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茧

点点的蚕有50条。大妹妹每天清晨从巷侧老桑树上采一筐嫩叶，用纱布擦干夜露，嘱托我送到33楼。

50条蚕使点点容光焕发。他把电动娃娃遥控赛车统统扔出卧室，在地板上铺张竹席开辟成蚕床，撒桑叶扫蚕屎，快乐地与蚕共舞。

蚕吃吃睡睡很快撑得胖嘟嘟的。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点点抚弄着蚕和它们一起回顾乡下的日子：“你是银货你是小菊……”银货和小菊是蚕的名字，也是乡下的伙伴们。他挑出最肥的一条蚕说：“你是爱揪人的黑货，罚你跑十圈！”点点在乡下常受黑货欺负，三婆告到学校，老师就罚黑货沿操场跑十圈。蚕沿着竹席边爬行，摇头晃脑还真有点像黑货。点点笑眯眯撒下一层桑叶说，乖！真乖！

点点生龙活虎的劲头让爸爸惊喜不已。他跑到大妹妹的花店，摘桑叶般掏一叠钞票，还特地围着老桑树兜了两圈，默默凝望一树嫩嫩的绿光和树干上的洞。那蚀在一条鲜活生命上的黑洞也许让他联想到什么，他突然牙疼似的笑笑，低头说：“点点！”

离春蚕结茧还剩一周，大妹妹要去昆山给表姐做伴娘。大妹妹关了花店，嘱咐我按时给点点送桑叶，采下的叶要擦一擦。

接下来洒了一夜雨，细细的雨声像蚕一样把睡眠啃得零零碎碎，然后我惊醒在一个轰然响过的早晨。出门采桑，木楼石径一切照常，但潮湿的阳光里似乎有点异样，小巷仿佛缺了颗牙，被一种丢失和空白的感觉堵着。

我猛地跳起来，去看桑树。它已经颓然扑倒，曾经站过的地方只剩一截伤痕累累的树桩。被砍伐时它一定沉沉呻吟过，最后用一声痛苦的轰响把我惊醒。树干上的黑洞依旧像一只眼睛，呆滞无助地仰望着天空。

一个农民工过来轰我走开，说这块空地要开工建饮料公司。

我说：为什么把树砍了？

他瞥瞥泥泞中的青枝绿叶：“半年前就该砍了，以前这里有一大片树，砍到这一棵偏偏电锯断了，今天要开工了才收拾它。”

我看他和另一个农民工把老树拖走，茫然了好一阵才失声叫道：那点点的蚕怎么办？

六天后大妹妹回到秋枫巷，老树蹲过的位置已经赫然立起半堵墙。大妹妹径直冲到我面前，树呢？蚕呢？

“砍了，”我说，“严老师来问过桑叶，她说桑树砍了就让点点把蚕扔掉。”

大妹妹拽着我赶紧往时代大厦那边跑，闯进电梯冲上33楼，把点点家的防盗门拍得啪啪响。

门开了，严老师拎两只箱子，诧异地盯着我们：“你们还来干什么，我都要走了。”

点点呢？大妹妹问。

“在医院太平间里，昨天夜里推进去的。”严老师顿了顿，尽量把语气压得沉重一些，“那些肿瘤，切不完的。”

蚕呢？大妹妹又问。

严老师推开点点的房门。凌乱的蚕床上散布着干硬的桑叶梗，几十条蚕如同撒了一竹席枯叶，死去了，头还仰着，仿佛还想说点什么咬点什么。整个房间像一片挣扎过的战场。

严老师说，点点的病是在夜里发作的，早晨发现时手脚差不多已经僵了，他的手就硬硬指着那里—她指了指天花板拐角，突然不可思议地张大嘴—那里居然爬着一条织茧的蚕，一条，只有一条。毕竟少了几天桑叶，薄薄的丝很不充分，透过茧子可以看见蚕困苦的挣扎，像忍受一种痛，进行没有温度的燃烧。

大妹妹紧抿嘴唇，一滴泪从33楼的高空滚下来，把整个苏州敲得空空一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