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家庄人物(二题)
2016-05-30李秋善
李秋善
寻找马立新
有去新疆出差的任务,我想到了我的一个发小,也是同学,他叫马立新。算起来有三十多年没有他的音讯了,只知道他在新疆。
马立新算不算左家庄人?如果问他本人,他可能说他是新疆人,是乌鲁木齐人。但在左家庄的乡亲们看来,马立新当然是左家庄人。
马立新出生在左家庄,后来他爸爸从济南军区转业去了新疆,支援新疆建设。那时候军人转业去新疆是可以带家眷的,幼小的马立新和母亲也去了新疆。如果马立新就此再也不回左家庄,人们很快就会忘记这个出生在左家庄的娃娃。
到了公元1979年,也就是马立新13岁那一年,他的二大爷,也就是我们左一村(左家庄分左一和左二两个村)的书记马汝忠先生去新疆探望弟弟一家,回来时把马立新也带了回来。马立新插班进了左一村小学五年级,我们村的小学每个班级只有一个班,我和马立新成了同学。
马立新刚来时我们这些村里长大、从来没去过县城以外的城市的孩子们都很好奇,很想了解下来自大城市乌鲁木齐的孩子和我们这些泥孩子有什么不同。一接触,发现他除了说话口音和我们有些不同以外,其他没有啥区别。如果说区别,就是他比我们更调皮、更不爱学习。写作业、回答老师的提问还不如我们这些泥孩子。几次考试下来,马立新稳稳地占据着全班倒数第一的位置。在马立新来之前,倒数第一这个名次由三个同学轮流坐庄。每次发下考卷,原来轮流坐庄的那仨同学都会把感激的目光投向马立新。马立新每每都泰然处之。五年级到初中毕业的四年时间里,我们班其他同学的名次上下都有起伏,只有马立新的成绩、名次超级稳定。
马立新个子不高,脸色白里透黄,或者叫黄里透白,和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一样,一副缺乏营养的样子。他出奇地好动。因为个矮,他坐在最前排,每每老师还在课堂上讲课呢,他就回头和后面的同学说话,如果老师不在,他更是闹得欢。
我们那时小学升初中是要考试的,录取率在小升初总人数的50%-60%之间。我的许多同学都被这道门槛挡在了外面,没有机会进入初中学习。我前面说过,马立新的二大爷是我们村的书记,自然有面子,侄子小升初,当然不是问题。
进入初中的马立新一如既往地不学习,调皮捣蛋,还和同学打架。他身体属于瘦小的,把同学惹急了也给他一记老拳。顾忌到他二大爷的面子,也没人真揍他太很,只是打他一拳以示薄惩。他不但招惹男生,也招惹女生,属于人神共愤的主。总之,马立新在学校是让老师学生都头疼的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回头想来,那时的马立新可能是多动症,这是一种病,由不得他的。
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放学后都要帮着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那时家里都喂着猪、兔子。家里没有其他经济来源,只能靠养猪、兔卖钱,买些煤油(点灯用)、火柴、盐等生活必需品。除了养猪养兔,另一个经济来源是靠鸡屁股,下了蛋不舍得吃,卖点钱。
如果是春夏季节,放学后回到家把书包往炕上一扔,先快步走到墙角盛水的水缸边抄起水瓢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水从两个嘴角淅淅沥沥落下,洇湿了胸前的衣襟,透过衣襟,嘴角流下的水在胸前像两条小溪继续向下流,流到小腹,流到大腿跟,凉凉的,很爽。撂下水瓢,抄起粗布口袋和镰刀,出门去,飞奔向村口,那里有小伙伴等着呢。约齐了,说笑着奔向田野。到了野地里,先撒欢地玩上半天,摔跤、练拳,像毛驴一样在地上打滚。眼看天就要黑了,草草地剜上点菜,回家去。有时候大人要检查你的劳动成果,见你只剜了一点点野菜,或者看到剜回的菜是猪和兔都不吃的杂草(充数的),骂是免不了的,有时也挨打。
马立新和我们一样,放学后也要去剜菜。有段时间,还有一个叫冬的孩子,几乎天天和马立新相约在村头,再一起走向田野。当我们背着一口袋或半口袋乃至小半口袋喂猪或喂兔子的野菜回村时,天已经黑了。
我们村里最好的河滩地是可以一年种两茬的。收了小麦后马上种大豆。那时候还是生产队,土地是集体耕种。大豆种下刚出土后的豆苗只有两个瓣,薅下来可以炒着吃。马立新就经常薅刚出土的豆瓣回去让他二大娘炒来吃(书记家也没有蔬菜吃啊)。那时候我家里没有蔬菜吃,我却不敢薅豆瓣拿回家,怕母亲骂。
那时的农村孩子,春夏放学后是剜野菜喂猪喂兔,秋冬季节就到树林里捡柴禾。我母亲常说,小子不吃十年闲饭。到了十四五岁时我就学着挑水了。先挑半桶,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加满。我们农村孩子干过的这些活计马立新都干过。设想一下,假如他生活在乌鲁木齐,是不会体验到这些只有农家孩子才会体验到的生活的。由此我开始纳闷,马立新为什么要从遥远的新疆来左家庄生活、学习了四年呢,而且这四年里他没有回过新疆,他的父母也没来左家庄看过他。大城市的生活质量、学习条件相比起乡下,不是要好很多吗?
起初我们这些村里的孩子还挺羡慕这个来自大城市的孩子,后来我们觉得他有些可怜,像是一个遭父母遗弃的孩子。
除了放学后和马立新一起剜菜,还有一件事让我记忆深刻。
那是我们读初三时的一个上午。课间休息时,我和马立新去了趟村里的供销社,好像是陪马立新去买文具,我是不会课间去供销社买东西的,因为我家就在供销社西邻,方便得很。那时候我们还是小孩,肯定没有手表之类的计时工具,买完文具回到学校时已经上课了。我们耽误的那节课是法律常识,给我们讲这门课的老师叫陈焕友,一个白白胖胖身材高大的男人。
我和马立新在教室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才怯怯地喊了一声——报告。这是学生迟到进教室前的规定用语。
陈焕友老师叫我和马立新进到教室里,却没叫我们回到座位上去,而是叫我俩站在讲台前,面对着全班同学,低着头,摆出一副“文革”时期地、富、反、坏、右挨批斗时的样子。陈老师开始对我和马立新进行语言羞辱。其中一句叫我记忆深刻:瞧你们俩,一高一矮像说相声的似的。有的同学看着我俩的熊样子忍不住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有的女生给我们投来同情的目光,这同情的目光相比幸灾乐祸的笑声更让我感到无地自容。快下课时,陈焕友老师才叫我俩回到座位上去。
1983年,我们初中毕业的会考结束后,马立新如愿拿到了我们村联中的初中毕业证,没和我们打声招呼,就回新疆去了。据说城里的孩子只要有初中毕业证,就给安排工作。
一眨眼三十多年过去了,一直没有马立新的音讯。我曾经打听过马立新二大爷家的孩子,都说和他没有联系,他走后再也没来过左家庄。
对于马立新这个少年时的玩伴,我一直是挂念着他的,不知他现在在哪里,过得好不好。还有一个困扰我多年的问题,我想见了他后问问他,他为什么离开大城市乌鲁木齐,来到贫穷落后的左家庄生活了四年?
其实想寻找马立新的念头在2003年我第一次去新疆的时候就动过。那次去新疆前走得较匆忙,没有去问马立新二大爷家的人有没有马立新的联系方式。
这次我决定打听一下马立新的电话。我找到我的一个发小,让他帮我打听。他从马立新叔伯哥哥那里打听到了马立新的电话。记下马立新电话的那一刻,我甚至有些激动,设想着老同学三十年没有联系,有朝一日联系上时激动的心情。我甚至在眼前预演了一遍那激动人心的场景:一个在电话里说,我很想你啊。另一端说,我更想你啊,老同学。电话两端的人都眼含热泪。
我酝酿了一下情绪,拨通了马立新的电话。电话接通,我问,是马立新吗?回答是。我有些激动地说,猜猜我是谁?我马上意识到,诈骗电话经常也是这么开头的。赶紧补上一句,你还记得左家庄吗?那头说记得记得。我说我是国华。我报的是我的小名,我以为他对我的小名应该记忆更深一些,那时我们彼此叫对方的小名更多一些,马立新的小名就叫立新。那头哦了一声,说记得记得,张国华嘛!我们班确实有个叫张国华的同学。我接着启发他,咱们班有个张国华,还有一个李国华,我是李国华。对方支吾了半天,说,想不起来了。我没有灰心,继续启发他,说起和他的许多共同经历。他说没有印象了。我说我明天的飞机,晚上9:30分到乌鲁木齐。他说来了见面再说吧。就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电话那端真的是我三十年没见的老同学马立新吗?或者说,他故意这样,跟我开个玩笑,恶作剧一下?尽管马立新少年时是个调皮的孩子,听刚才的口气,也不像开玩笑啊,还匆匆挂断了电话。
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没意思的事情。你记挂了人家三十多年,人家早就把你遗忘了。我开始考虑,到了乌鲁木齐,还联系不联系他。
我和我的助手到了乌鲁木齐的第二天早晨,我鬼使神差地又拨通了马立新的电话。我对马立新还是有些疑问、好奇。我想当面证实一下,他真的把我忘了吗?忘得这么彻底这么干净?
电话接通,马立新问我昨晚几点到的,来了几个人。我说9:30分到的,来了两个人。他说怎么没给他打电话,可以去车接。我说太晚了,就没打。他说9:30分在新疆还早得很,我9:30分刚下班,我上两天休一天。他问我住在哪儿,他来车接我们。我说你在哪儿?我们打车去找你。他说让我们等他的电话。
我和助手在建设兵团司令部附近接到马立新的电话,他让我们乘2路BRT公交车,到明园站下车,下车后到名园对面的高地中心去找他。我和助手按照他的吩咐,找到高地中心,这是一家商务酒店。马立新电话里曾说干两天歇一天,还说过9:30分才下班,我猜想,他会不会在这家酒店当保安啊。可他在电话里也说过去车接我们啊。
我在高地中心酒店的一楼大厅给马立新打电话,他说让我们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坐一会儿,他在办公室有点事情要处理。我心里释然了,看来我的老同学有办公室,不是当保安的。
过了有半个多点,一个穿黑色保安服,腰里别着对讲机的人走到我们身边,招呼我们跟他走。从步态和脸庞的轮廓我就认出,这就是我三十多年没见的老同学——马立新。
马立新带我们到了一间探头监控室,墙上有许多屏幕,从这里能清楚地看到我和助手刚才坐过的一楼大厅沙发那个位置。这就是马立新所说的办公室,看来马立新在这里观察我和助手很久了。
坐下后我开始和马立新叙旧。我问,你还记得我吗?他说,记得,你还打我一拳呢。我的助手惊愕地扭头看着我的眼睛。我笑了,说,我什么时候打过你啊?咱们是好哥们,我怎么会打你呢?马立新面无表情地支吾着。我问他,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他说,李国华嘛。我说,国华是我的小名,我的大名呢?他摇摇头,说不记得了。助手看着我,一脸的疑惑。我有些尴尬。这叫什么事啊?千里迢迢地来找老同学,人家根本记不起你是谁,记不起也就罢了,却记得你三十年前曾经打过他一拳。我问他的爸妈可好,他说爸爸去世了,妈妈还在。
马立新说,中午就不留你们了,晚上下班后我请你们吃饭,等我的电话。我说行。
乌鲁木齐的天黑得晚,我们接到马立新的电话后又赶到了高地中心。马立新本来是9:30分下班,因为要请我们吃饭,提前告了假,7:30分就下班了。在乌鲁木齐,四月份的下午7:30分太阳还很高。
马立新手里拎着一个手提袋,里面像是一瓶酒。他带着我们走过车辆川流不息的大街,走了一里多路,来到一个公交站的站牌前,来了一辆公交车,他带我们上去,他掏出公交卡打了卡,提示我的助手说,买票买两张就行了,他的已打卡了。走了有三站地,马立新带我们下车,走了一二百米的路程,来到一家饭店。找个位置坐下,马立新叫我去点菜,我说你点吧,我吃啥都行。他点了八个菜。我在餐桌前一边喝茶,马立新掏出电话打电话,说你们过来吧。过了一会儿,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搀扶着一个老太太走过来。马立新指着老太太说,这是我妈。又一指四十岁左右的那个男人,说,这是我弟弟。
我赶紧上前攥着老太太的手,报出我父亲的名字,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并说我家在供销社西邻住。供销社在我们左家庄属于地标性建筑,一说供销社西邻,左家庄人都知道是我家。老太太说不记得我父亲是哪个,也记不起谁家在供销社西邻住了。
上菜了,马立新打开他带来的那瓶酒。那是一瓶伊犁特曲。酒是好酒,我却咽不下,觉得有种酸酸的味道。在酒桌上,我试图让老太太说点左家庄过去的事情,老太太说不记得了,只是津津有味地说她坐飞机去海南、去北京的事。马立新说,老太太去过的许多地方他都没去过。我问,就老太太自己去吗?老太太很骄傲地笑着说,坐飞机,没事的。老太太说她2006年回过一次左家庄,但她不愿多说左家庄的事情。很难想象,一个从左家庄长大,又离开许多年的老人,见到家乡的乡亲却不愿多提她曾经生长过的地方。我问马立新的弟弟,你回过左家庄吗?他说没回过。他又补充说他去年去青岛泰山玩过几天。我说都到家门口了为什么没回老家左家庄去看看呢。他说村里没有他认识的人,不愿去。
我问马立新,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你当初怎么去左家庄生活了四年。马立新说,我当时在乌鲁木齐太调皮了,没法上学了,学校都不要我了。正好我二大爷来,就把我带到左家庄了。到了那里还是调皮得很,这你是知道的。老太太接上说,他在山东上学那几年,他爸发了工资就赶快去给他寄生活费。我没问老太太当时给马立新每月寄的生活费是多少钱。
喝过几杯酒,我问马立新,你现在记起我是谁了吗?马立新还是摇头。我又说了几个老同学的名字,他也说记不起了。我又说了几个老师的名字,他也记不得了,只记得有个姓蒲的老师。我说咱们的班主任李振奎老师你还记得吗?他说不记得了。我说李老师前年去世了。他哦了一声。
我试图恢复他的记忆。我说起我俩曾经和一个叫冬的孩子放学后去剜菜。他说不记得了,我说你还薅豆瓣回去让你二大娘炒来吃,他说这个记得。我又说起那次我和他去供销社买东西回到学校迟到了,被陈焕友老师罚站羞辱一节,他也说不记得了。我说你把我忘了就忘了吧,怎么还记得我打你一拳呢?他说打他的不是李国华就是张国华,不是你打的就是他打的,打我那拳留下的青记还在呢,张国华那小子是不是练过,这么多年青记还在,当时可疼了。
在酒桌上,我了解到,马立新1983年从左家庄回到新疆后就去当了五年兵,转业后分到自治区林业厅,前些年下岗了。这份保安的工作他已经干了五六年了。老太太说,马立新和他弟弟妹妹一开始都有份不错的工作,现在都下岗了,弟弟妹妹都做点小生意。马立新说,弟弟有车,你们刚来时如果打电话,他可以去接你,上午说去接你们就是想让他去。
我让我的助手用手机给我和马立新照了张合影。马立新脱下保安服上衣,摘了保安服帽子,理了理挺长时间没剪的头发,他头顶的头发也很稀疏了。
我边照相边说,这叫有图有真相,我来新疆见到马立新了。
一瓶酒没喝完,我提出散了吧。马立新就跑到吧台去结账。吧台小姐指着我的助手说,那位先生已经结了,总共消费230元。来酒店前我就叮嘱助手,咱们来结账,把充足的钱提前压在吧台,和吧台说好,不让其他人结。来新疆前和马立新通话后,我犹豫着见还是不见马立新,所以没给他准备礼品,怎么能再让人家破费呢。
马立新回到桌前,有些埋怨地对我说,我请客怎么能让你买单呢,到我这儿我买,到你那里你买。我说,你到我那里还是我买。看得出,马立新是真心想买单的。老太太和马立新的弟弟见我的助手买了单也没客气,好像还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临别,老太太说让我们去家里坐坐,认认门。我说今天就不了,等下次来我一定去家里坐坐。
我问马立新,你喜欢吃咱们家乡的哪一口儿,下次来新疆我给你带来。马立新想了想说,白白的地瓜干挺好吃,那时候吃地瓜干吃的胃酸,不过现在还想吃。我说现在没有那玩意儿了。老太太问,啥白白的地瓜干?我没吃过。我心说,老太太也失忆了,她这个年龄的人在左家庄长大,没吃过地瓜干?那时候地瓜干几乎是人们的主食。
我从乌鲁木齐又去了霍尔果斯、伊宁、克拉玛依,在克拉玛依我发了一条微信,说我在克拉玛依呢。马立新此前加了我的微信。他看到我在克拉玛依,用语音微信我,问我啥时回乌鲁木齐,说要请我吃饭。我说你忙你的,不用客气。他说,不是我客气,是你客气。我到乌鲁木齐后,没再联系他,他也没再联系我。
要离开新疆了,登机前,我给马立新发了一条信息:
马立新,我要回山东了,欢迎你回老家去看看,那里的人没有忘记你。还是很感谢你的接待,假如一个我记不起的人来找我,我都不会接纳他。你是一个重情义的人。
马立新没有回复我。
回到山东后,我使劲回忆,怎么也记不起我在何时何地打过马立新一拳。我曾经想找张国华问问,三十年前他有没有打过马立新一拳,想来想去还是没问,他也未必能记住当初打没打过马立新一拳。继而我又想,或许我真的打过他一拳,可我没记得和他打过架啊。难道说我也是选择性遗忘?一个人伤害过别人后就忘记了,被伤害者的伤痕却能保留几十年,乃至一辈子。
和朋友一起吃饭,有人问起我去新疆见马立新的事,我说别提了,这事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见我不愿多说,人们没再多问。我转念又一想,这事儿其实挺有意思的。
三大娘家的安平
安平是三大娘家的孩子,虽然三大爷也姓李,和我们利津李氏却不是本家,街里街坊地住着,总得有个称呼,这才显得亲切。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街坊关系处好了,比本家都亲。
三大娘和我母亲年龄相仿,从我记事起就觉得母亲是个老太太了,因为母亲是裹过脚的,走路很费劲。三大娘是大脚,人也显年轻,据说三大娘年轻时是个美人。可这么漂亮个人怎么就嫁给了怎么看都平平常常的三大爷了呢?
在我们左家庄有个传说,说三大爷年轻时发了一笔横财,三大娘看上了三大爷的财宝,嫁给了三大爷。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左家庄有个更神秘更离奇的传说,说三大娘家在银行的存款有多少呢?这么说吧,如果三大娘去银行把全部存款取出来的话,能把银行掏空了。这个夸张的传说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才逐渐被人们淡忘。
我从小就在三大娘家玩,发现三大娘家是比一般人家要富裕一些。比如说,三大娘家有缝纫机、自行车、座钟,还有收音机。这些物件一般家庭难得有一件,可三大娘家早就都有了。另外三大娘家的孩子们不管男孩女孩,都比其他人家的孩子穿得好。另外三大娘家的古旧家具、日用瓷器也多。小时候我们玩踢毽子,我们左家庄管踢毽子叫踢髦(读猫mao)。髦有两种,用六块方布缝成一个立方体的口袋,里面装上适量的高粱或玉米等粮食,再缝上。这种髦一般是女孩子玩,可以踢,也可以当打沙包时的沙包用,还可以跳房子用(一种女孩在地上画上格子跳的游戏)。男孩子玩得髦是毽子,毽子的毛最好是狗尾巴上的狗毛。狗毛柔软飘逸,非常适合做毽子。羊毛打绺,做成的毽子速度太快。也有人用公鸡的羽毛做毽子,但都不如狗毛。狗毛做毽子好是好,狗毛的获得却很难,除非是你自己家养的狗让你剪,别人家的狗你剪剪试试?我们那时为了得到一绺好的狗毛,手经常被狗咬得血淋淋的。狗毛有了,毽子的基座是三枚厚铜钱,把狗毛粗的一端剪齐了,塞到三枚合在一起的铜钱钱眼里,找根竹签钉进钱眼,竹签挤压狗毛和铜钱,让狗毛、铜钱和竹签成为一体,把毽子的底部打磨平整,一个狗毛毽子就做成了。那时候铜钱不缺,三大娘家的铜钱尤其多。
三大娘不识字,喜欢看戏,看电影,也喜欢听评书。那时候还经常有说书人到村里来说书,三大娘家就成了义务接待站(三大娘家房子多,有五间正房,还有三间西厢房),管吃管住,临走还给说书人带点钱。
三大娘和三大爷结婚后接连生了三个闺女,三女儿取名叫改,那意思是别再接着生闺女了,改改吧。可接下来的几年三大娘连闺女也没生出来。三大娘和三大爷商量,这份子家业不能没人继承啊,既然生不出儿子,那就抱养一个吧。事有凑巧,黄河北岸的某个村里有个家庭生了个小子,家里已经有三个小子了,这家希望生个闺女,就有心把这个小子送出去给人。有人就跟这家人说左家庄三大娘家想要个儿子,三大娘家里已有三个闺女了,就缺个儿子,到了三大娘家准差不了,净等着享福吧。谁不知道三大娘家是最最有钱的人家啊。说得那家人心动了,说不图三大娘家多富有,只要对孩子好就行。说事人说,三大娘最是菩萨心肠,要饭的到她门上都能多讨到一块干粮。
于是,三大娘欢天喜地地把这个孩子抱回了家,一家人当宝贝一样,取名叫安平,也就是希望他一生平安的意思。又过了几年,三大娘又怀孕了,瓜熟蒂落,生下了个儿子,一家人满心欢喜,给这个儿子取名叫学。学是我的发小,我之所以从小在三大娘家玩,就是去找学玩。三大娘生下自己的儿子后,对安平仍然视如己出,她觉得是安平给他带来了儿子。在学后面,三大娘又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军。
安平三四岁时得了一场病,三大娘抱着安平到处求医问药,病急乱投医,一个野先生给安平扎针扎坏了神经,造成他左半边身子偏瘫,走路是跛的,一只胳膊总是弯曲着,像是抱着什么东西。从此,安平的命运开始发生逆转。
起初是三个姐姐开始嫌弃安平,嫌他脏。的确,安平一年四季总是在流鼻涕,而且那鼻涕始终在上唇上都能看见,有时能流到嘴里。三大娘刚给他擦完,一转眼,又流出来了,好像安平的鼻涕总也流不尽。学和军都很尊重安平,整天哥哥哥哥地叫着。三大娘常常对学和军说,你俩要对你安平哥哥好一点,你俩是他带来的,没有他就没有你们俩。
安平的皮肤很白、手指很细、很长,像是钢琴家的手。到了冬天,这又白又细的皮肤就很容易被冻伤。冬天里的安平手、脚都被冻伤了,两腮也冻得成了冻疮,一冬天都像个烂梨似的。直到来年开春才逐渐平复,但冻疮留下的痕迹始终不退。不光安平,我的手、脚、腮都冻过,那年月好像特别冷。
安平没上过学,十几岁时生产队买来一群羊,安平开始给生产队放羊,后来生产队把羊分到了各家各户,安平依旧给社员们放羊,挣工分。安平虽然手脚不太灵便,可他放的羊从来没丢过。有时候母羊在野外下了羊羔,羊羔刚落地怕被羊群踩死,虽然羊一落地就能站起来,继而能走,可刚出生的羊羔怎么能跟上羊群的步伐呢。安平就把羊羔抱在怀里,给母羊的主家送去。因为他抱着羊羔,母羊便紧紧地跟在他身后,母羊咩咩地叫着,仰头看着安平。我多次看到安平用残疾的左手抱着羊羔,右手挥舞着羊鞭,走路一跛一跛的,赶着一群羊在夕阳下回村的景象。夕阳在他的身后红得像血。这时的安平是个挣工分的社员,是个自食其力的人。
安平在野地里放羊时,也能碰见本村或邻村的放羊人,两人就把羊群合在一起放,临分别时到了某个分界点,两群羊会自动分开,毫无差错。有时安平也能碰见放羊的女人,也把羊群合在一起,安平和放羊女坐在高岗上说会儿话,也会彼此开几句玩笑,趁放羊女不注意,安平伸出手摸一下放羊女的身体,放羊女一把把安平推开。安平笑了,他觉得很满足,生活很美好。
美好的生活总是短暂的。分田到户后,生产队不再需要安平放羊了,各家的羊自己放自己的了。许多人家就把羊卖了。安平开始只放自己家的羊了,这让安平很不爽,好像一个领兵的团长突然被降职为连长了。连长就连长吧,毕竟还有自己的兵不是。再后来,三大娘家的羊也卖了,安平彻底成了闲人,一个没用的人。
这个时候安平的三个姐姐和两个弟弟都已结婚了,三大爷也过世了,家里只有三大娘和安平了。
冬天里,安平喜欢在墙根下晒太阳,看见有人多的地方他也去看热闹,村里有婚丧嫁娶的事他也去,主家会给他一包烟,打发他走。村人们冬闲时喜欢倚着墙根晒着太阳吹牛抬杠,安平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从不插嘴。有抽烟的分给他一棵烟,他接着,也不客气,人家不分给他,他也不恼,依然笑眯眯地看着人家吞云吐雾。在暖暖的阳光下,安平一站就是半天,中午了,人们都回家吃饭去了,安平还站在冬日的暖阳里,直到太阳西下,他才向家里走。回家后就去掀锅盖,他知道,那里有三大娘给他留的饭。三大娘家的锅里总是给安平留着饭,三大娘不知道他啥时回来吃,所以始终锅里都有饭。
安平还有一个去处,就是村卫生室。那里冬天有火炉子,烧得屋里很暖和。他坐在卫生室的连椅上,看着来看病的人来了又走了。安平在卫生室一坐就是半天、一天。村卫生室的大夫都是本村的人,没人撵他,再说安平也不多事,只是在那里静静地坐着。
我们村有个叫给(给,名字,此名不知出处,不知是想给别人还是别人给的。在我们左家庄还有一个字也读给,这个字就是隔。比如隔开,我们读作gei开。隔用作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猜测这个女人应该叫给。用动词做名字在左家庄有很多,比如换、改、给)的女人,男人因盗窃被判刑了,给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儿子艰难度日,其中一个还有婴儿瘫后遗症。给很风骚,招来许多光棍汉来给她帮忙干农活。曾经有两个光棍汉为了给大打出手。
有段时间安平也去给那里串门,女人是不会让男人白占便宜的,何况安平还是个偏瘫的残疾人呢。有什么可给给的呢?自从学和军分家另过后,三大娘家里基本也没啥可拿的了。安平能拿给给的都已经给她了,最后实在没东西可拿了,把三大娘家的尿盆子给给也拿去了。后来被三大娘找上门来,连安平带给一顿臭骂。
安平在给那里得到了多少慰籍,不得而知,在安平看来,给的家或许是唯一可以用东西就能换来温柔的地方。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关于左家庄首富是三大娘家的传言不攻自破,因为许多人家的富裕程度都开始超越了她家。生产队时没怎么干农活的三大娘也开始下地干活了。
这个世界上对安平最好的人就是三大娘,她总觉得对不住这个自己抱来的孩子。安平唯一可以朝着发脾气耍横的人也是三大娘。
我曾确信,只要三大娘活着,安平就饿不着。
世事难料,三大娘因中风生活不能自理了,三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开始轮养。安平也就没人能顾得上了。许多个白天或晚上,安平从外面游荡回来,一掀锅盖,他以为锅里三大娘还给他盖着饭呢。锅里是空的,他这才想起,娘病了,在姐姐家呢。
安平不会做饭,可总得吃饭吧,他就自己买来馒头啃几口。
这年冬天,安平死了。
三大娘躺在女儿家的床上呜呜哭出声来,这个让她始终放心不下的孩子终于在她之前死去了。三大娘自言自语地说,安平死了,我就没有什么牵挂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