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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萝卜花之王

2016-05-30肖复兴

音乐生活 2016年1期
关键词:口琴旅店迪伦

肖复兴

一年前,我就见过这个男孩。那时,他总是在布鲁明顿市中心的农贸市场里唱歌。这个农贸市场每周六日上午开放,附近农场的人来卖菜卖花卖水果,很多城里人愿意到这里来买些新鲜的农产品。他总是选择周六的上午站在市场的一角,抱着把吉他唱歌。

那时,他总是唱鲍伯·迪伦的歌,每一次见到他,他都是在唱鲍伯·迪伦,他对鲍伯·迪伦情有独钟。只是,那年轻俊朗像是大学生的面孔,光滑如水磨石,阳光透过树的枝叶洒在上面,柔和得犹如被一双温柔的手抚摸过的丝绸,没有鲍伯·迪伦的沧桑,尽管他的嗓音有些沙哑,并不像一般年轻人的那样明亮。心里暗想,或许他喜爱鲍伯·迪伦,但他真的并不适合唱鲍伯·迪伦。他应该唱那种爱情或民谣小调。如果他爱老歌,保罗·西蒙都会比鲍伯·迪伦合适。

不过,听惯了国内各种好声音比赛中歌手那种声嘶力竭或故作深情的演唱,他更像是自我应答的吟唱,心很放松、很舒展,如啼红密诉,剪绿深情的喃喃自语。他不做高山瀑布拼死一搏的飞流宣泄状,而是溪水一般汩汩流淌,湿润脚下的青草地,也湿润梦想中的远方。他的歌声让我难忘。

今天,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依然站在布鲁明顿的农贸市场上,站在夏日灿烂阳光透射的斑斓绿荫中。和去年一样,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蓝色的圆领T恤,脚下还是穿着高腰磨砂牛仔靴,好像只要到了这个季节他家里家外一身皮,只有这一套装备。他的脚下,还是那个琴匣,仰面朝天地翻开着,里面已经有了人们丢下的纸币和硬币。那一刻,真的以为时光可以停滞在人生的某一刻,定格在永远的回忆之中,歌声和吉他声,只是为那一刻伴奏。

但是,琴匣边的另一个细节,立刻告诉我逝者如斯,一年的时光已经过去了,人生可以有场景的重合,也可以有故人的重逢,却都已经物是人非。那是一叠CD唱盘,我蹲下来看,上面有醒目的名字“Blue Cut”。他已经出唱盘了,每张5美金。站起身,禁不住仔细端详他,发现他比去年胖了不少。想起去年还曾经画过他的一张速写,把他的人画矮了些,他人长得挺高的,去年像一个瘦骆驼,今年已经壮得如一匹高头大马。

有意思的是,他不只是抱着那把吉他,脖颈上还挂着一个铁丝托,上面安放着一把口琴,成为了他的吉他的新伙伴,里应外合,相映成趣。而且,今年他唱的不是鲍伯·迪伦,而是美国组合“中性牛奶旅店”的歌。这支乐队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成立,然后解散,去年又重新复出,颇受美国年轻人欢迎,他们的音乐浅吟低唱、迷惘沉郁,洋溢民谣风,歌词更是充满幻想和想象力,处处是象征和隐喻。更有意思的是,站在他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和他一样年轻的姑娘,身穿一袭藕荷色的连衣裙,一直笑吟吟地望着他唱歌,那目光深情又如熟知的鸟一般,总是在我们几个听众和他之间跳跃,无形中透露出她的秘密,我猜想一定是这个小伙子的女友或恋人。我想起这支“中性牛奶旅店”曾经唱过的歌:“我们把秘密藏在不知道的地方,那个曾经爱过的人你不知道她的名字。”在去年他可能不知道她的名字,今年,他知道了。他的歌声便比有些忧郁的“中性牛奶旅店”多了一些明快。

一年过去了,总会有很多故事发生。禁不住想起罗大佑的歌:“流水带走光阴的故事,改变了一个人。”不仅是光阴改变了一个人,歌声也改变了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改变自己的歌声。他从鲍伯·迪伦变成了“中性牛奶旅店”,一下子从上个世纪的五六十年代,飞越到新世纪。

我们点了一首歌,请他唱,还是“中性牛奶旅店”的歌:《胡萝卜花之王》。他换下脖颈上挂着的口琴,弯腰向身边的一个袋子,我看见里面装的都是大小不一的口琴。是他的“武器库”,除了吉他,他的装备多了起来。他换了一把小一点儿的口琴,开始为我们演唱《胡萝卜花之王》。这是一首关于爱情和成长的歌,青春永恒的主题。在口琴和吉他声中,头一段歌词像在显影液中轻轻地洇出来:“年轻时你是一个胡萝卜花之王,那时你在树间筑起一座塔,身边缠着神圣的响尾蛇……”嗓音还是以前那样有些沙哑,却显得柔和了许多,像是有一股水流淌过了干涸的沙地,让沙地不仅绽开胡萝卜花,也绽开星星点点的其它野花,还有他的那座神秘的塔和那条神圣的响尾蛇。

我往琴匣里放上5美金,买了一盘他的“Blue Cut”。他和那个身穿藕荷色连衣裙的姑娘一起对我说了声“谢谢”。告别时问他是不是印第安纳大学的学生,他点点头说,是印第安纳大学音乐学院的学生。我问他学的什么专业,他说是古典音乐,然后不好意思地笑了。身边的姑娘也笑了起来。这没什么,古典音乐不妨碍流行音乐,以前“地下丝绒”乐队的鲁·里德和约翰·凯尔也是学古典音乐的。

回家的路上,听他的这盘“BlueCut”。由于是在录音棚里录制的,比在农贸市场听要清晰好听,第一首歌,简单的吉他和口琴伴奏下他那年轻的声音,尽管有些沙哑,却明澈如风,清澈如水。还有什么比年轻的声音更让人能够在心底里由衷地感动呢?一年的时间里,他没有让年轻的脚步停下来,他也没有如我们这里的歌手一样疯狂地拥挤在各种电视好声音的选秀路上,只是选择了这样一条寂寞却清静的路,课时在音乐学院学习,业余到农贸市场唱歌,有能力出一张自己的专辑,不妨碍歌声传情捎带脚谈谈恋爱。只不过一年的时间,却让我看到了青春的脚步,成长的轨迹。尽管,肯定有不少艰难,甚至辛酸,但哪一个人的青春只会是一根甜甘蔗,而不会是一株苦艾草,或一茎五味子,或他唱的那朵胡萝卜花呢?想想,倒退半个多世纪,1957年,在一辆黑羚羊牌的破卡车的后座上,他曾经喜爱的鲍伯·迪伦,那时和他一样年轻的年龄,不是从家乡北明尼苏达的梅萨比矿山,穿过印第安纳州,昏沉沉地坐了整整一天一夜24小时大卡车,去纽约闯荡他的江山吗?说青春是用来怀念的,只是那些青春已经逝去的人说的话;青春是用来闯荡的。

车子飞驰在布鲁明顿夏日热烈的阳光下。车载音响里响起“BlueCut”中的第二首歌,是女声唱的,不用说,一定是一直站在他身边的那位藕荷色连衣裙姑娘。青春,有艰难相陪,也有爱情相伴。那是他的胡萝卜花之王呢。

(责任编辑 张晓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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