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
2016-05-30顾抒
顾抒
张小熊今年十岁,陈老师比他大一轮,两个人都属羊。
张小熊很喜欢陈老师,但陈老师一点都不喜欢张小熊。
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隐隐约约的害怕。
她害怕张小熊在意想不到的时间,意想不到的地点,干出她意想不到的事情。
比如开学的第一天,张小熊就跑到陈老师身边,耷拉着眼睛,双手捂着嘴,“陈老师,我有一个小秘密想告诉你。”
陈老师愣了一下。
“你想告诉老师什么呢?”虽然有点不习惯,但出于职业的需要,她还是慢慢地弯下腰来,做出倾听的样子。
张小熊踮起脚,凑到陈老师的耳边。
过了好一会儿,她都只能听见张小熊“咻咻”的呼吸声,好像一只住在森林里的野生动物。
这个孩子的家里出了什么事呢,还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
刚刚接手这个班的陈老师担心地想。
但下一秒钟,张小熊“哇”的一声大叫,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
“你做什么!”陈老师气愤地朝他吼道。
“陈老师,我的小秘密已经跑到你耳朵里啦!”张小熊却笑嘻嘻的。
“张小熊,你今天放学不要走。”陈老师感到自己被戏弄了,尖声喝道,“罚你一个人把教室玻璃全部擦干净!”
“陈老师,为什么要罚我?”擦干净教室玻璃后,张小熊眼睛睁得圆圆的。
几乎没有一天,陈老师不因张小熊而感到头疼。
张小熊根本不会像别的孩子那样,把双手背在身后。单单为了纠正这一个行为,她就伤透了脑筋。“小手擺摆好,小脚放放平,小腰挺挺直,眼睛看老师。”陈老师按照她精心制订的班规,向孩子们发出指令。
所有的孩子马上做出反应,只有张小熊,他的双手还放在桌上。不仅如此,他还在不安分地捏着一团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彩色橡皮泥,一块捏成圆圆的烤面包,另一块又捏成长鼻子的大象。
“张小熊?”陈老师提醒他道。
可是,张小熊就像根本没有听见一样。
陈老师不禁有点生气,她快步走到张小熊面前,抓住他的两只小手。
“全班只有你不听老师的话!”
张小熊却没有挣扎,而是抬起头静静地望着陈老师。
陈老师在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因为生气而有点变形的脸。
“陈老师,我正在喂大象吃面包呢。”
“你在胡说什么?”陈老师望了一眼其他的孩子,他们全都惊恐地盯着张小熊,“大象根本不吃面包啊。”
“是香蕉做的面包呀。”张小熊弯起嘴角,“陈老师,你亲手喂过大象吗?”
“没有。”陈老师松开他的手,“快把橡皮泥收好,这不是真的大象!”
但是已经晚了,班上的孩子窃窃私语起来,一时间,陈老师的耳边充满了“喂大象”、“面包”、“香蕉”这些词汇,刚才课堂严肃的气氛荡然无存。
这天,陈老师还没有预料到,张小熊会给她带来更大的灾难。
一个月过去了,陈老师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公开课的准备之中。她要面向全市的老师,上一堂精彩的课。她反复地推敲这堂课的每一个问题,每一个回答,每一张图片,不容许有任何闪失。
课的内容是仁科幸子的《带来幸福的酢浆草》。吵了架的小白鼠和小黑鼠决定,去原野上寻找长了四片叶子的酢浆草,谁先找到它,谁就向另一方先道歉。它们被蜜蜂和蟋蟀嘲笑,又担心酢浆草被四叶鬼吃掉,或被妖精带走,甚至碰到了猫的尾巴。最后,它们没有找到四叶酢浆草,却恢复了友谊。
陈老师觉得这个故事很适合这个年龄段的同学,她设计了许多问题,比如世界上真的有四叶鬼吗、为什么小白鼠和小黑鼠和好了,以及如果你和好朋友吵架了应该怎么办等等。又在课程的最后精心安排孩子们将自己心目中的幸福画成一幅图画,涂上颜色,再将对朋友和家人的祝愿写在剪成四叶草形状的卡片上。
这本来已经万无一失了,但陈老师依然不放心。她还是把其中一些问题的标准答案告诉了卢婷婷和其他几个经常举手发言的孩子,让他们在公开课上主动回答。
这下子肯定没问题了吧?陈老师想。
但在上课前,她想起了张小熊。这个孩子就像一颗定时炸弹,说不定就会闹出意料不到的麻烦,必须得专门叮嘱他一下才行。
“张小熊,这节课,你一定听老师的话好不好?”陈老师对张小熊说。
“当然好!”张小熊问道,“那我要做点什么呢?”
“你答应老师,不做与课堂无关的事情,行吗?”
“嗯,那——与课堂有关的事情呢?”
“你什么都不要做!”陈老师坚决地说,“只要乖乖地坐着就行了。”
这么说的时候,陈老师忽然觉得,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山谷般的回响。她好像在哪里听过这句话似的。
从别的学校来观摩的评委和老师们陆续走进了陈老师的班,叮铃铃,她的课开始了。
就像设想好的那样,课程进行得有条不紊,连最小的细节都是那么妥帖。陈老师播放了这个故事的视频,吸引了孩子们的目光。接着,卢婷婷带领全班朗读了这篇文章,她的声音银铃一般悦耳,大家仿佛真的踏上了寻找四叶酢浆草的旅程。当陈老师抛出那些准备好的问题时,连平时不怎么发言的孩子都纷纷举起了手,争先恐后地想要回答问题。
越过孩子们的头顶,陈老师从坐在教室最后面的观摩者的脸上捕捉到了一丝丝赞许。
接着,她发现张小熊也举起了手,但是为了不出意外,她还是点了卢婷婷,还有那几个她预先告知答案的同学。
他们一个接一个,顺利地回答了问题。
可是陈老师却有点走神——她一边聆听回答,一边却用余光瞥见了张小熊的脸。那个孩子的脸不知为什么憋得通红,手也没有按规矩背在身后,而是举到了耳边。
幸好,教室最后面的评委和老师们似乎没有看见。
于是陈老师趁着转身走向黑板的瞬间,暗暗丢给角落里的张小熊一个警告的眼神。
但这事情并没有完。
接下来无论是画图,还是填写卡片时,张小熊都是那副嘴唇紧咬、满脸通红的模样,这一下,连周围的其他孩子都注意到了,班里开始隐隐的骚动。
陈老师不得不走到张小熊课桌旁,压低声音询问。
“张小熊,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张小熊摇摇头。
“那你怎么了?”
“陈老师,我真的可以说吗?”张小熊举起一只手。
陈老师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老师,你把‘酢浆草的‘酢字念错了。”张小熊得到许可,放心地大声说道,“这个字不念‘zhà!”
陈老师的头上则像炸开了一声雷,她完全懵了。
天哪,自己在课前做了那么多准备,怎么最后会犯下一个这么低级的错误呢?
在慌乱之中,她本能地回击道:“怎么不念‘zhà?我一直就这么念的!”
“我原来也念错了,”张小熊认真地辩解道,“妈妈专门叫我查了字典的。”
如果是平时,孩子们说不定会笑起来。但此时此刻是公开课,是陈老师反复强调过不能犯任何错误的一堂课,所以他们都忍住笑,一声不吭。
就在一片可怕的沉默中,陈老师的公开课结束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下讲台的。回到办公室,查看了字典,她觉得自己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字的读音了。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她用粉笔在教室的门外画了一个圈。
“张小熊,你不听陈老师的话对不對?”
“我没有……”张小熊嗫嚅道。
“让你什么都不要做,结果呢?”陈老师厉声质问。
张小熊低下了头。
“你这么不听话,以后下课哪里也不要去,就蹲在这个圈里吧!”
陈老师本来以为张小熊会反抗,不料他却老老实实地走进了圈里蹲了下来,两手托腮。
“对不起,陈老师。”
陈老师有一点心软,这么做是不是太严厉了呢?但是她又想,如果这一次不制服这个孩子,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没有得到我的同意,你不能从圈里出来。”她又补上了一句。
“我知道了。”张小熊点点头,一副驯顺的样子。
从此之后,每一堂下课,张小熊都会出现在那个圈里。放学的时候,没有得到陈老师的许可,他就不可以离开那个圈。这也惹得许多孩子一下课就聚在圈的周围,像看熊猫一样看着张小熊。
没几天,粉笔画的圈就淡得看不见了,陈老师让卢婷婷每天按时把圈画好,卢婷婷觉得麻烦,干脆把粉笔交给张小熊,让他自己画。
有些淘气的男孩想出了用树枝去戳张小熊的玩法,不过张小熊也准备了一根树枝狠狠地戳回去,所以并不会吃亏。
女孩们则站得离这个圈比较远,手挽着手小声议论,好像担心张小熊把不受老师喜爱的瘟疫传染给她们似的。
张小熊有时会挪到圈的边缘,悬空伸出一只脚,好像要跨出圈外,最终却又收了回来。
这些事情,陈老师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
陈老师尤其无法判断的是,是否达到了自己想要的效果。
除了下课时蹲在那个圈里,张小熊看起来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陈老师注意观察过,甚至连蹲在圈里时,他的脸上也没有颓唐的表情,最多也只是若有所思而已。
更让陈老师气馁的是,有一次她还看见,张小熊蹲在圈里望着天空,望着望着,突然笑了起来。显然,他想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一件陈老师既不了解,也无法想象的事情,这让她感到,自己画好的圈是无法真正圈住张小熊的。
反倒是她养成了每天放学都要去看一下那个圈的习惯,“你可以走了。”她总是故意特别冷淡地对张小熊说上这么一句,再离开学校。
时间一天天过去,失败的公开课留给她的难堪没有起初感受到的那么强烈了。她想,就算是惩罚,也够久的了。等满了一个月,就把张小熊从那个圈里放出来。这个孩子多少也该懂得一点分寸了。
然而,就在满月的最后一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情。
陈老师在下班前意外地接到物管中心的电话,得知家里的水管坏掉了,有轻微的渗漏。她担心地板出问题,所以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
每天回家,陈老师都要过江,这至少要倒三班车才行。因为走得急,陈老师忘了去看一下张小熊所在的圈,忘了对他说上一声:“你可以走了。”等她记起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好不容易从第一辆公交车汹涌的人群中钻出来,在站台上等待着第二辆车的到来。
怎么办,要回学校吗?
陈老师望着挤满了人的公交车,瑟缩了一下。如果回去,首先要步行很长一段路,到立交桥的另一边去等车,而回家的第二辆车说不定马上就来了。
张小熊应该会离开那个圈,自己回家吧。
今天班上有个孩子突然病了,上课之余又送她去医院,陈老师忙了一整天,这会儿腿又酸又痛,她几乎站不稳了。还有家里的地板,不知怎么样了……
就在这时,第二辆公交车呼啸而来,陈老师在犹豫之中被人群簇拥着推上了车。
她握着吊环,在周围袭来的一团团热气中迷迷糊糊地摇晃着。恍惚之中,她仿佛被海浪拍打着,送去了自己长大成人的那个小镇。
陈老师的父母都是镇上的医生,从小时候起,每一顿饭前,她都要把手洗得发疼才可以坐下。念书之后,妈妈总是强迫她把医疗用品带去学校,以便随时消毒。有男同学给她取了个外号叫“酒精棉球”,迅速传遍了全年级。镇上的远乡近邻都知道,“酒精棉球”的功课最好,所以第一次考70分时,妈妈扇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第二天脸上带着五条紫红的杠去学校,引起了同学的惊呼。她也觉得考出这种分数是自己的过错,从此加倍努力,直到高中毕业,再也没有让父母失望过。上了大学,远离了父母所在的小镇,但她绝对不会放纵自己。那四年,陈老师既没有去过舞会,也没有陷入恋爱,每天晚上,她都准时出现在自习教室,又按时离开。
对陈老师来说,曲线的跌宕起伏并不重要,她始终如履薄冰地走在一条完美的直线上,从无丝毫偏差——只除了那次70分和那个“酢”字。
不过,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不洗手地吃下一包瓜子。那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度让同屋以为宿舍出了老鼠。此外,大学开学的头一天,她就将过去一直带在身边的酒精棉球盒丢进了垃圾桶。
终于,她毕业后第一个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卻遇到了张小熊这个难缠的孩子。
天已经黑透了,陈老师迈动疲累不堪的双腿,奋力地奔跑着。
远远地,她看见了张小熊还站在那个圈的中央,冻得瑟瑟发抖,正茫然地四处张望,似乎在盼着她的到来。
“张小熊!”陈老师急忙喊道,“你可以——”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见那个圈如同窨井盖碎裂一样,向内塌陷,张小熊整个人也随之掉了进去,消失不见了。
陈老师浑身颤栗,差一点失声叫了出来。不过,随着公交车一阵剧烈的颠簸,她猛地醒悟过来,自己哪里也没有去,而是紧紧地抓着吊环。现在,她要回家修水管,但张小熊说不定还蹲在那个圈里,等着她去说一声“你可以走了”。
不行,我必须回去,陈老师想,万一张小熊还在那儿等着我呢?
她急忙在靠站时下了车,又到对面换乘。
回到学校时,陈老师的衬衣都被汗水浸透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奔到走廊里,不过,不用去到教室门口,她就发现,圈里空空如也,张小熊根本不在那里。
陈老师停下脚步,苦笑了一下。
“果然是这样——”她想,“那个孩子怎么可能乖乖地呆在那里呢?”
陈老师突然失去了全部的力量,觉得自己可笑到了极点。
她靠在走廊的栏杆上,想要闭上眼睛,让风吹一吹自己因为赶车而蓬乱的头发。
然而,操场中央,一个孩子跳跃的身影却蓦地映入了陈老师的眼帘。
那圆圆的脑袋,实在很像张小熊。
“张小熊?”陈老师把手放在嘴边,大声喊道,“是不是张小熊?”
孩子停止了跳跃,朝上看去。
“陈老师——你回来了!”
陈老师连忙下楼,跑到张小熊身边。
“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她吼道,“老师刚才去办事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
但这一次,语气里却没有一丁点儿怒意。
“我没有不听话呀。”张小熊举起手中的跳绳说,“陈老师,我没有离开你画的圈啊。”
“什么?”
“陈老师,你看,”张小熊把跳绳丢在地上,围成一个圈的样子,又慢慢地拿了起来,“我只是把你画的圈拿起来了而已。”
陈老师愣愣地看着张小熊,她做梦也没有想过可以把画的圈从地上拿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这个月,老师都让你站在圈里,你是不是很难过?”
“没有呀。”张小熊还是用那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我看过《三打白骨精》呀,孙悟空去化斋的时候,就用金箍棒画个最安全的圈,让唐僧和猪八戒他们站在圈里。隔壁班的李桐和夏妮妮每天都会到我的圈里来玩。对了,有一次下课的时候,还有一只野猫走进了圈里,我对它说了好多好多话呢。陈老师,你回来了,就和我一起跳绳吧。”
说完,张小熊把手里的跳绳递给陈老师。
就这样,陈老师接过跳绳,和张小熊一起跳了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陈老师和张小熊的身上,跳着跳着,她看见一个小女孩朝她走来。
那个女孩面容拘谨,戴着袖套,双手洗得有点发红。头发用皮筋绑成一条马尾,连一根发丝也不会垂落。陈老师知道,女孩的作业本是全班最干净的,那条线永远画在中央,连一厘米也不会差。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还是一起在夕阳下跳绳更好。陈老师想,此时此刻,她并没有回到故乡的小镇上,那个“酒精棉球”,医生父母的毫无瑕疵的女儿,已经是非常遥远的往事了。
(选自《风吹柳笛声》,文字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