阳曾劝他别干这些出力流汗不讨好的事,他见得多了,老百姓要的是能装进自己腰包的东西,口袋外的事他们才懒得关心,好事做多了,还觉得你有什么把柄攥在他们手里,是去讨好他们。
他搬了一箱“剑南春”酒放到三轮车上,来到二十里外的崔半仙家。
崔半仙首遇鲁百千是在文革期间。那天,他被红卫兵当做牛鬼蛇神批斗。游完街,红卫兵们都去公社食堂吃饭了,他被绑到门前的旗杆上。大中午的夏天,又渴又饿加上炎热,他昏死过去。鲁百千买化肥正好路过这里,看见这个有名气的半仙被绑在那里,头耷拉着一动不动,伸手到嘴边一试,气都没了,就喊着死人了。红卫兵出来一看也吓坏了,就命令他为崔半仙松绑并送医院。鲁百千背着他就向医院跑,半路上他就苏醒过来,吃了一根黄瓜也就没事了。后来他们熟悉了,不管是真神还是假鬼,他为鲁家真的没少操过心。他曾因迟交“三粮五钱”被鲁春生带领的镇小分队扒过粮食抬走家具,是鲁百千给求情才退还的。
如今鲁家的前程处在迷茫不确定中,还得求他破解。
太阳暖暖的,崔半仙正在自家朝阳的墙根晒太阳。他乜了一眼鲁百千,嘴里咕咕哝哝说着什么,鲁百千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身上却有汗顺着脊梁沟朝下洇。
“你家有难哪!”崔半仙眯缝着眼自言自语。
鲁百千的汗忽地涌到脸上,“俺家能有今天靠的是你当年的指点,如今能救俺家的也只有你了。你得救救俺哪。花多少钱都行,只要先生开口。”他的话中带着泪音。
崔半仙说:“凡事都讲因果气数,用火去救火能救得灭么?钱要是能救人还有人进牢房吗?”他从“嘎嘎”直响的破竹椅上站起来,“有些劫难是没法破解的,这家族和身体一样,得了绝症,有些东西非拚命割舍不可。”
“怎么割舍?我听你的。”鲁百千把酒提下车,又塞给崔半仙一万块钱。
崔半仙说:“你家这一劫是牢狱之劫,若想躲过,必须舍掉一人,至于舍谁,一看天意,二看人为,我不敢说。”
“我行吗?阎王爷会不会嫌我老?”鲁百千心生悲壮,用自己的垂死之命换取全家的平安,他觉得很值。
“可怜老父母,用命抵儿苦!”崔半仙慨然长叹,“老鲁啊,我当年说你家他日鸿福发达,没指望能高攀托福,如今言之不测,也非因故陷你于绝境。你家的儿女个个厉害,真有什么三长两短,那也纯属天意啊。”说完他起身进屋。
鲁百千长跪于地百感交集。他听出了崔半仙话中的怨气,鲁春生在镇里声誉不太好,对老百姓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睛的,到老百姓家抬粮扒物从不手软;鲁冬阳在县城拆迁强硬是出了名的,被人称为书记的儿子开发商的狗;鲁宁在国税局也被骂作雁过拔毛的“拧肉卤货”,小商小贩小老板见到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至于那个小女儿鲁宇华,在单位和家庭更是盛气凌人,去年到省团校学习,和江南的一个团县委书记勾搭上,被女婿抓了个现行,不仅没能使她痛改前非,还差点把婆家一把火烧了。
哎,是什么把这些孩子祸害成这样?鲁百千百思不得其解,自己一生老实巴交,老伴更是勤劳本分,欺男霸女的事自己想都不敢想,如今这都怎么了?看来真的要用自己的老命来救赎这些积有民怨的儿女了。
可自己身体好好的,不是想死就能死的。他也考虑到自杀,但要有理由啊,社会上会怎样议论?子女不孝?身患绝症?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总之哪一样都不好听,也不会对子女有利。再想到自杀的方式,上吊,投河,触电,车祸,喝药,样样都令人头皮发麻,死相更让人不敢相看。
他晚上回到家,破天荒地喝了半斤多白酒,喝着喝着心酸得眼泪下来了。老伴骂他活腻了,好好日子过着怎么开始胡作了?
3 还有三天就是冬至了。鲁百千打电话给鲁冬阳,说冬至大似年,该回家给老祖上个坟。鲁冬阳说到年底了,都要忙死,哪有功夫啰唆这些事。鲁百千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心让他回来,“今年你再忙也得回家上坟,这是崔半仙提醒的。”那边似乎犹豫思考着什么,说好吧就放下了电话。
芦草沟村离县城不远。天快要黑的时候,鲁冬阳才开着工商联的商务车,直接来到祖先的坟地,他不想让人知道自己上坟祭祖的事。上午他让贾红买了烧纸,还买了很多金砖、金条、元宝和面值千万甚至上亿的美元、欧元、人民币的冥币等烧祭品。父亲的要求他可以违拗,但崔半仙的话他还是慎重的,这么多年,提拔、转岗、遇事化解等关键节点没少得到这位高人的指点。
鲁百千已在坟地等他。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日子,刚到五点天就黑沉着脸。衰草缠腿的坟地里,寒鸦飞叫,阴冷凄清。鲁百千领着鲁冬阳在一座座祖先的坟头上祭烧着纸钱冥币,纸制的金银财宝和新潮奢侈品在火焰中泛着花花绿绿的光。最后,父子俩跪倒在鲁冬阳爷爷奶奶的坟前。
火光映红了鲁百千苍老多皱的面庞,他一边用木棍拨拉着渐趋浑红的灰烬,一边泪流满面地祷告:“爹,娘,你和各位老祖宗好好保佑你的孙辈重孙辈,特别是你们的孙子冬阳,他是鲁家的顶天柱啊。如有什么对不起祖宗的事,儿子过几天就到你们那里谢罪。只要他们平平安安的,儿子决不留恋人世间的喜乐繁华。老天爷就是惩罚我,让我来世托生成王八,我也要保佑我的子孙后辈平安无事。”
鲁冬阳的心里“咯噔”一颤,泪水猛地涌出眼窝。他理解父亲的深意,这么多年,兄妹五人虽然不像京都省城那些官宦人家权倾朝野,但在潢源这个弹丸小县,鲁家也是威震一方的大家望族。父亲把他从一个小学教师一步步推到潢源的权力中心,他又秉承了神传的为官基因,顺风顺水地将全家融入了这个需要各种角色上演的政治舞台。
鲁冬阳改行没几天就是国庆节,那天张鹏和妻子陪着团市委副书记蔡文华一家到海滨乡食堂吃饭。蔡文华是张鹏的表弟,海滨乡的海鲜很有名,假日里两家就聚到一起叙叙旧。
乡里都放假了,只有书记彭程一人陪着这两家人,鲁冬阳就在食堂里帮助张罗饭菜。最后一道大菜是这里的拿手招牌——红烧大海鲈鱼。今天这条海鲈有十八斤重,从上午九点就开始下锅,大火猛烧加文火慢炖,香溢之气客人一进院就闻到了,此时已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正是适时上桌的时机。
这道菜连汤带水几十斤,服务员是无法独自端上去的,鲁冬阳就过来帮忙。盛鱼的器皿是乡铸造厂用生铝特意浇铸的,帆船形状,既彰显这里的沿海特色,也有扬帆远航的寓意。
一脸酒红的张鹏一看鲁冬阳,兴奋得赶紧向蔡文华介绍,“这是我儿子,大学毕业,是这里的党委秘书。叫蔡叔叔!”张鹏的妻子见蔡文华愕然就解释说,小鲁是张鹏劳动锻炼时房东的孩子。张鹏重感情,把他当儿子看待。
鲁冬阳谦卑翼翼地给各位敬酒,叔叔阿姨不停地叫着。彭程在一旁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这时也站起来端着酒杯对客人们说:“刚才我敬的是首长的酒,现在我和鲁秘书兄弟俩共同敬各位长辈三杯酒。”
从此彭程对鲁冬阳就高看一眼,节日给市县主要领导送礼这些事都是他俩去办。
两年后,张鹏提拔为县长,彭程接替了他组织部长的位置,鲁冬阳不久也被提拔为常务副乡长。
当蔡文华接替升迁的张鹏来到潢源做县委书记时,鲁冬阳已在海滨乡做了三年的党委书记。新书记第一个调研的乡镇也是海滨乡,他酒后来到鲁冬阳的宿舍毫不客气地说:“我到这你必须挺直了腿给我拉犁,老子不会亏待你的。”
老大鲁春生是乡办人员,很难进入干部序列。鲁冬阳找了彭程好多次,他都打着哈哈说不好办。如今蔡文华一来就看上了鲁冬阳,肯定是张鹏有交代,他的官场第二春必将到来。在鲁冬阳又为大哥寻出路时,彭程终于松口支招了,“只有一条路,那就是今年年底的乡镇换届选举,通过人代会选出的科级干部不受现行干部体制约束,是合规合法的。”
这条路鲁冬阳不是没想过,可没有上面默许,弄个操纵选举那肯定会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年底的换届选举中,鲁春生作为差额陪选人,居然高票当选为镇人大副主席。三弟鲁华宇大学新闻专业,毕业后分到市报社,鲁冬阳找到已是副市长的张鹏,也把他调过去给张鹏当了秘书,不久就提拔为综合处处长。
三年前,组织部搞副科级干部公推公选,小学音乐老师鲁宇华在鲁冬阳的鼓励下,参加了团县委副书记的职位考试选拔。在鲁冬阳的运筹下,她一路磕磕绊绊总算到了常委会票决这一关键环节。之前社会上就有一些传言议论,说这次公推公选是专为干部亲属搞的过场秀。一些常委坚持票决不能光听介绍,必须有依据。鉴于入围对象不能进入会场重新面试,鲁冬阳就建议负责面试环节全程录像的组织部电教中心,截取五分钟的面试镜头在票决前播放,既看入围者长相面貌,也能看他们的口头表达和应变能力。
建议得到蔡文华的首肯。会后鲁冬阳就找到组织部的分管副部长。
入围者共二十八人,但此次票决后只有七个职位,每个职位必须有三人落选。笔试、面试成绩同时呈上,由九位县委常委综合判断后再投票决定。
画面由于是随机截取,在短短的五分钟时间内,入围者的表现各异,但没有几个能撬开常委们眼皮的。等到鲁宇华在屏幕上一亮相,所有人的眼睛顿时为之一亮,除了她高挑的身材和靓丽的容貌,她的语言表达在这些人中也无人能够企及。虽然她的笔试面试成绩综合起来只是第三名,但常委们还是毫不犹豫地给了她最高分。
鲁冬阳清楚,那是电教中心主任熬了一个通宵,从鲁宇华长达四十分钟的面试录像带中剪辑合成的结果。
鲁家真的离不开鲁冬阳,为了这个家族的荣誉和平安,鲁百千只能听神仙的了。
“爹,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那崔半仙是不是在蒙我们?”鲁冬阳在车里带着泪音问父亲,黑暗蒙住了他的表情。
“你们几个要是真的没事,那他就真是蒙我。真没事么?跟爹说实话,列祖列宗都还在旁边呢。”鲁百千热切地问儿子。
鲁冬阳的脑中乱糟糟的,一栋栋高耸巍峨的楼,一打打花花绿绿的钱,一张张美丽妖冶的脸在眼前滚动闪过,怎么赶都赶不走。他痛苦地呻吟了一声,便抱头沉默不语。
鲁百千拉开车门走下车,“我走了。回去开车小心点。”
望着父亲踯躅模糊的背影,鲁冬阳莫名其妙地喊了一声:“爹,元旦后全县一律强制推行火葬!”
鲁百千的身子一震。
4 元旦前一天早晨,老伴把煮好的一碗加蜂蜜鸡蛋水端到鲁百千的床前。她抱怨他翻来覆去折腾一夜,这会又装死睡懒觉。见没有一点动静,她就把碗放到床头,关掉电热毯开关,又把鲁百千搭在床前椅子上的棉衣扔到床上,催他快点起来。
鲁百千一动不动,老伴就过去推他,还是没有反应,再摸嘴鼻,一点热气都没有。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床前的地上。她一个人在家不敢放声大哭,赶紧抓起床头的电话,颤巍巍哽咽着打给鲁冬阳,“二子,你爹不行了,快回来!”鲁冬阳好像已经知道一样,忙说不要哭喊,不要找医生,他一会就到。
兄妹五人不一会儿都先后到家。掀开被子发现,鲁百千早就把自己收拾干净了,澡是昨天洗过的,身上的衣服都是新换的,连胡须昨晚也都刮了,神态有些做作地安详。
“爹这是自杀,可究竟为什么啊?”鲁宁发现了滚落到地上已经空着的安眠药瓶,突然像狼一样嚎了起来。他红着眼睛盯着母亲,“妈,你就睡得这么死?他吃药换衣服动静那么大,你就一点没发现?”
母亲流着泪呜咽着,“他这些日子就像没了魂一样,整夜的折腾不睡,我都习惯了,谁知他会寻死呢?前两天他就开始说鬼话,说自己是水命,死后不能火化,无论如何要买口棺材在祖宗旁边土葬。”
鲁春生说:“爹是让火葬宣传给吓死的。这些日子民政、司法、文明办等整天开着车,走街串巷播放县政府殡葬改革通告,元旦后死的人都得火化,任何人不得土葬。我正担心爹想不开呢。”
鲁冬阳阴沉着脸,“既然知道爹死的原因了,我们兄妹五人知道就行了,家属孩子都不要告诉真相,免得他们跟着担惊受怕。都记住了,是自然死亡。至于殡事怎么办,你们几个也得有个数,如今的形势我们都清楚,要是大操大办,我们家肯定是潢源注目的焦点。算了,我们这么多年在外行的礼花的钱也别在乎了。”他沉吟了一下,“但爹的心愿我们得完成,他在芦草沟一辈子行善,庄邻们来祭奠凭吊还是要入乡随俗的,找村里的红白理事会,让他们买些酒菜在院里让庄邻们送送他,该吃还是要吃的。”
鲁宁有些心不甘,嘀咕谁家不死人,人情来往天经地义有什么可怕的。见二哥瞪眼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村书记带着干部们第一时间赶来看望。鲁冬阳对他们交待,除了亲戚本家和村邻父老,其他人的丧礼一律不收,但乡俗还是要的,灵棚照搭,鼓乐班子照请,招待乡邻的流水席照办,给老父亲送汤的场子照走,俺们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孙嘛。
书记就让村厨和丧事料理人坐着农用汽车到县城购买棺材和鱼肉菜蛋。
棺材选的是最贵的型号,体积宽大,红松材质,半尺多厚,装车时动用了小吊车。农用车开到菜市场时,厨子和他的徒弟已经在那等着了,两爿猪肉,两蛇皮袋淡水鱼,鸡、蛋、蔬菜及油盐酱醋等各类调料,还有一摞摞的碗盘,五花八门摆满一地。
农用车被棺材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其他东西都摆放满了,剩下两袋淡水鱼怎么也没地方放,司机找来两个废纸箱铺在棺材盖上把鱼放上,但没走两步就滑到车下,最后没办法,只好撬开棺材盖把两袋鱼放到棺材里。
快到村口时车子停了下来,厨子的徒弟爬到棺材里把鱼拿出来,生怕被鲁家人看见不高兴。越怕越紧张,徒弟把一个袋子的口弄开了,里面的鱼呀虾呀蟹的“哗啦啦”窜出大半袋。几个人吓得一齐来捡,总算没露破绽。
“妈的,这袋里除了鱼怎么啥都有,当时你怎不倒出来看看?”厨子抱怨着徒弟。
鲁家堂屋的大门已被拆卸下来,鲁百千头朝门外直挺挺地躺在上面,头前和脚后各放着一盏煤油灯(长命灯),屋里的年画挂历等花花绿绿的东西都被揭掉了,日光灯也换成了鬼火般昏暗的白炽灯。换了殓衣的鲁百千,原本青紫的脸颊被村里的丧事料理扑上了胭脂,变得红扑扑的安详,他的右手攥着一把硬币,嘴里也被灌上一大把白砂糖,预祝他在去黄泉的路上有钱花,来世生活甜甜蜜蜜。
众人把棺材抬进堂屋,料理在棺材里撒了一些大米、硬币,然后又把一抱打成纸钱的烧纸平铺到里面,然后叮嘱亲眷们,待会升棺(入殓)时要大声的哭,要让他升官走好,但不能把眼泪滴到棺材里。
一切安排就绪,众人把鲁百千抬进棺材内,料理让鲁百千的后人们再最后看他一眼,然后高声大喊:“升棺喽!”紧接着“咔嚓”一声棺材盖对着木榫合严盖上了。“爹呀,升棺(官)走好!”“爷爷……!”鲁家的子孙们高声大哭。
5 一切都按村里的风俗办。鲁家的五个子女和孙男们都围坐在棺材两边,为鲁百千值夜守灵。堂屋的门被摘了,冬夜的寒气直统统地朝屋里冲,地面上虽然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秸,鲁春生又在镇招待所拉来一车的棉被,大家缩进被窝里还是瑟瑟地发抖。
夜深了,鲁冬阳起身到院里小便,回来时顺便在棺材前的老盆(殡葬用的瓦盆)里添上一打烧纸,火就红红地烧了起来,他笼着双手在火头上烤着,一股暖意使他想到了父亲操劳的一生,两眼开始湿漉漉地酸胀。
他扒拉着盆里的灰烬,里面又泛起一团火苗,他跪在盆前又向里续了一打纸。这时,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嚓、嚓”的声响,在这夜深人静的灵堂内,显得异常的瘆人。他静静地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竖起耳朵紧张地寻找着声响的出处。
其他人都在梦乡中,响声越来越大,他听清楚了,声音来自棺材里面。
他赶紧推醒鲁春生和鲁宁,“快起来,棺材里面好像有动静。”他的话音带着恐惧和不安。
鲁宁紧张地问:“二哥你是给吓着了吧?棺材里怎么会有动静?”见大哥、二哥都跪在那里发抖,他也赶紧闭嘴上前静听。
“嚓、嚓……”声音越发清晰,似乎有人用手抠着棺材壁板向上攀爬一样。
“爹是不是又苏醒过来了?”鲁春生脸色都变了。
“不可能,我们来时身子都硬了,又过去十几个小时了,哪有死而复生的!”鲁冬阳的冷汗也下来了,“难道真有诈尸这种事?”
“爹,我们知道你不想走。你别吓唬孩子了。我们就是有千错万错也都是你的骨肉啊!爹啊,你安心去天堂吧!”鲁春生痛哭流涕磕头祷告。
所有人都被哭醒了,连在里屋睡觉的四个媳妇及孙女、外孙女也都惊恐地爬了起来。鲁冬阳低声呵斥别鬼哭狼嚎让外人听到,大家就憋屈着跪在那里闭眼祷告。
里面似乎有所感应,又静悄悄地无声无息。
大家长吁了一口气,刚要返回被窝,里面的声音又响起了,而且急促执着。鲁冬阳再也制止不住了,大家纷纷磕头痛哭,“爹呀,我不该偷拿你的存折啊!”“爹呀,我外面还有个孩子,明天也领来给你老送汤啊!”“爹呀,我北京那套房子写的是你的名字啊!”“爹呀,别人送给你的钱我不该跟你讨要啊!……”
哭声惊动了村邻,一些好心人过来劝着,说了些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要多保重等安慰话,也有人说老爷子有福啊,不用再担心火化了等等。鲁冬阳用眼神止住大家,又婉谢了村邻,在外人离去后,他果断决定,开棺验尸。
“二哥,还是请高人来吧,要是爹真的诈尸了,我们全家都要遭殃!”鲁宁抓着鲁冬阳的手惊恐道。
鲁冬阳也害怕起来。他看了看手表,“再过两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外人一多可就麻烦了。老大你赶紧去请崔半仙,他懂行应该有办法。”
鲁春生犹豫道:“那老家伙一直对我有意见,我怕请不动!”
“你就是跪着,也要把他请回来!”鲁冬阳两眼喷火命令道。
里面的响声时响时停,大家在恐惧和焦虑中等待着救星崔半仙,时刻担心棺材盖突然被顶开,鲁百千会七窍出血、披头散发冲出来。
崔半仙终于被请来,鲁冬阳带着一家老小纷纷跪倒在他脚下,“先生救救我们全家!”
女眷都被崔半仙赶到里屋。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纸缎带,上面画了一些大家都不认识的字符,他把缎带横贴在棺材盖上,然后要了一瓶白酒,喝下一口,对着棺材四周喷了一圈,酒雾弥漫辛辣,大家的心开始渐渐沉稳下来。
兄弟四人在崔半仙的指挥下,猛地掀开棺材盖,他对着里面又猛喷一口白酒,大家才敢惊颤颤地探头朝里看,只见鲁百千被烧纸蒙着头纹丝未动,里面静悄悄地什么动静也没有。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然后把惊疑的目光集中到崔半仙的脸上。
崔半仙嘴里嘟嘟囔囔不知所云,他脱下脚上臭哄哄的棉鞋,找来一卷做孝服的白布,把两脚捆扎得严严实实,接着又用白酒把手和脸仔细地洗了一遍,从椅子上跳到棺材里。
弟兄四人屏住呼吸,心惊肉跳地看着崔半仙究竟要干什么。
揭开烧纸,崔半仙用手放在鲁百千的唇边,接着又扒开嘴巴,见无异样又用纸把脸蒙上。他窸窸窣窣地在里面翻弄着,一会儿站起来直直腰,一会又双腿骑在尸体上弓腰寻找。“天灵灵,地灵灵,太上老君来显灵。鲁家百千护犊情,愿拿生命换太平。”咕咕哝哝地折腾了约半个小时,才让大家把他架了出来。
“所有人都出来跪下!”崔半仙不容置疑地命令道。
儿孙两辈十几口人齐刷刷地跪在崔半仙脚下。
“鲁家洪福齐天,从此转危为安!你们的先人鲁百千,已经托生成长寿乌龟来保佑大家,刚才棺材里的响声就是它发出的。”崔半仙说完,就把惊吓得将头缩进壳里的一只小乌龟拿给大家看。
大家面面相觑,有个孩子还“噗嗤”一笑,被鲁冬阳恶狠狠地踹了一脚。他认为这是对先父和神灵的亵渎。天啊,这也太神奇了,鲁百千在祖先坟前愿托生成王八的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对此他深信不疑。
重新合上棺材后,崔半仙就指导着他们趁着天还没亮,赶紧把这只吉祥乌龟送回深水里,所有人都得披麻戴孝赤着脚,只有这样才能报答鲁百千的托生保佑之恩。
哭声再次响起。一家十几口排成一队,崔半仙拎着马灯在前面引路,鲁春生双手捧着托盘,托盘上倒扣着一个透明玻璃碗,里面罩着那只瑟瑟发抖瞪着一双惊恐小眼的乌龟。
外面一片漆黑,黎明前的寒魔格外地残忍暴虐,这些从未赤脚下地的男男女女,当他们的肉脚一踏上咬人的冰冷地面,个个都倒吸凉气跳了起来。崔半仙浑浊的眼睛如锥子一样逼人,“要想好,就赤脚。”鲁冬阳将头一昂,一脸悲壮地大步向前,其他人也不敢怠慢,如在热鏊子上跳舞一般,跟着崔半仙迈向不知何处的放生地。他们被地上的砖瓦土块硌刺得疼痛难忍,哭声中带着一丝哀怨和愤怒。“爹呀,儿孙送你走啊!”“爹呀,你往深水游啊!”“爹呀,求你来保佑啊!”崔半仙教着他们在黑漆漆的冬夜里咿咿呀呀地祷告着,哭叫着。
6 芦草沟的村邻们惊奇地发现,哭喊了一夜的鲁家天亮后个个喜笑颜开,全无昨天的忧愁和哀伤。
鲁冬阳也感觉奇妙,零下七八度的严寒,别说光着脚走在冻地上,就是穿着单鞋也要冻伤的,可这十几口人在外蹦跶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缩进被窝居然能香甜入睡,醒来后没有一个脚被冻伤的,看来真的是爹在保佑他们。
崔半仙帮助掐算了一下日子,后天出殡是吉日,明天则为吊唁祭拜和送汤的正场。鲁冬阳怯怯地请教正场这天办多大的规模为好。半仙捋着山羊胡子眯缝着眼,“人做天看,顺其自然。”鲁宁听完后就打电话给国税局的办公室主任,让他通知下面分局和科室还有一些企业老板前来吊唁。
大家都清楚,凡是来吊唁的,没有一个是空着手来的。
鲁冬阳本来要制止的,但想到父亲已经托生开始保佑自己了,加上崔半仙给他们吃了“转危为安”的定心丸,这点礼尚往来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事情。他给蔡文华打了个电话,把父亲去世及丧事办理的计划作了简略汇报。蔡文华那边好像有事要急着处理,说话有些心不在焉地哼哈应付,只是安慰他节哀顺变,同时告诫他要注意影响等就挂了电话。鲁冬阳听不出有什么具体的严格要求,也就放下心来。其他人见鲁冬阳满脸笑意,不像是要限制他们的样子,就索性也把自己列好的名单让下属们帮助通知。
第二天,芦草沟这个小村热闹起来了。低沉凄婉的哀乐重复回荡在村庄上空,咿咿呀呀的唢呐呜哇呜哇地吹奏着,间或一声悠长的铜锣声和挂在村口路头写着“沂蒙堂·鲁”的白纸灯笼,为前来凭吊的人们指引着去路。大小车辆穿梭往来,从早晨开始接近中午,三百多个花圈从鲁家的院内一直摆放到大街两头。县四大班子,各乡镇、部门、企事业单位没有缺席的。柜房设在村部的新农村服务中心,党支部、村委会、财务室、调解室及党员活动室这五间房子成了鲁家兄妹五人各自人情圈的接待处,门口都写上他们的名字,他们都各自单列着祭奠礼金的记账簿,记账和收款的人基本都是他们的下属心腹。由于鲁家在潢源名气太大了,很多单位和个人都与他们有人情或工作关系上的交叉,往往是出了这门进那门,都上了至少三份礼,只有在市政府办公室的鲁华宇的摊位前略显冷清。
贾红开始还抱怨鲁冬阳没让办公室帮助下通知,现在看来确实是多余的。
鲁冬阳除了出来接见一下来凭吊的四大班子的领导成员,其余时间都和贾红坐在父亲生前睡过的床上,一副非常悲伤的样子。一些有求于他或受惠于他的乡镇和部门头头及企业的老板和房地产商,在柜房上完礼后就到灵棚里给鲁百千磕头拜祭,然后分别单独进屋,看望慰问鲁冬阳夫妇,寒暄两句就匆忙离开,临走都在席底或被褥下掖上一个大信封,夫妇俩也假装未看见,只是说了声谢谢就低头思父了。
鲁百千的家院很大,六间的宅基只建了四间,此时正好派上用场。两口大锅在鼓风机“呼呼”吹旺的炉火上“噼噼啪啪”炸着油响并散发着诱人的鱼肉蛋香。村厨和他的两个徒弟满脸油汗忙着煎炸烹炒,空地上摆放的十张露天餐桌人来人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过来磕个头拜祭一下,然后坐下就吃这流水席。鲁家在门口赫然写道:“谢绝村邻父老所有的礼金!”这让村里的人陡生好感。女人们吃完还要拿上几个大碗,盛上一碗荤菜。这在芦草沟村是有讲究的,年老去世是喜丧,儿孙满堂且有出息的更是人们羡慕的对象,拿盆拿碗那叫分享厚实,拿者蹭福,主人家也有脸面,不仅不能制止,还要笑脸相送。鲁家别说在本村,就是在潢源也是数一数二的,就连一些干部和老板也涎着脸皮过来拿碗。因此,满满一拖拉机的碗筷眼看就没了,殡事料理在请示鲁春生后又派人去县城买去了。
7 头七坟刚上过,鲁冬阳就支走家人独自来到村北的小水库旁。他依稀记得那个漆黑的凌晨把乌龟放生的地方有棵小树。他怅然地坐在小树下的水边,西沉的太阳没有一丝暖意,水库的水面上还在结着厚厚的冰。想着父亲以死救赎子孙的决绝,他的眼泪簌簌地流下了,“爹,你要是真的有灵,你就爬出来让儿子再看你一眼,我再给你老磕两个头。”
这时有一股小旋风刮来,灰尘草屑随着风打着旋,慢慢悠悠地在他跟前旋转着。他一惊,莫非父亲真的来了?他就随着缓缓移动的旋风涡旋追随着,在水边走了不到一百米,旋风骤然消失。在一个结着冰的脚坑里,他发现有一个茶杯盖大的东西趴在那里,他的心一紧,赶紧跪下慢慢地用手拿起,不错,就是那只在棺材里“嚓嚓”爬响的小乌龟。此时,那乌龟两眼紧闭,全身僵硬,看来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爹呀,你怎么又死了?”鲁冬阳的精神支柱仿佛一下坍塌。他恶狠狠地对着渐渐黢黑的天空怒骂着,“崔半仙你个狗日的,水库都封冻了,你让我爹怎么游进深水?是你害了我爹和我们全家啊!我饶不了你!”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是县委办公室主任打来的,让他晚上七点到常委会议室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