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文明的流亡与现代家园的守望
2016-05-30阳幕华
阳幕华
【摘要】《邹联安诗选》是中国当代知名诗人邹联安的经典短诗集。这部诗集是邹联安的呕心沥血之作,浓缩了诗人为代表的当代知识分子对当下中国经济、文化、社会等的深刻认识,特别是在集中揭示商业文明的洪潮之下中国传统文明的发展窘状,提出了抗拒人的异化和建构人之存在的精神家园方面,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邹联安 传统文明 现代生存 抗争
《邹联安诗选》是中国知名诗人邹联安(1958—)的代表作品之一。这部作品不仅具有很强的艺术个性,而且在展现诗人对当下中国文化与生存自我的深刻认识等思想内容上具有很强表现力。特别需要注意的是,这部短诗集集中地揭示了商业文明对中国传统文明的摧残,对人的精神的异化,表达出诗人要以时代的敏锐和诗意的眼光去穿透麻木的现实生活,做一位精神荒原的守望者的信念。
一、传统文明之崖上注定的坠落
邹联安是一位从小接受中国传统思想和文化熏陶的诗人,他对中国的民族文化传统有着深厚的感情。同时,他也是一位深具人格力量的诗人,他用犀利的诗句割开了当今商业文化横行的世界,孕育了整个民族的传统文化和精神的消弭。如在《犯愁》中,他写道:“一颗干扁的麦穗/在风的追杀中/一颗久病不愈的汉字/厮守着祖宗的坟墓/为今天的事物痛哭流涕”。
“麦穗”是秋收季节的成果,因为它具有顽强的生命力而常常用来年作为冬春季节播撒的种子。因此,海子在他的《麦子熟了》《五月的麦地《讯问》《答复》《雨》《四姐妹》等都用到了与麦穗(麦子)的意象,用以指代人类人类的希望和力量,象征人类存活的精神食粮乃至人類生存的根基。“汉字”是中国五千年文明的典型代表,象征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在《犯愁》中,邹联安已经看到,在当今这个物欲横流、一切以金钱为衡量标准的社会,人类的精神的“麦穗”已经“干瘪”,它们将无法播种,无法养育起现在的以及以后的人们。在现代商业文明的冲击之下,文明民族生长了五千年的大根,在物欲之“风的追杀”中,已经伤痕累累,只能痛哭流涕。
历史走到现在,似乎已经到了断臂悬崖,倘若没有身后巨大的文明之根的拉车,前进一步,现存世界的“我们”将无可避免地跌入万丈深渊。邹联安深切地知道,在这个文化多元社会,这个景观社会,失去了文化传统之根,瞬息万变的物质世界以巨大的力量,迅速掏空人们的灵魂,使现世存在的我们都成为T.S艾略特笔下的空心人。
那么,应该如何改变灵魂沦亡的命运呢?有着敏锐的文化触角的艾略特认为,人类要想改变现在和过去,必须深入到现存的境界,具体来说,需要从认识现在的真实开始:“时间在现在和时间在过去/也许都存在与时间将来/而时间将来包容于时间过去”因此,“过去的时间和将来的时间/可能发生过的和已经发生的/指向一个目的,始终是旨在现在。”(《四首四重奏》) 邹联安应该与艾略特有着相同的思维,因此,他用自己的诗歌编织了一座古今一体的文明幽林,在那里,现在的我们与古代的先祖们共同振翅飞向明天:“祖先们是史前的一群蝴蝶/他们在飞翔中呼唤着我的名字/我感动于他们的飞翔/我想成为他们中的一只/和他们一起飞翔/在史前的幽林中飞翔/我们的翅膀/混淆于花朵的翅膀中/我和花朵一起飞翔/在史前的幽林飞翔/与风一起飞翔/与时间一起飞翔”(《脸面朝西》)
深深地让20世纪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着迷的蝴蝶,长时间以来一直有着真理的象征意味。在邹联安这里,应该也是如此,它们指代过去时间的先辈们掌握着的真知灼见,人生哲理,它们是我们民族文化的精粹。在过去的召唤下,象征现代的“我”意欲融入到过去当中,“成为他们中的一只”(员),如此,实现现实与过去的连接乃至融合。“花朵”是美的象征,更是生殖器的象征,因此,它除了审美功用外,更重要的是繁衍作用。因此,在繁衍万物的传统之“花朵”中,现在和过去融合,形成彼此的翅膀相互“混淆”的“我们”,呈现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状态。“风”与“时间”一样,有永恒的意味,在这里,完全可以视为飞向未来,让未来、现在和将来在没有界限的水乳交融中(幽林)向前发展。
由此可见,邹联安历史文明之花干瘪成一颗瘦弱的果实,虚挂成“一个凄美的图腾”的时候,他想让历史、现在与未来的时间大容器,取代西方启蒙运动以来工具理性的线性时间思维。在邹联安看来,传统文明这“一盏黑夜中的灯”如果被擦亮,它将让过去照亮现在,继而照亮未来,如此将很好地对抗狂躁不安的现实,对抗人们擅长的对历史的遗忘。
然而,邹联安对于自己伟大愿望的守望无疑是很不自信的,所以,他在《哭泣者》中写到理想中时间的混沌与融合,这“一场梦,不过一尺之遥”,很容易就可以实现了,但是现实是残酷的,这场梦要的实际终点“却远在天涯海角”。在现实生活中,为免成空心人的现代人除了“哭泣着手握自己的拳头/行为乱成了一锅粥” 外,就只能在深深地希冀他国的人们能将生存的残羹冷炙般的经验施舍出来,以供他们哄抢。但是,他们似乎永远看不见如影子一般悬挂在他们身后的五千年的中国传统文化的,看不见它们的曾经的灿烂以及现在的“忧伤”。现代的愚昧的中国人们,注定只能在物质文明繁荣的废墟,“在时间的荒原沦落为乞丐” 。
在此基础上,守护文明的责任可能更多地落到了个人的头上,比如有着极敏锐的时代感受力的诗人。所以,邹联安用自己的文字支起守望文明家园的大旗,珍惜人类宝贵的精神食粮。
二、荒原上灵魂的深情守望
一百五十多年前,狄更斯曾在他的《双城记》的开篇写道:“那是最美好的时代,那是最糟糕的时代;那是个睿智的年月,那是个蒙昧的年月;那是信心百倍的时期,那是疑虑重重的时期;那是阳光普照的季节,那是黑暗笼罩的季节;那是充满希望的春天,那是让人绝望的冬天;我们面前无所不有,我们面前一无所有;我们大家都在直升天堂,我们大家都在直下地狱……” 狄更斯的论断,无疑适用于现在。在物质文明极端繁荣的现代社会,人们的精神食粮显示出同样的贫瘠。对于这一现象,邹联安显然与狄更斯具有共识,他深刻地认识到了伴生于社会之美的日渐显著的社会之丑。晏杰雄说,“邹联安的内心是允满焦虑和迷惘的。他的‘湘西忧郁诗人称号并不具字面上的风花雪月和时尚性,严格意义上说是一种对精神急速下滑的时代的悲凉和悲愤,在热闹浪漫的诗歌风格后面透出的是对现实的强烈批判性和决绝态度。” 晏杰雄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因此,秉持社会批判的精神的邹联安会写下:“在城市臃肿的身体里/隐藏着大量恶性的肿瘤细胞/原因是大桥诞生以后/引桥下面就没有了阳光照耀/你看,一群拾废品的农民/把拾来的废品堆积成一座小山/那是他们屋前那座/被推土机推导的青山的仿制品”(《飞越湘江的大桥很宏伟》)。
在邹联安的眼中,“飞跃湘江的大桥”只是一座“谦卑地躬着腰”的“宏伟的大桥”,因为,这桥是工业发展的产物,它带来的是广泛的“吃喝拉撒嫖赌逍遥扯皮吵架”,更多的“飞过大桥的铁器”、“还有饱嗝、胭脂粉、欲望”“战略思想之类的意识形态”以及更为广阔的贫穷和人类生存的异化。在这座闪着机械黑光的社会荒原,诗人自己无可避免地也在被吞噬:“黑夜嚼碎了城市/城市嚼碎了我/我嚼碎了满城繁华/满城繁华嚼碎了一万个梦/一万个梦只嚼碎了一个阴谋/而一个阴谋却嚼碎了整个世界”(《黑夜》)。
在社会的食物链上,“我”只是很小的一团很小的肉,一片无关紧要的叶子(也许是锯齿形)。面对这片恍若哈代的爱敦荒原的强大社会,人太渺小,一切都无能为力,因此,我只能被“嚼碎”。
这是一个失去了春天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麻木、恶毒和腐败盛开在世界的各个角落,在这个时代,正是畜生(狗)当道的时代,人成为了丑陋权势的附庸;这个时代,工具理性張开比“数理逻辑”更为巨大的血盆大口;这个时代,“政治经济的术语”像一只无处不在的苍蝇,喧嚷不已,一点一点消磨掉人的理想和诗意(《关于春天的事物》)。在这个最残酷的年代,诗人能做的是什么呢?成长为一个拜伦式的英雄?接受异化,做卡夫卡笔下的一只鼹鼠或者甲虫?或者坐着吉普赛人的飞毯升上天空?邹联安的回答应该是:在没有英雄的年代,“我”只能做一个人,做一个一面生活于俗世,一面又不断地反复地寻找自己灵魂安放之处的人:“一曲音乐/浪迹在夜的旷野/它的脚步声轻了又轻/月光从天而来”,“恬恬低吟的夜色/在我的耳朵里悄然发芽/我的目光击退了黑暗”,“大地没有了引力/在意识之外的流动中/我找到自己的轨迹/在天体的某一隅/亮起了我透明的身体”(《聆听佛乐》)。
可见,宗教是邹联安心灵安放的重要之所。佛教在我国发展已有两千年历史,它滋养和慰藉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文人。在世风日下的当下,佛教显得更加重要。诗人在倾听佛乐的过程中,心灵的尘垢得到洗涤,内心深处的光明得到唤醒,整个人归于平静和透明。
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大师海德格尔有言:“语言是存在之家。”作为一位诗人,一个以语言和文字来擦亮自我存在的人,邹联安守望自我灵魂自然离不开诗歌创作:“突然,我渴望有人叫我一声诗人/因为此时的我已经是自己了/我想为我写下一个孤独的特写/不过,仔细想来又不对劲/在这样的定义里/我还有什么必要写诗?”(《一个人坐在茶馆》)
邹联安的诗歌不仅仅是抒写孤独的,他不像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那样,认为“诗是对事物的感受,不是再认识,而是幻想。”认为诗歌的目的主要在于揭示事物具有的某种形而上的神秘。邹联安注重将自己的内心安放于佛乐的细腻与宁静,但是更愿意放置于批判社会的激烈的洪流或者体味人间的脉脉温情中。从这个意义上说,邹联安的心灵之家是漂 泊的,就像法国后现代哲学家吉尔·德勒兹所崇尚的游牧思想,就像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身。从这个意义上看,邹联安对自身灵与肉的平衡处理是独到的。
概览之,邹联安《邹联安诗选》每首诗歌各具艺术特色,它们共同构成了表征现代文明的无根性和社会现实生活的黑暗性等普遍内容的不同侧面。而这些侧面又共同地展现出邹联安给予荒原中生存的现代人以拯救自我、完善自我的提示与启示。
【参考文献】
[1]邹联安.邹联安诗选[M].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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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狄更斯.双城记[M].宋兆霖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
[4]特朗斯特罗姆.特朗斯特罗姆全集[M].李笠译.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
[5]吴广平编.终极救赎:邹联安诗歌解读[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6]晏杰雄.油菜花地一样灿烂绵延的歌唱——读邹联安的诗[J].创作与评论,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