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长的暗面(二)
2016-05-30李小松
李小松
一次出差经历
20来岁的时候,我在某机关单位当办公室秘书。那时我尚无资历,没想到却得以跟随主任们一气跑 9个著名城市去出差。此前我从未出过省,因此我喜出望外,几乎不敢相信这种好事会漏过众老资格降到我头上。就连也是在机关工作的我妈都感到十分意外,还以为是领导准备提拔我了呢。她乐呵呵地为我准备行囊,还把家中仅存的 500元钱取给我带走。
其实,办公室主任在告知我让我也参加此次外出学习考察活动时,已把之所以让我一同前往的用意说得明明白白。“都是老同志,你要照顾好!”她还说到提行李、买车票、办住宿什么的。我清楚,此番外出我所担负的责任是为主任们服务。但我是乐意的,我做梦也不可能跑那么多地方去出差不是!“别说是提个行李、排个车票,就是再大的劳苦我也要吃下!”我这样对办公室主任作了保证。
出差了!北京、沈阳、哈尔滨、大连、青岛、南京、杭州、苏州、上海。坐飞机,坐火车,坐船,做旅行汽车。可一路上我并没有太多的事干,只是算算账,照照相。每到一地,兄弟单位都来车接,所以我没有机会提行李;住宿人家都安排好了,我只是交交钱;车票、船票、飞机票人家也代劳了,根本不用我去排。半路上,主任们就后悔带我出来了。甲主任对我说:你坐飞机是不符合财务规定的。乙主任又说:其实更应该让老 L来取取档案管理方面的经。丙主任则直接了当:本来是想让你来锻炼一下,结果你只是跟着来玩玩。我当然很惭愧,就经常给主任们买水,买风味小吃,还给主任们买些小纪念品之类,已使他们不再嫌我多余。
但主任们对我此番随同出差什么忙都没有帮上还是耿耿于怀。在沈阳和哈尔滨,兄弟单位宴请时劝酒太厉害,乙主任和丙主任不胜酒力,就让我去挡驾,我义不容辞,两次都醉得不省人事。可事后,当甲主任批评我“小小年纪就过于贪杯”时,乙主任和丙主任竟也凑过来剋我。乙主任说:喝不了那么多就少喝点,何必充狠。丙主任说:是呵,你看你吐成那个样子,在兄弟单位面前多没面子。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得虚心接受批评。
等到了南京,兄弟单位再次宴请,当乙主任和丙主任又要让我去挡酒时,我便装肚子疼,硬是滴酒不进。于是,两主任醉了,醉的比我还没面子。乙主任高喊“万岁”,丙主任老泪纵横呜呜哭泣。可事后还是我挨批评。甲主任批评我不会应酬,死板,教条主义。乙主任和丙主任则批评我临阵逃跑,害得他们只好拿老命硬抵。我憋了一肚子气,可还是得连连认错。
我想,主任们此番带我这个蚂蚱兵一同出差,我已是受了天大的恩惠了,受他们点气又算什么呢。所以,我一直毕恭毕敬的尾随着主任们学习考察,继续为他们招架酒桌上的事,继续为他们照相,给他们买水、买小吃、买小纪念品。
最后一站,我们到了上海,我自己带的钱竟只剩下 30多元了。我一算,光是给大家买水、买小吃、买小纪念品就花了 300多元。这在 80年代中期,已相当于我半年的工资。我本打算到上海给爹妈弟妹买点东西的,可 30来块怎么够。我找甲主任借,甲主任说他要买东西;找乙主任借,乙主任说他带的也不多;找丙主任借,丙主任说他都还想找人借钱呢。结果,主任们吃的、用的、穿的大包小包,我则仅给我妈买了件 10多块钱的毛衣。主任们又批评我了,说我真是年轻不晓得节约,还以我爹的口气质问我钱都花到哪儿去了。
出差回来,开总结会,主任们说:这次外出学习考察,反映出了你这个年轻同志的不少毛病。一是几乎见酒必醉,共醉了 14回。二是懒惰,给兄弟单位添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三是乱花钱,生活中有资产阶级作风。最严重的是利用学习考察机会大行游山玩水之实,不认真做学习考察笔记,却记了一大本子对联、碑文之类的玩意儿,还天天都要写几句歪诗。
喝茶撒尿玩
我有一个老同事,十多年前在一起坐办公室。那时我们极其无聊。书是不准读(只准许读文件读报纸),钱是没得拿(几十元干工资以外别无油水,又不兴第二职业),事又没得干(除了那一丁点可做可不做,今天做也行明天做也行的工作外,便无所事事了)。
无奈我们只好成天闲聊。闲聊又聊不出个名堂。同事觉得我听的时间多,侃的时间少,他一个人侃太不来劲,而且还影响他侃的兴致。
于是我们就穷找乐。在同事的倡议下我们比赛喝茶,比谁喝的多,也比谁喝的浓。我们又比赛撒尿,比谁撒的长,也比谁撒的高。比来比去,也比不出个名堂。因为不论喝还是撒,我都比同事低一个层次。不是一个级别就没有竞争,比赛也就丧失了意义。
但我们闲聊还是聊出了些好强刚爱抬杠的烂脾气;比喝比撒还是比成了个每天每人八磅水瓶不够用,茶叶不胀满杯体不过瘾,不上他十趟八趟厕所不歇稍的漏斗状。
某日,我二人并肩于街头闲逛,路遇曾在一起坐办公室的另一同事。我们问起他的情况,他说他自打与领导扯疯一气之下退职后,一直在做服装生意,“发了点小财”。他也关切地问我们混得如何,我们面面相觑片刻,灵犀一通,齐声答曰:没得哪样整场,还不是天天喝茶撒尿玩。那位曾经的同事心领神会的笑了。我们也笑了。
待彼此道了“来玩”后,我问身边的同事,他怎能如此通透地领会我们的“喝茶撒尿玩”呢?同事说:你以为单你玩得出来?人家早就玩腻了。老实说,我陪着你完全是同情你没得整场,干屁撩草的。不然,你那点水平,坐哪样办公室。
这下我才明白,怪不得我这瘦弱的同事侃、喝、撒全部胜我一筹,原来是有着传统的。他仅比我早来一年多点,就比我玩得转得多。佩服佩服,我自叹不如。
穷人遇穷人
穷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它会使人变得猥琐,变得奴性,使人心理阴暗,失去尊严。我自己就曾深刻地经历过穷,我的体会是:穷虽是外在的,但它却往往能渗透到人的骨子里,使人内在的情愫也跟着穷。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吃不起零食,玩不起玩具,更没有零花钱。那时,小朋友中有个叫胖三的,他爷爷是高干,他常常吃糖,常常吃饼干,常常拿着些漂亮的小画片玩,裤兜里也常常装着些分币和毛票。他在我们面前“抖草”,因为其他小朋友也时有糖和饼干吃,时有画片玩,时有分币和毛票,就都不理睬他。而我什么都没有,便去讨好胖三,为得到一颗水果糖,为得到半块饼干,为得到一张小画片。有一次,胖三突发奇想,让我从他胯下钻过去,钻了就能得到他小小胖手里的一把花生沾。在强烈的渴求牵引下,我居然就从他胯下钻过去了,而且居然没有一点屈辱感。那时我极其瘦小,像只被人戏耍而不自知的猴。当我喜滋滋地吃着胖三的花生沾时,还恬不知耻地建议他故伎重演。后来,胖三就常得有人钻胯的开心,我就常得胖三的零食吃。穷,像一只魔鬼,也就不知不觉地钻进了一个无知儿童幼稚的心。
上中学时,我曾因冲着一个同龄人喊了声“老爹”而得到一张 10元的票子。当时那个同龄人说谁喊他老爹就给谁一张钱时,只是为了炫耀他做工挣来的一把钞票,却万万没想到竟有人会响应他的“号召”。我还曾伙同一党小农民,把邻家的一条和我十分亲密的小黄狗哄到树林子里,上吊剥皮烤成狗肉……穷,写下了我卑鄙的历史,在我的生命中打上了深深的可耻印迹。
直到我 18岁,还在干着穷人的勾当。比如把爹妈辛辛苦苦积攒着要寄回四川老家的全国粮票偷出去卖掉。比如怂恿工厂里的朋友把厂里的铜线偷去废品收购站换钱。
滑稽的是,这个彻里彻外的穷人居然爱写诗,并且还会动点同情心。参加了工作后的某个星期天,我正在家中热血沸腾地写着一首诗,一个乡下口音的人唱着民谣进了院子:“有儿有女金珠宝,无儿无女烂稻草。谷怕秋来旱,人怕老来穷。”我被这首民谣深深地打动,抬头看见院子里有个老奶,其形象俨然是整个人类的沧桑历尽的母亲。她看见我,就又唱了遍那首民谣,唱完就向我伸出一双颤抖的手:“小叔叔,可怜可怜给点钱吧!”我深受感动,善心大作,就从裤兜里掏出一把钱,打开门递给她。她千恩万谢后就迅速拐出了院门。然而,穷人始终是穷人。当我感动了一阵后,突然想起那一把钱是我一个月的工资,于是我穷性大发,就赶忙追出院门去。我在人群中找到了老奶,我告诉她那些钱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不能全部都给她。我请求她还给我一部分,我说不然我也要挨饿了。可是老奶死也不认我给过她钱,还反赖我想敲诈她。她大呼小叫,弄得街上的行人都敌意的盯着我。
自然,我没能要回我想要回的那一部分钱。那天,我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个穷人万万没想到会遇上一个更穷的人。
煽了自己一耳光
我念完高中就再没有上学了。我不爱上学,却爱读书。但爱读书又给我留下一段耻辱印记。
那是 80年代初,正值思想禁锢解除,全国上下凡识字的都在如饥似渴地读书,出版事业空前繁荣,新华书店门槛踏破,图书馆人涌如潮。
我亦如饥似渴,读北岛、舒婷们的诗,读古华、戴厚英们的小说,读培根、黑格尔们的哲学,还读惠特曼、海明威、叔本华、戴望舒、王蒙……我越读越有兴致。读着读着,就有了个桌、抽、柜三合一的书橱。读着读着,就生出了一种对书的拥有欲。
那时我刚参加工作,收发室的干活,每月30来块。我抽低等金马烟,穿廉价衣裤鞋,到食堂打最素的饭菜吃,还经常赖着不吃早点。但每当我走进书店,还是带着诸多遗憾出来。我没钱把我所喜爱的书都抱回家,就连我最想要的,也只能拣最最想要的买。
那时我办了个借书证,买不起我就去图书馆借来读。图书馆开架借书,读者可以到架子上去挑。
有一天,我在架子上找丹纳的《艺术哲学》,同时也意外地找到了早已耳闻的贝尔的《艺术》。我把丹纳夹在腋下去翻贝尔,翻着翻着,心底就升起一个吓人的念头:何不把它“咪西”掉?
这念头确实吓了我一跳。但我看看左右没人,还是着了魔似地把贝尔插进了后腰裤带用外衣遮盖起来。我拿着丹纳心慌心跳地去办了借阅手续,居然顺顺当当出了图书馆大门。
我一面读丹纳、贝尔,一面自责不已。谁干这种事第一次都心里不痛快。但这不痛快的第一次往往都成了一个开端。
一个月后,我又去借雨果的《九三年》,又看到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的那本聂鲁达《诗歌总集》。我又动了念,便又心慌心跳地把厚厚一本聂鲁达“咪西”了出来。仍是顺顺当当,就像从沙滩上拾走一枚贝壳。
这使我受到鼓舞。待我去还《九三年》借《罗丹艺术论》,我又顺手牵羊“咪西”了莱辛的《拉奥孔》。我的胆子大多了,一点也不心慌。
可是又一个月后,当我再次为一本《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重蹈覆辙时,却在图书馆门口被喊住了。那本书没有全部被外衣盖住,他从我的后腰上露了出来。
“年轻人,这可不好,图书馆的书是让大家看的,你把它拿走了别人就看不着了。”一位白发老人从我腰杆上把书抽出来,用手展平角边的折痕。我低垂着头不敢看老人一眼。
老人又扳过我手上那本办过借阅手续的《乌托邦》看看,口气还是很和蔼:“爱读书是好事,但不能因此反而失了气节啊!”我无言以对,当时我的脸一定臊的跟个猴屁股一样。
“去吧!原谅你这一次。以后可不能再犯了!”老人自始至终没说个“偷”字,最后还拍拍我的肩头以示宽慰。
我一路走一路紧咬着牙。回到家,站在屋子中央,我立刻就狠狠煽了自己一耳光。
那一耳光很重,脑瓜都震得嗡嗡响,眼睛直冒金星,四个红指印在我的脏脸上留了一个多星期。这使我终生难忘。
两次握手
从前,当我还是一个狂热的诗歌青年的时候,有一次,在一个具有会见性质的场合,我得以和来自文化中心的某著名诗人握手。
我是同一党文学爱好者一起,差不多是排着队去和这位著名诗人握手的。那时,我们的时代正处在文学尚有着非凡力量的最后一段堂吉诃德时光。作为一个身处边疆的文学分子,我感到这历史性的一握将影响我的一生。所以,轮到我时,我双手颤抖不止,手心沁出汗来。而当我这双汗津津抖淋淋的瘦手握住著名诗人那双温暖厚实的大手时,我的心情就跟当年的红卫兵代表和毛主席握手时的心情一样激动。
我几乎是哽着脖子介绍了我是某某,著名诗人惊喜的叫起来:哦!原来你就是某某。他很有力度地握着我的手上下摇,就像革命战争题材的黑白电影中战友重逢时的情景。不过,在诗歌道路上,著名诗人已是将军级,而我还是一个红小鬼。所以,在握手的过程中,著名诗人还弄了点小插曲,他抽出一只手在我的鼻梁上用手指背轻轻刮一下:小鬼!瞧你这机灵劲!我便害羞的低下头,心里升起热气球那么巨大的被诗歌队伍所接纳的幸福。
著名诗人说:我读过你的诗,写的不错嘛!他还热情地勉励我把青春和热血献给诗歌事业,去勇创诗歌的辉煌业绩。最后,他以同样是很有力度的,同于战友各奔战场要告别时的那种劲握,结束了这次历史性的握手。
我的写诗热情受到这次握手的极大鼓舞,尔后,我不思睡寐,不思汤饭,不思钱财,不思晋升,更加狂热地投入了狂热的写诗运动,还自己掏钱出了两本诗集,并自豪地题赠这位著名诗人指教。但著名诗人不是闲人,我理所当然不能收到他的指教函。
几年以后,著名诗人再次来到我所居住的这个边疆小城,我又怀着激动的心情到他的下榻处去拜会他。
那天是我独自去的,在著名诗人的下榻处,我得以再次与之握手。可诗人已对我生疏了。我提示他我们几年前曾在此同一地点握过手,他哦了一声,却仍一脸惑然。我又提示他我是某某诗集的作者,但他却抱歉说没有读到过。
我当然被这种始料不及的情况惊呆了,不由地松开了与著名诗人握在一起的手。著名诗人自然也表现出了对我这个闯上门来“认亲戚”的无名小辈的同情,他诚恳地索要我的诗集,还到茶几上去撕个纸头写下地址让我寄给他,并一再说回去收到了诗集一定认真读。
我说不出一句话,望着这位“贵人多忘事”的著名诗人,心里升起乌云那么巨大的悲凉。过去那些崇敬,那些回忆,那些念念不忘,一下子都被一个寒噤抖落了。
告辞时,著名诗人又和我握了手,也当然不再似战友作别时的那种坚定有力,而更像是大串联结束后红卫兵散伙时的那种绵软无力。这恰恰与当时文学的衰势相形。我与著名诗人此握,也就是诗歌散伙的一握了。
我后来还常常想,怪不得诗歌会在这个世纪末像残花一样败落,就因为诗歌前辈与诗歌新人有过这样的握手。
我又推而广之地想,怪不得一些热血青年一进入社会,热情总要受到创伤,大凡也是因为遭遇了类似于某著名诗人与我的这种握手。
写诗之于我
其实我自己本身就是个烂梨。你要是以为凡诗人都必然高尚纯粹的话,在我这里你就大错特错了。作为诗人中的一个,我必须向你说明,其实我是从自卑阴沟里的卑猥臭水中爬出来的,是带着那种与诗俱来的卑猥在干着写诗这件“高尚”事情的。
我大概 16岁开始写诗。这之前我已帮某个成年人写过一些情书。你想想,16岁不到就能写情书,本身就说明我早熟。也正是由于早熟,在同龄人都抽条的时候,我却死不长个,这注定了我要掉进自卑的阴沟里(诗人们往往得益于自卑)。写诗就从这时开始,要想引起一个女同学的注意,自卑的矮个子男孩就只好选择了对浪漫青春最有打动力的这一手。你再想想,诗一来就被当成了武器用来攻打一个女孩单纯的心(诗人们通常都是这样开始的),这是何等的卑猥。但这仅仅和歌德那种“维特情结”差不多,还算不上太卑猥。
我 19岁开始发表诗作。第一首发表的诗是这样的:“在结冰的冬天,我总顾念着屋后那条小河,它被封冻了,我听不到它的歌。有一天,我在坚冰上掘了个窟窿,我发现:被严寒笼罩的土地,它的血脉仍在流动。”这首诗你肯定看不出有什么卑猥,但我在收到登了这首诗的刊物后,却带着它“扬眉吐气”地去把一个平常总是表现出看不起我的小伙伴“小看”了一回。我居然说:“我就讲我会成诗人你不信。这回比你个砌砖头的如何?”这和某著名诗人也差球不多,据说他上大学时追一个女同学,常常就把登着他的诗的杂志故意忘在女同学的宿舍里。真是卑猥得让人发笑,但也还不算最卑猥。
十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很矫情地写着那种莫名其妙的爱情诗,同样莫名其妙的刊物们也就莫名其妙地发表了一些,有的还配发了作者简介(那时爱情诗不知怎么就成了诗人们“怀着真情写诗”的标志)。我收到了不少女读者的来信。那时我已结婚,你猜我竟干了些什么?我先给女读者们一一回信,在语言上使些小花招让她们主动寄来了照片,然后我拣了一个最漂亮的作为“信友”。我给她“指点”作品,“指点”人生,她就问我婚否,我谎言未婚。进而她就要照片“留念”,我选了一张还题了诗。再进而她说爱我,我也跟着说爱她。她写来爱我的诗,很幼稚但很纯真,我也写去爱她的诗,很练达但很装佯。终于她说要从两千公里以外坐飞机来会我,我这才吓得赶紧“刹车” ……
你说一个人卑猥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真诗情?!这就像某个有名的老诗人,退休后同老伴好好地相伴着不得,偏要“业余”坚持写些献给C献给 B的肉麻情诗。我无疑同他一样叫你恶心。
好在我尚未到七老八十的年龄就已意识到并已开始洗清自己的卑猥了。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当然,我不敢说自己已全然清洁了,但我敢于说出自己卑猥的隐情,已说明我正在努力涤清这种人性中的污垢。起码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不至于在做了少女们的爷爷后还拿诗去和她们打情骂俏。
愿主保佑,让我不断清澄起来。阿门!
新婚
当火热的爱情具体落实到一把锅铲或一把拖把上的时候,过去那信誓旦旦的激情还能维持多久呢?这的确是个问题。她就在一面擦地板一面抱怨:还说结了婚我什么都用不着干呢,现在我都快成你的老妈子了。而我也一面炸土豆条一面回嘴:你不也说要做饭给我吃吗,可结果还是我当伙头军。
才结婚两个多月呢,天阴了不是!这使我想起两个多月前那个明月朗照的新婚夜,我捧着她的脸:有家了,你高兴不?她幸福地点着头,直往我怀里钻。是啊,终于有个家了!她说,只要你好好待我,我天天做饭给你吃。我搂紧她,推辞道:不用不用,有你,就什么都有了。她幸福得发抖,我也是。
我说我做饭你不是说不用吗?她当然在理。
我那么客气一下你就当真了?我说漏了嘴忙改口:好,就算饭由我做,你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总不算过分吧?
原来你只是客气一下!难怪把我骗到手了就这般对待。她气不打一处来。打扫打扫卫生、洗洗衣服,早先你怎么不说?
总不至于全部家务都由我兜着而你只是翘着二郎腿坐一边当观众吧!
现在你倒会讨价还价了。我真不该听信你的甜言蜜语,上了这么大的当。
你讲不讲道理?
你才不讲道理!
她和我都放下手中的活计,分别从客厅和厨房吵到客厅和厨房之间的卫生间门口来,我们彼此横眉竖眼,恨恨地看着对方,越看越感到陌生,越看越感到失望。锅里的土豆发出刺鼻的糊味,我才放下斗鸡架势冲回厨房。
等我在厨房里当当郎郎地乱了一阵,心情极端恶劣地转回来要骂人时,却见她已泪湿了悲楚楚的一张脸。我一下子就心软起来,上前把她揽在怀中,口中喃喃:我们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她泣不成声,我满目凄然。
这是怎么了?各位旁观者肯定已看出些症候:不就是你不想伺侯我我也不想伺侯你呗!此刻,事端倒是平歇了,她显然占了上风。她哭罢仍坚持要求:今后你可要履行诺言,不准把我当女仆看待!而我也只好连连称是。这有什么办法,谁叫我过去要不顾后果地说些带把柄的糊话呢,我总不至于告诉她,我那时是在发高烧而现在不发了吧。
首轮战,她这方告捷。但,她却不知,我是迫不得已诈降。她更不知我心里的想法:你能耍泼,我也能耍赖,看我不天天加班才怪。
让我们来回答一个问题:X加 Y等于什么?
答:等于一场或者两败俱伤、或者一方取胜、或者双方各得一块地皮的战争。
回答正确。因为我和她就这样两败俱伤了。
拙劣的摹仿
多年以前的某个爽夏之日,我怀着那种读过一部好小说的愉悦心情,蹬着一辆破单车去上班。
下午两点多钟,正是人稀车少的时候。阳光自浓密的梧桐树叶缝中漏下来,叶簇间可见一条条光柱,光影斑斓的街面铺了一地碎金。
世界真美,流光溢彩。我收不住自己的眼睛,东看看,西看看,在这如画的街景中舒展着胸臆,和小说中的人物一样充满着对一切美好事物的爱意。
这时前面出现了一个骑车女子的背影,长裙飘逸,姿态婀娜,秀发纷扬,着实怡人眼目。美丽的城市中有美丽的街景,美丽的街景中又有美丽的姑娘,这也几乎同小说中描述的一样。
我加快车速,朝这个美丽生动的背影追去。天作证,和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我当时并无一丝邪念,只是想凑近了去对一个美好的事物看个究竟。
很快,我看到了一张比想象中更为美丽生动的脸面的侧影。我以为会得到一个微笑。但这张美丽生动的脸转向我时却是疑惑而警惕的。
我还是籍着美好的心情大大方方地说出了我的赞叹:“小姐,你真美!”我坚持以为会得到那个微笑。
可小姐却瞪起了眼睛,送给我三个字:“神经病!”然后猫下腰猛蹬单车踏板加速前进。
这可是同小说里所写的不一样。我被远远地甩在老后边,像猛地挨了一巴掌,尴尬难当,大半天的好心情全化为了乌有。
是呵,这又不是在小说里,我中的哪门子邪!“神经病!”我也不得不骂自己。
可是,那本小说中的情节依然在我的脑子里浮现着。当中那一小段是这样的:
格兰特坐在石椅上,盯着坐在草地上读书的那个姑娘。是她的白裙子和优雅的姿势吸引了他。他一直盯着她看,就像在远远地欣赏着一件雕塑作品。差不多有一刻钟,格兰特突然想要走过去看看姑娘的脸是不是同他在远处所得到的美感印象相吻合。他就起身走过去。
姑娘比他想象的要漂亮得多。格兰特在十码远的地方站住,冲着姑娘喊:“喂!你真漂亮。我看你好半天了。”
姑娘抬起头来对他笑笑,说:“你也很帅。”
格兰特顿了一下,说:“没事儿。你接着读你那本书吧。我就是来告诉你这个。”
格兰特这一小段同我那一小段之间的差异,我想是不是在于一个是发生在英格兰的公共绿地上而另一个是发生在中国的非机动车道上呢?
春天里的一只麻雀
又是春天,隔壁朱妈妈家阳台上的太阳花,又开始在炫目的阳光下做怒放状了。院坝里的草坪,和草坪中的松树、柏树、玉兰树,也更加的绿。往年,当春天来时,总要从院墙外的建筑工地刮来阵阵烟雾状的风,弄得花儿看上去脏兮兮的,草坪和树子也灰扑扑的,弄得人在屋里隔着紧闭的窗子看外面时,眼睛也会不自觉地眯成一条缝。今年倒好,还不到清明,雨水就给花儿们洗了脸,给树子们冲了淋浴,院墙外的房子也建好了,已停止制造噪音和灰尘。所以,这个春天也就显得格外的清新温润,显得十分干净安宁。
在春天里,一只麻雀
从我窗外的柏树上飞起
它仓皇地朝着一个盲目的方面
一路叫唤,像逃命一样
我正在写一首题为《春天里的一只麻雀》的诗。今年的春天太安静了,就连一只麻雀也不飞来叫上几声。我这想着,于是,麻雀就在我的诗里出现了。
这春天安静如一盆隔夜的清水
小麻雀并没有受到惊吓
它先还在柏树上又跳又唱
一副春情荡漾的亢奋相……
我趴在桌子上写着。尽管是这么好的春天,但对于一个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埋头写诗的人来说,仍是寂寞的。而寂寞恰恰又是在这么好的春天里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这种生活方式。
我继续写下去:
但它的舞蹈没有伴合
它的歌声也没有反响
后来它就停在那儿四外张望
长久地静默着,没了声响电话突然想起,吓了我一跳。是一位朋友来约我去他那儿聊天,他说他正闲得无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拒绝了,又接着写下去:
我是在日历上看到春天的
在春天里,我看到这麻雀
它动情的欢唱雀跃一阵
又孤单地蓬松着羽毛
像个流浪儿那样蜷缩在树上
写到这里,我停下笔来,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窗前的柏树。那上面当然不会有一只麻雀。但作为这只麻雀的背景参照,外面的春天已有了一种伤感色彩。于是我写道:
我看到这饥饿的小东西
那样不安地把头扭来扭去
既没有搜寻到另一双翅膀
也没有搜寻到一株稻穗……
这时,我的心里也伤感起来了,因为那里面有这样一只可怜的麻雀。它先前的鸣唱就像我不合时宜的诗歌,它先前的蹦跳就像我不合时宜的写作。
我在这个春天里,感到了
一只麻雀内心的义愤和悲伤
感到了它处在静寂中的惶惑
和它体内渐渐减低的热量……
我再次停下笔来看了一眼窗外。这春天已叫人伤感的不行了。现在阳光已被建筑物挡住,隔壁朱妈妈家的太阳花也肯定敛了笑容。
在春天里,一只寂寞的麻雀
就这样被春天刺伤
它惊起,朝着一个盲目的方向
一路惊叫着逃亡。那叫声
使日历上的春天更加黯淡无光
……
写完这首诗后,我立即往朋友家打电话,告诉他我马上去和他聊天。
在这个安静得使人难耐的春天里,其实并没有一只被寂寞吓跑的麻雀。但确确实实有一个写麻雀的人被寂寞吓跑了。他打的而逃,真正的仓皇。
春天之于我
春天是个蓬勃的时令,是个花红柳绿心痒骨酥的季节。当万物在春天里甦生,情爱在春天里萌动,就连那些老疙瘩树桩也会情不自禁地跟着吐露些鹅黄粉绿,据说还有 90高龄的老奶奶在春天里长出洁白的新芽来呢。
但春天于我,却只是记忆了。她曾那样强烈地触动我的身心,形同感冒之于鼻腔,又形同热锅之于蚂蚁。春天曾那样不由分说地在我的生命里注入激情与活力。
记得童年在乡下,春天总是通过村头高树上那两只鹊雀喧闹地传达出来的。那是到雨湿了的裸地上去刨白嫩嫩花生芽的时节,是到地埂上去割浆汁盈盈肥猪草的时节,是和小囡们光腚在池塘边打水仗的时节。那时节,无花果正从胖胖的叶掌上冒出指甲大的果蕾,石榴花含苞待放,雀巢里麻脸的雀蛋引我爬到树上,而山脚旷坡上红白黄紫的野花地,则成了我禁不住粉嫩肉里的涌动和细脆骨节里的酥痒而学小犊打滚的天然地毯 ……
记得少年仍在乡下,春天又总是被自己体内那股潮动的血流宣喻出来的。那是肌肉鼓胀热情过剩的日子,是爬到山顶上去学豺狗狂啸的日子,是对女生们敬而远之又对女生们恶作剧的日子。那些日子,我和小伙们在刚刚披上绿装的草地上摔跤,在课桌上较手劲,我上课时把拔去毒牙的蛇放进女生的书包吓哭了女生,下课后却一路唱着:少女的心啊秋天的云,时而你秋风阵阵,时而你暴雨倾盆……
记得青年在城里,春天也总是由内心里的一阵热烈的涌潮告示出来的。那是在街上欣赏了缤纷的彩裙后回家来做梦的时光,是邀约姑娘们到郊外野炊嬉闹照黑白像的时光,是对杏儿眼和红嘴唇怀着神圣向往的时光。那时光,我爱着所有的女孩只可惜未能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牵手而行,我心藏英雄救美人的义勇却终没遇到一个可供我一试身手的流氓。我写下赞美春天的诗:大地在树梢倾诉,小鸟在巢中孵蛋,人们的爱情在于手掌里,是一把渗出来的毛毛汗,温柔而不可阻挡……
然而,不对劲的事,对于现在这个成年的我(才 30多岁),春天却再不似从前的春天了。春天仅仅是手掌脱皮和出头皮屑的日子。也就是说,手掌脱皮和出头皮屑,已是我对春天仅有的反应了。每当我撕下掌上剥离的薄皮露出粉红的掌肉,每当我搔着头皮让发丛间那些细碎的白屑飞落,日历上也正显示出春天的到来。我于是探察我的内心,内心并无一丝波纹,它静若止水不复阴霾,再对镜看我的双眼,它布满血丝,浑浊得就像两碗火腿刀豆汤。
唉!春天怎这么快就从我身上收走魔力了呢?而且也是不由分说。她已不再煮沸我的热血了,已不再激荡我的情怀了。但可恨的是,她竟让我在她的良辰美景中换皮,并且让我再补充多少维生素都形同未补,让我再使用多少飘柔二合一也无济于事。
我感到如今的春天已成为日历上的事情了,她已不再是本质上的春天而只是形式上的春天了。于是我就写诗号召大家来打开春天的包装。我喊道 :打开春天的纽扣,让鸟儿飞进她的天空,让鱼游进她澄碧的湖。我说还要打开她的衬衫,让恋人们投入她的月夜,让流浪汉也能在她的绿地毯上找到枕头。我教大家从泥土湿润的深处打开她,从花朵芬芳的怀中打开她,从石头冰凉的内部打开她,还要从女人们的手心里、男人们的梦想中和孩子们的眸子里把她打开。最后我煽动说,春天是万物的奶妈,是人类共同的幸福之所,要打开她外面那层花花绿绿的礼品包装纸,让她献出她做为奶妈所应献出的丰盈胸脯,免得让人类和万物都挨饿。
我的这一号召就发表在 1993年的《飞天》杂志上,但好像一直就没有人响应。这也难怪,我自己都无法响应,即使是在就要到来的这个春天里,我还是照旧要去完成春天布置的功课:抱着脑瓜抓痒,摊开手掌撕皮。
我想这也许已是我永远重复不尽的春天功课了!但我转念又想,春天让我这样年复一年地换皮,会不会是想让我在 90岁的春天里换出一身婴儿皮来呢?
这个想法又使我对春天怀上了希望。
后来就只是个忙
后来就只是个忙。忙什么呢?反正粗汉理乱麻,哪头哪绪,自己也不知详。就像猎狗前面的兔儿,蜘蛛网上的蚊虫,追着尾巴打转的憨猫,蒙着眼睛拉磨的傻驴……仿佛不得不忙。但你还别说,这一忙,倒是忙得我因无遐苟于言笑而深沉起来,因不能东想西想而庄重起来,因没时间游闲散淡而勤奋起来,因顾不及愁忧怅惘而理智起来。一句话,就是忙得我成熟起来了。
忙,是需要投入专注的。你总不能一边跟老婆卿卿我我儿女情长一边忙吧。所以就不要卿卿我我儿女情长,反正儿子都牛高了,难道还会鸡飞蛋打不成!你也总不能一面充当儿子的老师一面忙吧。因此就别去管儿子,你把精力都放在儿子身上了,你还能做什么?学校又要来干什么?啥?还有文学!你又怎能一边搞文学一边忙呢?所以文学也别管,你又不是专业作家跟着起什么劲!
那就忙吧!忙就是你现在的事业了。老婆总还是你的老婆,儿子总还是你的儿子,而文学是不能管肚子的。你成天惦着老婆,只能说明你没有进取心;你成天惦着儿子,只能说明你想把你这一代的责任交给下一代;你成天惦着文学,只能说明你在逃避生活。
于是我就忙。把老婆交给家务,把儿子交给学校,把文学交给一把锁。一该交的都交了。我忙得不亦乐乎。
忙,使人忘却,使人不再轻易激动。我原来还怪喜欢回忆并玩味往事的,这说起来真像个小布尔乔亚。但这一忙,这种奢侈小恶习也就在忙中被克服掉了。比如有一次与少年时代的一个小伴相聚,当他津津有味地回忆着我们过去的一些趣事时,我就怀疑他是在胡编乱造。又比如我收到曾和我一起写过诗的一位女诗友的来信,当读着信中那一连串“还记得吗——……”的时候,我就什么都没有记起来。
是啊,你见过一头驴子一边拉磨一边还捧着儿时的旧照陷入回忆吗?你又见过一只被狗撵得气都上不来的兔子一边不要命地飞跑一边还捧着另一只兔子的来信感动不已吗?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忙,怎容得一丝浪漫主义!
忙确实使我成熟起来了。两年前,一位十年未见的熟人突然来访,见到我 7岁的儿子,还问我儿子是不是我兄弟呢。现在可不会再出这样的笑话了。昨天,我为补办身份证去像馆照了张快像,今天早上取来一看,哟嗬!真想不到啊,才两年光景,我这张虽无几许皱纹的脸竟已有了那种退休老船长的沧桑感了。深沉的目光,严肃的表情,且还有一丝我爹那种反聘再干的坚毅呢。尽管老婆说像个蹲过监的,儿子说像他们那个马脸校长,我还是喜欢。因为这说明我忙出了感觉,忙出了成绩,忙得连老婆儿子都要另眼相看才行了。
忙,给我的最大收获就是学会了忙。据说忙就是一切,忙就是人生。我忙着,因此我就一切着,就人生着。我过去那些虚无缥缈的幻想被忙清除了,我对人生意义的无畏追问也被忙解决了,甚至我那种看老婆儿子时的软绵绵的眼光也被忙锻得硬邦邦了。
忙,多好啊!多充实啊!你想想:一个手提袋终于装满了石头,一只空鼻管终于灌满了鼻涕。这有多充实啊!你再想想:一个爱空想的脑袋瓜终于开成了豆腐磨房,一头中年的瘦牛终于成了注水牛肉。这又是多好啊!
什么?唉!瞧你这人,真是吃屎的狗改不了吃屎的路!忙就忙呗,又问“忙什么呢”干啥!难道一只追着尾巴打转的猫一边追着尾巴打转还一边问自己在追什么吗?
那就忙吧!反正忙经不起问为什么,就像一只埋头啃草的梅花鹿胸中那颗脆弱的心脏经不起一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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