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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仪式

2016-05-30胡增官

滇池 2016年10期
关键词:老李主持人眼睛

胡增官

从北京回来好几个月了,她眼睛里的灼痛感似若游丝地顽固存在,给她北京首行留下一个有痛感的纪念。这个纪念是老公颁给的,老公拿了一个很高的荣誉上北京录制节目,在平常只能坐在家里电视机前隔着一块冰凉玻璃看到的大厅里,她忽然被女主持人叫上台。

女主持人说,他的爱人今晚也来到现场,有请她上台。

她坐在台下人堆里,被台上鬼魅灯光晃得头晕,女主持人的话她浑然不觉,以为继续与她老公互动采访的言语,只不过把正对她老公的身子和脸转到了她的坐向。

女主持人瞪着杏目大眼,恭立眺望台下,像个跳水运动员,心中秒计起跳的最佳状态。时间滴答秒死,她并着脚,没做出一跃起跳,飞身而下的蠢动作。舞台不是跳台。女主持人掌控秒死的时间,视线借助舞台做钓台,精准地抛射到她座位区间,清脆悦耳重复了一遍刚才的意思,有请男嘉宾的爱人上台。

后来她恍然明白,女主持人事先知道她座位区间,清楚对应区间哪一张脸。那一刻她反应迟钝,女主持人略显焦躁的眼神分明是一束无形的探照灯罩住她,身边几颗脑袋循着探照灯转向她。她一激灵晃过神,内心一紧,如芒在背,张嘴,瞪大眼睛,手指比划自己哈开的嘴,似在暗示喉咙里吞下一只锈蚀鱼钩。一段夫贵妻荣的红地毯,她走得像犯错误女生,勾头曲背,扭扭捏捏,绊手绊脚,不用女主持人明示,她畏畏缩缩站到老公身旁。这一刻,他是支撑柱,支持她底气和胆气。

站在一边行注目礼的男主持人她认得,是她喜爱的名嘴,烧成灰都认得。他戴一副宽边眼镜,沉静地站着,文质彬彬,平素浑厚男中音脱口秀,吐出来的都是趣味和大道理。可他此刻不动嘴,动嘴的是喊她上台的女主持人。她站她跟前,大圆脸,枯黑齐耳短发,碎花白点蓝底蜡染短袄,在北京街头寻常见的大妈形象。

她瞪着杏目大眼说,你先生在家里做饭吗?

她望着台下黑压压一片脑袋,望着电视机前亿万观众,额头冒汗,大脑片刻清空,握紧麦克风就像拥挤公交车上攥住固定车门旁的钢管,不让内心蹦出喉咙口。她清空的大脑呆傻片刻,觑一眼身旁的他——遮蔽厚镜片背里那双眼睛透射出鼓励,勇气顿时鼓荡而起,嫁给他二十三年,他只烧过一顿菜,味精当盐巴放,吃得我满嘴发麻。

女主持人笑。

男主持人笑。

台下人也笑。

女主持人说,你先生今天能够站在这个充满光荣和梦想的舞台,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谢谢你默默无闻二十多年如一日照顾他,支持他的事业。

女主持人像他妈,他妈临死前抓住他的手,气若游丝,断断续续说的几句话朴实、烫贴、温暖、悲情、绝望,她听着感觉被野外焚烧的稻草熏烤,眼里咕噜噜直冒泪水,把好多委屈冲垮冲刷掉,回流责任和使命。他妈一整个打包了他交托给了她,折煞人心的沉重。

她在女主持人面前情绪没失控,仿佛眼泪在他妈上路前流干了,仿佛泪腺让北京空气烫伤,烫干涩了。

台里给他们福利,带他们上了长城,到了天安门。他们都来自老少边穷,四个一线标兵和两个家属,统共六个人,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来北京。她妥妥帖帖真真切切接触到真北京。她的眼睛不够用,瞪着一夜失眠红彤彤眼睛东张西望满是熟悉又陌生的壮观,古老的壮观又似贴了一层膜,眼睛里似有强光热辣辣灼烧,不像置身远在几千公里外的老家碧水城,山山水水澄澈透亮,就算日头刺眼,日头映照下的房屋也尽数泡在清水里,清柔通透。

回到碧水城后,她说了在北京的观感,眼睛老有被烫伤的感觉。她说是那种田间焚烧稻草,热浪烧烤眼睛的辣痛吧!

他说像炭火烤番薯,火是暗火,热流往上涌,烫痛眼睛。

他的感觉很特别,双目裸视 0.04,打小看不真切世间万物,人站他三米外,他看你跟看空气一样,空气是存在的,你不存在,除非你发声,站他三米外发出鱼儿抢食喋呷声,他也能准确捕捉到声音的方向,声音的距离,判断出声音的主人他是否认识,是认识的某某人,不会有半点闪失。上帝是公平的,他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也打开了另一扇窗。他出生十八个月得了脑膜炎,抢救及时捡回一条命,却烧坏了一双亮眼,长在鼻梁上方这两道门被上帝强行关上,没关死,给他留了一条透光缝隙。打那时起,他的听力疯长,记忆力疯长。他听得见树木噼里啪啦生长的声音,听得见大地喘息的声音,更听得见盒子里广播的声音。后来他当上了广播播音员,一个眼睛很特别的播音员,总会有一些特别的举动,摆脱人生不明不白地活在半瞎的黑暗里。他用明朗的声音为散居碧水县各个角落听众铺设一条他自己看不真切的光明大道,他听从声音的召唤,沿着这条光明大道来到北京,接受荣耀赏赉。她陪同,见证他荣耀的碧水城第一人。她相信,还会有碧水人为他的荣耀做出反应,同事、朋友接风志庆,官员迎接庆功颁奖。她年年年末听他谈起参加全县招商引资表彰大会采访,招商引资立功的大小官员都名正言顺拿到大额奖金,够他两年工资的大额奖金。他拿回来的获奖证书、荣誉证书垒起来快跟他等高了,奖金加起来却只够他买几副高度近视眼镜。一只高倍放大镜的手柄断裂不成样子,用胶布缠了一层又一层,舍不得花钱换。什么叫人比人气死人?这就是。他说起招商引资表彰大会脸上喜滋滋。她无名火直冒,但忍了。他的眼睛够可怜了,哪忍心雪上加霜让他添堵。她转念寄望他下一本含金量高些的证书。果然,机会来了。她人在北京,得闲,老是听到小蜗居成长的声音,夜里的睡眠反复被激动碾碎。

此刻,他俩呆在自家小蜗居里,北京之行过去大几个月了,早已尘埃落定。他面前搁着一只玻璃杯,一手夹住一支星火明灭的香烟,一手把住玻璃杯腰,大半杯透明白酒泊着灵气。他有眼疾,又爱喝点白酒,断掉一餐酒,他大脑糊成一锅粥,灵气水随天去,云游四方,就是不眷顾他。但他从不多喝,从未醉过;也没人敢劝他酒,除非劝酒的人喝的不是酒,是水。录制节目前,他喝了酒,脸上被北京演播厅灯光照出一层红薯色,说话对答提气,基本捍卫他做了三十多年广播电台主持人的本色。

此刻,他悠然品饮白酒。面前小餐桌上摆着他爱吃的红烧肉、炒大肠和榨菜肉丝汤。他身旁坐着模糊的她,共同回味北京之行。此刻回味的核心是北京的视觉触感。他说的对,北京被日头穿透的空气热辣,炭火烤红薯般炙眼,也像早年乡间田野焚烧稻草,火苗舔着周遭空气,着火的空气飞窜,烫烤眼睛。他眼睛触摸到了北京空气的热烫,但看不见漂浮半空一层灰蒙蒙薄雾。他笃定看不真切北京,所以他的感受集中在热烫。

他说话的时候,上帝帮他关上的门窗一翻一翻,翻出白多黑少的内容物,眼球下沉,露出黑日头落山前的景致,黑日头上方布满米黄色浓雾。

他翻动白多黑少的眼睛说,我看到的八达岭长城是一堵一堵厚厚青色老墙,有一股淡淡香味,老酒浇在烟丝上的香味。

你是酒鬼加烟鬼,她抿嘴笑,手捋着梳理顺溜的齐肩花发说,长城像蚯蚓弯弯曲曲,也像歌里唱的像一条巨龙弯弯曲曲。

我知道像巨龙绕着山岭弯弯曲曲,我看到的就是一堵一堵墙,有缺口的墙。

你是对的,就是一堵一堵墙连接起来的蚯蚓,一堵一堵墙连接起来的巨龙,墙里墙外的草都是黄的。

是带点红的金黄,他说。那天有日头,你看到北京日头红黄,金色的红黄。日头长在草上,树上,有热度,是这样吧!他搭话,不误喝酒,烟头摁灭烟灰缸里,美美轻呷一口酒,抿一抿薄薄嘴唇,好像国王品尝花了大半辈子心思才弄到手的心仪琼浆。你的感觉很特别,她说。她跟不上他思路的时候附和他,他频频眨巴上眼皮得意笑出声。他笑声很含蓄,好像在播音室里做节目。其实她不知道他如何做节目。

是很特别,我的眼睛不好使,他端着酒杯凑在眼前转,定神望着玻璃杯思忖片刻,脸上忽然露出类似于痛苦的笑——他高兴的时候眼睛牵引出来的表情常态。他说,住我们隔壁的湖南老李说长城是倾斜的,你说可笑不可笑。

是有点倾斜啊!她说。

有些地方倾斜,有些地方平的,他跛了一条腿,踩到斜的应该是平的,怎么会是斜的?他当时没敢问他,现在想起,依旧纳闷。

土家族老李是跛脚,一长一短两条腿,走路摇摆。老李是个电影放映员,从十六岁起挑着放映机爬山越岭,走村串寨,一走就是三十一年。

住进酒店那天晚上,他们两对夫妻串门聊天,相互认识,他称他老李,他称他小谷。老李比他高,看上去比他老相。上台做了节目他们全曝光,他比老李年长八岁,他还是叫他老李,他如旧喊他小谷。

她私下纠正他,长幼不分,乱来。他说不乱来,习惯是最好的尊重,要是打一开始叫他拐脚,他叫我瞎子,也是对的。

她说乌鸦嘴。

他笑,钢化玻璃厚的镜片里闪着得意的光亮。

他一直很自信,来自湖南土家族的老李也很自信,进进出出穿着土家族服饰,上台录制节目也穿着土家族男装。她对包在头上的黑布很好奇,叫他摘下来摸摸。他摘下黑布,露出光溜溜秃顶。黑布滑溜溜,老李说是土家族人机织的青丝布帕,很高级。

他拿着放大镜贴近老李衣服,观察他满襟衣上水红色琵琶扣。老李干脆捋起裤脚,让他们看小儿麻痹症落下的萎缩性短腿。

她看清了,他看不清。他拿手机录下老李和老婆即兴跳的土家族摇摆舞,拿放大镜贴着眼睛看手机录像,就像为老李的腿特设的舞蹈,比电视上展演的土家族摇摆舞精彩。他做节目的时候又跳了一次独舞,后来随整场节目播出了。她在台下想,主持人干嘛不叫她老婆一块上台跳?好像她老婆只是专程来关照他腿脚不便。她小小得意自己被叫上台亮相,尽管惊慌失措,不够得体。

他们比台里原计划多去了一处北京电影制片厂。老李在台上回答主持人问话,冲动到哽咽地说,我三十一年放了三千一百五十七场电影,无数次看到电影片头金光闪闪的天安门城楼,和天安门下方闪金光的北京电影制片厂出品几个大字,做梦都想看看北京电影制片厂……看了天安门,台里带他们转去北京电影制片厂。他也想看看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他打小听的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节目至今耳熟能详。但他没敢提,找个下一趟的机会去看看吧。

他们在北京电影制片厂只呆了半个钟头,浮皮潦草转了一下。他们看到了一片废墟狼藉的拆迁区。老李内心挨重拳猛击一下,周身生疼,在厂门口照张相的夙愿也一并放弃。

参观电影制片厂是他们在北京的最后一场活动,夜里他串门告别,老李怏怏不乐。他唏嘘说小谷,没想到向往了几十年的制片厂一片废墟。

老李不抽烟,向他要了一支烟点上,直咳。

他走马观浮云,啥也没在意,制片厂就那么重要吗?

重要啊!咳完,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几十年就做了一件事,帮制片厂打工传递精神食粮,它死了,我怎么活?

安抚老李的最好办法是拿自己开刀,他心里的刀伤也深如大海。他入行那年月全国人民听广播,他一个小地方台播音员,时常收到听众来信来电,后来有了电视,黑白、彩色、液晶,把广播挤入冷宫,岂止门前冷落车马稀,简直到了今生死无问津人,一度多年停播自办节目,他被派去跟班电视采访。后来离退休老干部有意见,才恢复了三个累加不到一小时的节目。后来网络冲击,智能手机台风一样卷来,打得电视稀里哗啦,打得小广播片甲不留。他想通了,坚持了下来,听众听与不听他管不着,他只管采访做节目:亲爱的听众朋友,这里是碧水县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碧水新闻节目……

他老播音员出身,说话抑扬顿挫有板有眼,老李心悦诚服,惺惺相惜。他感叹说彼此彼此,你知道早先我们电影放映员多牛逼,比村长还牛,我老婆就是那时候嫁给我的,她家人不同意,她死活跟着我跑,挑着放映机跟我跑了一村又一村,一寨又一寨,生米煮成熟饭……

他说到这,开心大笑。

他说后来你老婆后悔了?

你怎么知道?他神情黯然,说现在不兴看电影了,山寨里村村通有线电视,年轻人全走出大山打工,放电影场场只有稀稀拉拉几个老头看,有几次没一个人看,放给鬼看。他长叹一口气,小谷跟你说实话,现在电影没啥看头,故事花里胡哨,演员涂脂抹粉,女游击队员穿绫罗戴名表,假得没谱……

他打断他的话,可不是,播音员学港台腔嗲声嗲气起鸡皮疙瘩,一惊一乍吓死人。

哪儿像过去,你看电影《英雄儿女》人家刘世龙扮演王成多有英雄本色,跟战场上一个样,谢芳演林道静,秦怡演芳林嫂多像啊,安震江李林谢万和张怀志赵子岳颜彼得方化刘江葛存壮陈强封顺陈志坚等等等等演反面角色个个逼真到有观众破口骂娘往银幕扔石头,难怪呀,我都想一个个杀了他们。

他一口气说到气喘。

他眼睛不好使,看过的电影不多,听的电影多了去,他说的这些演员角色他都懂,演技如何他不懂,他听的都是配音演员声音,声情并茂的声音让他们的扮演者活生生钻进他脑屏上演了一回又一回。他说老李,要是电影没得放了,去做我这行。不不,我这行也做不了多久了。

老李没接茬,坐在床头扳动脚丫剥老茧。

他默默一口口抽烟。

良久,老李干咳一声,沮丧地说,唉,回去提前退休算了。

这不像你台上说的话,坚持吧,一个人一辈子做好一件事就行,善始善终,没几年就退休,画上圆满句号。

交谈被结伴逛街回来的两位家属咋呼声打断。

他向老李告别晚安,做个好梦。

老李嗯一声。

第二天他们起床,老李夫妻俩已经退房赶飞机。他们平生头一回走出湘西北那座绿豆大的小县直奔首都北京,差旅费电视台承担,他们狠狠心坐一趟返程飞机,中途转几趟车才能回到家。

相亲那天,她头一次看到他,介绍人姑父和她打过预防针,他是个吃皇粮的半瞎子城里人。她从指缝间羞怯偷觑他第一眼吓得天昏地暗,立马想到剥开搁馊的乳白色龙眼肉,龙眼核似的眼球大半沉入下眼睑,恐怖得瘆人。后来她又偷窥了一次,他眼球爬回眼睛正中,左左右右滑行,活像日头中毒,破雾摇摆。

嫁给长一双病眼的男人,她起初不同意,很坚决地向她妈说不。好端端一个黄花闺女,微胖村姑,找个发育完整的男人不是问题,干嘛嫁给一个眼睛有毛病比自己大十岁的小个子男人。问题是她妈的一句话击中她心头软肋。她妈说你看我们家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住在鬼都不稀罕的山旮旯头,嫁给他一个吃公家饭的城里人,从糠箩跳进米箩,打灯笼找不到的主,要不是你姑父在城里盖房子遇到,你哪有这样的福分。她妈边说话边打扫满院子鸭屎猪大便,抬头扬起竹扫把喘息着说,眼睛好有屁用,你爸眼睛好,能看到鸭屁股里的蛋,还不如一只鸭子有出息。

她嫁给他的时候,他三十出头,获奖证书和荣誉证书垒起来已有他髋部高。不是戏言,是闹洞房那晚证实的。他那群爱搞怪的年轻同事,欺负他半瞎子,逼他说出新娘长相。他当然说不出,只能摸,微仰脸面,用手一寸一寸细细摸遍她的脸,尔后咂摸言语,细细描述。他越是豁达地描述,精准地描述,她越伤心。她忍住,没让伤心泪水滚滚而下。

最后,年轻同事搬出他柜子里收藏的获奖证书、荣誉证书,一本一本垒起来,垒好,叫他站到证书旁,够到他髋部。证书简直就是一柱方形的殷红火苗,烧毁她失意惆怅,燃起对往后日子的热望。她意想不到,和他往后生活的二十来个年月,所有的日子,一切的一切,都是用他拿回家的一本本获奖证书和荣誉证书叠加而成,那里面记录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记录了他们日子的平淡清寒,记录了他做丈夫的礼让谦和,记录了他不为她所知的饭碗苦心。她一度陶醉老公荣誉里,像一尾鱼浅翔清冽甘泉,终于有一天她在街上邂逅发小,发现清冽的贫瘠,远不如浑浊富足,泉的甘甜也因此失去意义,反有糖精甜过头的苦涩。

发小当年当她伴娘,羡慕她嫁给城里人。她一度在城里为发小物色对象,打灯笼左寻右找,没寻到合适对象,他们不是嫌弃伴娘农村户口拖家带口累赘,就是嫌弃她没文化,就连城里无业青年都不费思索一口回绝。试想,那时候哪个腿脚完整,五官正常城里男人找不到对象,最赖也娶个城郊农业户,没谁傻到舍近求远把目光投往荒僻远村,后来好不容易物色到炸鱼炸飞一只手掌的城里男人愿意找她,一打听,发小去了东莞打工。后来发小认识在东莞做小本生意的老乡,先同居后领证双双合力经营小本生意,小本生意慢慢做大,变成大生意,现在是省城开了四家连锁茶庄的老板娘。

发小坐在她家小客厅小沙发上,入时装扮和满身珠光宝气足以佐证她过着锦衣玉食富裕生活。

发小下意识打量客厅里几件简朴到寒酸的家具,柳眉皱起,眼眸蕴含轻薄的同情。

发小没话找话说,城里上班人日子清闲,哪像我们,忙到成天脚不点地。

发小的话入耳变味,像嘲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抢手的居民户口已然严重贬值,农业户逆袭上涨,户口的背后是大片土地和收成,万一土地被政府征用,无本万利,一夜暴富。

她神情黯然,很后悔带发小回家,恹恹地说,哪儿清闲,我在超市上班,两班倒,我老公都在外头跑,中午大都不着家,一家子劳碌命。

发小失声叫道,姐夫他……眼睛好啦!她挺直上身,好像发现对面墙上一只壁虎。没好,她懊恼地说,他爱卖命,没日没夜。发小忽然塌下身子,说,真是,难得!不说他了,她瞧一眼手机说,快十一点半了,留下来吃饭,你坐着看电视,我去做饭。发小扬手挡住她,说我请你吃牛排,离你家不远的西式丁骨牛排。何必费那个钱,就在家里吃吃。那几个钱算什么,很不屑的语气。你嫌弃我粗茶淡饭,她生气,去外头吃也行,我请你。发小捻着闪瞎眼的金手链,佯笑说,逗你玩,我还有事,先走了。她没阻拦,送她到楼下。她住小高层四楼,没电梯,小房,五十来个平米。小房是回迁房,回迁户嫌房小,卖给他们。此前他们住在单位废弃的办公筒子楼两间房,女儿大了,两间房住不下,听说这家回迁户卖房,找上门谈妥价格。他们付现金,借钱,总算买下小房简易装修后入住,有了自己温暖小蜗居。多年过去,这房既小又寒碜,难怪发小瞧不起。她往日上楼步态轻盈,此刻两腿灌铅,心里也坠了铅块,一阶阶沉重地向上爬。嫁个半瞎子受的苦和累,一时排山倒海倾轧过来,走进家门喘气如牛。

不巧他夜里又乐滋滋拿回一个荣誉证书——全县自强模范,残联发的,证书跟奖牌一样大,红色绸面,正面印着四个烫金黄色大字。他当胸捧着证书一路走回来,红彤彤酡颜掩不住喜色,近前没瞧出老婆满脸不悦,喜滋滋将证书当圣旨端给她。她没接,用陌生表情看着他说,有奖金吗?

有,他从怀里摸出一只牛皮信封,两百块,够你当一个多礼拜的家。

他看不清她猪肝色怒容,信封合在红色荣誉证书上,平平递到她眼皮下。她用力一把抢过去,顺势掼到地上,啪——他一颗心被一同掼在地上,支离破碎。

他吼叫,你干什么,臭女人,给我捡起来。

头一回看到他头毛乍起,像一只愤怒至极的狮子。

要我捡,没门!她登登登急雨繁弦般冲出门,猛地碰上防盗门,吓他心脏猛跳几下。

她从来没有过的态度,在他拿回各类证书的时候,有奖金没奖金,她一向如逢喜事,打开红本本,眉开眼笑左看右看,从字里行间找出属于自己的那份荣耀,尔后出门帮他买好点的白酒犒劳他,庆祝一番。这回她不当回事地嫌恶,哪儿吃错药了。他想找出答案,耗尽脑汁不得其解。

他趴到地上,两只手探摸地板,摸到大片拔凉水泥,神态确像瞎眼癞皮狗寻觅骨头所在。他摸了一气,在沙发腿脚摸到荣誉证书,心疼地捧着,摩挲光滑绸面,仿佛护理摔伤的宠物。飘落茶几那头的信封他无心找回,捧着证书来到卧室,懊恼地把自己扔到床上,证书盖住脸,大脑还在动,谁惹她刺激她发这么大光火。

半个月里,他们打冷战互不搭理。

从来没有过的冷战,她心里难受。难受归难受,她不拿热脸贴他半瞎的冷眼,坚忍抬杠到底。

夫妻本是同林鸟,一个小窝里相偎相依取暖了二十来年,谁口臭,谁心香,谁有几根花花肠子,知根知底。她坐在北京偌大演播厅台下看完播放他的一段 VCR,竟像引爆一颗炸弹,掀开她全然陌生的另一面。这一面事先由电视台专程到碧水城现场拍摄,剪辑出十分钟短片,活灵活现、有声有色再现他不为她所知的那一面。他说过高考成绩超过录取线 43分不被录取;他说过要自绝于命运,偶然听到墙上广播对越自卫反击战失去双眼的战斗英雄史光柱自强不息事迹,毅然决然放弃轻生,照着收音机里英语教程自学英语八个月,当上乡村代课英语教师;他说过迷恋听广播,学着给广播电台投稿,后来在碧水广播电台招考播音员竞技中技压群雄入编播音员;他说过干着采编播一条龙心甘情愿加班加点忙碌屁滚尿流;他常说下乡采访中午不用煮他的饭……他说,他说,他天天一副乐天知命开开心心说话吃饭喝酒抠鼻屎上班,斜着肩膀佝偻身子眨巴白多黑少眼睛像个蝌蚪借助微弱视线蹀躞穿街过巷。大街车流如过江之鲫,他战战兢兢探寻路子。

这会儿,远离家乡的大厅高墙上,记录他躲在夜色下幽暗狭小机房里,匍匐的侧影沉重地紧贴线网如蛛网的调音器,手拿高倍放大镜,仔细辨识调音盘上棋格密布的键钮,一一默记功用和位置;灯光如豆的办公室里,他贴着当地电话黄页,手拿高倍放大镜一一对应铭记全县一千多个常用电话号码;远山山村溪流挡住他去路,他背着采访包找到两根圆木架设的窄桥,屁股坐桥颤颤巍巍一点一滴蠕动,一寸一寸蹭过桥,桥下溪流穿行的石头参差交互……三十多年他走遍碧水县山水村落,每年采写二百多条新闻稿,几乎一个工作日一条;一年播报节目三百多期,几乎一天播报一期。数字是一串相勾连的稻草,拴蚂蚱一样串起一串鲜蹦活跳的细节。跟着他的缘故,她养成听广播习惯,她闲下心就听广播,听收音机里他调好频道的当地广播。她不知道什么叫兆赫,兆赫和她非亲非故,她听他在广播里说话,听收音机放出他主持节目的声音,透着金属质地的男中音,像叩击包了一层铜片的实木门,一群长着千里眼的飞鸟,欢乐地栖落在她耳朵筑巢。他传递欢乐的信息,仿佛天使传递黎明福音。与天使最亲近的她,透过 VCR才知道一个半瞎子天使,为了收集人间福报和黎明光辉,付出超常苦行,就像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才取到真经,他的苦行也获得神灵般的祝福。他亮相录制节目的演播大厅红地毯舞台,是由穿红色旗袍礼仪小姐扶住臂膀一步一步从后台走到前台,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他探头微仰脸面,步态刻板机械,多像一个迷路孩子被人送回家门。他被带到女主持人身边接受采访。透过钢化玻璃厚的三千度眼镜,她看到他眼睛灼痛般狂睒,一副无辜受虐模样。她知道他乐意,尽管来北京前的几天里他淡定如闲云,内心定然云卷云舒。

他心思真迹在回程快行火车上很快透漏。火车开行,他一直默然坐在硬卧车厢过道旁折叠椅上,手里抱着保温杯,一上一下机械叩动杯盖,眼睛抛向奔跑的窗口,思想似在跑马。过了二十来分钟,他忽然隔着小茶几对坐吃苹果的她说,做体育明星真好,载誉归来又是鲜花又是奖金。他频频翻动上眼皮,瞪着白多黑少的眼睛含蓄地咪咪笑。你想钱了,她迷惘地盯着他说。以前没想,现在想了,想把房子换大一号的。大一号的有多大?一百平,他咬牙说。太没出息了,你弟做泥水,城里买一百三十平房子,双阳台。不能比,他低头抠指甲。是不能比,你的工资就够我们吃饭,她瞟一眼他说,你出来,单位知道吗?

何止单位,县里领导都知道,第一个去北京录制节目的先进,他顿了顿,得意地说,你看到了,这次全国才四个。

她忽然激动起来,她在电视上无数次看到英雄载誉凯旋的沸腾场面:彩球飘飞,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当地主官亲临迎接。

他没料到她会用广播新闻的大词雅词:彩球飘飞,彩旗招展,锣鼓喧天……来描述期待中的场面,如果不是嫁给他——一个融采编播一体的广播电台从业人员,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她口里长了莲花也说不出这一梭子激动人心的铿锵短句。她说了,说的很溜。他心里很受用,说劳动节科技局长被评上全国先进工作者,进京参加全国表彰大会回来,书记县长亲自去火车站接,没有彩球彩旗,有鲜花和锣鼓,还加两级工资。

你这次荣誉跟他比差多少?差几毫米吧。那,县长书记至少会来一个,鲜花和锣鼓不难,这几毫米差的恐怕是没得加工资,还得住小房子。她说着,声音低哑下来。他沉默坐着,抬头看近前架子床。

此刻,他杯子里白酒已浅到养不住虾米,瘦瘠腮帮泛起猪肝色酡红。酒一喝到位,他不爱说话,闷闷表情仿佛愁容。

她一碗饭扒拉下肚,伸伸懒腰突兀地说,老谷,我以为那天的锣鼓为你敲的。她说着嘤咛笑了一声。他浑身一拧打了个寒噤,脸面挂上丧气。下午三点十五分火车停靠碧水城,她扶着他臂膀走下火车,明媚日头立马涌过来照她眼花。她低声说你在发抖。瞎说!他隐隐听到锣鼓声,心存期望而发抖,故意撒谎。走下地下通道时,她失声欣喜地说,我听到锣鼓响。他没搭腔,甩脱她的手,顾自迈着矫健步伐随人流快走。哐嚓哐嚓……咚咚咚……呜哩哇啦……哐嚓哐嚓……咚咚咚……呜哩哇啦……走出出站口铁栅栏,他说他们在哪儿?她犹豫一下,低声说,在前方广场。怎么放鞭炮来着? ……前方正在举办一场出殡仪式,黄旗幡遮天蔽日,白花圈黑挽联四处招展,一支穿红衣的女子腰鼓队起劲扭着秧歌敲鼓,一支穿蓝装的男子乐队起劲吹唢呐,敲铙钹,制造壮观的喜庆气氛。

庞大而奢华的仪式,出现在他俩无限荣光的北京之行返程终点,出现在他们一路构想的终点,顺理成章画上一个句号。

他听出来了,开心地说,这是凤凰涅槃新生的闹热仪式,够我们回味一辈子。她听得懵懂,正愁如何搀着他穿破猎猎旗幡和花圈组合的阵营顺利回家。

到家天快黑,他接到老李电话。老李在电话里万分激动,磕磕绊绊说,我们市长县长坐一百多公里的车赶到机场迎接我,你呢?

我……我,他们组织了一支女子腰鼓队和一支男子乐队,领导没空,来不了。哦,也不错,不一样的仪式,一样的隆重……我累了,想睡一觉,他低沉地说,眼睛隐隐灼痛。老李还想说什么,被他打断,递给老李挂断的忙音。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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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在前
为什么眼睛不怕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