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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祠

2016-05-30赵雨

岁月 2016年11期
关键词:舅母场院祠堂

赵雨

不管经过多少年,我都不会忘记场院。

所谓“场院”,像四合院,面积比四合院大多了,南面入口站着一个厚瓦覆盖的牌门,北面坐着一间祠堂,由东往西依次住着十户人家。这些人构成我童年生活的图景,其中,最清晰的是我外婆。

外婆是个本分老实的小老太,原籍舟山,当年来到场院嫁给外公,原因是逃难。外公年轻时脾气不好,这从家中仅存的那张泛黄的照片中正襟危坐的模样就可看出,婚后的几年,外婆的日子不好过。外公那时在村里的窑厂做会计,这是一份肥差,工资很可观。他不满足,公事之余,下地种蔬菜,收起来后叫外婆挑去村外的集市卖。那时他的大儿子即我的大阿舅已经十岁了,他的女儿(我母亲)七岁,还未上学。

我母亲在场院犹如那丛冒尖的青皮竹,长得茁壮、水灵。长到十八岁,身后跟满了同村的少年,他们像一群麻雀,在她周围叽叽喳喳,母亲一个都看不上,直到八十年代初那个雷雨连绵的夏天,她的心因一条河流而打开。

县政府分派下来一项劳动任务,要求每户人家派出壮丁一同来挖掘一条贯穿六个村的河流,外公让我母亲去做送饭之类的后勤工作。每天一到中午,母亲将做好的饭菜装进篮子,从家里来到河沿,看到的是一副动人心弦的场景。宽敞的河床上,数百号人挥汗如雨地挖土、挑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响彻云霄。母亲和另一些妇女将篮子放在河堤,开饭的时间一到,男人们蜂拥而来。后来成为我父亲的那名男子就是这时出现在我母亲眼前的,据我母亲回忆,父亲安静得像一个哑子。

挖河工程是加班加点的连续作业,每天歇工后,男人们被安排住进当地的农家,就像当年知青上山下乡。我父亲就在场院落脚,这是我母亲没想到的,外婆将北边的祠堂整理出一间仓房,铺上崭新的凉席,父亲就在床上闻着芬芳的干草香,酣然入睡。

第二天,父亲起了个早,推开柴门,一股浓郁的湿香扑鼻而来,一团雾气将场院包裹在混沌之中,远近只有房屋稀疏的影子和青皮竹突兀的枝干。他走了几步,发现青皮竹下,我母亲正蹲在地上洗衣服,她的后背在晨曦中勾勒出朦胧的线条,两条辫子披在肩上,犹如舒展腰肢的水蛇。父亲起先没有说话,等我母亲起身去井边打水,才跟上去帮忙。当井绳放下去时,一片碧绿的竹叶从头顶飘下,掉进了水桶。那一刻,我母亲的脸颊飞起一片红晕。

后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我父亲在工作之余,开始频繁地去外婆家串门。他的话还是很少,但手艺好,那个年代几乎所有的机器零件都难不倒他,隔三差五就帮外婆家鼓捣、维修一些旧东西,用竹叶为我母亲折几个精巧的小玩意儿,母亲则在潜移默化地做回应。等那条河即将竣工之际,一切水到渠成,他们站在外公面前,说出他们的秘密,外公找不到可以反对的理由,他能做的只是当我父亲起身回去休息时,叫外婆准备一个亮一点的手电筒——回祠堂的路,黑。

祠堂在场院是个独特的所在,它在我父亲的年代,已破败成一个仓库,后来经过修葺,呈现出气派的歇山顶和屋脊上两条盘旋的含珠龙,大堂被隔作三间,中堂接近房梁处设个神龛,两扇玻璃小门后,供着祖宗的牌位。神龛下设个暗间,靠墙笔直竖着一口棺材。

关于祠堂,有个传说:我们祖先当年走南闯北、白手起家,赚了万贯家财,等他寿终正寝,叫人将金银财宝埋在祠堂所在的那片地基下。但我们从未将这个传说当真,在我们眼里,它只有两个用途:办丧、喜事,春节祭祖。

我父母的婚事就是在那里办的,那天祠堂内席开二十桌,桌上摆着丰盛的菜肴,一对新人挨桌去给来宾敬酒。母亲那天的装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人们津津乐道,男人们变着法子“刁难”她,妇女和孩子们在观望之余,抽身去看她的新房。她的嫁妆是很丰厚的,包括崭新的“三大件”,十几床被子和几大口箱柜。外婆告诉我,那些都是外公亲自去采办的——他严柳文嫁女儿,一定要体面。

外公在场院乃至整个村里一直是个受人尊敬的人,没人知道他在任主办会计的那几年,究竟积累了多少财产。他的屋子,家具满室,墙壁粉刷一新,长达三米的大灶一年四季冒着食物热腾腾的芳香。只有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才知道,他的一生其实是从苦难的荆棘丛中踏出来的,他父亲也就是我阿太,解放前是村里最大的地主,良田百亩、佃农成群。但他的生活不奢华,喜爱清淡的食物,每逢旱涝的年月,还会在村口设立救济点,分给穷人们粥吃。人们对他口碑很好,让他想不到的是,当“改天换日”的年代到来,人们竟会与他反目成仇。在大清算那年,他被关押起来,戴上脚铐、手铐,当众游街,押到桥头,被一颗子弹击穿了头颅。

从那时起,外公就干起最苦最累的活,最令他难忘的是“挑冰”:寒冬腊月,鸡叫头遍,就去山上的冰窟(即冰冻的池塘)用铲子铲下一块块厚厚的冰,放进箩筐,挑下山。一路上,他的鞋冻得“咯咯”直响,整双脚都是黑的。他觉得生活毫无希望,有一年,他挑了冰往回走,在一片草甸中发现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孩,过去打量一番,并非本村人。他将女孩带回了家,拿出仅有的干粮给她吃,女孩吃得狼吞虎咽,等她身子恢复后,就在他家住了下来,那女孩就是我外婆。

我觉得外公外婆的结合是没有爱情成分的,如果当时一方的处境好一点,就不会成立那个家,婚后我外公并未将妻子看得如何珍贵,在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吸引他,就是出人头地。命运使然,在他婚后第三年,时代的步伐迈入正轨,他摆脱了“黑五类子女”的枷锁,做起了村里的会计,因工作出色,勤奋好学,领导器重他,等工作稳定后,携妻带子将破乱的家迁到了场院,那曾是他祖上的家产之一。他在那里,先后成为了我大阿舅和我母亲的父亲。

大阿舅在我们家绝对是个独特的存在,他从小就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和所有孩子玩不到一起。长大去当了兵,半年后,突然回来了,起初大家以为退役了,但退役哪里有这么快,后来才知道,他因受不了严酷的军伍生活,患病被清退的。外公把他叫到跟前,问患了什么病?他说提不起精神。这叫什么病呢!但事已至此,再入伍不可能,只好由着他。从那以后,他就像个游魂每天在场院各处逛荡,外公看着愈发不像话,有人给出主意:“老严,订门亲事,冲冲喜。”于是第二年,经人介绍,他就和我大舅母结了婚。大舅母是小学的语文老师,教学生认拼音、识字,操持家务井井有条,大阿舅却反倒变本加厉,近乎变得神经质了。他爱喝酒,爱给自己下几个热腾腾的饺子,这是部队里学的手艺。喝过酒,吃过饺子,就热血沸腾发酒疯,不知为何,他总是怀疑大舅母有外遇,一次,盯住大舅母的脖子,说那里的肉这么白,是让男人摸的吧。大舅母涨红着脸说不出话。他接着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你们校长早就搞到一起了。”大舅母骂了他几句,他来了劲,拉过大舅母,劈脸就是一巴掌,嘴角都打出了血。大舅母跑去告外公,大阿舅追去还要打,外公气得脸色发青,才作罢。

往后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一旦喝了酒他就砸家里的东西。那时表哥还小,听到碗盘敲碎的声音,吓得躲在被子里哭。生的气如果刹不住,大阿舅还会拿表哥出气,这种日子维持了几年,几年后的一天,表哥还手了。作为场院里第一起儿子打老子事件,引来许多人围观,那天,业已长大的表哥像疯了一样,扑过去将他父亲按倒在地,脸上挂着凶狠的表情,拳头一个劲砸向父亲的脸,大阿舅被这架势吓呆了,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有了这般大的力气,无力招架,只有嗷嗷大叫的份。这事发生在上半年,下半年表哥就让他妈收拾东西,离开这个名存实亡的家,那年外公刚过六十,在寒风中观望这场闹剧拉下帷幕,束手无措。

儿子的这些形迹给外公沉重的打击,他病倒了。这位当年村里的“第一把算盘”躺在床上二话不说,盯着天花板,有时一盯就是一下午。外婆端粥给他喝,他勉强啜几口,对外婆说:“别把我病了说出去,免得人来看,笑话。”他要面子,儿子做的事让他觉得没脸见外人。等好了点,能下地了,他拄着一根拐杖,贴着墙壁走到场院的南墙下照太阳。那里每到冬天就会汇聚场院里上了年纪的长辈,他们嗑着瓜子聊天。那年,我阿太(外公的老母亲)已年过九十,身子还硬朗,一双小脚踩在火囱上,打开一个不知哪个年月的梳妆盒,用通体黝黑的木梳梳花白的头发。外公袖着手、弯着背,听阿太嘀咕一阵,到后说了句:“眼看到年尾,又要祭祖了。”

场院最热闹的日子无过于年尾祭祖,这是场院的盛事,地点就在祠堂。

腊月二十五祭过灶神后,大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将窗棂、祭台擦得干干净净,小年夜,一大早开始杀鸡、宰鸭、烹鹅,场院里到处是鸡叫、鸭鸣、鹅嘶声,宰了家禽,退了毛,用三口大锅煮。五点一过,族长穿戴一新,站在场院的牌门下,叫四五个壮实的族人放响六挂大鞭炮,祠堂屋檐下挂起十二只大红灯笼,红色的烛光映得祠堂十二扇黑色闼门油光发亮。然后大家进祠堂,男左女右,依次给祖宗行跪拜礼。正堂中央早已摆起一桌饭菜,椅子、碗筷、酒杯,共八对,请先人用餐,撤去蜡烛、祭台,大家才开始上桌。男人们都喝酒、女人们忙前忙后端菜,孩子们嬉笑打闹,直到夜里九十点钟才散去,各家放炮仗,彼时星月盈空、霜河如练,冬虫鸣叫如更漏,到了初一,再吃一顿,初二还吃,初三才关门落锁,年年如此。

这一年,大阿舅看着祠堂里热闹的灯光人影,念头飞转如梭,连着几晚喝得醉醺醺的他在初三那晚又在家里灌下一斤烧酒,面对如绸夜色,忽觉屋空人稀。他在酒精的作用下,想起这些年的经历,不觉有隔世之感,这时,那个念头在他脑海彻底成型。他想起祠堂的那个传说,十二点左右,屋外夜深人静,他从柴房操起一把锄头,来到祠堂门前,环顾四周,用力一砸,铁锁“咣啷”掉地,潜身入内。正堂还萦绕着几日来挥之不去的蜡烛和酒菜混杂交错的气味,他从南墙起,开始翻挖地上的黑泥,每一锄下去都带着千钧之力,黑泥像腐尸一般被他开肠破肚。那晚,场院里的人隐约听到一种如耕种农田般的声音,多数人将它当作酒后的幻听,不加理会,直到鸡啼破晓,祠堂那边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哭声。大家披衣起床,赶去一看,只见祠堂十二扇黑色闼门洞开,地上的黑泥已被挖得千疮百孔。大堂正中,席地坐着一身泥土的大阿舅,只穿着件薄薄的羊毛衫,身边靠着一把锄头,哭得像个孩子,一边还骂着:“我操你妈,满嘴喷蛆的混蛋祖宗,我操你妈……”高高的阁楼上,祖宗牌位前的长明灯欢快地燃烧着,不知什么年月的画像上,祖宗大人一脸严肃,静静地看着下面的子孙。外公脱掉自己的外套,披在大阿舅身上,走了出去。

人们把泥土重新平回去花了整整一天,干活的时候现场静静的,只听到拍泥土的声响。在他们这么干时,我坐在祠堂高高的门槛上,看着他们手挥铁铲的身影,心头洋溢着一股忧伤。到后我将身子转向祠堂外,透过屋檐一角看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厚云变换着形状悠然来去,不知何时下起了雨,场院变得雨气氤氲,朦胧地升腾起一片透明的烟雾,如梦如幻。

那时,场院在我心里是整个世界,我在这里成长,分享着大人们的欢乐悲喜、愁烦苦闷,所有人都承接着命运安排给他们的每一天。场院这个近乎封闭的空间从过去延伸至现在,小心翼翼地探向未来,我没有理由将所有的一切展示出来,好的坏的,在当时不一定懂的,后来渐渐明白了,而我依然还是那个在烟雨迷蒙中有点孤独的孩子,坐在场院祠堂高高的门槛上,聆听大人平土的声音和雨打屋檐的动静,到后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跑进雨中,跑进场院漫长的时间之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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