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李厚贞
2016-05-30胡秀珊
作者简介
胡秀珊, 1920年9月出生于江苏扬州,1937年抗战爆发,无法继续完成高中学业,只好肄业。在多所小学任教。1953年到北京三十一中工作,在化学试验室任管理员。1980年退休。
大户人家的母亲总是一脸笑模样
我今年已经95岁,我的母亲如果活着已有130岁了。那时的女人,有自己名字的并不多,多被称为某某氏,而我母亲有自己的名字,她叫李厚贞。
母亲算得上扬州城里的美人。宝鼻子,白皮肤,见人总是一脸笑模样。她生在大户人家,很有气质。我父亲外任做县太爷,母亲在家和叔伯妯娌们一起生活,她为人和蔼善良,加之勤劳能干,全家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和她亲近。
不曾想我一岁多的时候,湖南农民运动让父亲亡命他乡,我成了母亲唯一的依靠。好在她娘家、婆家都是大户,我们娘儿俩生活不愁。她那时虽然年轻,但决意守着我,还坚持叫家里出钱供我读书。
我高二那年,抗战爆发。日本鬼子占了扬州。没有办法,不能继续读书,我只好肄业,做了小学教员,挣微薄的工资,开始赡养母亲。
当年,我与在上海交大土木工程系读书的堂哥的同学一见钟情。解放后我丈夫调到北京,母亲也就跟到了北京。
来北京那年,我儿子才1岁,3年之后,又添了老二。我要工作,又要带孩子,没有母亲帮衬,不知狼狈成什么样。母亲不但每天把家里的事弄得井井有条,还和街坊四邻关系处得很好。记得还在我女儿上幼儿园的时候,赶上三年困难时期,大家都吃不饱。我家只有两个小孩、一个老人,我们夫妇饭量又不大,日子还算好过一点儿。母亲去世后,有一天,我在胡同口遇到鞋铺修鞋人的老婆——母亲活着的时候管她叫“皮匠奶奶”。她拉住我的手说,你妈是个好老太太!大好人!三年困难的时候,老太太不只周济我一次。那时家里孩子多,实在饿得受不了。老太太偷偷给我粮票,那可真是救命啊!
母亲一辈子吃斋念佛多行善举
我母亲信佛,她做善事不光是帮人救急,她对人不分亲疏,一律友善、亲近。无论发生了什么她都善待别人。才来北京没多久,我给二舅家的表姐说了个媒。那时她近30岁,在外文书店工作,她的婚事成了全家的心病。我听说有个大学毕业、未婚的工程师,就说给了表姐。谁承想竟成了。哪知好日子没过几天,这个人竟被捕判刑。后来到了70年代末,平反冤假错案,才弄清他没有任何不法行为。别人对表姐一家躲闪不及,而我母亲不避嫌疑,照样往来不误。
我家住在三不老胡同。母亲是小脚,等我丈夫上班之后,她让我还在幼儿园的小女儿领她坐上14路车到六部口,去看望我的二舅母。二舅母感激我母亲不计较她家姑爷出事,一如继往前来。她总要做些精致的小点心与母亲一道享用。当然最高兴的属我女儿。孩子玩够吃好了,午饭后又领上婆婆,再度坐上汽车一步一挪奔回家中。
母亲一生吃斋念佛,平日里多行善举,很有人缘。她样样事肯帮人,她把孩子的小衣服拿去送人。平日里,给人送个鞋样,帮人盘个扣子……街坊四邻都亲热地喊她老太太。虽然楼上楼下的邻居喜欢她,但让她苦恼的是,我丈夫总是限制她,不许她多和邻里往来。
我们住的是民主党派宿舍,1957年我家搬了进来。那是个不寻常的年份,大家邻里还没处熟,就笼罩上一层噤若寒蝉的气氛。楼里被打成右派的人不少,谁是右派,人的头上又没刻着字,谁弄得清楚。而我母亲的圈子就这么小,就在邻里之间。我丈夫总是干预她,要她不要随便和邻里往来。母亲嘴上应着,我丈夫上班一走,她就我行我素了。
四楼陶大姐和我母亲最要好。她人很善良,永远和和气气。不幸的是她先生与大儿子都被打成了右派。他家大儿子当时在北大历史系读书,60年代初,二十几岁的小伙子,总是蜗居在高高的楼上,几乎从不见他下楼。1966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楼里一个高中生爬到高高的楼顶上,往下挂了一副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基本如此。在大门口往东一拐弯的地方,还把谁家是什么成分,画成一个大表给张榜公布了出来。陶大姐大儿子也出来观看,只见他仰面长啸一声,刚治好的精神病又犯了。没几天,派出所用手铐把他押到山西采石场,劳改了十多年。我母亲对发生的这一切熟视无睹,依旧与陶大姐往来如常,亲热如常。陶大姐每天下楼都会到我家来看望母亲,叫一声:老太太!一起上街,一起买菜。她们亲热得像一家人。
母亲每天早早做好晚餐,在下班的时候,会穿着干干净净、浆得笔挺笔挺的衣服站在楼道门口,迎接大家下班。二楼住着一位周先生,早年毕业于威斯康辛大学,是著名的民主人士,和母亲是同代人。记得我母亲过80岁生日时,周先生亲笔画了一幅国画送她,我们一直挂在中堂的位置。周先生与楼上一些邻居主动提出要给母亲过80岁生日,我知道母亲有多欢喜。她渴望被关心,被重视。但我丈夫坚决拦住不让办。他说,这是机关宿舍,政治有多复杂,你们根本不懂!我也无奈,不明白我丈夫为何这么不近人情,也弄不清民主党派到底怎么回事,等我看到了运动整人有多可怕,方才原谅了他。
1969年,我丈夫身体已经极差了,不能舟车劳顿了,但机关非让他到干校不可。三个月之后,他就病得头都无力抬起,只得回到北京。母亲见了,伤心得直落泪,说女婿将军柱倒了,活不成了。
对于母亲我常常心存愧疚
1975年,母亲亡故了。对此,我总感有些内疚。当时我只挣67元工资,儿子在插队,南方还有婆婆、姑婆要赡养。我没有钱请人来照顾老人。我上班之后,只好放母亲一个人在家。90高龄的老人,眼睛已经老花,我甚至没有带她到医院看一下是否患了白内障。煤炉每天得定时加煤,她常对不准煤眼。屋里会充斥着煤气。有一次她被熏倒,等我下班回家,一打开门,母亲倒在地上。她的大胯受了伤,在床上躺了半年,终于西去。母亲是衰竭而亡。相比今天有保姆照应的我,应该说那时母亲没有得到应得的照应。可那时真的无能为力啊,但我为此也常常感到愧疚!
(责编:辛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