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老冯(短篇小说)
2016-05-30贺文英
一
猎人老冯死了,死在他自己的猎枪下。
暑假我从老家回到学校,父亲打电话来时说起这事,说是在擦枪的时候不小心走火,子弹正打在自己喉咙上,血流不止,异常惨烈。
我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就是这个暑假我还跟着他上过两回山,但听父亲在那里对他的老伙计发出英雄易老,晚景凄凉的感叹时,又觉得他不是在开玩笑。
放下电话,我的脑中开始拼命刷新检索着关于老冯的一切影像……
比如老冯的猎枪从不让人碰;比如他特会选狗和训狗;比如他五大三粗的身形总能在灌木丛中健步如飞;比如老冯没有娃;比如他霸得死蛮但又特别怕婆子……等等等等,但我小时侯特崇拜他是他会念咒,什么“扫山咒”“定山咒”,念了,那猎物不管多大多凶,就都傻了,不仅变迷糊,有时还自投罗网,反正那时觉得他很“神”,心中常想说不定他还会孙猴的七十二变呢……
就是这样一个老练的人,怎会在擦枪时走火呢,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老冯在我们将军乡一带绝对算第一神猎手!尝自诩为“打虎猎人”。我小的时候在他家见过一张大虎皮,但我爸和陈桔山(陈叔)他们却从没提过这事,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我慢慢的发觉了这一班猎户虽然嘴上不服,但一上山围猎,都很自觉的听从老冯的“指挥”。在哪下套子,在哪放铗,谁守哪个道口,带几条狗,谁在哪个方位喊山……他都理得顺顺的,啥事都心知肚明。
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娃的原故,在我的印象中老冯一直很喜欢我,常夸我机灵,是块好料,每回上山都要我爸带上我,我爸不是推说功课多就是说我要跟娘回外婆家,总之找一切理由推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家起屋,他们一帮老哥们都在喝酒,席间又谈起了打猎,只见老冯大红着脸甩着膀子吹着牛皮:“老子正儿八经传授你们几招,猎兽之法有放弹、放药、堵洞、设陷和烟熏;猎禽之法有赶网、拟声、引诱和设器。每一种都有它的道道与玄机,我曾在梦中得高人真传,一般的人都摸不到门道的。”
大家见他牛皮吹得老高,也都来了劲,在一旁煽风点火,陈叔插话道:“趁着今天高兴,来来来,讲讲你打虎的事吧,我们爱听。”堂屋里一阵轰笑。
老冯撂下碗:“给你们说了也是白说,老辈儿规矩多了。”抹一把嘴,接着他的话头又说开了:“捕着大家伙怎么办?抬回去就完了吗?切!”老冯把话头收住,环视一圈大伙,接着说道:“这要搞仪式的!俗名叫‘飞毛懂吗?!那猎手一面拔掉野兽的毛,嘴里还得念着咒咧!”
只见老冯斜倚到椅子上,眯着眼,拉长着音唱道:“此毛化作陈香一片,弟子立起飞仙白鹤,骑在飞仙白鹤背上。飞上三十三天,老君殿内,玉皇殿前,火化无踪了……”这应该都是他梦中邪乎的师父传授的,我听得入神,不觉中身子已凑到桌前,哪想老冯忽然扭过脸来,冲我喷了口酒气诡密一笑:“兴平,你冯叔厉害吧?你爹不行!我早就劝他改行,他不听,我给他算过了,你爹前世就不是打猎的,不但不是打猎的,可能还是被猎的,你看——”他手一指我爸:“跑起来‘死洋鸭气,枪都握不牢!”
那时候我小,听不得他寒碜我爸,于是立刻噘着小嘴反驳:“你才是猎物,你是大野猪,我爸是菩萨,我爸是心软……”说完转身跑开了。老冯看我火急的样子,并不生气,相反似有所酸楚,冲大伙叹一口大气道:“看人家这孩子!福呀!上辈子挨打,这辈子就修福,虽说打猎笨点,但婆娘贤惠,儿女双全,这还不是福吗?行嘛,老四,知足吧”说着,起身,一路嘀咕着一报还一报的话,转身摇摇晃晃地向他家方向去了……
二
高中到大学我一直在外面读书,很少回家。这些年家乡发生了很大变化,一是很多山头种了茶搞起了现代农业,二是为发展经济很多深山开山修了路,这一方面是好事,但另一方面是动物没有了,不要说虎豹野猪,好象连兔子都少见了。村里的年轻人都下了广东,留下的就是我爸老冯这样的中老年人和妇儒。
可是今年有点不同,今年我回家正赶上大旱加酷暑,本来我们合坪村与滑油溪在附近众多自然村落中庄稼算是长的好的。但这几天人们在溪边的大树下乘凉扯谈时,纷纷抱怨起近来发生的烦心事,在伴鸡洞山上有几片玉米与红薯地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估计是来了野猪,看那粪驮和脚印,那大的怎么也得有三四百斤,看来还不是一只,要是成了群,他们胆就大了,到时连人都不敢靠近还怎么干活呢?
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纷纷说着这些天大家都是用了什么法子,有人说进山放了药、有人说安了铗子、有人说下了绳套、还有说挖了大坑的,但归根结底都无济于事,年代不同了,野猪也变狡猾了。
“这好办,老冯不是闲着吗?正好请他们老哥几个上山练练手,一举两得的事儿”有山农提议道。“不太妥吧,都多少年不上山动大东西了呀?再说也都老胳膊老腿的了,万一再有点闪失?……”有人犹豫。“虎死不倒威!老虎都打得,野猪还不是小菜一碟,行了,我去请!”
未曾想老冯听了倒来了精神,好象那个义字一下子充塞了全身,非要替大伙除了这一害不可,拦都拦不住。不出半天功夫几个老猎人就招集齐了,来我家时还特意叮嘱我爸:“老四,兴平都多大了,早该进山历练历练,好好的一个孩子,毁你手了,你要不放心,让他跟着我,我好好地教教他。”“行吧,但说好了,还是跟着我”。说着眼睛看向我,我明白这是爸爸在征询我的意见,我当然高兴得了不得,连连答应着。
照例进山之前大家要在老冯家里烧香下茶,拜梅山与土地。我问爸爸,为什么每次都要拜?他说,‘出猎必帱,获禽则祭 这是规矩,梅山神统管猎户,每次打猎之前都要拜的。“老四,你和桔山先到那边‘安梅山,把肉、斋耙都摆上,雄鸡带了吗?”老冯侧头问陈桔山,“带了带了,这能忘吗?”陈叔一面答着一面和我爸向屋后去了。
“来,兴平,跟我向这边来”我跟着老冯拐到旁边一间小房。进去一看有个佛龛,但用红幔子盖着,也没看清里面供的什么神。“兴平,先把香点上”,我点上香,老冯拉着我一起跪下,双手合什,极虔诚的样子,然后我随着老冯,头慢慢的磕下去,我听到他口中念念有词道:“求上仙保佑,一莫猛兽咬,二莫蛇拢身,三莫滚石岩,四莫跌手脚,五要家伙来”,拜罢,老冯拉我起身,过去看了一下香,三柱香烧的挺高,“挺好,这次会顺的。”
我不明其理问道:“我爸他们不是去拜神了吗?您这是拜的哪个?”“你爹他们拜的梅山五郎神,咱俩拜的是土地”。
“土地?他和梅山神不是一回事呀?我之前一直认为他们是一个人”
“怎么能是一个?一位是管猎户的,一位是管山里的物产的,俗话说‘土地不开口,老虎不咬狗咱去打猎,就好比进山到他家取东西,他是山神,如果事先没有请示,拿了山里的东西回来,猎户是要吃亏的。
这支队伍一共五个人,一杆猎枪,三杆铳,持猎枪者必须有持枪证,且其威力比铳要大得多,所以在猎户眼中也是稀罕物,只有老冯有。老冯和陈叔家养的猎狗各有三条,加上我家毛毛共七条,这些猎狗生得极丑,样子很凶残,有好几只在狩猎的过程中受过伤,留下一些伤疤,它们的身上有股极难闻的腥骚味。在那一群高大威猛的猎犬面前,毛毛显得很娇小。但我知道毛毛很聪明,嗅觉特别敏锐,经常在这山里窜,比谁都熟悉伴鸡洞山上的地形。她是母狗,那些公狗都不敢冒犯她。
队伍在老冯的带领下向伴鸡洞出发了,一行人在羊肠路上走得飞快,先是翻过几座矮丘,就看到几片大玉米地,地里的玉米被啃得七零八散,玉米苗也东倒西歪地躺在那里,有人连说几声可惜了,庄稼人一年最在乎的就是秋季收成,而这大旱的年月碰上个好收成,却被畜生给糟踏了,就觉得十分疼惜。
再往前就真的要进山了,这山着实生得险峻,一涧山泉把山阴阳分开,很陡峭,上山的路紧挨着山泉水,终年潮湿,温润。山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灌木,再往上走就可看到森林,森林也是郁郁葱葱的,有几处地方是几株百年老树,积了大量树叶,有一种陈腐后的香气。
猎狗们往各个山头奔跑着,汪汪汪叫得厉害,不知是嗅到了猎物气味还是一种临战的兴奋,主人一唤,就又杀回到队伍前面继续带路。
不知又走了多长时间,忽然看到老冯抬手一挥,示意大家停下。我已累的不行,赶紧找块大石坐了下来,其余人也都把绳索枪、铳等物卸下堆靠在一棵大树旁。只见老冯此时一脸严肃,已快步前后左右跑了一圈回来了。我知道这是查看山上地形,下面就是要安排分组蹲点了。
然后老冯走到我爸和陈叔那里,一只手拿着棍子,另一只手比划着好象是在分配任务。后又走到我旁边,拿出一把柴刀,在一处比较隐秘的地方砍开一小块空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A4纸大小的黄纸,贴在一棵较醒目的大树上,口中不停地嘟噜着什么,最后用几根棍子在那里比划了个方圆。一切安置好,老冯给我爸交待了几句,他和陈叔等三人就往别处去了,远远地听到他们在不同的山上叫唤,闹出好大动静,声音渐行渐远,似乎已经不在这座山上。我想大概就是让我爷俩守这个口。
我闲着无事,心里老掂记着想看老冯放黄纸的地方,刚一凑近,只见上面密密麻麻写了字,还没细看便被爸爸制止了,他叫我回来,别在那个地方逗留,因为那里还留了未驱散的咒,人是不能靠近的。
我说既然下了咒,万一有人经过误闯了怎么办呢?
我爸被我这个问题激起了一股无名火,他厉声说道:“你这孩子话真多!那张黄纸只要进山的(猎户)都懂的!”
爸爸白了我一眼,又心平气和地跟我讲起了打猎的规矩与过程,还讲起请梅山仪式的意义所在,山里的人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习惯,进山劳动就是对山的尊重,对人的尊重,打猎更需如此。
当山头划过最后一抹昏黄,天渐渐暗下来,我想村子里的炊烟应该起来了,家家户户生火做饭了,不觉摸了下肚子,真的有点饿。
爸爸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棵板栗树,要我去打点下来,这是一棵很小的板栗树,主干只有杯口那么粗,但是枝叶分散得很好,像一把撑开的绿色大伞,上面结满了饱满的小刺球,伴鸡洞山上有很多这样的野板栗树。
山谷有风,周围很安静,静谧的树林重重叠叠,好像它们也和人一样在发出沉重的呼吸。我把从壳里挑出的板栗堆成一座山放在大石板上慢慢享用,爸爸在摆弄着他的铳,他的这管铳打过野鸡与兔子,但是从来没有打过大型的野兽,这时我脑中又闪过那次老冯说我爸前生不是猎人的话,再仔细端详眼前我爸这股认真劲,倒不觉想笑又笑不出。
突然身边的毛毛竖起耳朵,紧接着灌木丛中嘈杂一片,夹杂着犬吠声,毛毛已经狂叫窜到上面的林子里去了。
“应该是野猪出现了!”爸爸急忙端起铳,我躲到他后面。
结果是老冯他们那伙人回来了。
我抢前一步凑上去问:“打着了吗?打到野猪了吗?”
“我早就讲过,有路没路的地方都要拦,分四方围,你们一个个都只搞自己的,看白白让它跑掉了!”
“你晓得个卵,分四方围人手够吗?这种情况只能打游击,娘的肠伙,喊了你几次,你当时就应该放几铳!”陈桔山与其中一同来的人争论道,老冯则一言不发走在后面。我爸懂得这是没有配合好,让到手的猎物又跑了,都有点上火。这种事在围猎中属于太正常了,也就没搭茬,
“咱现在是散工回去明天再来吗?”我倒不知深浅继续问着老冯。
“不,今晚我们必须守在山上,那头野猪就在附近,跑不远还会来的!”
“又没地方住,又没吃的!怎么在山上过夜!”我打起了退堂鼓。
“今天晚上必须守在山里!”老冯斩钉截铁地说道,看来他的蛮劲又上来了,在找猎方面老冯的话就是权威,大家深信不已,于是决定今夜守在山上。
三
我们在一块平地上搭了一个简易帐篷,老冯不声不响去寻了些草,在帐篷周围熏上,是驱蚊的草药。我把之前打来的板栗堆成一堆,又去掰了一堆玉米挖了几个红薯回来,生起火,把这些东西放在旁边烤,就算是我们的晚餐了。然而这几条高大威猛的猎狗是吃素的么?劳累了一天,他们也很辛苦,应该吃点好的,不然明天哪有力气去赶山?
“兴平,跟我去弄点吃的!”老冯晃了晃他的手电筒说。
“这黑灯瞎火的地方,又没有人家,哪里有好吃的?”我好奇地问道,腿却不由自主地跟着他。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狡猾地一笑。
我跟着老冯往泉水边上走。伴鸡洞山的海拔高,所以泉水的水流量特别大,成了溪流,地势较高的地方还形成了瀑布,有许多大块的石头从山上冲下来。我就顺着那些石头一个一个地跳,走了几个地方,汗也出了很多,看到一个大水塘,忙走过去洗脸,手电筒一照过去,看到十几个脑袋刷刷地立起来。“蛇?!”我下意识地往后退。老冯在旁边笑了笑说道:“你再仔细看看是什么?”
我走近了再一照,每个脖子下面还有一个大盖子,全是山龟。原来晚上它们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纳凉,这个水塘上面就是一块巨大的石头,遮住半边天,还有瀑布活水,真是山龟生长的好去处。在我的印象中山龟一般是用来做药的,很少有人捉了回去当菜吃。我在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它们似乎对我的手电筒很感兴趣,光照到哪里头就伸向哪里,也不怕人。
老冯则在我上面一块大岩上,沿途弯腰捉石蛙,等我走过去时,他的布袋里已有好几只大个的石蛙了,我明白老冯是要用石蛙肉来当我们的晚餐。我们来到一个水流较浅的地方,用手电筒一照,好多石蛙趴在一起,呱呱呱叫唤着像在开会一样。老冯眼明手块,一连抓了好几只,用树皮绑了,串成一串,他抓石硅的动作灵巧轻便,与之前在山林的充满力量的样子完全不一样,我心里默默佩服,这人着实适合在山野里生存。那石蛙蹲在石头上纳凉一动不动,乖乖被人抓走,我看着好玩,也顺手去抓了一只,谁知用力过猛,石蛙的尿都被我挤了出来,吓得我又松了手。
老冯在旁边看得呵呵直笑。
“兴平,在山上怕吗?”
“白天不怕,晚上确实有点怕。”我老实回答。
“那当然,白天人是山上的主人,晚上森林便做了自己的主人,它要有什么举动人是不可预知的,以前听老辈人讲,这山上还有熊模样(长毛野人)与软脚板(老虎与豹子),曾经叼走过小孩,人们拿了炮竹,敲着脸盆到山上来寻找,结果只找到小孩的一只鞋。所以啊,人永远不能主宰大自然,特别是像我们生活在安化山区一辈子与山打交道的人,能做的就是与它们和平共处。”
当时听着老冯讲这话,觉得不像是一般庄稼人能讲出的,大概是他打猎见的事情多了生出的感慨。
我们一路聊着,提着几大串石硅回去,在溪水里剥了皮、洗净,用削好的树枝穿起来,在通红的火上烤,不一会儿芳香四溢,老冯变戏法似的从他那个系在腰间的包里拿出一小包食盐,为烤的石硅增添了佐料。我一直对老冯的布包感着兴趣,这时闲了,央求着要看。
“没什么宝贝,都是进山必备的东西。”说着递了过来,我去翻看那包:有盐,有万花油,有烟、打火机、还有针线,另外还有一打黄纸,大概是符。
当烤石蛙的肉香飘过来时,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这时老冯忽然起身说:“等一下,我先下个套子。”只见他走到十步开外的一棵大树下,摆了三块石头,双手合什,念道:“此扫不是非凡扫,老君赐我一把扫,收天气、收地气、收人影、收鬼影……”我悄悄问爸爸这是在干嘛?我爸说你冯叔在念《扫山咒》,据说念了,猎物就跑不出这山,转不出按了套的山头,甚至自己往套子里钻。
等老冯回来,我们就围在一起扯淡,讲起打猎的往事,老冯总是神采飞扬。回忆起当年为了追一头三四百斤重的大野猪,他们连续追了半个多月,遇到大雪封山,只能在山里过夜,周围没有人家,就得搭个简易的篷子,口渴了抓把雪,饿了啃干粮。雪下得越大,就越好打猎,因为野猪也怕冷,大雪把整个山林都盖住了,他一动就会有脚印子,有印子就非常好找到,追了半个月,这头野猪最后硬是没逃出老冯的手掌心。
“但是发狂的野猪难对付,特别是受伤的!红了眼睛它们连人都敢吃!”陈叔插话道。有一次滑油溪一个猎户单独上山,刚好碰到一头大野猪,放了九铳,看着都打中了要害,那野猪不但没死,反而更疯狂,发了疯一般朝他扑过来,最后人没有斗得过野猪,活活被抓死,那人死时肠子都被扯了出来。”
“那出发前肯定没有请梅山、没拜土地,那野猪被施了法术。”老冯斩钉截铁地讲道。
我听着听着,就觉得身后刮起一股冷风,于是赶忙想把话头岔开,转过头问爸爸为何咱这一带好猎手那么多?我爸说:“一来是地理环境,山多,迫使人们靠山吃饭;二是据传滑油溪人祖先刚来到这里时,被当地人所排斥、打压。后来当中有个为首的人在山路上捡到一尊木菩萨,就拿回家供了起来。自从捡回这个木菩萨后,就发生了很多奇怪的事情,那首领经常晚上一睡着就听到有人在耳边喊,哪座山上有野兽,要赶快去打,哪座山头有什么快去捉等等。首领一开始也不太相信,试着带村里年轻人摸黑赶到那里,一看果真有猎物,于是众人围剿,满载而归。有时白天,他在山上干活,打个盹,耳边也常响起那神秘的声音,在哪处地方又有猎物出现,需要赶快去。于是他们靠着这“声音”打到了很多可供生存的猎物,便在滑依溪落住了脚。开荒、建房、种地、种粮,渐渐有了像模像样的家。但时间一长,那首领也吃不消,因为有时候那声音一个晚上会不绝于耳,一会这里有东西出现,一会那里又发现了猎物,如果不起来就一直在耳边喊,那首领就像是被人施了法一样成了傀儡,白天脑袋弄的生疼,夜晚弄得睡不好,坐立不安,整个人都精神恍惚了。后来首领想起被自己捡回来的那尊木菩萨,猜想是否是他在做怪,于是去请教了邻村一位先生,那先生看了后说道,这是尊梅山菩萨,非常厉害,他要安排某个人去打猎,如果不听从,就会把这个人弄得神魂颠倒。首领听了先生的建议,找了处地方,把那菩萨给埋了。这样耳根子清静了几天,过了几日,他又将信将疑地把那菩萨挖出来,结果又闹腾得不行,这下他完全相信了先生的话,把菩萨埋了再也不敢使它重见光明。自此菩萨虽然埋了,但是滑油溪人善打猎的风俗却传了下来。”
我迷迷糊糊的听着,靠在草地上竟睡着了。
四
四五点时,天已经亮了,老冯和陈叔一伙已不知去向,想必是去守各自的山头了。我睁开惺忪的眼睛,看到爸爸正搬了石头在一处砌。
“砌这石头干什么?”
“刚老冯去山上踩点,野猪昨天又来这山头找食,拉的粪还是新鲜的,估计就在这附近,万一跑到这里来了,我们也好有个隐身之处,你也快过来搭把手。”
“冯叔留给我们的这破地方肯定是个清闲缺口,他去守的套子才是野猪最可能去的地方。”我搬石头搬得无聊,和爸爸说着。
“小子,别瞎说,我和你冯叔上山下山也有二三十回了,他说过的地方再清闲也是重要的,你等着瞧好吧!”
正说着,突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灌木里窜了出来,仔细一看身上血肉糊模,是头五十来斤重的野猪!我哪见过这种阵势,吓得连连后退,偏不巧绊着树枝又摔了一跤。爸爸在对面又不敢开枪,怕打着我。这时他喊道:“快上树,快上树!!”
旁边有一棵大松树,笔直笔直,没有可攀附的地方,上不去呀!我只好躲在一棵小油桐树后面与野猪周旋。原来这还只是一只幼猪,它见我上树后就来拱树,那油桐树在它眼里简直就像一棵小白菜,几翻折腾下来,树的根基早已不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我家毛毛窜了过来,上前与比它大几倍的野猪斗,我从未见毛毛这么凶过,她的叫声异常高昂,虽然处在下风,但她总算把野猪缠住了。野猪嗷嗷叫着,舍弃了我这个目标,开始朝毛毛进攻。毛毛把它引到另一处地方,和它嘶咬在一起,这野猪虽然是头小猪,但力气大,凶残得很,毛毛与它根本不是一个级别,但是还好,毛毛灵活,四处躲散,没有吃到什么亏。
爸爸吹了一下口哨,把毛毛引开,就在小野猪没了遮挡的一瞬,他毫不客气地朝它连开四铳,我爸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现了他十二年扛铳打不中的不老神话,这一次打过去照旧枪枪不中。那猪疯了一般,笔直冲着我们撞来,爸爸的铳根本来不及换硝,我们只能连连后退,毛毛挡在前面,成了我们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砰!砰!”两声巨响,那野猪倒了下去。
我们正在迟疑间,老冯从灌木丛里窜了出来,“是我开的枪!”这时陈叔也一瘸一拐地过来了,他的脚流了好多血,疼得麻辣火烧。原来在我们刚才与这小野猪搏斗的时候,老冯那边也正在与大野猪进行生死搏斗,那头大的母野猪挨了子弹野性上来了,咬了陈叔的脚,拖去好远,又不能开枪,老冯只好拿了一把小刀上前与野猪搏斗,硬生生撬开了野猪的嘴,把陈叔的腿弄了出来,那刀握得紧,自己的手都被划伤了。
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儿,那被老冯打中的野猪突然又一个箭地撞了出去,我大惊!谁料那猪从石头上撞出去后,只闹腾了几下就有不动了。毛毛先跑过去,对着这小畜生又撕又咬,爸爸走过去用脚踢了它几下,原来它是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今天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奇怪,奇怪!”老冯对着幼猪看了又看后连说了两声,便不说话了,只吩咐我们将它捆好。
我仔细看了一下,这头猪除了刚才老冯打的两枪以外,并没有其他的伤,那它之前的血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那一头猪上面的。”爸爸指了指不远处那头两百多斤的野猪说道,它们是一对母子,之前这两头猪是在一起的。那大野猪的背上还插了一把刀,我忽然生出些许怜悯,到底是人类残忍,还是动物残忍?这块种着玉米的山地,到底是我们的还是它们的?
然而陈叔的脚还没止住血,老冯一声没吭先背着他下山叫人来抬猪,我和爸抬着那头小野猪也往下走,一句话都没说。不过那头小野猪抬回家时一直没有咽气,我看到它的眼睛泪汪汪的,最后,还是老冯给补了一刀才下水刮毛的。
五
这次进山估计是这一群人最后一次集体行动,因为陈叔的腿瘸了,老冯也受了伤,也许是渐渐力不从心,之后一个月内他都没摸过枪。
而人们问起最后一次进山狩猎的事情,他总是有所顾忌,不再像往常一样神采飞扬地讲。我爸说宰掉的最后一头幼猪有可能坏了什么忌,因为回来送神烧纸的时候怎么送都送不走。
大伙都在议论纷纷。
不久后的艳阳天,老冯在堂屋下面擦那许久不碰的枪,结果砰的一声,子弹穿过喉咙。
……
我对着天空默哀了片刻,安化神秘的大山养育了像老冯这样独特的人,想起他在梦中拜得的师父,想起他在山上会的各种咒,想起他曾经打过的“软脚板”,谜一样的老冯就这样与我们进行了告别仪式。
贺文英,女,生于1980年,安化县文昌阁学校教师。
责任编辑 谢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