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意味着分离

曾奇峰

自我界限是指在人际关系中，个体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他人的责任和权力范围，既保护自己的个人空间不受侵犯，也不侵犯他人的个人空间。

从心理发展上看，自我界限是逐渐形成的。胎儿在母亲体内，他感觉到他和母亲是一体的，母亲就是他，他就是母亲的一部分。出生以后，虽然在肉体上与母亲已经分开，但在心理上仍然是连在一起的。没有母亲或母亲的替代者，他仿佛一天也活不下去。

随着孩子慢慢长大，与母亲的心理距离也就越来越远。成长的过程，就是与母亲在心理上分离的过程。分得越开，也就意味着成长得越好。但遗憾的是，好多人在成长过程中会形成一种与母亲一部分分开、另一部分还连在一起的状况，这是一种并不完全的成长，换一种说法，就是：处于这种状况的人，他的自我与母亲之间的界限不清楚。

这种界限不清楚的状况会投射到他的很多人际关系中。具体表现是：一方面，他会过多地在他人面前展露自己的内心世界，过分地渴望他人了解自己，并过度地依赖他人，希望他人在本来该自己做出决定的方面代替自己做出决定；另一方面，他会过多地想了解别人的内心世界，以便获得与别人融为一体的感觉，还想别人也依赖自己，甚至希望参与别人即使是非常私人化的决定，等等。

在自我界限不清楚的人的内心里，总是存在着“成长与不成长”之间的冲突。成长的力量当然是十分巨大的，曾经有科学家做过植物成长的力量的试验：用一些较薄的铁条捆住小南瓜，小南瓜慢慢长大，轻而易举就把铁条绷断了，然后逐渐增加铁条的厚度，直到厚度到了预计值的10倍时，才没能被绷断。植物的成长力量都如此惊人，人的成长的力量就根本无法估量了。想想一个1岁的小孩能做什么，再想想一个30岁的男人能做什么，你就明白成长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不成长的力量同样也是很大的。这是因为，不成长有很多的好处。第一个好处是安全。小孩在学步的过程中，走几步便回头，抱住妈妈的腿，那是为了安全；再长大一点，打开自己家的房门，看见有陌生人走过，把门一关，又跑回来抱住妈妈，那也是为了安全。在孩子心中，只要能与妈妈融为一体，就什么都不怕了。这种心理会一直保持到成年。一个没有充分成长的成年人，他会下意识地感到，只要跟另外一个人变成一个人，就会有安全感。自我界限就在这样的过程中变得模糊不清了。成长从来都是以丧失安全感为代价的，安全感是人的基本需要之一，其重要性仅次于人对食物和性的需要。所以对安全感的追求，可以强大到与成长的力量相抗衡的程度。

不成长或者说自我界限不清的第二个好处是，可以获得想象的、虚假的温情。从生理的角度看，我们用手触摸边界很清楚的物品，比如表面光滑的硬物时，我们的感受是“它是它，我是我”，较少有交流的体验。但当我们触摸一件软软的、毛茸茸的物品时，很容易感觉到与该物品在某种程度上的融合，以及某种意义上的温情。心理上也是如此，当我们觉得与一个人没有边界的时候，就会自然地感到来自他的温情，即使这些温情完全是我们自己想象的，也可以暂时帮助我们抵御现实生活的“风寒”。

自我界限不清的第三个好处是，可以控制他人。当然，这也是想象的、虚假的。需要这种控制感的原因是，自我界限不清的人往往都不太自信，他不能肯定别人会对自己好，所以需要以控制他人的态度，这样会让自己感到有信心一些。

大家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些好处实际上并不是真正的好处。如果把安全感建立在他人身上，这样的安全感是很不稳定的；假想的温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也会露出其本来的面孔，结果是更令人难以承受的冷漠；而假想的控制感，会使人觉得自己对他人有巨大的权力，这迟早会导致关系的破坏。不仅如此，在他控制别人的同时，自己实际上也失去了自由，时常会有被别人控制的感觉，言行举止都会过多地考虑别人会怎么想，就好像在为别人而活着。

只有成长本身才会带来真正的安全感，因为这种安全感是建立在自己的能力之上，它非常稳定、可靠。当然，即使是一个成长得很好的人，也会需要温情，但他所感受到的温情是真实的，不带任何虚情假意。他对自己有足够的信心，别人对他态度的好坏，对他的自信心没有任何影响。

要在心理上划清与他人的界限，并非一朝一夕之功，需要长久的努力。首先需要弄清楚的是，自己在哪些看法、情感和行为上与别人的界限不清楚。然后一条一条慢慢地在那些不清楚的地方“画上清楚的线”。这样做会有一些痛苦，但也会有更多成长的喜悦。

自我界限清楚的人，并不意味着他不需要别人，也就是说，他并非在任何情形下都自己承担一切，拒绝别人在情感上和行动上的支持。自我界限清楚意味着，一个人与他人接近，但没有近到他失去自己的程度，也没有近到把别人当成了自己的一部分的程度，他还是他，别人还是别人。与此同时，他也不会离别人太远，不会远到丧失了爱自己想爱的人的能力和可能性，在他真正需要的时候，会从别人那里获得不虚假的安全感与温情。

即使在夫妻之间、父母与儿女之间、朋友之间，每个人也都应该有清楚的自我界限。那种消弭了自我界限的情感，迟早会对身处这种情感关系中的每一个人造成伤害。也许有人会说，在这样亲密的关系中把界限弄得那么清楚，会不会使关系变得很冷漠？笔者的回答是不会。因为自我界限清楚，并不意味着没有情感。而且，两个都有着清楚的自我界限的人之间的情感交流，才是深厚、真实和有价值的。

让我们近一点吧，因为我们都互相需要，但也不要太近，不要近得分不清哪个是你，哪个是我；或者我们互相离远一点吧，但也不要远得在我们彼此需要爱的时候，听不到对方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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