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写作
2016-05-30欧阳斌
欧阳斌
一
写作是生命的置换形式,是生命进行中的一系列“定格”。
生命是无字的作品,作品是有字的生命。作品的价值取决于生命的价值。有生命的作品,在酝酿时是灵魂的煎熬;在创作时是灵魂的独白;在问世后是灵魂的交流。
因了写作,奔流的岁月才变成既可以一页页翻过去、也可以一页页翻过来的历史,生命才有了永生的可能;千百万陌生的灵魂才得以相遇相知;过去和现在,现在和未来,一万年前与一万年后,才得以架起沟通和理解的桥梁。
写作需要真诚,真诚是尽情地裸露自己的灵魂。
写作需要激情,激情是因了对生活和世界的鲜明爱憎而产生的不可遏制的持续冲动。
写作需要透视,透视是致力于解释“水上冰山”的水下部分。
写作需要“距离感”,保持一定距离,才能看得更分明更准确。
当写作成为生命需要时,才会产生珍品。
功利心使寂寞的写作变得浮躁,无论这浮躁的写作曾怎样地轰动一时;无病呻吟常使真挚的写作变得虚伪,无论这虚伪披上了如何华丽的盛装。唯有当写作真正成为生命的需要、甚至成为生命的不可须臾分离的一个部分,如同空气、水、土地、空间、飞漩的热血一般重要时,珍品才会悄然萌生。
写作之前先让心灵尽情地舒展开来,在舒展状态中,开出的花朵最鲜丽,结出的果实也最诱人。
写作需要灵气。写着写着,倏忽间,你就觉得难言地冲动,觉得不自在,觉得无法自已。思维的每个触角都迸溅出耀眼的火花,文字则完全成了自在的运动自觉的组合。仿佛有那么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优美地萦绕在你的脑际。于是你鬼使神差地将它记录下来,变成一篇篇优美的文字,或者优美的画面。
命运的弃子最能体验到命运的不可捉摸和无限悲凉。这种体验本身就具有艺术魅力的因子,一旦运用写作真实地表述出来,要多动人有多动人。
为写作而写作,充其量是一个精巧的文字匠;为功名而写作,梦寐以求的是谋取一顶“知名作家”的桂冠;为生命而写作,才会渴望在鲜为人知的氛围里,保持自己的一隅天地,让灵魂在那里自由地驰骋。一个平凡普通却又不同凡响的作家,其心灵如天空一样高远,如海洋一样深阔。
人生的乐趣之一是在快节奏的工作之余,构筑一片真正属于自己的精神天地。
可以是读书,读自己喜欢的书,让思想和艺术的河流载着你在历史和现实的崇山峻岭间自由自在地漂流;可以是写作,写自己想写的人和事,在无拘无束的抒发中寻求陶醉和满足;可以是音乐,在神秘有如天籁之声中,与天才艺术家的灵魂作亲切倾心的交谈;可以是绘画,信手涂鸦,将激情和爱情泼向纸面;还可以是漫步沉思,像风一样随意地流浪,任思想在朝霞或夕阳的映照下高高飞翔……
有了这样一片天地,就有了与世俗喧嚣抗衡的有效方式。就能在任何恶劣环境里,保持健康乐观的心态。
所谓作家,应当是那些在生活的激流中搏击风浪的勇士,而不是关在象牙塔里咬文嚼字无病呻吟精心雕琢自我形象的高级文字匠。
假如,把每天在脑子里掠过的每一缕闪光都积累下来(无论它多么微不足道),通过文字实实在在地记下来,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境况?可以肯定,即使是一个平凡的人,只要坚持这样做了,就将成为不平凡的人。
写作是灵感的一系列的“引爆”。灵魂稍纵即逝,一旦隐隐闪现,就要赶紧将它的闪耀录记下来,日后再加扩充。灵感不是天才们的专利,它钟情于那些勤奋痴迷锲而不舍的追逐者。
题材的选择常常令人头痛。然而当作家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而是作为普通的人全身心地真诚地投入生活;不是以创作需要而是以生命需要去面对一切、感受一切时,所有的日常生活就会突然奇迹般地放出迷人的光彩。于是,你像在海边拾贝壳似的,一颗又一颗地拾起让你冲动不已的题材。
当你把写作视为生命需要时,你就不仅能够经常地保持写作冲动,而且惊奇地发现写作的题材确确实实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创造写作的氛围是重要的。甚至当你并没有想清楚究竟该写些什么时,只要踏进具有浓郁写作氛围的书房,面对窗外迷蒙的黑夜,听着沙沙而落的春雨,以及远方不时地响起的过往火车的长鸣,想着那些凄迷难忘的往事,铺开稿纸,拧开笔帽,许多感想就会情不自禁地从笔下汩汩流出。甚至连自己也会诧异:从哪里跑出来这么多的灵气?!
季节和气候的转换也对写作产生影响。阴雨使人黯愁,阳光使人明彻,迷雾使人惆怅。毫不奇怪,作家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他有一颗极其敏感的心灵。在外界的转换波及下,随着这颗敏感之心的运思,作品汩汩而出。
寂寞苦闷之时,留下的文字更能给人以深长的回味。在这种时候,已经没有那种即景的应酬和浮华的装饰,有的是茫茫心迹的真挚流露。这样,也就更多地更直接地反映了人之作为人的本质流露。
我正在写作,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鸟突然飞到窗前,机灵地扮着鬼脸,在我欲待伸手的一刹那,它又忽地飞走了,消失在苍茫的天空,于是我的写作又继续下来。
生活也是这样,有些际遇不期而至,它打乱你平静的生活后,又不辞而去。这时候,你常常很难在短期内重新拿起停搁的笔,写原来所写的生活。但如果你知道,生活一切都是自然发展的规律,你就会得亦不乐,失亦不忧,平心静气地始终如一专心干自己该干的事情。
要有一定的师承。可以承一家,也可以承诸家。对于认定师承之对象,不惜花费财力购买他们的作品。不惜投放精力研究他们的取材、选题、布局、文笔、技法。师承诸家才能自成一家。
想到就写。最难得的是经常出现写作的冲动,或者因为没有写作而暗生的无所适从感。冲动一经出现就要马上记录下来,不要考虑是不是成熟,不要考虑是不是发表?最先涌入脑际的念头往往成为一篇文章的内核或灵魂;最先涌入笔下的语言往往成为文章的神来之笔。
硬写。写作是极其艰苦的工程,那种灵感一闪,文章从笔尖汩汩而出的情景毕竟极其稀少。思想在心里发酵,情感像小鹿般地在胸口冲撞,所有的意念在头脑中蜜蜂般嗡嗡地飞来飞去,痛苦地感到找不到合适的出口。这时,最好的办法是硬写。那些所谓的高产作家,没有一个不是靠硬写,靠以写作带动运思而成功的。
有时,实在冲动得很,想写点什么,却迟迟难以落笔。生活中的有些事情很难以用语言表述。
在某种意义上说,写作是一种组合。既然如此,就应该特别注意两点:第一,资料的搜集和利用。将一大堆看来零散而无用的资料按一定的序列组合后,有时竟产生异常光彩且具有轰动效应的文章;第二,组合结构的研究。应当多尝试一些风格各异的组合结构。这样,每一种风格的面试,都将令人耳目一新。
诗、散文、哲学,应是生命旅途上长久相随的伴侣。诗是感情的含蓄表露,在那看似朦胧的背后,隐含着生命的激情和血泪。散文是生命的自然流露,在行云流水间倾吐着自己的茫茫心迹。哲学像智慧的长者,为你在迷茫无措中指点迷津,使你越过生命坎坷,走向新的坦途。
诗是情感的日记,随笔是思想的日记,散文是在情感与思想交织下生活的日记。有了这种认识,诗、散文和随笔便成为真诚的终生伴侣。它首先不是写给别人看的,而是给自己看的;不是功利驱动的产物,而是心灵颤抖的结晶,不是陈列于客厅的装饰,而是深储于心灵的无以取代的慰藉。
追求散文般的人生,写人生的散文。
散文般的人生,有思想,有诗情,有画意,热烈而深沉,浪漫而现实,行板如歌而自由自在,简洁凝练而深蕴内涵。如一股脉脉含情奔腾而来的清流,虽无大波大澜,却是千曲衷肠,如丝如缕,如泣如诉。将这样的人生用文字结晶下来,就成为优美的人生散文。
写点随笔,其益无穷。它是灵魂的独白,是与心灵的坦诚对话,因而具有不可置疑的真诚;它形式自由,有如行云流水,随意写来,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具有灵活的可塑性;对于冗务缠身的人来说,较之巨篇鸿制,它又具有可行性,在日有所思的积累中,用一则一则的短语,筑就风格别致的哲学、文字、历史的园林,虽比不得高山大岭的巍峨雄伟,却也别有自得其乐的情趣。写得不紧张,读来也轻松,又有那么一些启迪,这就够了。此外,也是最重要的,随笔是对思想和思维的训练。随笔是思想和思维的“定格”。一经“定格”,思想和思维的层次也就显露出来。
“投其所好”。发稿的高命中率是作家成功的标志之一。命中率除了取决于文章本身的质地之外,还有一个“诀窍”,就是要“投其所好”。即确定所寄送刊物的风格、栏目设计、甚至题材取向。愈是层次高的刊物,愈是有特色。作家愈要靠近这一特色。有特色的刊物反过来又可以培养出有特色的作家。
二
写作吧,将生命的灵魂一部分一部分地转移到作品中去。生命是易朽的,作品有可能不朽。
就生命而言,有些爱好是阶段性的,它随着生活的变化而变化;有的爱好是终生的,它甚至成为生命需要,成为这一个生命完整的、不可分割的部分。写作,就是属于这类性质的一种爱好。
写作是生命由瞬间向永恒转化的一种方式,是对生活中隐含的深层价值的发掘、提纯和固化。崇高的作家总是通过天才的写作去争取获得不朽的灵魂。
爱因斯坦说: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为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之桎梏……恰如人们从都市的喧嚣逃出,到高山去享受幽静的生活,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在眺望中陶醉于那似乎是为了生活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把写作看得过于神秘似无必要。写作之所以变得玄妙,一方面是由于它本身所必须遵循的特殊规律,这种特殊规律完全在于你自己用心体味,这个过程并不短暂。另一方面是由于某些作家的故弄玄虚。事实上,伟大的作品常常是平凡普通事物的折射与结晶,这种事物可说无时无刻不存在于我们的周围。问题在于,你能否独辟蹊径,从中发现那些铭心刻骨的价值。
一经找到自己思想与情感的最好表达方式,不要轻易放弃。就我而言,格言体随笔正是这样一种方式,所以决定顺势写下去。
倘若对写作到了痴迷地步,且又不是误入迷宫,你的写作灵感就会如同地火喷涌而出。关键是,你要为这种喷涌找到适当出口。
创作需要较为稳定的氛围和习惯。因了氛围的熏染和习惯的推动,我们径直走向所创造的角色。
精巧的构思与深邃的思想常常来自一种触发。因了这种触发,那些看来杂乱无章的体验竟然神奇地有机地组合起来。
作品是作家的第二生命。作家的幸运在于他呕心沥血地写出珍品,然后长久地活在自己的珍品里。
不要随意与人谈起尚未完成的作品。你无法真实地描绘出尚未出生的孩子;不要轻易地放弃已经拟定的计划,真正的灵感总是在写作的过程中闪现。
写作的内容和手法应力求多样,然而在阶段写作和使用手法时却应相对专注,即尽可能搞一点批量生产。生产一批内容相关风格相近手法相仿的作品,再予转产。批量生产是高速高效创作的最优捷径。
“大家手笔”,在于化腐朽为神奇。
洗练是一种迷人的风格,洗练是以简洁的手段勾勒出事物的本质特征。洗练使人变得意蕴深沉,洗练使文章变得耐人寻味。
杂交优势。写作应特别注意在学科的边缘地带,垦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家园。应选择相近的品种进行杂交。这样的产品容易变得新颖、别致,自成一统。风格就是这样形成的。
力求使自己的产品系列化,系列化的产品既易产生影响,也易形成风格。“小家子气”的表征之一是失之于零碎,缺乏分量。
批发与靶子效应。增加分量的基本策略是批发作品,即在同一时期内成批地向刊物推销产品,数处“引爆”。同一时期的数处“引爆”最易造成“靶子效应”。
有积累才有实力,有实力才有爆发,有爆发才有高潮,有高潮才能矗立艺术的巅峰。
绘画是凝固的音乐,音乐是流动的绘画,文学是凝固的音乐加上流动的绘画。文学展示的一幅幅壮丽感人的画面,无不散发出令人感泣的音响。
书信是心灵的信使。若将真诚的心灵贴上邮票遥寄,一定能够成为世界上最美好最动人的作品。
将心灵的秘密贴上邮票,便成了信札。信札是最具抚慰作用的。情书令人激动,家书令人亲切,友书令人感泣。写信人是写出一种信件,收信人是收回一种信任。信札是历史的附录,它包含着历史进程不可忽视的真正的心灵隐秘。
信札是人丰富的内心世界之展露。在所有的文字中,它最亲切,最真诚,最自然,最富于实感。因为写信人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公诸于世,故而又最少功利性和最多昭示了心灵秘密。
创作的天才在他的观众和听众心中是一尊闪着神圣光环的偶像。然而在自身的日常生活中,却有着比普通的人们更痛苦更孤寂更难以诉说的复杂心境。
在不朽的作品里,我们看到的,是一颗裸露的伟大灵魂;听到的,是这颗灵魂的低诉、感泣、呼喊和歌唱。
构筑知识框架。在独具特色的知识框架里,每一个交点都能引爆出无数的兴奋点,无数的兴奋点构成类似节日夜晚焰火般的炫丽图景。兴奋点发散产生广度,辐射则产生深度。
良好的知识框架应具有主动的充分的自我调节功能,具有组合性,以适应瞬息万变的现代社会需要。新的生活需要新的智慧。良好的知识框架的终极产品是智慧。智慧是知识的活化和物化。
似乎更需要清醒地认识到:应该少干或不干什么,这是杜绝和防止智力流失的有效前提和手段。
成为作家的奥秘:
1.要想成为作家,首先不要把自己当作作家。只有真正置身于生活的人,才能真正体验有血有肉的生活。处处以作家的身份和眼光来观察和分析生活,生活容易失真。失真的生活导致作品的苍白无力。
2.要想成为一个作家,不要急于进入“圈子”。一旦进入圈子,就不由自主地接受了功利的奴役,从而制造出酬应之作。“圈子”的氛围不能造就天才却能扼杀天才。天才只有在不受钳制的氛围里,才能充分涌流出智慧和灵性。珍品是智慧和灵性的结晶。
有人把写作称之为高尚的消遣,有人称之为备忘的宝库,这都不错。但我以为,写作首先是生命需要。生命需要淋漓酣畅地表述自己不可抑制的生与死、爱与恨、幸福与痛苦、永恒与短暂等诸种体验和感受,而生活却又有一种无形的氛围压抑了这种表述,于是有了写作。有了这一种自由的泻流形式,有了这一种使生命得以绵绵延伸的有效形式。
平民作家的本质特色,在于他将自己置身于平民的行列,为平民而歌,为平民而战,为平民奉献出自己微薄的一生,并以此为荣。平民作家一旦误入象牙塔玩花弄雪无病呻吟故作高雅,则迅速地“贵族化”。一旦染上贵族式的优越感和陋习,平民作家的光泽也就迅速地黯淡。
现代作家应力求使自己的生活形成一个开放的系统,敏锐地感应,捕捉各种社会信息,建立和运用多层次的交流“热线”,以便使自己心灵的竖琴发出与时代共振的艺术绝响。
以作家的生命、生活、情感和心理体验为基本内核,并由此发散开来,形成多向辐射,这是高产作家题材多样化,作品系列化的重要途径。
丰富的、深刻的、具有巨大内蕴而又多姿多彩的生活,是从事写作的第一要素,是培养天才作家的摇篮。
真正的艺术精品,总是在紧张中体验,在痛苦中孕育,而在悠闲中自然而然地溢流。
写作绝不能邀宠于世。作家希望拥有众多的读者和广泛的褒奖,却不能以苟同世俗的代价来摄取这种短暂的褒奖。严格地说,作品的真正生命在身后而不是在生前。
过早地出名弊大于利。例如写作,一系上声名就不那么自然了。声名愈大愈有所顾忌。而顾忌是扼杀灵感的。同时,声名大了,目标也就大了,反而容易为人忌恨。有志于写作的人们,还是尽可能持守着淡泊、清寂为好。
生命存在的重要价值之一是写作,生命写作的重要动因之一是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是的,生活既然赐予如此丰富的体验,怎忍得一字不着尽得风流?
(作者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湖南省文联主席)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