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妹妹
2016-05-30
她比我大六岁。
但是我叫她大妹妹,因为小巷里的人都叫她大妹妹。大妹妹是标准的江南女儿,玲珑清秀,两眼波光粼粼,在石桥边守一间很小的花店,经营绢花纸花塑料花,当然也卖鲜花。大妹妹的花店精致洁净,色彩缤纷,除了铺子小一点,差不多就是你常见的那种花店。唯一与众不同的是,花店门口整整齐齐蹲着六座大青花瓷缸,卖酱菜。玫瑰康乃馨马蹄莲衬着酱萝卜腌黄瓜泡白菜,组合出一种让人哭笑不得的效果。
大妹妹只能这么经营。她会插花尤其擅长做酱菜,她做的春不老,是用留缨子的小萝卜泡制的,泡好后萝卜缨碧绿,细甜脆嫩,清爽可口。大妹妹卖花的生意比较清淡,光顾花店的大多拿一个碗直奔酱菜而来。玫瑰和酱萝卜是大妹妹一家三口的依靠,她要供弟弟读初中,家里还有一个患风湿病的爷。大妹妹的爷是夏天也要穿棉裤的,日复一日歪在老槐树下的躺椅上,眯眼听收音机。收音机常年不关,那眼皮也是常年不曾睁开,整个人成了槐树的一条根,活着,但一动不动。
大妹妹的花店我是每天必去的,我不需要花,酱菜却不能不买。堂兄留下的生活费必须挤一半买药,日子寡淡了唯有酱菜调剂。我买得最多的是酱黄瓜,黄瓜便宜,一把硬币就能打发。大妹妹几乎没有从我手里赚过一张钞票。接过钱,她摇头一笑,把硬币掂在手心丁的一响。那一刻,我的分量就像一枚硬币在她手心跳跃。因为这丁的一响,我买酱菜总是埋起头来去匆匆。
很久之后的一个黄昏,我在花店忽而瞥见一盆仙人球,仿佛母亲几年前在窗台上种的那一盆,连花盆上一道青痕都历历在目,就像走过六年时光和一千多里行程,蓦地守在这个黄昏与我重逢。我摸摸坚硬的刺,心里流过一线柔软的潮湿。
我决定买下它。那天大妹妹出门送花,大弟弟守在店里做功课,正抓耳挠腮对付一道几何题。我问问仙人球的价格,他扫一眼账本说五块,这是一个可以承受的数字。我掏出一张钞票,捧着仙人球回去了。
隔两天,再去花店,又见到一盆相似的仙人球,被桥西沈先生捧着反复端详。沈先生欣然问价,像被烫了一下,丢下花盆就走。
大妹妹报的数字是五十块。
难道大弟弟那天看账本漏了一个零?
我手足无措怔了一阵,这个零成了我一时无法填补的洞。只好交出仙人球,请大妹妹退五块钱。
“看来你挺喜爱这盆花,不过浇的水太多了,”大妹妹轻声说,“会烂的。”
她拿两片海绵纸吸干花盆里的水渍,把仙人球又推给我说:“你每周帮我送两次花,送两个月,那四十五块钱就算填平了,好不好?”
这倒可以试试,我手头唯一难以花销的就是时间。周二,大妹妹扎好一束康乃馨,让我送到时代大厦33层B2号。
我攀上33层,按响门铃。
一扇柚木雕花门随之敞开,点点闪现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