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馈奶娘的一次艺术苦旅

梦成

越剧表演艺术家表雪芬曾说：越剧发展有两个奶娘哺育，这便是昆曲与话剧。这个论断决定了越剧艺术基因会呈现多元交织和无限可能的内在潜质。这一基因潜质不仅在越剧已过去的一百年中被证明，并还将在新一百年中被继续开发与光大，而眼前就有实例：那就是浙江越剧团的廖琪瑛经十多年不惜努力、三度苦寻的《牡丹亭》梦。

问渠哪得清如许？

自1980年小廖14岁考进杭州临安县越剧团始，其对昆曲的敬畏、敬仰和敬重之情，就像一颗种子般深埋心底，1992年调入浙江越剧团（男女合演团）后，昆曲情结更与日俱增。而此后以小生为主的她，频频涉猎旦角行当的多种类型角色，花旦、青衣、丑旦、泼辣旦统统拿下后，随着多种角色和多种行当的演绎与实践，话剧这个奶娘所秉承斯氏表演体系的一套创作方法，也紧紧伴随其创作过程，大家授其美称：“性格演员”。

出演越剧《牡丹亭》柳梦梅一角，更是小廖的至爱与挑战。说其是至爱，是因为2006年她曾演过一次柳梦梅，可谓是一度柳生，但终因排练时间仓促和制作欠精而未能产生大影响。后来2006年折子戏会串曾演过《拾画叫画》一折，可谓二度柳生，但又终因非全本而意犹未尽。就企盼着能扎扎实实且考究、华丽地出演全本柳梦梅的机会到来，以回馈奶娘的哺育之恩！

至于挑战性，一是在于昆曲《牡丹亭》委实太经典了，它不但是“百戏之祖”昆曲的代表性剧目，更几乎已成昆曲代名词；二是全本搬演此剧，其他剧种从未有过，即便选取一二折也为数不多，大有不敢触碰和挑战经典之怯！小廖的“牡丹亭梦”无疑是一次站在巨人肩膀上攀升的大好机缘，对提高其技艺绝对大大有利，但也不可避免会在与前辈的对比中相形见绌。如何既借助巨人之肩，同时又能在对比中缩小差距，小廖不断在心中折腾与权衡，尽管挑战巨大、压力重重，但却痴心不变。

2013年底，浙越决定花一年时间，精排越剧《牡丹亭》，开创以越剧载体传承昆曲经典之先河，力求打造成为回归戏曲本体特征的一出全新唯美越剧。

衣带渐宽终不悔

整个2014年对小廖而言，是披荆斩棘且伤筋动骨的一年。汤先祖49岁时创作了《牡丹亭》，而小廖此年也恰逢49岁，都是近“方知天命之年”，浙越团长陶铁斧曾是浙昆著名小生、昆曲名家汪世瑜之徒，也曾成功出演过柳梦梅，现由其改编和导演，小廖正可得近水楼台之利。再一个缘分是：汪世瑜任此戏艺术顾问。但缘分虽好，仍掩不住困难与问题多多：一是49岁之人去扮演风华正茂的俊生柳梦梅，其年龄差距是道不可回避的坎；二是作为越剧陆派弟子的小廖如何将原来熟稔的唱腔转换为以尹派唱腔为主？三是昆曲赋予柳梦梅的传统程式与身段，委实是太经典了，而她的“手眼身法步”与昆曲的严格规范性则相去甚远；四是如何准确找到柳梦梅的人物种子、个性特征。用小廖的话说：“我得把自己捏碎了重新打造！”

一年的磨砺与实践，果然处处印证了预期的难度。剧本改编竟数十次易稿。把自己所长的陆派转换为自己所短的尹派，那可是跟自己“较劲”的选择；但通过对柳生个性与心路历程的研析，确实感到轻快流畅的陆派唱腔与“这一个”柳生不贴肉，唯尹派唱腔的柔媚、缠绵似更为贴切；在一切服从人物需要的艺术原则下，必须忍痛割爱自己所长，且还要在一年中让己短变为己长，以利于人物情感表达。

杭城盛夏的炎热，更让排练中的小廖每每如洗淋浴般，身上的衣服今天湿透了洗净，明天又再次湿透。在这种内外夹攻又天不作美的境况下，小廖道：“这一年我几乎变得六亲不认，儿子顾不上，老公更顾不上，只剩下柳梦梅魂牵梦萦了”。柳生对爱情的生死执著也正巧碰上了小廖对越剧、对《牡丹亭》的生死执著，兴许这一“生死执著”既是柳生的角色种子，也是小廖心中早已埋下的种子，互为同根生，相携待明天；现在正是发芽、破土见日之时，焉能不万般珍惜和借助这一大好机缘？即便为此舍其所有、豁出性命，也心甘情愿、在所不辞！这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甘为经典永销魂，捏碎自己重塑身！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经过一年的反复排练，柳梦梅这一形象的大体框架在小廖心中日趋清晰：他的气质、风度与众不同，多情而不庸俗，风流而不轻挑，对待情人是痴而不狂，对美人（画中人）是崇敬而不亵渎，对周围的一切反应是敦厚而不呆滞。但人物总体框架的确认，并不等于每一场、特别是重点场次在表情达意上的准确和到位，更不等于轻而易举就能达到汪世瑜所要求的“雅、精、恬”三字。

例如“拾画叫画”这场独角戏：一人一桌，一椅一画，时长20多分钟，没有什么曲折离奇情节，交流对象只是一幅画；柳生从猜画、疑画、认画直至发现画中美人即是自己梦中相识的意中人，这是全剧的重点戏、核心戏，也是最难演的一段戏，必须严格把握准分寸，处理好这一关键性的转折，既要环环入扣，又要自然深切。因整段表演是围着椅桌旁，没什么大幅度动作，全要靠眼睛的神采。为此，陶导把当年汪世瑜的教导倾囊而出，要求眼神要时收时放，时侧时仰，把柳生内心猜测过程揭示给观众，要让观众看出这幅画像对柳生的价值。他还要求用眼时要掌握收的程度，放的尺寸，收要有神，放要含蓄，切忌凶光和眯眼出现；眼睛放时眼皮收紧，收时眼球往后缩。总之，柳生的一顾一盼、一停一动、一站一坐、一指一笑、一思一忖都要目的性明确，每个肢体动作的停顿和过渡动作的转换，都须精雕细刻。

首场献演，偌大的浙江省人民大会堂座无虚席。陶铁斧说：“演出比预期的还要好，全场满座，开演前还有不少人买票，但已经买不到了，可见经典唯美的越剧还是很有市场的。”浙越的老艺术家们更是由起初的反对到之后的怀疑直到观后激动地声称“出了台有望成为精品的好戏”，对小廖的柳梦梅塑造也交口称赞，赞其在回归传统程式的表现上大有进步。汪世瑜对小廖的评价是：“柳生要求‘雅、精、恬，现在恬淡、恬静、恬然不错，但雅气、雅丽、雅致和精细、精美、精妙尚欠点火候，有待时日。”“十年磨一戏”绝非虚语，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权以小廖的心语作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学无止境，艺无止境，《牡丹亭》梦梦无止境，圆梦更待时日；登顶若是久长时，又岂在一度三度；永远感恩两个奶娘赋予的美妙基因，在未了的艺术生涯中将继续践行回馈奶娘的艺术苦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