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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聚会

2016-05-30李云

滇池 2016年10期
关键词:蓉蓉酒馆栀子花

李云

风声过了,雨没有来,天阴郁了一阵子,又豁然开朗。王复着雪白衬衫的身影一出现在门口的光束里,便一眼捕捉到花园里的栀子花开了。刚才跑过去的少女正围绕在花边嗅花香。仿佛少女都喜欢栀子花。想象力作祟,王复将手伸出去,试图抓住这缕香气,但没有抓住。

王复就在这时想到了蓉蓉。准确说不是想到了蓉蓉,而是想到了只有蓉蓉能够办好的事情。走到栀子花跟前站着,王复还在思索怎样才能说服蓉蓉。同事张芳走过,她将没有细致管理的40岁女人的庞大肉身杵在王复身边,摇头晃脑地笑道,王复啊,男人是不能犯花痴的。张芳是毒舌女。生活的热情和依据点,都在口舌之间。王复笑笑,回张芳说:张姐提醒的是,这花送姑娘正好。手到花落,王复捧着花倔强地走了。

王复就这样将栀子花留在了蓉蓉处。蓉蓉找出一只玻璃水杯,将栀子花养在窗前。无心插柳。待花插好,乱七八糟橫着胭脂口红的窗口,因为这枝花,自洁了。蓉蓉嘀咕道:好吧,好吧,就听你的吧。

这个“你”当然是指王复。竟觉得他这人又傻又有趣。微笑着点燃一支烟,蓉蓉依靠在窗前吐烟圈玩。烟圈从朱红的唇中缭绕出来,落在栀子花的头顶上散去。笑一阵,再一阵,蓉蓉开始卸妆。待容貌清秀了,她又翻箱倒柜,找到一件月白色的改良旗袍穿上。衣服是看赵薇版的《情深深雨蒙蒙》做的。一切如旧。女人一旦遇见多年前的自己,就会无比地热爱和自恋。将脸颊贴近栀子花自拍了几张照片,又选一张美颜好的,蓉蓉将照片发到朋友圈里,上书:永恒的爱与约定。

此刻,王复正独自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翻阅手机看。他的微信好友不多,如同在生活中也就秦苏豫和冯元两个好弟兄。三个人大学毕业那会,好像说好的一样相遇在一所学校里任教,从而一见如故。冯元结婚后,他的妻子做媒将单位的同事介绍给了王复做老婆。秦苏豫则与大学同学结为伉俪。王复与妻子的第一次见面一直都令王复记忆犹新,他喜欢这个南方女孩寂静的眼神。此时,他在蓉蓉的微信上也看到这样的眼神,这震慑人心的眼神啊,太熟悉了。

王复便被这眼神怂恿着站起来,去了浴室一趟。五分钟后,他就腰上裹着浴巾出来了。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气混合、交织,缠绵又欢乐。王复直接去了书房。妻子正在书房里忙碌着,她今晚霸占书房是要在网上订货,说又要开小孩洗澡中心了。她坚信只有进口的儿童护肤品才能提升洗澡中心的品质。妻子的事业心如沐浴泡泡,越揉越多,大泡泡小泡泡挂满全身。但是,妻子的头发剪短了,烫卷了。跟张芳的发型一模一样了。其实是半条街的女人都是这个发型。弄成这样抱着做爱是不是就抱着半条街的女人做爱呢?王复走近妻子,弯下腰,手从妻子的背后环抱出去,并准确地抚在妻子的乳房上。爱意温柔地激荡着,内心里,便过早地勾画出一幅温存的激情四溢的场景来。可这一切对于正在专注工作的妻子来说,太惊讶了。惊讶中的妻子的反应自然不能合王复的心理要求。王复就强制自己释放出爱意灌输在手指上,从而表现在手法上。可还是白费了。妻子的激动点仍在电脑屏幕上,他的手就去抓妻子的手。然妻子的手像是被鼠标吸住了,犟着放不开。王复就用手指去掰妻子的手指,妻子让不过,生气了,将身体坐直,劝王复:别闹了,我今晚要把这些货都订好。

在妻子的手旁,放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全家福,一张是女儿的个人照。女儿长相像妻子,不善言辞则像王复。玲珑乖巧的模样,没有一张伶俐的嘴巴,似乎少了一个构成宇宙的环节。妻子曾多次跟王复说:你再写诗歌,咱的女儿就成哑巴了。

王复没有听妻子“别闹了”的劝说,这句不太理直气壮的话错误地传递了半推半就的信息过来。王复再一次去抓妻子的手,一种改变是,他的力气大了,这是无形中加大的,力道的变化让妻子的身体产生了一种抗争。但妻子最终还是放弃了抗争,可也没有接受,而是选择了听之任之。这是最讨厌的状态,王复直接将嘴唇从妻子的嘴唇上撕下来,再将臊红的脸抬到妻子的脸的上空俯瞰着。便看见了一脸的无动于衷,和直直的双眼。而妻子打开的双腿也打得太平了,平到没有任何体温与转折。都是富有性经验的人,眼下的性爱无需进行。王复扫兴地翻身下来,将椅子回正,又帮妻子整理好发丝,扣上纽扣,说:你忙吧,我去睡了。

蓉蓉的微信,王复到下午才看到。蓉蓉说:亲爱的老师,你几时空了要么来下。这一句话令王复愉快,并不是自己期待的事情可能解决了,而是,蓉蓉叫的那句亲爱的老师。这就是汉语的魅力,没有这样一个“亲爱的”放前面也可以,可是放了,就巧妙了,俏皮了,心情好了。又巧遇上王复心情的不良,一切就特别可爱了。上好下午的课,王复直接去了老街。

蓉蓉的店开在老街转角处,面朝湖水,边上各有理发店和十元一次的澡堂陪衬着,地段算是最好的。但总给人一种廉价的感觉。就像老了的房子又伪装了许多诸如理发店门口挂着的转圈圈的灯箱,就感觉老街是一个涂抹着劣质脂粉的老鸨,有些说不出的悲凉与酸楚。好比谣传这里的发廊,来的多是外地民工和年纪大的乡下老头。当然,对于蓉蓉这家跻身其中的酒馆,也是有各种传言的。说起,人们脸上漾起的隐晦的笑是有别样的味道的。

然而王复却来了,王老师的身份让人敬重。只是今天他站在河边看着蓉蓉的小酒馆若有所思了良久。

二十年前,小酒馆是西洋百货大楼。里面的营业员个个眼睛长在头顶上。后来是一家不大不小的旅馆。贩卖假药的人蜗居在此,他们最擅长治疗女人痛经、白带多,和不孕不育症。至于治疗的结果,没人知道,大家对那个房间的记忆是狭小、幽暗,充满着死老鼠的味道。人躺在里面,就跟死去一般。再后来,就成为了王复现在一心想见到办聚会的酒馆。王复、秦苏豫、冯元,在酒馆里喝过很多次酒。经营酒馆的中年女人做的酱鸭特别入味。那段时间,街上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是吸着鼻子走的。酒馆的歇业,源于中年女人的男人跟一个外地来的服务员好上了。那是一个经济开始勃发的九十年代初,人们根本没有办法控制欲念。但是,秦苏豫、冯元后来也离开小镇走向了城市:冯元走上了官道,仕途亨通;秦苏豫则进了省级名校,每天琴音绕梁。

总之,那时候可真是年轻气盛、豪情万丈啊,身体里流淌着茂盛的荷尔蒙与分解酒精的诗心。多是喝醉了的人,王复也感到那样的岁月是多么值得怀念的——激情岁月啊,酒精在身体里燃烧。

现在开小酒馆的蓉蓉,三十来岁,未婚,名气不大好,浓妆艳抹,穿着暴露。据说来吃饭的民工都是来看她的胸脯和翘臀的。可是,王复却突发奇想要在蓉蓉的小酒馆筹备第三次聚会。像妻子所说,王复就是王复,总有那么一根筋是直的,弯不下来。确实,王复那日抄近路步行回家,一看到这幢小楼,整个身体都颤抖了。没有夸张,他的确是颤抖了,那是一个他又一次竞争校长失败的下午,绝望的通知并没有令他不高兴,反正校长不校长无所谓,但他惧怕回家面对妻子的失落,妻子对于校长的仰望跟冯元在一个节奏上,就像向日葵,总是高高地朝圣着。那是暮春的黄昏,香樟树树叶肆意地飘飞,老街上很是萧条,里尔克的句子应景地跳出来:谁此时没有房子,就不必建造,谁此时孤独,就永远孤独,就醒来,读书,写长长的信,在林荫路上不停地徘徊,落叶纷飞。

落叶纷飞中,王复想到了酒,想到了兄弟,想到了青春。这样一想,“失聪”了,身边糟糟切切的声音没有了,像一本无声电影,只见自己肥胖、苍老的身影在一条又脏又旧的街道上走着。街道萧瑟、冷清,像一本老电影的某个镜头,整条街只有一个落魄的影子在漫无目的地游荡。他极力地在沧桑中跋涉过一间小酒馆,一座记忆的城。

蓉蓉你好,我是王老师。王复双手插在裤兜里,跟初次见面一般,又自我介绍着。很快又说:这个聚会很重要。不过你还不懂。但我可以跟你保证,绝对不会破坏酒馆的整体格局,我只是需要一个包厢,找点当时的感觉就可以了。或者,那天你就安排接待我们一桌。

有几个人在吃饭,也有几个人在吃面,他们还搞了点小酒喝,吵吵闹闹的。王复的声音淹没在其中。蓉蓉左右看看,起身朝里间走去。王复跟上。里间是一个楼梯,楼上是蓉蓉的住处。经过厨房走上很窄的楼梯,王复犹豫着要不要进去,蓉蓉返身一把将王复拽进来。蓉蓉坐在凳子上,点燃一支烟,说:这里说吧,外面太吵了。

蓉蓉总是走在季节的前面,她已经过早地换上了一件黑色蕾丝裙。脚上是凉鞋。翘起二郎腿后,一只脚在空中踢踏着,凉鞋则晃荡在涂抹着紫红指甲油的脚尖上。王复说:这裙子不好看,太紧了。王复的话惹乐了蓉蓉,吐一口烟圈站起来,她将脸挨在王复的嘴唇下面,挑衅着:你是不是不敢看,亲爱的老师!王复扭开眼睛:不信我的话就算了。我走了。

亲爱的老师呀——,蓉蓉笑了,眼睛水汪汪的。然后,她重新坐下来,抱着膀子吸烟,脸色冷峻道:好吧,我答应给你隔出一个你满意的包间出来,但你得帮我写“寻找初恋”的文案。我打算在微信圈搞一个寻找初恋的活动。你是老师,又是诗人,这个条件不苛刻吧?脸上的笑甜蜜蜜的、阴森森的。

王复有过初恋。但经过长久的婚姻生活,初恋似乎也被藏在哪个角落里了。能不碰则不碰。初恋在这个年纪看来,是乡愁,并不会带来巨大的痛不欲生。但一旦触及,也是能够分散出一些淡淡的酸味道的。可蓉蓉为了一个小酒馆的生意,要搞这种噱头,王复为难地皱着眉头问:这种自欺欺人的活动有意义么?

蓉蓉显然兴趣盎然,虚拟世界嘛,反正总归要一点话题的啦。你就成全我吧,说不定你也可以写写你的初恋故事分享啊。

我没有初恋。王复决绝道。

蓉蓉一愣,笑了。起初是没心没肺地笑,到后面,她和王复居然同时转身,满怀心事地耷拉下眼皮,逃离掉了不好的情绪。一种出奇的静顿时压下来。只是浓妆艳抹的侧面,像戴着一个面具,她究竟长得什么样子,看不清。

就在这时,妻子的电话来了。王复看着手机皱眉。蓉蓉呵呵地笑着催接吧,我俩又不是什么关系!王复犹犹豫豫地滑动着通话键,有点不想说话。仿佛突然之间,就与妻子远了,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妻子若聪明的话,这两天就不要啰嗦。结果她仍旧开门见山问王复你去那种店干什么?这愚蠢的生活。眼瞅着蓉蓉手捏着裙裾轻悄悄退了出去,王复便将手捂在嘴巴上,对着手机低吼:我是一个男人,一个正常的男人好不好?你不想我就不能想别人?

王复握着手机一走出来,蓉蓉就顶着长长的假睫毛,扑扇扑扇地眨巴着迎了上来,笑盈盈地:我这里这么“脏”你还办聚会吗?

王复接住蓉蓉的目光,坚定不移:这次聚会一定要办!一定要办!

总之,因为筹备第三次聚会,王复和蓉蓉联系上了,QQ号、手机号、微信号,邮箱地址,只要有心不删除,天涯海角都会联系上。生活就是互联网,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真是不可思议。王复躲在网络的暗角,费尽心思回忆着二十年前酒馆的样子,再一一描述出来给蓉蓉听。总之,蓉蓉本身的酒馆虽然早上卖面,中午做炒菜,晚上兼卖夜宵。非常平民化。生意倒还不错,就是还缺少一点氛围,氛围很重要。这就需要稍微装饰下,隔出一个包间,不然这个酒馆还是无法筹备聚会的,因为王复担忧像冯元这么大的领导可能因此不来。于是,王复就事无巨细地将记忆中的酒馆的门头、灯具、桌椅、画作、烟灰缸,再到火柴的样子,一一描述出来。这种回忆是很美好的,会在描述中感受到酒的醇香,和兄弟肩膀的温度。总之,王复似乎很渴望那些回忆存在,或者,再延续下去,让呆板的、功利的生活多一点人情味。后来,他们就聊到了酒馆老板娘夫妻间的往事,王复为此有点悲伤,好像为他们离婚挺遗憾的。

蓉蓉在那头笑嘻嘻地:是不是夫妻生活到后来都这样?

王复没有回复。

蓉蓉又问:你会生你妻子的气吗?

王复回:会呀。

蓉蓉问:你现在还爱她吗?

王复将手从键盘上收回来,摸出一棵烟点上。妻子的脸就在烟雾中绕啊绕,仿佛隔在云层里,已经很难仔细入微地描述出来。是的,妻子无法接受王复跟蓉蓉“搞”在一起,她气急败坏,嫌弃王复脏。嫌脏的她就睡在书房一个人干净去了。坍塌来自一夜之间,谁也不愿意承担,就这么疲软了。王复去请她回卧室,她则问: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王复摇摇头,懒得说话。她就扔出枕头,让滚,怎么都觉得王复不能跟酒馆里的外地女人有牵扯!

王复太伤心了,来酒馆难道就是来跟里面的女人上床的?对于王复来说,再也没有事情比操办好这次聚会重要,人生失去的东西太多了,值得追求的东西又太少。他依旧来到蓉蓉这里,一起商量着操持办聚会的事情。

好吧,来看看冯元、秦苏豫吧。这两个铁兄弟有时间来聚会吗?王复决定提前通知。令人惊喜的是,得到的回复比较统一,暂时没有其他事情,可以聚会。王复又追了一句:这次聚会意义重大,请务必参加!

放下电话,王复就替这个“三”字悲凉了。认识二十年的弟兄怎么才是第三次聚会?这当然是王复又较真了。自从分开之后见面少是一个原因,聚会的感觉好不好又是一个说法,参加人数的齐整不齐整又是一个态度,诸多原因逼迫着王复建议每年得来一次齐整的聚会,喝个畅快。三个人的酒量王复是最好的,但醉酒的也是他,醉酒后的他又热衷于抱着弟兄的肩膀痛哭,仿佛生活结满了哀愁。其实呢,他也不知哭什么,就是难过,没有来由。这令妻子非常反感,关照王复学冯元不要喝酒,不喝酒多好啊,才能做领导,才懂礼数,知深浅;或者,学秦苏豫感觉好多喝点,感觉差就少喝点。总之,好好的一个人不能给酒水祸害了。

王复又一次来到蓉蓉处。酒馆正在装修中,二楼也被租赁了下来。工人走进走出。蓉蓉不在,王复电话她,她轻快地告知在外面采购材料。她要借隔包厢的机会索性将酒馆扩大、重新包装一下。王复道:难为你了啊!蓉蓉的声音清脆明了,什么呀,只要亲爱的老师高兴,我已经想好了,新酒馆叫“第三次聚会”,希望人们都来聚会。不叫“蓉蓉酒馆”了?王复握着手机,莫名地感动。望着还未来得及拆掉的蓉蓉酒馆店招牌,犹犹豫豫地唤了声蓉蓉,蓉蓉也唤着亲爱的老师。王复接着又唤了一声蓉蓉。蓉蓉又叫了一声亲爱的老师。静默片刻,蓉蓉问王复“寻找初恋”的文案写好了么?她已猜到王复又有什么事了,男人嘛,哼哼唧唧的时候,都是束手无策的时候。王复道:你想寻找初恋搞这么高调干什么呢?

蓉蓉咯咯地笑了,我这种人哪有……那么多……心思……但她的语调一波三折,到最后就只剩下一缕沉闷的气息萦绕在手机听筒里。

河水看似悠悠地流淌,着实是起伏不平的。王复看着河水,暂时和蓉蓉都没有说话,各自举着手机沉默着。这个过程持续的较长。只有电波滋滋地响着。王复等蓉蓉先挂机,终究觉得做事不如这个女子。好在蓉蓉觉察出他也说不出什么,便结束了通话。王复对着哑然失声的手机突然笑了,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蓉蓉就是蓉蓉,聚会一结束,就不会联系了。关于初恋的文案,反正是不会写的。

王复已经不打算去触碰心坎上的事情,就拿去年来说,他有心去南京一所中学任教。从小镇上直接进入省会,路程好几个小时。妻子不同意,理由是一大家人都在小镇生活,是不能分开的。而那两年说来也怪,身边的人总有人因病魔或者事故离世。妻子怕了分离,王复也怕,生怕分开就是永远。可王复又特别讨厌小镇生活,嫌弃小镇生活过于熟悉,人与人之间就像玻璃杯透明,都在爱嚼舌根的女人嘴巴里滚。因为恐惧,就常常生起逃跑的冲动,却没有逃逸的力量。便觉得自己快要死去了。王复就养成了独自饮酒的习惯,喝高了,就一个个给同学打电话告别。最后当然是打给了初恋,沙哑的、半夜释放出来的低沉的哭泣像凌厉的春风,刷刷地修剪着枝条,发出毛骨悚然的嚎叫。深知自己在初恋里又死了一回。

蓉蓉回电话来了,深呼吸一口,她以一种凝重的语气说道:亲爱的老师,初恋文案不写就不写。我其实本来也没有想让你写,只是觉得就这么答应你办聚会要个公平,就想出了一个花头。写了更好,不写也无所谓,但是,跟你交往以来,要感谢你啊,你让我看见自信,看见梦想。我知道酒馆一直被人看不起,说喝花酒……蓉蓉没有允许自己继续动情,调整好气息,她又以明快的语气告诉王复说找到了你要的条纹桌布,跟彩虹一样的颜色,铺在桌子上一定很好看。这次聚会一定会很成功,完全可以复原!王复愣愣地呵呵着,巴不得马上看看,就说发个照片来看看。蓉蓉嘻嘻着挂了,卖了个关子,让王复等着看现货。这里,蓉蓉俏皮了,婉转了。俏皮了的婉转了的蓉蓉的语态就有了情态的泄露。王复追上一句:我去折栀子花给你。

栀子花肥美地、洁白地盛开着,细腻如肌肤的花瓣,令人生起抚摸的欲望。一首诗跳出来,转念,硬是将其摁了下去。生活还需要诗歌吗?还需要爱情吗?想到跟妻子还在冷战中,王复就不寒而栗。冷战是很疲惫人的。无头无日的拖下去,日子昏昏暗暗了。载着一束栀子花经过菜场的时候,王复便决定买菜回家做饭。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对于晚餐的美好象征深有体会。他的理解是,一桌丰盛的晚饭是最动人的语言。每一道菜都是根据妻子的喜好和口味调配的。还开了一瓶红酒。然而,他失败了。妻子冷冷地瞥了餐桌一眼,说一声“减肥”,径自回书房干净去了。

和谐的第一步失败了。

聚会紧跟着也没有搞起来。不是都同意聚会的吗?当然,同意了是可以更改的,还可以取消。于是,一个取消,一个更改,如打牌缺一个人,就永远缺上了。聚会原本计划订在端午小长假举办。结果秦苏豫的孩子要到上海演出。好吧,孩子的未来重要。就换到端午前的晚上吧。冯元一家却要去喝喜酒。好,那就端午后的第一个周末吧,妻子没空了,要到北京总部去学习三天。妻子的事业正如日中天,当然得以妻子的事业为重。王复应该再约。然而,他又想着蓉蓉花了大力气重新装修的餐厅,就不想拖延了。她就这样一脸挫败地站在书房门口,看着走来走去收拾着箱子的妻子问:这北京真要去吗?妻子嗯一声。他又问:能不能聚了再去?妻子答:不能。他就走过去,抓住妻子手中的内衣:好不容易大家空,你就不要拖后腿了!你知道的,为这次聚会我花尽了心思。妻子冷冷地笑了,花了什么心思?是什么原因让你如此愿意花尽心思?妻子拽回内衣折好朝箱子里塞。王复无言以对,忽觉妻子是多么冷漠无情啊。她的眼神、语气、身体都太冷了。

可妻子仍旧持续着她的冷漠:总之,别指望我去那种地方聚会!

此刻,恰好冯元来电话告诉王复说秦苏豫又跟妻子因为孩子教育的问题意见不和,在闹离婚,劝王复不要搞聚会了。兄弟不用聚也是兄弟,一辈子的,放心底。虽然讨厌秦苏豫夫妻这些年一直忙着离婚复婚,可此刻他更讨厌冯元的官腔十足。正巧妻子的话又冷不丁冒出来,王复火了,离吧,离吧,离了都好!

王复一说完就后悔了,如他所料,妻子冲出书房,狠狠地盯着他:真要离婚?而手机里,冯元也在问:你真认为该离,他们就是一对冤家。当婚姻如儿戏,今天离明天合。王复看看手机,再看看妻子,整个人就是泄气的皮球,蔫耷耷地,但他又得告诉妻子一句话,咽一口唾沫,口干舌燥地说:是秦苏豫他们在闹离婚。妻子抢过手机,听到冯元的声音,嘀咕着“人家不激动就你激动”回书房了,甩门声仍旧充满愤怒。

这一夜,王复对着一束凄惨惨的栀子花万分苦恼和孤独。他思索了一遍办聚会的细节,竟一下子回想不起来。脑袋沉重,面前缭绕着一团团的雾。事实是,聚会不可能再次举行了,就算都空了,自己还有心思么?

这夜,蓉蓉也守着一朵栀子花,等王复回信息。等的其实是聚会的时间。新酒馆源于聚会起始,就要因为聚会而开始重新营业。这似乎是蓉蓉给王复的承诺,聚会不举行,她就要等。于是就一直在等,等王复给时间。然而,等的时间越长,竟能感觉到一些美妙。仿佛生活忽然就有趣味了,生动了,富有了某种诗意的东西。尽管王复斯文、儒雅、懦弱的气质柔软又尖利,还让蓉蓉看见了自身的卑微,但还是唤醒了什么——如今的人,谁不是都死过一回的?王复渐渐将蓉蓉心中的一个影子勾勒起来了,并且,形成了一个具体的参照物,他难道不像那个人吗?

那个人。那个人。蓉蓉又开始抽烟,忧忧戚戚了,哪个女人的心中没有“那个人”呢?

只是,蓉蓉这一等就是两天。整整两天。

两天之后的王复,已经是另一个人了。只要一眼,蓉蓉就发现,已经不是两天前的王复。聚会失败了,何至于如此沮丧呢?蓉蓉奔出去,站在门口,手扶着门框,迎接王复进门。王复耷拉着眼皮,直接拐着膀子进来,走到一张餐桌边坐下:弄点酒菜吧,我请你喝酒。

好好好。此时此刻的蓉蓉像一条人见人爱的哈巴狗,她似乎暗暗惊喜着,仿佛明白一个男人为什么会来你这讨酒喝的依赖感!端菜出来的时候,蓉蓉见王复正握着一朵栀子花,对着喷在灰色墙壁上的《出生地》念:“我必须忘记,才能抵达你的内心 /我必须抵达,才能把记忆唤醒”。坐到桌子前,王复还迷惘地问:这是我写的吗,怎么都忘了。全忘了。蓉蓉笑而不语,示意王复尝尝她做的酱鸭。酱鸭油亮亮的盛在一只洁白的盘子里,上面撒了一撮细碎的碧绿的葱花。这个细节王复常为妻子制造过。生活啊,可别小看了这一撮葱花,它就是情人之间的情话,琐碎、重复,碧青翠绿。王复食欲大开,但他拿起的是酒杯,满满地斟了两杯酒,就这样跟蓉蓉你一杯我一杯狂放地饮了起来。几次蓉蓉都有话要说,可他没有给她机会,酒杯频频被端起送到嘴巴里一饮而尽。然后,两人醉眼朦胧的相视一笑,王复痴痴地问了一句“你是谁?”身子倒在餐桌上,醉了。蓉蓉走过去,抚了抚他的头,嗔怪了一句,亲爱的老师啊,连我都不认识了?也蹲在地上,头靠在王复的腿边醉了。

人生最大的荒唐就是你突然去了一个平时并不认可的地方喝了很多酒,并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一觉醒来,天色微亮,王复顶着一嘴的酒气将头从餐桌上沉沉地拔出来。他是被一泡尿憋醒的。绕过蓉蓉的身子去厕所的路上,他一直在抹脸,努力回忆身在何处?蓉蓉迷糊着跟了进来,当她明白走错准备返身时,却看见王复正在处理由于过分陈旧而变得松弛的内裤。王复对着内裤充满了愤怒,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早该换了,便一把脱下裤子,将内裤脱了,丢在了垃圾桶里。王复就在没有内裤的情况下离开了“第三次聚会”餐厅。蓉蓉微启嘴唇,如同迎接他进屋时扶在门框上目送,她的眼睛如同秋水,无限地绵延而去了。哀怨、惆怅。

王复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小镇愈发明亮起来的清晨里。昨夜的月亮、星星、清风换来了喝早茶人的匆忙的脚步,与菜市场即将开始的繁忙里。王复双手插在裤兜里急匆匆走过,总觉得哪里都不对,下体由于没有内裤兜着,它晃荡地令人难受。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晃荡。突然间,他停止下来,有了返回的意思,仿佛突然意识到忘了跟蓉蓉说话。说什么呢,是不是要将妻子其实是跟冯元一起去北京的事聊聊,还是告诉她从内心里讲,谁稀罕这样的聚会啊,这些狗男女!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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