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警事之二十二敲打敲打
2016-05-30魏炜北风翼
魏炜 北风翼
1.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却把高副所长给难住了。
这天下午,宁先生从皇家园林游览出来,刚上公交车,就被人挤了一下。他赶紧摸摸口袋,钱包不见了,于是报了警。
顾照他们驾车赶到现场,准备把宁先生带回派出所先做笔录。没想到,宁先生指着一个看热闹的人说:“他就是小偷儿!”
那个小伙子就笑了:“这是诬陷啊!警察先生,你们可得给我作证,他说我是小偷儿,这是诬陷我,还侵犯了我的名誉权,我要他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
顾照让小伙子把随身物品拿出来看一看。他很配合,把口袋里的钱包、手机、钥匙都掏了出来。顾照又对宁先生说:“你是不是看错了?”宁先生摇着头,坚持说:“我不会看错,就是他。”顾照又到周围的垃圾桶里看了看,还真找到了宁先生的钱包,身份证和卡都在,但一千多元现金没了。
要是遇到一般人,这会儿就会说算了,给小伙子赔个礼,各自走人。但宁先生还是坚持要惩治小偷儿。小伙子也较上了劲,坚持让他赔偿精神损失费。顾照看现场越聚人越多,七嘴八舌,没办法做工作,只得把他们都带回所里,然后跟高副所长做了汇报。
高副所长让顾照他们再去现场,看周围是否有监控探头,再问问是否有证人。顾照去了半个多小时,回来汇报说周围没有探头,也没有证人。高副所长说先按被盗案给宁先生做笔录,着重问他为什么怀疑是那个叫鲁青的小伙子行窃的。
宁先生的回答很简单:他发现被盗后,回头看了一眼,只有鲁青在他身后。鲁青的回答却更简单:我看那辆车人太多,根本就没想上,在等下一趟车呢。两个人都忽略了一个细节:是否有人偷走钱包快速离开了?宁先生说他没看到,鲁青说他没注意。宁先生更拧了:“惩治不了小偷儿,就是你们无能,我得投诉你们!”
高副所长的脑袋都大了。一点儿证据都没有,怎么惩治啊?真要让宁先生给投诉了,他面子上过不去呀,而且这话传出去,就真显得他太无能了。
这时,值班员给他打来电话:“咱们旁边捡破烂的那个老头儿要见你,说是来给你当证人的!”
高副所长一边往大厅走,一边脑子里快速闪回。那个老头儿他很熟悉,但却不知道姓名,每天都要从这条街上走好几趟,把垃圾箱里但凡能卖点儿钱的废品都捡走。他个子不高,面色黝黑,穿着也很破旧,背后背一只蛇皮袋,微微有些驼背。见到他们,总是笑一笑。他看到了什么呢?
见到高副所长,老头儿笑笑说:“我给你们作个证。那会儿我就想来,可我那袋子太脏,怕把你们的车弄脏了,就回家去放了袋子。没耽误事儿吧?”高副所长忙着说:“没耽误,没耽误,您来得正好。”然后,就领着他来到问询室。
老头儿名叫郑月秋,今年六十八岁,无业,住在另一个派出所的辖区里。郑月秋说,那个小偷儿显然是个老手儿,偷完了钱包,马上就把里面的现金掏出来揣进了自己的钱包里,然后把那个钱包甩进了垃圾箱里,他亲眼看到了。最可气的是小偷儿偷完以后,并没逃走,还在那儿饶有兴味地看热闹。他见小偷儿没有要逃走的意思,他要是冲上去抓,没准儿倒把小偷儿惊跑了,索性就让他得意一会儿,先稳到派出所里来再说。于是,他就没再说什么,回家去放废品了,然后就赶了回来。
他指认的小偷儿正是鲁青。这下高副所长心里就有了底。鲁青没想到有人看到他作案,还敢出来作证。高副所长说:“你不承认也没关系,失主指认你,又有人证证实你甩包,证据确凿,照样拘留你。有话你就到拘留所里再说吧。”
鲁青看再抵赖也没用,就认了。
宁先生领回了自己被盗的物品和现金,马上夸赞警察有本事。
高副所长回来对郑月秋说:“大叔,谢谢您啊。您一出来作证,那小子就虚了,全承认了,这就送他进拘留所。”高副所长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元现金,塞到郑月秋手里:“钱不多,聊表谢意!”
郑月秋看到那钱,却像看到烧红的烙铁似的,脸色都变了,连连摆着手说:“不、不,你的谢意我心领了,但这钱不能要!事儿办完了,我就赶紧走了。”说完,他就急急匆匆地走了。高副所长有些不明白了:他一个捡废品的,按说是最缺钱的。辛辛苦苦捡一天,未必能卖一百元钱。自己掏腰包对他表示感谢,这钱可以说是来得光明正大,他怎么反倒不要呢?
2.
周六这天,高副所长赶去看他老爸。他老爸名叫高振远,今年快七十岁了,原来也是分局的民警,还曾在几个派出所当过所长,现在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他住的房子,是公安局那会儿分的,户型很小。高副所长后来要娶妻生子,就贷款另买了房子。城区的房子价高,他只好在远离市区的偏僻地方买了,离着老爸这儿就远了,平常难得来一趟,只有周末才能过来。
他递给老爸两瓶酒:“爸,您尝尝。这酒新鲜啊,市面上很少见到。”
高振远好喝个酒,每天两顿,好在他知道自律,每顿只喝二两,绝不超量。贵酒他也舍不得喝,只喝二锅头。高副所长时常买些好酒过来,就算给他解解酒瘾,也是聊表孝心。高振远接过酒来看了看,叹了口气说:“这酒看着不错,也挺贵的吧?可惜我没那口福啊。我喝不了酱香的,一喝就头晕,只能喝清香的。你拿回去自己喝吧。”高副所长说:“我喝不了这么高度数的。”高振远想了想说:“有工夫送给你郑叔叔吧,他能喝。”
高副所长还是头一回听到老爸提到郑叔叔,不禁问道:“郑叔叔是谁呀?”高振远轻描淡写地说:“我以前的一个同事。”高副所长说:“没听您说过。”高振远说:“我们来往不多了。”高副所长又想问,来往不多,怎么想着把这么好的酒送给他呢。但还没来得及问,女儿就跑过来,非要让他带着出去玩儿。高振远就笑呵呵地说:“你们出去逛逛吧,我们在家里准备饭。”
傍晚,他们要走的时候,高振远把那两瓶酒递给他,又递给他一张写着郑叔叔家地址的纸条,让他一定要把酒送过去。
第二天上午,高副所长到分局去开会,散会后,他就绕了个弯儿,循着地址去找郑叔叔家。
那里是一片棚户区,都是老旧的平房,街道很窄,进不去车。他拎着两瓶酒走进了小街道,一路打听着来到郑叔叔的住处。住这里的穷人多,捡废品的也不少,东西都堆在门口,又脏又乱,还散发着臭气。但郑叔叔家却不一样。他捡来的废品,都分门别类地放好,摆得很整齐,也没有臭味。郑叔叔家只有一间房子,门两侧又摆满了废品,只剩窄窄的一道缝隙,进门都得侧着身子。高副所长先叫了两声,没人应。
旁边有户人家开了门,一个中年妇女站到门口,看到他先愣了一下,然后问他:“警察啊,你找谁呀?”高副所长问她:“郑叔叔是住在这儿吧?他家没人啊。”中年妇女说:“是老郑。大白天的,他捡废品去啦。你找他有事儿啊?”高副所长说:“我给他带了两瓶酒来。麻烦你转交给他。”中年妇女说:“没问题。你放我这儿吧。他一回来我就给他。”高副所长把酒交给了中年妇女,心里纳闷,老爸的同事,怎么会捡上废品了呢?
3.
傍晚,快下班的时候,高副所长忽然接到值班员的电话,说郑月秋来了,要见他。
高副所长想,一定是那天没要钱,后悔了。他挂了电话,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元钱,放到自己的口袋里,来到大厅,却见郑月秋正站在一个角落里望着他,手里赫然提着那两瓶酒!
高副所长一时愣在那里。难道郑月秋就是老爸的老同事?他这个拾荒老人,又怎么和退休老干部扯得上边儿呢?就在他愣神儿的工夫,郑月秋走到他跟前,问道:“高所,这酒是你送我的吧?”高副所长说:“是啊。”郑月秋说:“你的酒我不能要。”说着,就把酒塞回到他手里。高副所长忙着说:“郑叔叔,你想错了。这酒是我老爸送给你的。我爸,高振远,你记得吧?”郑月秋却冷然说道:“谁的酒我都不能要!”说完,转身走了。
高副所长愣在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儿啊?老爸说跟他是老同事,要送给他两瓶酒,人家却不肯要,给送回来了。他马上给老爸打了电话,把事情说了。高振远生气地说:“你再给他送去!他就是不收,也得给你一个不收的理由!”高副所长点头应了,心里暗笑。怪不得两个人还算是朋友,原来都这么倔。要搁在别人,肯定不会这样。
下了班,他再次赶往郑叔叔家。看到郑月秋正和收废品的小贩争执着。高副所长一听争执的内容,更是惊得瞠目结舌。原来,郑月秋捡到了一个很精美的酒瓶,当工艺品摆在屋里欣赏。刚才,他卖给小贩一些废品,小贩拿出张整钞来,他进屋去给小贩找零钱,同时也邀请小贩进屋去喝杯水。小贩看到了那个酒瓶,要花三十元钱买下来,郑月秋不肯卖。小贩一路把价格抬到了五十元,郑月秋还是不肯。这时,高副所长来了。郑月秋就对小贩说:“别争了。你就是出一千块,我也不卖这个酒瓶子。”小贩瞟了他一眼说:“你这个老头儿,真是怪啊,有钱都不赚。要搁在别人,巴不得呢!”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高副所长问他:“叔啊,你咋就不卖那个酒瓶?”郑月秋说:“谁知道他买了这个酒瓶去干什么呢。要是装了假酒去害人,我不就成了帮凶吗?那钱不光咬手,还能咬人的心啊。”
郑月秋把高副所长拉进屋,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就坐到他对面,看着他,缓缓地问道:“你知道郑叔叔怎么犯的罪吗?”高副所长惊问道:“郑叔叔你犯过罪?”郑月秋点了点头,又抬眼望了望自己的屋子,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要是没犯罪,我也该跟你爸一样,享受着天伦之乐呢。可这一犯罪,就全毁了。”
郑月秋说,早年他曾是高振远的同事和要好的朋友,也是一名令人敬畏的警察,后来犯了罪,被抓起来判了刑,等他服完刑出来,已经一无所有了。老婆带着孩子改嫁了,房子和家里的一切都被卖了给他还款。他也被“双开”了,成了无业游民。还是政府救济他,给他办了低保,又给了他一间廉租房。他也没啥本事,就是起早贪黑地捡废品,卖几个小钱,维持生计。
讲完了这些,他又重复了刚才那句话:“你知道郑叔叔是怎么犯的罪吗?”高副所长摇了摇头。他真不知道。老爸也从来没跟他说过郑月秋犯罪的事。郑月秋重重地叹了口气,慢慢地说:“还不就是从一瓶酒开始的嘛!”
原来,郑月秋那时正在拘留所里当看守。逢到他值班的时候,就负责看守一个通道,那里有十间拘留室,关押着百十名犯罪嫌疑人。亲戚朋友们都知道他干着这个活儿。后来就有人托到朋友,请他给号儿里的亲人一点关照,无非就是借机让他出来一会儿,多放会儿风,抽根儿烟。这当然算不得什么大事儿。后来,有人就托朋友送给他一瓶好酒。好酒当然好喝,他也就开了这个口子。再有亲戚朋友送酒来求他照顾照顾里面的人,他都来者不拒。也就是从这一瓶酒开始,他看到了来钱的门路,开始是来者不拒,后来就跟犯罪嫌疑人的家属要,而且胆子也越来越大,早先还是要酒要烟,后来就要钱,直到东窗事发。
谁能相信,一瓶好酒毁了他的一生啊。他恨透了酒,也忌了酒,几十年了,他滴酒不沾。当然了,不是自己的钱,他也躲得远远的,一分都不要。所以,高副所长给他一百元钱的时候,把他吓得够呛,坚决不肯收。
讲完了自己的故事,郑月秋盯着高副所长,问道:“你说,我跟你爸的日子比起来,谁过得好?”问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当拘留所副所长的时候,你爸还是个普通民警呢。我要是不犯罪,兴许真能干出点儿名堂来。就是跟他一样,也能踏踏实实地退休,老婆孩子都不走,我也能享受天伦之乐,又怎么会过得这么凄惨?我不怪他们,只怪我自己。人这一辈子啊,走错了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高副所长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郑叔叔,也无从安慰。他也知道,郑叔叔是不肯收那两瓶好酒的。这是郑叔叔的人生底线。他默默地提起那两瓶酒,跟郑叔叔告辞。郑叔叔只是点了点头,还沉浸在悲伤里,都没送他出来。
4.
周六,高副所长又带着老婆孩子看老爸。高振远见到他,目光竟先扫向他的鞋,问道:“唉,你怎么又穿上这双旧鞋了?上次穿的那双新鞋,你说特别舒服,我在网上查了一下,要四千多元呢。”高副所长不好意思地说:“我那会儿昏了头了,花那么多钱买双鞋,真后悔死了。可鞋子穿过了,又退不了,只好刷干净,放着,留个纪念吧……”
高副所长又跟老爸说起他给郑月秋送酒的事。高振远脸色凝重地叹了口气说:“挺聪明的一个人,要不是被财迷了心窍,肯定比我有出息。他那贼心眼儿,可多了。那回听我说起你穿这么贵的鞋,他吓了一跳,说想办法敲打敲打你,让你别再走他的老路。”高振远说到这儿,才发觉自己说走了嘴,忙着打住了话头儿。
高副所长一愣,接着脸也红了。两个月前,他帮人家办了件事儿,人家送了他一个购物卡。他觉得没啥大事儿,就收下了。然后,就买了这双名贵的鞋。听了郑叔叔的故事后,他害怕了,把钱退给了人家,也把鞋收起来了。他记得郑叔叔说过的那句话:人这一辈子啊,走错了一步,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作者系北京市公安局海淀分局青龙桥派出所民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