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言的山丘(短篇小说)
2016-05-30徐小雅
对面有人。
黑暗中小心翼翼地飘来一道光线,如同苏娜幼年时常见的鬼火。没错,是他。苏娜熟悉他的一切:他略显佝偻的身材、走路时过分用力的脚步。即使灯光微弱,这一切仍然显露无疑。他向她走来时身体左右颠簸着。前些日子查干从马上摔了下来,弄伤了左腿。医生说如果恢复得不好,他可能会瘸。医生这么说的时候,查干面无表情,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回到家,他拒绝休息养伤。一旦可以行走,他就毫不犹豫地跃上了马背。苏娜觉得,他是有意要把自己弄瘸。
黑影越来越近了。她盼望着他可能迟疑、站住,然后转身离去,但他还是坚持着前进。黑暗中传来鞋子摩擦草地发出的簌簌声。
他一定会走过来的。他们必然会面对面。苏娜想。几乎整个夏天都没下过一场好雨。雨总是零零散散的,偶尔来一场,土地还没润湿就停了。空气里四处都是尘土颗粒。苏娜骑马时总忍不住低头去看马蹄踏过的草地。现在,草已经开始发黄,土层尴尬地暴露在外,看起来马上就要开裂了。
快入秋了。游客从上个月起开始减少,也许大部分是天气的缘故。希拉穆仁昼夜温差太大,很多中原来的游客无法适应。有许多次,苏娜在睡梦中被游客的敲门声叫醒。他们哆哆嗦嗦地站在门外,向她索要棉被。说到底,还是因为这儿的旅游设施不健全。旅行社对外声称游客们可以在这里看到广袤碧绿的草原。“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体验蒙古包与草原味道!”吉雅拿给苏娜看的宣传单上就是这么写的。游客们并不知道,干旱的天气持续了好几年,过去那些一望无际的绿色早已消失,只剩下一片巨大的、夹杂着绿星的黄土坡。还有蒙古包——不过是些蒙古包形状的客房罢了。苏娜看着宣传单,有些犹豫地问吉雅:“这样真的行吗?”
吉雅满不在乎:“有什么关系,谁知道知道出来旅行都是要受骗的。他们就喜欢被骗。再说了,你们周围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游客们傻乎乎地以为能住上原始的蒙古包,兴致冲冲地来了,接着失望而归。游客越来越少了。苏娜和查干的住宿生意冷清了下来,附带着的骑马和照相生意更不用说了。每天,苏娜醒来后,躺在床上计划一天内要做的事。但很快,她就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根本无事可做。除了喂马。查干则每天都窝在马场旁边的蒙古包里——这片草场上唯一真正的蒙古包——对着电脑翻看网络搞笑小说。一开始他还会出门清扫马粪,偶尔也牧马。现在他连门都懒得出。“反正也没人来,”他打了个哈欠,“吉雅快一星期没来过了吧。”
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提到吉雅。她知道,其实一连好几天查干都在拨打吉雅的电话,这几乎是他唯一提得起精神来做的事。不过,电话总是没人接听。于是,他只好每天都懊丧地蔫在蒙古包里,心情沮丧地看搞笑小说。
以往就算是旅游淡季,吉雅也会一个人驱车来到他们的草场。有时她带着行李,会在草场上一连待上好几天。她一来,苏娜就轻松多了。吉雅翻身跃上那匹和她同名的栗色小母马,动作像她的短发一样流畅利落。到了晚上,苏娜,吉雅,还有查干三个人坐在蒙古包里喝酒,喝奶茶。房梁上的灯泡在每个人的脸上映照出一股微醺的嫣红。饮毕,查干拿出马头琴,吉雅开始唱歌。在灯光下,吉雅的头发闪耀着一种奇妙的柔光,像初生婴儿那种撩人欣喜的胎发。苏娜看着她,不禁笑了。
“是九天。”她纠正他。
吉雅一没音讯,苏娜就再没接待过大批的游客。客房闲置下来。厨子无事可做,每天都在和服务员们打闹。专门唱祝酒歌的牧仁和托雅一同向苏娜请假。苏娜不同意:“那客人来了怎么办?”牧仁满不在乎:“谁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客人呢?”
查干从电脑前起身,很快又在弹簧床上躺下:“随便吧,反正日子总是过得没数。”
苏娜没答话,走出蒙古包,向马场走去。几匹马被随意地拴在围栏里,无精打采的。唯有吉雅在看见她时会热情地打鼻息。苏娜走过去,轻轻地抚摸它的脊背,它则温顺地用头来磨蹭她。吉雅身上满是生涩的泥土味道,背上的马鞍已经很旧了。之前有个女游客就抱怨说马鞍上有一股臭味。苏娜托着她硕大的屁股,将她从马背上搀扶下来。待她嘟囔着走开以后,苏娜靠近吉雅,吸了吸鼻子,的确闻到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儿。苏娜之前没注意过这些,她骑马时从不放马鞍。她拉着辔头,控制着马前进的速度。高低不平的马背在苏娜的两腿间摩擦出一种粗糙又令人兴奋的痛感。每每这时,她就会将自己的上半身伏倒在马背上,闻着它们身上略微腥臭的气味。
这段时间她常常梦见吉雅。梦的内容每次都差不多。黑暗中,吉雅拨开雾气走到苏娜面前,用她那双鹿一样机灵的眼睛打量她。她张开双手拥抱苏娜,将她融化,和自己成为一体。苏娜在吉雅的身体里,感受着吉雅活泼的心跳,感受着她湿润的呼吸。一股热辣辣的情欲突然从她的两腿之间窜上来。接着她就醒了。
吉雅将头搭在苏娜的肩膀上,很快又抬起头,轻轻地顶她。它的额头上有一撮白色的绒毛,眼睛如同吉雅一样聪明又深情。苏娜将头靠在它脖颈上时,它总是静静地站着,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闺蜜分享心事时才有的认真神情。
吉雅驮着苏娜走过成排的客房,爬上小土坡,向草原深处的小山丘走去。每当她牵着它独自出门时,它就会自觉地往那个方向前行,仿佛早就知晓她的心事似的。一路上它走得很缓慢,让苏娜感觉自己在逐步进入草原的心脏。到了目的地,苏娜翻身下马,松开缰绳,让吉雅随意在周围散步吃草,她则倚靠着土坡躺了下来。
这是一个和煦的天气,适合骑马散步。一望无际的草原、蓝天、流动的白云。这些始终不变的景色构成一幅恒久的图画。苏娜喜欢长时间地凝视蓝天,看着云朵从一条小狗变化成一片连绵不绝的山丘。云总是很白。她想起自己曾经在网上看过一首诗:“天上的白云真白啊/真的,很白/非常白/……”那段时间这诗被炒得很火,但许多人都说这根本不是诗,查干也是这么说的。他盯着电脑屏幕哈哈大笑起来:“这也叫诗?这样的东西我也能写!”但苏娜明白,人只有到了词穷的时候,才会只剩下感叹。
流产后苏娜更喜欢独处。自从她发现了这个地方,每隔一两天,她都会骑马前来,在这里待上一会儿。这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山丘,半球形,周围杂草丛生,使得它看起来像一座坟茔。苏娜到现在仍清楚地记得发现它时的情景。那天早上她和查干吵了一架,因为他做事时总是懒洋洋的,带着股让人愤怒的敷衍态度。但查干总是把一切都归结于没有游客:“我们这么卖力干活有什么用,又没有客人,要想赚钱得先把客源找到才行。”他说这话时脸上流露出一股自作聪明的神情,仅这一点就足够让人恼火的。当时苏娜正在网上查看她发布的帖子。她问过一些同行,他们告诉她必须联络一个导游。只要付给他们一定费用,他们就能固定地给她带来客源。
帖子发出去好几天了,但始终没有人回复。苏娜每天都将电话拿起放下好几次,通讯记录始终是空白的。查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仍然还是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有时候就干脆躺着,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你能不能别总是干躺着,想想办法!”
他从床上跳起来:“你喊什么,想吵架吗?”
苏娜站起来,把椅子带倒了。她想冲上前去揪住查干的领子和他大吵一架。但是,当她看着他因生气而憋红的脸,突然觉得很沮丧。她没再说话,掀开门帘走了出去。苏娜走到围栏前,发现马群被随意地拴着,甚至有几匹躺在地上,看起来像是要生病了。唯有吉雅,感觉到苏娜过来的时候就立刻竖起耳朵,随后将头转向她。苏娜走上前,解开它的绳子。她用手轻轻拍打着吉雅的脖颈,它则用湿漉漉的鼻子顶她。一股酸涩钻进了苏娜的鼻子,她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落下来。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她越是这样想,眼泪就越控制不住。吉雅冲着她发出一声安慰的嘶鸣。苏娜拍了拍它,将它牵了出来。
在此之前,苏娜从来没有想过要做旅游生意。养马及简单的照相生意已经够她忙的了,况且她并没有心情去做这些。草场上四处是开发商们建设的蒙古包形状的客房,他们正在招承包人。查干对此很感兴趣,每天只要有空,他就会钻进那些开发商的房间里,过好长一段时间才会出来。再出来时,他的脸红通通的,眼睛里充满了兴奋的光。
“现在这样子就挺好的,为什么要承包?万一有风险怎么办?”
“能有什么风险?我们总不可能一辈子养马吧?你不腻吗?反正这种生活我是过够了。没有钱,什么都没有!如果我们把客房承包下来,就算以后不想做,也可以把它们再承包出去,在家里待着也能赚钱!”
查干说这话时带着一股不可置疑的坚定语气。苏娜虽在犹豫,但也开始注意那些成排的客房,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从客房门前经过。已经装修好的客房敞开着门,墙壁雪白,如新生儿一样新鲜。苏娜注视这些房间,想,也许查干说的没错。
“到底怎么样?他们说如果我们再不承包,他们就转给别人了。”
“好吧。”
一开始查干挺有兴趣,什么都会顺着苏娜的意思做。他在网上帮着苏娜订购床单、被罩,把拍摄的照片冲印放大,挂在客房的房间里。他从来没抱怨过什么。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查干兴致勃勃地等了一个月,只见到几个零星的自由行游客。收入基本上来自给游客们骑马照相的生意。从他们的蒙古包出发,到草场附近的一根旗杆处,大约两三百的距离,来回一趟能赚几十块。钱很好挣,可以维持生活。但光靠这个不行。想到他们为此付出的巨额的承包费,苏娜总感觉头疼。而查干——他早就放弃了。每天他都懒洋洋地坐在蒙古包前,大部分时间在打瞌睡,只有游客来骑马时他才会抬起头。他这种态度令人抓狂。不知道是否因为天气干燥的缘故,苏娜感觉脾气越来越暴躁了。查干在任何时候,因为任何原因都能够将她心里的爆竹点燃。现在,唯一能让她感觉舒服些的就是骑马散步了。马慢腾腾地在草原上踱步,而她则把脑子清空。风吹过她的耳侧,云在她的身边流淌。苏娜感觉自己成为了这幅景象中的一部分,一切烦恼都消失不见了。
等她回过神时,吉雅已经驮着她来到了一个之前她从来没有来过的小山丘。她愣住了,过了半晌才从马背上跳下来。她向四周张望着,发现能看到他们骑马终点的旗杆。他们没有迷路。苏娜松了一口气,回转过头打量这个山丘。更准确地说,这只是快被草淹没的土包。它看上去像一座坟,苏娜想。她走上前去,用手轻轻地抚摸它。坟墓。有一天,自己也会躺在类似的地方,慢慢地变干,腐烂,最终将自己归还给草原,和草原一起成为永恒。她突然平静了下来。
那天苏娜在山丘上坐了很久,一直坐到太阳即将下山。她骑着马慢悠悠地返回草场,将要下马时,她看到查干和一个女人站在蒙古包前说话。苏娜把马拴好,走到他们面前。查干指着身旁那个留着短发,皮肤黝黑的女人说:“她说是看到你在网上发的消息以后过来的。”
女人露出两颗芸豆一般大小的门牙:“你好,我叫吉雅。”
现在,这座山丘已经被苏娜围上了一圈蓝色、白色、黄色的布条。蓝天、白云、土地,这才是她真正拥有的一切。她依靠在它的身上,感受土地传来的热腾腾的感觉。没有风,一切都是安静的。她想,也许这片土地才最了解她。
我犯了罪,我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要做?
这个……我也不知道。
那么,你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吗?
从一开始就错了,一开始我就应该阻止一切事情的发生。
那你为什么没有阻止?
因为我……我感觉快活。我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如果生命就在那个时候结束的话,我也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苏娜揉了揉潮湿的眼睛。她注意到,这一回山丘周围的腥气又重了一些。可能附近也会有牲畜经过吧。上一次她就在这里看到了马粪。也许下一次她该带些生石灰。
吉雅是个能干的导游。托她的福,生意很快走上了轨道。有时她会带来一些有钱的客人。每每这时,她总是带着狡黠的笑容和苏娜咬着耳朵:“都是有钱人,他们花钱没数的,你随便开价!”当然,苏娜并没有这么做,但她仍然在心里感谢吉雅。
没有游客的时候,吉雅也会独自前来。有时只是简单地和他们吃一顿饭,偶尔也会带着简单的行李,在苏娜他们的客房里住上一两天。她们一同牧马,散步,更多的时候会在一起打扫。她们会花掉大半天的时间。吉雅抱着用过的被褥从客房走出去,很快又抱着新寝具走进来。为了方便,她换上短裤,露出两条黑而油亮的腿。苏娜坐在一旁,一边套枕头,一边打量吉雅。她走路时轻巧巧的,天生带着一股自然的快活。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活泼的雀鸟,苏娜想。
吉雅正专心致志地折着被单。此刻,她正笨手笨脚地试图将床单的尾部折成直角,以便把它们掖在床垫底下。苏娜已经教过她很多次了,但她还是没有学会。这时,那个精干利落的女导游消失了,变成了一个牙牙学步的小娃娃。吉雅注意到苏娜在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苏娜看着她,心里涌上来一股甜蜜的柔情。她想,如果她的孩子没有死在腹中的话,恐怕已经学会走路,正跃跃欲试地想要来帮她的忙。想到这儿,苏娜站起来,走上前去,用手从后面环住吉雅:“要这样折,先折一个三角,然后……”
客房打扫完毕,苏娜和吉雅会一同躺在新铺好的床上休息。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房间,洒在床上,将两个人烘烤得暖洋洋的。被子刚被暴晒过,散发着紫外线的香气。吉雅躺在床上,惬意地用背摩挲着床单,发出沙沙的响声。屋外的声音渐渐远去了,只有呼吸有节奏地在房间里回响着。苏娜听着这些,渐渐涌上来一股朦胧的睡意。突然,吉雅从床的另一侧挪过来,将头靠在苏娜的肩膀上。她温热又潮湿的呼吸喷在苏娜耳边,让她感觉痒痒的。她突然有些害羞起来了。她小心翼翼地往后挪了挪身子,确保吉雅不会察觉到这些。相反的,吉雅倒很喜欢这样的亲密。她将一只手穿过苏娜的手臂,另外一只手紧紧环抱住。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我是被奶奶养大的。
……那你的父母呢?
我不知道。我听奶奶说,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这样啊。
吉雅的声音像溪水一样平静。她说得那么轻巧,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她的坦白让苏娜有些不知所措。苏娜看着天花板,长吁了一口气。空气尴尬地凝固着。苏娜看着吉雅,凝视着她的精干利落的短发,突然生出有一种想要楼她入怀的冲动。吉娜抬起眼睛,看见苏娜看着她,于是将身子又向她靠了靠,将脑袋枕在苏娜的胸前。苏娜有些害羞起来。她将头抬高了一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自己有些夸张的呼吸声压制下来。
“我听查干说,你们曾经失去过一个孩子,是吗?”
是的。她至今仍然记得失去的苦楚。满地的血。她仰躺在地上,无能为力地看着天花板。她的意识正在逐渐地模糊,但她仍然能够感觉到痛。生命流逝的痛。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走,她会渐渐脱水,最后变成一具尸体。
吉雅的身子在颤抖。她抱住苏娜的手紧了紧:“我明白的,我都明白。”
苏娜注视着吉雅的眼睛,感觉自己被一股暖流贯穿了全身。她张开双臂,将吉雅揽进怀里。有那么一瞬,她感觉自己像充电一般,身体突然就充盈起来了。
你知道吗,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
对……我可以亲亲你吗?
那是一个令人战栗的吻。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吉雅湿漉漉的嘴唇已经贴到了她的嘴上。苏娜吓了一跳,连忙推开了她。吉雅抬起眼睛看着她,睫毛快速地翻动着,露出一个做了坏事得逞一般的笑容。她用被子捂住嘴,吃吃地笑起来。很快,她如同一条蛇一样再次窜进了苏娜的怀抱。这一次,苏娜没有再躲开。她感觉自己无法动弹了。她艰难地张开双手,将吉雅瘦小的、火热的身体紧紧揽住。有一股热辣辣的东西从她的下身经过,张开,绽放,像一团重新被点燃的火焰。苏娜闭上了眼睛。
那天晚上苏娜惊讶地发现,因流产而停经一年的她再次来潮了。她看着内裤上一道猩红的血迹,莫名地感觉很羞耻。她有些恼怒地扯下内裤,将它放在热水下使劲冲洗。血迅速在水池里晕染开来,变成了肮脏的泥红色。眼泪不自觉地顺着苏娜的脸流了下来。她用力擤了一把鼻涕,甩在水池里。她想了想,走回到房间,找出几张旧报纸和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苏娜用报纸将尚未清洗干净的内裤层层包裹住,再用塑料袋扎上。接着,她恶狠狠地将它扔进了垃圾箱——和早上她与吉娜收拾出来的客房垃圾丢在一起。
苏娜重新在床上躺下来,眼睛呆呆地看着天花板。刚才折腾了一阵,她有些渴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发现它们已经冒出了粗糙的皮。她懒得起来倒水,只是伸出舌头舔了舔下嘴唇。湿润的、柔软的触感。她想到了吉雅。吉雅那么专注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接下来,苏娜也无法动弹了。吉雅的目光能把人给锁住。可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是为了好玩吗?不,她的眼神那么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再说,不会有人开这样的玩笑。也许那只是朋友间的一个亲吻。苏娜听说,现在有很多亲密的朋友流行这么做。它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告诉对方“我们很亲密”,或者,她只是想缓和一下当时的气氛。又或者,是因为她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母亲的感觉。“你身上有妈妈的味道,”吉雅是这么说的。苏娜在心里反复地念着这句话,多念一遍,这样的想法就更加确定一分。她突然有些沮丧,感觉有什么落空了似的。难道她在期待着什么吗?苏娜这样想着,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背后窜了上来,像是无数的蚂蚁穿透了她的皮肤往外爬。她在床上翻滚着,试图将身上的这种痛痒感摩擦掉。突然,一股暖流热辣辣地从她的双腿之间淌下来。她焦虑地掀开被子下床,走进浴室。水哗地从龙头里倾泻而下。草原上设备不好,水需要很久才热。但是,她已经顾不得这么多了。她一头扎进了水里。
此刻,查干正小心翼翼地将手电的灯光调得小些,更小些。不知道刚才是不是错觉,他感觉站在山丘后的苏娜似乎回了头。他不太敢确定,但为了保险,他还是把灯光调得暗了些。
气温越来越低了。他原以为很快就可以回来,因此,出门前他只是潦草地披了个外套。他感觉冷。在黑暗中,查干能清楚地听见自己嘴里冒出的嘶嘶声。为此,他不得不尽量压低并延长自己的呼吸,以免发出太大的动静而惹苏娜注意。他已经记不清自己跟丢她几次了。有好几次,他快赶上她的时候,只是一个不留神,苏娜就如鱼一样迅速融入了黑暗里。等他回过神,周围除了虫鸣,风声,远处传来的动物嚎叫外,什么也没有。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一个人被遗弃在这片荒野之上。可怕的寂静。这才是最令他害怕的。
苏娜没有再前进。查干顺着身边的一个土坡倚靠下来,等着她下一步的行动。他有些累了。这不仅仅是因为生理上的——几个月前他摔伤了腿,到现在也还没有好利索——他想,也许苏娜知道他跟在她的身后,但是她任由着他胡乱猜测她的心意和行动,从来不作出任何解释。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了,好像是从他们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开始,她就变得越来越阴沉。无论做什么,她总是面无表情。加上身体虚弱的关系,苏娜的脸总是呈现着一股病态的青紫色,看起来就像是一具死尸。为了安抚她,在夜晚,查干轻轻地爬上床,亲吻她,抚摸她。这是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安抚方式了。他们会以亲密的方式交合,融为一体,开始新的生活。可是,苏娜无视了他的热情。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仰着脑袋,任由他在她身上移动。她僵硬的身体让查干觉得自己很下作。他软了下来。于是,他翻身下床,找出弹簧床打开,重新躺下。那一夜他无法入睡,他想到他们失去的孩子,想到苏娜死尸一样青紫的脸,想到接下来他可能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一张脸。无数的可能性在他脑海中漂浮,让他不自觉地打寒颤。快天亮的时候,他才好不容易朦胧入睡。等查干再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他睁开眼睛,起身下床。等到完全清醒,他才突然意识到房间空了——苏娜趁着他睡着的时候把自己的行李都搬了出去。
他们失去的那个孩子,查干执着地认为是个女孩儿。老人们说过,如果怀孕期间女人的皮肤变得越来越好,怀的一定是个女孩。怀孕的日子里,苏娜的脸光滑得像一颗鸡蛋。她脸上那些因大风留下粗糙的痕迹一一褪去,原本黑红的皮肤逐渐发亮,变白。查干高兴地想,他要有一个小公主了。他计算着女儿来临的日子,想象自己把她打扮成一朵花儿。但是……他想着,闭上了眼睛。
苏娜也许并不知道,承包旅馆是他为了改变现状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他太累了。他尝试过要和苏娜谈谈,但她的表情让他却步。苏娜每天都和马待在一起,抚摸它们,和它们说话。只有在这个时候,她的脸上才会出现一点勉强可以称之为笑的表情。查干开始嫉妒那些和她头抵着头的马。她对它们有那么多话可以说,可是,面对他——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居然半句话也挤不出来。在她眼里,他连畜生都不如!他愤愤地想着这些,到了再喂马时,总是带着一股恼怒的怨气。吉雅热情地走过来,用脑袋顶他,喷出一口气。查干一把推开了它。吉雅无法理解他这种毫无缘由的愤怒,于是,下一次查干再来的时候,它也是冷冷的,甚至冷不防地会冲上来咬他一口。
直到吉雅出现。那天苏娜的心情一如既往的差。她在房间走来走去,脚步声充满了焦虑。接着,她就将矛头转向他。她指责查干总是吊儿郎当,所以才会把许多事情搞砸。他知道她话里的意思——就是因为这样,孩子才会没有的。最后,他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想吵架?”他冲她大声吼道。话刚喊出来,他就后悔了。苏娜没有接下去,只是看了他一眼。那甚至连看一眼都算不上,感觉像是在菜市场买菜,眼睛一路往前看过去,不会在不需要的东西上做任何停留。
苏娜出门后,他一个人仰躺在弹簧床上望着屋顶发呆。大口大口的气直冲上他的喉咙,让他不得不大张着嘴喘气。她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流产,流产关他什么事?她摔倒不是他的错。他不在家,不在家也是因为苏娜让他出门去买东西!回来时他看到地上一滩黑红的血液,整个人都吓傻了。直到旁人提醒,查干才记起来医院这回事。他冲到医院,但已经晚了。
他都没有责怪她无法保护好孩子,她有什么资格埋怨自己呢?他自认为自己做得已经足够了——他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并千方百计地想要讨好她。但她并不领情。瞧瞧她看他的眼神。她根本没在看他,而是透过他将目光飘向更远的地方。
他站起来,又躺下去。这个空荡荡的地方让他感觉冷。直到现在,他仍然无法适应这里的空荡感。有很多次他都想要和苏娜认真地谈一谈,但是,当他看到她那张略带着青紫的脸,他退缩了。他想,苏娜看起来像一个鬼。她的脸已经从怀孕那时的红润变成了干枯的青紫色。她的魂已经不见了。
他想到这儿,重新从床上起来,走出蒙古包。太阳已经西斜,草场被阳光染成了一片柔和的金黄色。查干将目光向远处伸去。茫茫的草原,只有一根旗杆孤独地立在那儿。他没有发现苏娜的影子。要去找她吗?他叹了一口气,走到围栏前牵马。等他走出来时,他看到一个短发的女人向他走过来。她看起来比苏娜要小,看起来像个大学生。女人笑着向他打招呼,露出两颗略微有些大的门牙:“你好,请问苏娜家在哪儿?”
“她不在家,请问你是?”
“啊,我是看到网上的帖子然后找过来的,”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将它递给查干,“喏,这儿,听说你们要找一个导游?”
查干想起来了,这件事前几天苏娜曾经提过。他将马的缰绳随意套在围栏的木桩上,问道:“你是导游?”
女人点点头。
“那你先进来等一会儿吧,她应该快回来了。”
他向指引方向,准备迎她进门。他刚要撩起帘子时,身后传来了一阵哒哒的马蹄声。苏娜回来了。她拴好马,走到他和那个女人的面前。女人不慌不忙地做着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看到网上的帖子才来的,我叫吉雅。”
“请进。”苏娜说。
那天晚上,苏娜和吉雅谈得很愉快,她一直保持着愉快的笑容,看起来并不像是因为有客人而强作出来的。她的脸被橘色的灯光映照出一种微醺般的红润。这才是她原来的样子,查干在心里感叹着。吉雅发现他在看着她们,趁着说话的空档,她转过头来冲查干做了一个鬼脸,但很快又不好意思地笑了。查干也被她逗笑了。
从那以后,吉雅就经常出现在这里——大部分时间是为了工作。有时,她也会自己提着行李到这儿来住上几天。他们有的是客房,并不担心她没有地方住。吉雅总是和苏娜待在一起。她们一起骑马,打扫房间,也会走进查干的蒙古包里喝奶茶。咸香的奶味在蒙古包里浓浓地升起来,在每个人的身上缭绕。阳光顺着门帘在地上流淌着,像金色的牛奶。吉雅略微黝黑的皮肤在阳光的映照下,透着羊脂一般的滑腻感。查干看着她,不自觉地捻了捻手指。
她总是带着笑容的,一种原始的,本真的笑容。如果你只看她的脸,你会以为她还是个孩子。查干第一次看到她时就是这么想的。吉雅身上的精力也好像孩子一般,永远也用不完似的。她带着游客进入草原,和苏娜一起收拾房间,甚至还有精力在人手不足的时候和查干一起为客人唱祝酒歌。这时,苏娜就会给吉雅穿上那套她只穿过几次的礼服。接着,查干提着马头琴,和身后跟着提溜着裙子的吉雅一起走进客人吃饭的房间。他原以为她会紧张,但她一开口他就知道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她唱起来了,声音像鸟雀一样明亮。查干注意到,在唱歌时,吉雅大而亮的眼睛反射着灯光,显露出一种含情脉脉的光泽。有时候,她将目光转向他,害羞地在他的脸上轻轻啄了一下就跑开了。查干的心里涌上来一股暖洋洋的感觉。
一曲终了,一个女游客鼓着掌站起来:“唱得真好,你们是情侣吧?”
吉雅笑着挽住查干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整个房间都在鼓掌。灯光晃着查干的眼睛,再加上游客们的哄笑声,掌声,他莫名地兴奋起来了。他能感觉到自己在笑。有多久他没有这样笑过了?如果不是因为苏娜的话——他哆嗦了一下。苏娜也曾经是这样活泼的,想到这儿,他勉强维持着笑容向客人们行了礼,略带匆忙地走了出去。
吉雅很快跟着跑了出来,拽住查干的胳膊:“你怎么了?”
他不知道。他想起了苏娜。流产之后她就变了,变成了行尸走肉。
吉雅松开了他的手:“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帮他劝劝她,让她重新好起来吧,这就是对他最大的帮助了。他看着吉雅,看见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她咬着下嘴唇,好像在思考些什么。但最后她还是抬起头,愉快地答应了他。
事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查干没有发现任何预兆。
你怎么啦?
我,我爱上了一个人。
爱上人是一件好事啊。
可是,他有老婆呀!
那……那个男人呢,他怎么说?
我也想知道,所以我想跟他问个明白。
这一切都是他和吉雅在车上说的。那一天,仿佛是苏娜让他和吉雅一起出来买东西。他记得是吉雅开的车。一路上,查干几乎都在打盹,很快就在颠簸中睡着了。车子经过一个坎,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查干被颠得醒了过来。他揉了揉眼睛,才发现车已经停了。这是一个几乎陌生的地方。黄沙随着风卷起来,一路向着前方飘去。没有人。远处,偶尔有一道孤烟垂直升起,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查干将头转向吉雅。吉雅整个人正趴在方向盘上。他伸出手,将她扶起来,接着她就哭了,说出来的话让查干不知所措。
查干惊慌地和吉雅对视着,身体逐渐发热。他打开了车窗,却又因为风沙而不得不把窗子关上。车里诡异的气氛让他坐立不安。吉雅还在哭,但哭声已经渐渐小了,似乎平静了一些。他想,也许自己应该安慰她一下。他从车里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递到吉雅面前。这时,她抬起了头。她的眼睛已经肿了。查干犹豫了一会儿,将手伸过去,把吉雅眼角的眼泪擦拭干净。他就要把手收回来的时候,吉雅一把抓住了他。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力量可以这么大。查干看着她,不再动了。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他朦胧地看见,吉雅像一条蛇一样向他扑了过来,将他缠绕住了。这是一条温暖的蛇,和苏娜不同。查干闭上眼睛,将苏娜的影子拨开了。这一刻,他感觉野草丰沛地生长起来,紧紧地将他包裹住了。
后来他开始常常咀嚼这件事,仔细地追寻任何一点能显露的细节。仿佛真的有那么一些事。吉雅轻轻飘过来的眼神,她像流水一样的眼睛。在客人面前,她也毫不羞涩地向他们暗示她和查干才是一对儿。他这样想着,得意地笑起来。很快,他又从床上跳起来,左右打量着。他突然想起来苏娜早就已经搬出去了。查干松了一口气,倒在床上,哈哈大笑起来。多好啊。吉雅到这儿来的时候穿着总是简单轻便:无袖的上衣或者吊带背心,超短裤,毫不掩饰地露出四肢,仿佛只是为了显示她的年轻。她向他走过来,柔软得像一条蛇。蛇将查干层层缠住,他感觉快要窒息了。一股快感冲上了他的头顶。
苏娜会知道吗?她应该会看出来吧?查干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不过,她看起来好像对一切都并不在意。他原以为如果她知道的话,脸上的表情至少会变一下呢。查干突然泄了气,沮丧地缩成了一团。
当你发现你的丈夫一反常态得小心,你就知道事情不对了。
苏娜依靠在山丘上,向天空望去。星辰寥落。在以往,她总是能看到密密麻麻的,如同丝带一般相连的星斗。查干回到家时扣子扣错了,头发整齐得有些过分。他看见她,笑了,脸上的肌肉不自然地颤抖着。他没办法说谎。她和他结婚时就发现了这一点。她预感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趁查干不在的时候,苏娜打开了他的手机。他的习惯仍然没有变。由于急性不好,查干总是把记不住的东西写下来。以前用本子,现在改用手机了。苏娜数着那些记事本的日期及他说的谎话,不由得笑了。她想,男人总是原地打转。
那一段时间,吉雅总是无精打采的,也许是因为查干总是躲着她的关系。查干以牧马为借口,或者干脆待在朋友家里一整天。吉雅和他擦身而过,脸上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也许他自己并未察觉到这一点。她的脸憔悴多了,脸颊明显地削下去,露出两道深深的凹痕。她和苏娜记忆当中的那个姑娘不一样了。她印象中的吉雅露着两条光溜溜的手臂和小腿,快活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接着,她们在床上躺下来。她在苏娜的嘴上猝不及防地留下了一个吻。
苏娜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那个吻对于吉雅而言也许并没有特别的意义——这是她想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结论。她是个活泼淘气的姑娘,也许她喜欢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亲密。但这对于苏娜,却完完全全地不同了。这个吻深深地印在她欣赏,让她每天都期盼着吉雅的到来。这种期待让苏娜觉得既害羞又甜蜜。当吉雅准时出现在她面前时,世界就重新进入正轨了。
她抬起头来看着吉雅。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折着床单,一边哼着曲子。苏娜能听出来,她的声音带着颤抖。即便如此,她还是努力地哼着,并且提高声音,好像这样她也能跟着快活起来。苏娜看着她单薄的身体,真想要走上前抱抱她。
上天真是爱作弄人。她曾祈祷让查干离开自己。这个令吉雅失魂落魄的男人令她感觉恶心。在失去孩子后的无数夜晚,他一次又一次爬到她的床上,亲吻她,向她求欢。她任由他爬上来,任他摆布自己。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他们的孩子才失去没有多久!当她发现查干手机里的那些短信,她在心里暗自庆幸,这回,他终于可以离开她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是个胆小鬼。
苏娜站起身,向吉雅纤弱的身体伸出手。吉雅触电一般地转过身,很快又换上笑容:“吓我一跳。”
“休息会儿吧,我们聊聊,”苏娜说。
吉雅把手中的床单放下,顺势坐在了床上。她看起来对聊天并不感兴趣。苏娜看得出来,她还在努力撑出笑脸。“你最近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啊,没什么。”
苏娜注意观察着吉雅的脸。她垂着眼睛,双唇紧紧地抿着。就算只是坐在身边,她也能感觉到吉雅的肩膀在颤抖。也许将她揽入怀里会更好一些。可是她又担心,如果她碰到吉雅的肩膀,她一定会放声大哭。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真的没什么。”
她假装若无其事。苏娜看着她强忍伤心的样子,感觉难过。吉雅不愿意告诉她自己的心事。吉雅不再是那个与她身心一体的姐妹了。就好像那滩血,急于从她的身体里逃走。
“其实我知道是什么事。”
吉雅的肩膀颤抖了一下:“……什么事?”
“你和查干……”
苏娜还没有说完,吉雅就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闪烁着,逃避着苏娜的目光。泪水从吉雅的眼睛中迸流而出。苏娜惊慌起来。她无意让吉雅难过的。
“我不是想怎么样,我们那么亲密,我的就是你的……我们可以三个人在一起,好好生活……”她期待地看着吉雅。她会明白自己的。她们两人那么亲密,她愿意看到吉雅和查干能够幸福。听到这个,她会高兴起来吧,接下来她一定会给自己一个亲密的拥抱。
她注视着吉雅。她用力地喘着气,恶狠狠地甩开了苏娜的手。“别装圣母了,”她恶狠狠地说,“让开!”她一把推开苏娜,想要绕过她走出客房去。吉雅一个用力过猛,被床角绊倒了。她挣扎着重新站起来,踉跄着向门口走去。她的步子颤抖着,像是一朵随风飘荡的云朵。很快,她再次摔倒了。苏娜冲上前,想要将她抱起来。吉雅的身子紧紧地缩成一团,像一只干枯的虾米。
她全身都在颤抖,她在哭。鼻涕和着眼泪一同流下来,黏在苏娜的衣服上。苏娜紧紧地抱住吉雅,感觉到自己也在跟着颤抖。血从她的腿前流过,热辣辣的。血如同泄闸一样喷了出来,将地板染红了。苏娜能感觉到吉雅的体温。她在降温。她潮湿的呼吸喷在苏娜的脸上,苏娜能感觉到,她越来越虚弱了。她看起来多么痛苦啊。苏娜清楚地知道这种痛苦。肚子像绞肉一般的疼痛。生命跟随着血液不可抑制地往外流淌着,渐渐干枯,结束。她爱吉雅,她绝不会让她再来经历一次自己的痛苦了。
想到这儿,苏娜站了起来。她将被子从床上拖下,她将它盖在吉雅身上。她盖住了吉雅的腿,盖住了她的肚子,最后,静静地盖住了她的头。
眼睛现在已经完全适黑暗了。查干将灯灭掉——苏娜在对面已经燃起了一堆火。借着火光,他能清楚地看到苏娜的一举一动。她用一根木柴将火堆拢紧,再把最后一根柴火仍进火里。火星炸裂。空气里传来燃烧木柴才会有的香气。苏娜坐下来,身子倚靠着土丘坐着。她从身边拿起一包东西,将砖块一样大小的物体依次投入火中。是黄纸?她在祭奠谁?他疑惑地打量着她。纸灰混着纱粒飞过来,把查干呛得直想咳嗽。他强压着嗓子里的阵阵刺痒,很快就憋出了一泡眼泪。在眼泪的作用下,对面的一切更加清晰了。他看见苏娜拿起了妨牛皮袋,往火堆里倾倒。火一下窜了进来,几乎将她整个人都遮住了。是酒。一股怪异的味道紧接着来了。味道……像是经血。
我好几个月没来月经了。
什么?
我怀孕了,想想办法!
他愣愣地看着吉雅。刚才他走神了,没听清她在说什么。现在,她的上下牙齿紧紧地咬合在一起,咬肌高高地凸出来,露出一副凶相。她从牙缝中重新挤出了这几个字,牙疼般地嘶嘶喘气。接着,她用力在查干地手背上拧了一把,恶狠狠地重复道,想想办法!
想办法?怀孕?别开玩笑了。有多少女人都喜欢用这个来威胁男人,她们以为男人都是软心肠的傻瓜。查干冷笑起来。不过,这如果是真的,苏娜会怎么想?查干抬起头,发现吉雅向苏娜走过去了。她脸上的凶恶表情一扫而光,仿佛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在苏娜对面坐下来,笑吟吟地将杯子递到苏娜面前,由她给自己的杯子倒满奶茶。也许是发现他在看她,苏娜放下壶子,瞥了他一眼。不带任何感情的一瞥。上天真会开玩笑,它让苏娜失去孩子,让她向陌生人一般对待他。接着,它又让另一个人怀上他的孩子,并把他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这一刻,他倒真想看看苏娜知道这件事之后的表情。查干幸灾乐祸地想,她会怎么做?会哭吗?也许她会的。她会在心里将眼泪默默流干,再把它擦掉。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在发呆。吉雅急切地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只好借口牧马,或者躲去朋友家里待着。他不想看到她乞求的神情。一旦感情变成乞求,总是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逃跑。
后来吉雅就没再来过。查干联系过她,她没有回复。他准备给她一笔钱,带她去做流产手术。他甚至想好了,等她流产过后,他一定要想办法让苏娜和吉雅解除合作关系。无论苏娜会说些什么,以后会怎么待他,他都决定要这么做。要知道,面对着死水总比面对着一颗随时都可能爆炸的炸弹要强得多。但他并没有来得及这么做。吉雅没有再来。她的手机一开始还是开着的,但很快就关机了。无论如何这是件好事。
我犯了罪,我做了不可饶恕的事。
苏娜开始说话。她说话的语气像是面对着老师的学生。她将头深深地埋在锁骨上,两手紧紧地捏在一起。查干小心翼翼地往前探了探身子,用力眨了眨眼睛。 这一次他确认了,苏娜对面根本没有人,她只是在和这座山丘说话。
我只是不想她再一次经历我的痛苦了。我知道那种痛。生命从你的两腿之间不断流走,你根本没有办法抓住它。我知道她一定能懂的。这样,她就不会再痛了。
查干沮丧地听着。血,流产,死。他不关心这些。他在意的是,苏娜宁肯将这些隐秘的沉痛告诉给一块石头,也不肯告诉自己。他想象着可能有许多个夜晚,苏娜趁着他睡着以后,独自出门。或者骑马,或者步行,她一个人来到这座小山坡前坐下,像对着闺蜜一样说着悄悄话。她和吉雅也是这样亲密。她和吉雅总是待在一起,亲密得像是同一个人。查干嫉妒她们之间的那种亲密。也许让吉雅怀孕是他故意的?查干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他要破坏她们之间的亲密,告诉她,只有他才是应该让苏娜依靠的人。
“……我怀孕了,想想办法!”吉雅恶狠狠地命令她。
查干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在脑子里迅速搜索者苏娜说过的话。他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难道是?
“查干。”苏娜站了起来。她居然笑了。
此刻,他手中电筒发出的光芒如冰冷的剑一样照在她的身上。电筒周围冒着一股薄薄的雾气,仿佛只是为了证明天气的寒冷。苏娜正对着这束光,没有办法看清查干的表情。刚才他叫了一声,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但这一刻,他并没有走上前来,似乎也并没有走上前的意思。苏娜清楚地看到,电筒的光上下颤动着。她能够感觉到查干的喘气声中带着慌张与焦灼。他会怎么做?冲上来抓住她吗?她不知道。
此刻,查干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颤抖。因着这颤抖,手电的光颤巍巍的,在苏娜身上映照出大小不一的光斑。在夜里,她的脸被这样的光一照,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鬼。他向她的脚下看去。火哔卟地响着,时不时崩裂出一丛火星。火光将周围的草地照得分明。山丘附近,四处都是星星点点的白色斑痕。他注意到,在苏娜的脚下,有一层向外凸起的土块。那里光秃秃的,草还没来得及重新长出来。他想起来了,前几天苏娜一直在找生石灰。他原以为她只是要为马舍除臭。
风将不远处的旗杆吹得呼呼作响。在黑暗中,风传递着两个人的呼吸。他们隔着草丛站着,却又能清楚地听到对方的呼吸。查干透过黑暗注视着苏娜,苏娜也注视着他。时间静静地流淌着。他们都在等待,等待着对方首先行动。
徐小雅,1987年生于广西南宁,现从事教职。2012年起陆续在《文艺风赏》《山花》发表作品若干。2012年小说《门》被《小说月报》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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