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步都是必然
2016-05-30曹庆红
曹庆红(以下简称“曹”):天岚兄,近年来,我感到您的写作日益严谨、扎实、从容、内敛而节制,且始终保持着自己的写作实力,诗歌、小说、散文、评论频频刊发于《人民文学》《诗刊》《天涯》《山花》《散文》等大刊,并出版了各种体裁的集子,您是如何在各种体裁间驾轻就熟挥洒自如的?您最喜欢哪一种体裁的写作?
梦天岚(以下简称“梦”):庆红好!我的确各种体裁的文字都写,这主要是源于表达的需要。从个人的心理和趣味来看,各种体裁对于我而言似乎不构成选择上的障碍,有些东西可能适合于诗歌,而有些东西可能更适合于散文或小说,我似乎从未刻意地去区分过。当我想写某个东西时,直觉就会马上告诉我这个东西未来的面貌。这有点像农夫在面对自己布袋里的种籽时,他很清楚自己种下的是南瓜、丝瓜还是苦瓜,只管施肥和浇水,它们自然会长成它们应该长成的样子。相对而言,我更喜欢诗歌,这或许与我从一开始就写诗有关。其实在我看来,用什么体裁写作并无厚薄之分。
曹:面对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您还能够不断地奉献属于自己的激情,默默从事纯粹的灵魂写作,并作出坚守的姿态。“我的激情成了隐藏在我体内的黄金,它是昂贵的,是火点不燃,也是风吹不灭的。”我非常欣赏您《正在熄灭的激情》里的这句话,写作的心正是需要这样恒久的激情。
梦:我的这篇小随笔《正在熄灭的激情》后来收录在《冷开水》这本集子里。写作的纯粹性是一个作家安身立命的基础,它喻示着一个作家的未来。我相信每一个作家的内心都藏匿着属于自己的金矿,真正的激情从来就不是外在的,它被理性包裹着,但又无时无刻不在发光,写作是展示其光芒的最好途径。当别人在享受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时,我同样也在这个世界享受着写作给自己带来的富足。在我看来,物欲只会让我们患得患失,但一个人精神上的富足才是持久的。
曹:读过您许多作品,对每一篇我都爱不释手,您的语言有古典文学的风韵:朴素而不失雅致,淡然而不流于无味,充满灵气与神性的力量,也许这源于您多年的诗歌创作,源于您内心的精致与力求完美,请问您对语言有着怎样自觉的追求?怎样的文字更贴近自己的心灵?
梦:我在念中学的时候,就自觉地仿照古文写过一些文字,因为喜欢。后来自觉练习新诗,也是因为喜欢,由喜欢而热爱。语言是载体,相当于人体里的水,落实到写作上,它输送的是人的情感和思想。好的语言就具有水的特质,它可以喷涌而出,也可以缓缓流淌,让人着迷,它仿佛能牵着你的手去抵达那人性中的幽隐之地,同样也能让你的身心随之飞翔,去感受那天地之间的浩瀚。在我看来,语言中的每个单一的词或字都是有其重量的,它们都承载着一种文字数千年的历史,不是我们想驾驭就能驾驭得了的,同样的文字和语言在这个人手里会显得轻飘,在另一个人手里则会显得厚重或者像刀子一样锋利无比。曾经有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我花费大量的精力用于阅读、练习和思考,目的就是寻找最适合于自己的语感、气息,以及对语言精准度的把握。语言上的表达是一个作家必备的看家本领,当一个作家在语言上的表达日趋成熟时,他面临最大的难题就是如何运用成熟的语言更清晰更深入地挖掘自己。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没有比挖掘自己更富有挑战性了。能够贴近自己心灵的文字一定是活的,是可以与自己与读者对话的,若是隔了一段时间来读,它还能唤醒你快要沉睡的意识,让你回到刚写下它时的自足状态。
曹:您耗时三个月完成的长达1700多行的长诗《神秘园》出版后很快引起诗歌界广泛关注。著名学者、出版人、作家钟叔河老先生给该诗的评价是:“谢谢你让我读到了你的《神秘园》,但我无法一次把它读完,因为你的孤独感和痛楚感太强烈,使我稍微接触,又不能不迅速逃离”。长诗《神秘园》是一部精品力作,赋予了很多哲学意义上的内涵,请您谈谈创作这首长诗的动机,写作时的状态,以及您自己对作品的评价。
梦:长诗《神秘园》是我自己比较看重的一部作品,也是一个比较独特的文本。著名诗人杨炼曾这样评价这首长诗:“构思魔幻,思力奇崛。我很喜欢这首长诗的结构力度,它已奠定了诗意表述的最深层次。”关于这部长诗的写作动机和当时的创作状态,我在这本书的附文《〈神秘园〉作者自话》里说得较为详尽。《神秘园》在写作的过程当中意味着我给自己打开了一扇新的窗口,这对我是一次全方位的考验,多年来的认知、思考、困惑、禁忌、界限在这里得以全部敞开。刚开始,我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去写这样一部长诗,它所具有的挑战性在不断地刺激我,随之而来的良好状态使写作进行得异常顺利,甚至远远超过我对它的期待,这得益于我长年积累的诗写经验和它本身所具有的生长力,这种生长的可贵之处还在于它有一种本真的原初动能。《神秘园》虽然已出版多年,但它的生长尚未停止。
曹:您在《神秘园》的结尾,有过这样美丽而有温度的句子,“那将是玉的国度/温软、光洁、如同凝脂,如同我手掌/它细腻的纹理里/ 奔跑着血的河流/密布如蛛网/它的上空蓝光普照/如同大地/如同凡心”。您觉得这温润的、蓝光普照的世界在文学以外的地方是否存在?
梦:我当然希望有这样的地方存在,如果想象也是存在的一种,那它就是存在的。现实对于我们而言,似乎越来越不靠谱,用来果腹的食物有可能是毒物,用来治病的药也有可能会要了你的命,说你好的人有可能是在害你,就连获个奖都不好说了,有些奖代表的不是荣誉,反而是对奖项和获奖者莫大的讽刺。是非不明,好坏不分,美丑难辨,已成常态。如果你想写这个世界的荒诞,只管去写就是了,因为荒诞无处不在。这使我想起加缪关于荒诞的阐述:“荒诞产生于人类的呼唤与世界无理性的沉默之间的对立”。 当真正美好的东西不可企及的时候,呼唤是必要的,当呼唤得不到回应的时候,恐怕只有虚构和想象才能帮上我们的忙。近几年,避世远遁的人越来越多,在一个热血缺席恶俗横行的时代,还有更好的方式让蓝光普照吗?大地凡心不过是世界的本真,但我们已走得太远,也走得太偏,再想走回去,可以想见会有多难。好在还有想象,还有不曾被彻底扑灭的希望之火。
曹:诗歌在中国有着无比悠久的历史,除了鼎盛的唐朝,就是现代历史上也曾有过诗歌的辉煌,但是,当下“发自生命出自灵魂的好诗”(周实评价梦天岚诗歌语),“从诗歌可以看一个民族的宿命”的作品越来越少,特别是网络诗歌令人眼花缭乱,虽然今日的中国诗坛空前活跃,但诗歌作品不免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请问您如何衡量一个诗人的历史价值?您认为哪些诗人的作品具有这样的价值,您认为在中国,诗歌生存、发展的瓶颈在哪里?
梦:诗人的历史价值是要交给后人去评判的,现在我们回过头去看看我们的历史就一目了然,像屈原这样的诗人,两千多年过去了,他留下的作品仍在不断地滋养着我们,这期间有多少帝王的名字被厚厚的尘埃所湮埋,屈原和他的作品却一直在散发着无与伦比的光芒。这说明诗人的价值更多的是指向未来,当下被认可的诗人并不意味着未来也会被认可,时间在让我们遗忘的同时也必定会让我们记住些什么。国内的诗人如昌耀、彭燕郊、张枣、唐兴玲等,他们的有些作品是可以流传下去的。说到诗歌的生存和发展的瓶颈,我个人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我也从来不会去担心诗歌能否生存和发展下去,只要人心还在跳动,诗歌就不会消亡,只要还有心灵需要抚慰,诗歌就会发展。当诗歌不被嘴巴朗诵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不被心灵所接纳。任何针对诗歌的奚落和调侃都与诗歌本身无关。
曹:很多作家笔下都有自己的理想家园,如鲁迅的鲁镇与未庄,贾平凹的商州,以及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邮票大小的村镇马贡多,等等。读者透过作家所描摹的“家园”与其生存状态,可以窥探出中国的社会历史变迁。沈从文曾如此解读他笔下的边城:“这世界或有希望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这庙供奉的是人性”。而您也先后以邵水河为背景创作了一系列佳作,如短篇小说《邵水河祭》、散文《遗失的河滩》、小长诗《邵水河》等,请问您如何解读邵水河?
梦:你说得很对,每个作家都会对家园有一种特殊的情感,无论是鲁镇、商州、边城还是具有魔幻色彩的马贡多,让人看到的除了历史的变迁还有人性,我写邵水河是如此,手头上正在写的长篇小说《壹号区》也是如此。邵水河与壹号区不同,壹号区是虚构的,邵水河则是我出生的地方,但这两者在本质上又是相同的,这种相同自然取决于持续发酵的情感,无非是现实和想象的区别。邵水河其实只是一条极为普通的河流,它唯一独特的地方就是向西流。因为普通往往很容易被人忽视,这是普通事物的宿命,但普通如果和时间达成共谋就另当别论了,这就好比你盯着一个地方看,看上一眼和看上十年、十五年,就会出现本质上的差异。而这条河流我足足看了十六年,我把生命中最美好的年华给了它,它已成了我的记忆无法绕过去的一种存在。因此,这样一条河流由于一种特殊情感的作用而在记忆里不断拓展着它的水域。这种拓展里当然包括几代人的经历和命运,是这些构成了我写作理所当然的源头。我想,对于它的解读是不可穷尽的,属于它的水域已不局限于它的本身,那里还有它浸泡于时间的长度、宽度和深度,我现在所能写出的只是它极为微小的一部分。
曹:在这里,我不得不提您的新作《单边楼》, 因为这是一篇令人叫好的作品,单边楼不只是一个物体,更是一种意象,请问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写这篇小说?您想借这篇小说表达什么?
梦:我在小说的起步上算是比较晚的,2005年才开始尝试写一些短篇,《单边楼》还是我写的第一个中篇,这个中篇其实在两年前就完成了初稿,觉得不满意就一直放在电脑里,最近才又把它拿出来修改,成了现在的样子。但丁说:“在任何行动中,行动的那个人的最初意图就是要展示他个人的形象。”当这个中篇在写作中付诸行动的时候,小说中的主人公李全已在我心里存活了十多年,当我写到主人公挑着他的全部家当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的心是痛的,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人生中仅存的念想。倘若我与他有着相同的经历,那么我也会跟他一样。当我这样设身处地去想的时候,我与他,两个不同时代的人却消除了时空的界限,重叠到了一起。有时看上去我们是在写别人,其实我们在写别人的时候一定是将自己依附在了这个人的身上,实际上是在写自己。李全处于一个正在转型的社会,他的不幸来自自己的懦弱、老实和善良,当悲剧发生时他是浑然不觉的,才会导致他无法承受妻子与人私奔的家庭变故。这一精神危机带来了连锁反应,导致后来的精神危机、杀人、女儿步妻子后尘。属于李全的世界因为缺少了人的支撑而越来越狭小,这是他的宿命。但从另一个层面来看,失去一切的李全也并非一无所获,他得到了最简单的快乐,这在常人看来令人同情和可怜的快乐成了他的全部。悖论对于生活而言总是无处不在。通过这个小说,李全的命运固然令人唏嘘,但人与世界、人与人有更深层次的问题值得我们去探究和深思,这比小说的隐喻更重要。
曹:很多时候,写作的旅程有点苦有点涩有点寂寞,所以写作者们被称为“苍凉大地上的苦行僧”,这样清贫的日子不是谁都愿意选择的、也不是谁都能坚守得住的,请问是什么机缘让您走上文学这条路的?
梦:每个人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机缘,然后去走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不管这条路是否是你愿意去走的。值得庆幸的是,我走的是一条自己喜欢去走的路。中国人喜欢讲命运。通常我们在谈到一个人的命运时,都会说人生有太多的偶然,当我活到40岁的时候,我认为人生的每一步其实都是必然。你选择,纵然心有不甘也得去选,更何况还有许多事情根本容不得你去选,比方说你的出身,你所处的环境,甚至于你的各种际遇。人总有软弱和糊涂的时候,才会不敢去选择或不知道如何选择,才会向现实妥协,这是一种必然。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因我的高中语文老师订了一份《诗歌报》被我看见了,从此迷上诗歌。我相信这不是偶然。当一个人有机会选择自己喜欢的道路时,勇敢而决然地去走了,这也是一种必然。因为喜欢,就不会觉得清贫,也不会感到寂寞和苦。当我成为一名工人时我仍然利用业余时间在通往文学的路上摸索,因为我坚信这才是我真正要走的路,也才会走到今天,也必将继续走下去。
曹:2006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慕克在北京大学演讲时谈到了为谁写作的问题,他的说法是“为理想的读者写作”。而您的写作,我感觉是忠实于自己内心的,是不功利化的,即我手写我心。
梦:一个人将写作功利化是极不明智的,如果他看重功利就不应该选择写作,他既然选择了写作就不应该去幻想写作会带来什么功利。帕慕克可以“为理想的读者写作”,这是一个大师在写作上所执有的一种追求。我曾经在一篇短文里也引用过他的这一说法,我得出的结论与您的感受是一样的,我只为自己写作。也就是您所说的“只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我相信,只有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的写作者,才有可能会引起读者心灵上的共鸣。而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文字更贴近自己的内心。以致我经常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当我在写作的时候,我的身边总是坐着另一个我,他就像是一个挑剔的审视者,或者是采石场甩着皮鞭的监工,让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作品完成之后,能否得到读者的认可那是读者的事,是我所无法去预知的。我从不为无法预知的事情去耗费自己的心神。
曹:最后能谈谈您如何理解写作本身吗?写作对于您的意义是什么?而您接下来的写作将会重点关注哪个领域?
梦:有人把写作当作是旅行,也有人称之为历险。2014年诺奖获得者法国作家莫迪亚诺认为“写作是一种奇怪而孤独的活动”。这些说法其实说的都是写作的状态,我所理解的写作本身是指写作者通过文字去揭示自身与这个世界的关系形成文本的过程,它的意义在于读者通过对文本的阅读来启迪智慧、分享人生阅历和情感体验。如果说我的人生还有那么一点价值或意义的话,我坚信这种意义主要是体现在我的写作上。老实说,我不是一个勤奋的写作者,在写作上也没有很强的计划性,属于那种想写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不想写也不硬写的类型,懒散、随性是我常有的状态。目前,我对小长诗的写作比较痴迷,这样的写作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合适的时候会专门出版一本小长诗集。另外,今年我想完成手头上正在写的一个长篇小说,这个小说已断断续续写了两年,还没写完就在不断修改。写作有时是一件挺煎熬的事,写作者有时就像是一个病人,一边生病一边给自己熬药,良药苦口,但写完了也就阶段性地治愈了,然后长吁一口气,待养足了精气神又接着生病。这个感受在我写小说时最为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