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外衣下的维多利亚情景剧
2016-05-30梦珂
梦珂
“《哈姆雷特》是我们永远也无法停止挠的一个痒。”作为莎士比亚最长盛不衰、改编版本最多的戏剧,尽管我们对它的故事已经烂熟于心,这位丹麦的复仇王子却一再邀请我们观赏他的复仇故事。这次英国国家剧院(National Theatre)邀请了英国电视界巨星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Benedict Cumberbatch)出演领衔角色,无疑是再度吊起了所有观众的胃口:在我们看过了劳伦斯·奥利弗具有俄狄浦斯情节的哈姆雷特(1948年电影)、马克·莱伦斯(Mark Rylance)神经质的睡衣王子(1989年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大卫·田纳特现代版令人动容的真情演出之后(2008年皇家莎士比亚剧院),康伯巴奇会给我们什么样的演出?英国国家剧院会给我们怎么样的答案?带着这样的好奇,我走进了剧院,期待导演林赛·透纳(Lyndsey Turner)的诠释。然后我发现,无论是奥菲利娅时髦复古的胶片相机,还是哈姆雷特颇有年代意味的黑胶唱机,都让我以为这会是另一个现代版的《哈姆雷特》,充满了上世纪60年代的嬉皮士和文艺气息。然而抛开这加诸于人物设定的外衣,骨子里,这是一个情感浓郁而强烈(emotional intense)的维多利亚情景剧(Victorian melodrama)。
康伯巴奇扮演的哈姆雷特就是这么一个有着强烈情感的王子。第一道帷幕一拉开,我们就看到他哭丧着脸,瘫坐在舞台中央,黑胶唱机放着哀伤而悠扬的音乐,似乎在和他一起哀悼着父亲的死亡。然后,第二道帷幕开启,霍拉旭从舞台右侧冲入屋内。此时,康伯巴奇说出了那句也许是西方戏剧史上最著名的开场白:谁在那里?(“whos there?”)彼得·布鲁克似乎对这句台词也情有独钟,1996年他在《哈姆雷特》的基础上制作了一部戏,剧名就是这句台词的法语:Qui est là,而他2000年版的《哈姆雷特》则是以这句台词作为结尾。这句台词的含义确实可以是无限的。首先,最基本的,是谁在那里?其次,可以理解为谁在那戴着王冠?谁在那和我决斗?再次,是哪个哈姆雷特,在这部剧里?最后的最后,我们甚至可以自问,是谁,坐在那里看戏?
当然,这句台词原本并不属于哈姆雷特,只是现在看来,这句话由哈姆雷特说出也合适不过。这个版本最大的亮点,就在于对于文本的剪切和拼贴。而大多数情况下,这些剧本结构的重塑让剧情更加紧凑。比如,当哈姆雷特站在桌子上装疯卖傻嘲弄波洛涅斯的时候,刚说完“You cannot, sir, take from me any thing that I will not more willingly part withal-except my life, except my life.”他做了个扭脖子上吊的动作。这个原本是玩笑的动作却差点真的让他窒息,于是康伯巴奇立马接上了原本是第三幕第一场“To be or not to be”这段独白,就仿佛自杀的想法在他装疯卖傻时一闪而过,现在,他却想要认真对待它了。而原本应该紧随其后的罗森格兰兹和吉尔登斯吞的造访,则被挪到了更后面的剧情中。这样对剧本的剪切,一方面可谓吊足了观众胃口,另一方面,也正好说明了《哈姆雷特》文本本身的灵活性。
之所以说康伯巴奇的哈姆雷特本质上是维多利亚式的,是因为他有着强烈的情感、却并没有真正迈向疯癫的深渊(在维多利亚时期的语境里,“madness”一词几乎就是女性的同义词)。从他的表演里,我们可以很清楚地划出疯癫与清醒的分界线。无论是他身穿大红扮作皇家乐手(“to put an antic disposition”)吹吹打打装疯卖傻,或是向波洛涅斯描述云的形状,又或是躲在自己的城堡里侦查敌情(“I could be bounded in a nutshell and count my self a king of infinite space”),他嘲弄的表情和平稳的语调,都在提醒我们,这个哈姆雷特,是清醒的。在迎接那两位间谍的时候,他是真诚的,甚至一开始是喜悦的;在他面对由国王和波洛涅斯派出、来刺探他的奥菲利娅时,他是伤心甚至绝望的;在乔特鲁德的卧室肆无忌惮地谈论他母亲的性生活时,他是极端愤怒的;在面对约里克的头颅时,他是感伤而脆弱的。甚至当他跳入奥菲利娅的墓地、和雷欧提斯一较高下究竟谁更爱奥菲利娅的时候,那仅仅是热烈的爱情,而并不是疯狂。
在大多数的场景中,哈姆雷特不是在哭泣,就是在咆哮。而这期间最令我感动的一场,却是剧中剧之后。剧中剧的处理偏向法国宫廷戏剧,并且删除了之前的哑剧部分(或许是为了整场演出的紧凑节奏):当剧中的国王在花园熟睡时,哈姆雷特穿上了国王的侄子卢西安纳斯的戏服,将毒药灌在国王耳朵里完成了谋杀。这样的处理,不仅让国王感受到了罪恶感,更暗示着在艾尔西诺,也将由国王的侄子(哈姆雷特),用毒酒杀死国王(克劳狄斯)。在克劳狄斯仓皇逃离舞台之后,两位间谍似乎还不死心地,想要让哈姆雷特吐露他内心的秘密。于是哈姆雷特拿出一个单簧管,让他俩学着吹。他俩说不会,而这真正让哈姆雷特伤心欲绝:在两位曾经视为至交好友的人的眼里,自己,是比一支乐器还要容易让人玩弄的吗?康伯巴奇愤怒的声音配合的却是悲哀的表情,当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我的眼眶已经湿润。
而哈姆雷特求爱的对象,文艺、浪漫、会弹钢琴、疯狂地热爱摄影的奥菲利娅,对她的诠释,似乎更印证了维多利亚时期的价值观对女性的判断。在这个充满了伪装与欺骗的丹麦皇室,唯一不懂得如何去伪装自己、欺骗他人的她,才是真正疯了的人。值得注意的是,剧组在这里还深入地“开发”了奥菲利娅和哥哥雷欧提斯的关系:他俩的关系亲密到似乎远在普通兄妹之上。在第一幕第三场中,我们看到她依偎在雷欧提斯肩上,二人四手连弹,却在波洛涅斯回家的时候如情侣一般慌张地分开。尽管只是肢体语言的点点暗示,乱伦似乎也是维多利亚时期,钟爱的主题。而当波洛涅斯死后、奥菲利娅近乎疯狂之时,也是雷欧提斯再度弹起了琴,短暂唤回了奥菲利娅的心智。然而,此刻已经太迟了。失去了理智的奥菲利娅唱着颤抖的歌,将象征着自己毕生心血的照片作品全部撕碎,留给了我们一个脆弱的背影,从容地拥抱了死亡。因为舞台的纵深非常深,所以你能看到她逐渐远去、变小,灯光从舞台右侧打到她的身上,这种处理方式,也非常像维多利亚时期的舞台场面调度(melodramatic mis-en-scene)。
相比奥菲利娅的处理,剧组对哈姆雷特的母亲乔特鲁德的处理更加因循守旧,反倒是老哈姆雷特国王(也是第一掘墓人)的矮小苍白、阴郁暴戾的形象,和克劳狄斯高大挺拔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让观众觉得乔特鲁德作为一个女人的选择,事出有因。又或许,乔特鲁德根本没有选择。在这个版本的决斗场面中,她连惊呼最后一句台词(“The drink, the drink! I am poison'd.”)的时间都没有(这句台词变成霍拉旭来说),不得不让人感叹,这生命结束得也未免过于仓促。而匆匆结束的生命,又岂止是乔特鲁德。雷欧提斯眼见复仇无望,便卑鄙地从背后袭击,用毒剑在哈姆雷特的背部划出一道伤口,自己却随后被抢去了毒剑的哈姆雷特所伤,混乱失序的丹麦皇室,终于走到了它的尽头。霍拉旭,这个被剧组塑造成有点书呆子气、又有点结巴的人,这个在混沌的艾尔西诺中唯一冷眼旁观的“讲故事的人”,抱着气数将近的哈姆雷特、坐在横尸遍野的舞台中央,成了整场演出最后一个定格的画面。
几乎从未停止过的舞台配乐,精致到近乎奢华的舞台布景和服装,似乎都在暗示观众——“除了聘请康伯巴奇,我们的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总体来说,这个2015年版的《哈姆雷特》,是一个用现代文艺外衣包裹着维多利亚戏剧核心的作品,有着剪裁紧凑的故事情节,阴森鬼魅的气氛,写实华丽的舞台美术和丰富浓烈的情感。也许,比起寻求“诠释”,这个版本的《哈姆雷特》似乎力图说服我们,表现情感,无疑是更重要的。
(注:所有《哈姆雷特》的原版台词均引用自:Shakespeare, William, Jenkins Harold ed, Hamlet. London: Methuen,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