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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一条河流有关

2016-05-30张雪云

创作与评论 2016年17期
关键词:沅江沅水

从蓝溪到沅水,我用了整整二十四年。而从沅水回到故乡,我可能需要一辈子。一个人,再怎么走远,心底依然供奉着一个剪不断理还乱的原乡,一个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却是无法回首的故乡……

蓝溪上的岩屋潭

儿时的蓝溪是一条美丽而丰富的河。河道干净敞阔,蜿蜒绵远,途经高山田野,村庄集镇,或碧水深潭,或浅滩激流,尚能水草繁茂,鱼虾成群。我曾记得暑假,和小伙伴们在这条碧蓝碧蓝的溪水里,学游泳,捉小鱼,网河虾,翻螃蟹,单纯而愉快。河里的小鱼一冒泡,吐桨花就开了。河两边,山雀子一叫,春天就来了。我童年最珍贵的那部分记忆,就水灵灵地撒落在蓝溪的两岸。

蓝溪最终是汇入沅江的,在一个叫做蓝溪口的地方。它的上游源头,是一个叫岩屋潭的水库。水库面积宽阔,延伸数里直达蒙福村。上世纪七十年代修建了岩屋潭水电站,这大概是和凤滩水电站同一时期修建的。沅陵一县好山,除山之外,当然是五溪秋水了。想来,这蓝溪理应也是五溪秋水中的一处细枝末节。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地处山区,没有别的工业优势,水力发电一直是县里的支柱产业。天气晴好时,站在山顶视线开阔,往下俯瞰,水碧潭深,大坝魏然耸立于两山之间,略略有些高峡平湖的景观。继续凝眸远眺,正值枯水季节,河床到处露出灰色的,大小不一的鹅卵石。河道像一条浅白的带子蜿蜒飘拂而去,流至下游日渐兴隆的集镇。一条与之并行的高速公路穿山越涧而过,将远处的集镇一分为二。水库蓄水并不多,水位尚浅,依稀可见一些水位标线。山里的水,涨得快也消得快。想起春夏洪水肆虐的时候,大坝也是经过重重考验的。坝下是绿荫环绕的生活区和发电房。小时候,我们学校组织学生来这里春游过两次。这在当时,心里是把它当成一个游玩胜地来膜拜的,觉得能来那里上班的人也特别威武,同时又充满了某种神秘感,特别是那些密密麻麻如蛛网的高压线,既高深莫测,又惴惴不安。

后来,听伯父讲,当年没有修水电站以前,那里是一个叫岩屋潭的小村落。村落依山傍水,宁静幽寂,颇有田园牧歌的味道。我爷爷的家就在现在的那片竹林边,当时是一栋简易的两手推车式的吊脚木楼,住着爷爷和叔爷爷两家人。木楼前有院坪,后有竹林,鸡犬相闻。后来,岩屋潭因为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被政府相中修建了水电站。村子里的人们不得不搬迁去别处,有的搬到下游平坦的凉水井集镇居住,有的搬迁在一个叫云丛洞的村落户,还有的,就安家落户在对河的张家村。一个村落散了,一些红白喜事就淡了,比如嫁女起屋上梁满月酒,过年走亲串门讨财喜,来来回回,几个村,几里路,徒徒地多了好些行程,亲戚间渐渐地也就疏远了关系。

春节期间,因着某种情愫,回了一趟老家,还专门去了一趟岩屋潭水电站,和着母亲,及一大家子。车直接把我们送到了坝顶,下车四处一望,坝还是原来的坝,只是没有了记忆中的高度,也不似从前魏然。许多房屋设施,在风雨中荒芜了容颜,然而茂林修竹成片,四周绿荫耸翠,倒是较之前多了些自然之气。山水依然还是那方山水,一如往日的清润扑面。水上,一叶扁舟,一位钓者,气定神闲。一只白鹭从山的半腰,水的平面掠过,投下轻倩的影像。我不禁一愣,美在心里,顿时有了感觉。水岸横七竖八的几只渔船上,只见晾晒的几张鱼网却不见渔翁,想必我是错过了清晨网鱼的好时光。此时,此景,真不知是梦里仙域,还是名家的轻笔点染,有点成诗成画的意味。倘若是春暖花开的季节,随便走到哪个角度,融入这一方自然山水,都应该是种美美的享受吧。

许多时候,我想,我是应该写写这条溪,溪上的这汪潭,这座水库,这个电站的。只是,我对文字素来怀有敬畏之心,常常因自己的才情浅薄而卑怯,迟迟不敢下笔为文。我一直想让文字里有乡村的清新,有草木的香气,也有孩童的稚气和纯真。可是我却总是把叮咚的泉水写成沉闷的哑铃,且老气横秋。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写文字的料。我一思考,上帝就笑了。思考的结果总是不欢而散。

但是,岩屋潭是一定要写的一篇文字。不仅仅因为父亲,还有关于一个朋友的嘱托。他曾经说:你写了那么多文字,能不能写写我们的岩屋潭呢。他用的是“我们”这个词,我当时有点感动了。后来就一直耽搁于工作,不是我有意遗忘了什么,而是,那些记忆于我们现在的生活终究是回不去的。忆起当年去他家做客,他母亲热情而周到,表达过对我的喜爱。而我却心怀梦想,向往着外面世界的精彩,让他失望了。后来水电站效益不好下岗改制,他去了外地,他父母的家也搬离了岩屋潭水电站,就这样一直失去了联系。如今,那些生活区的老房子大多空着,大部分年轻人自谋职业,在外面发展好的多在城里安了家,立了业。大概还有一些老人们不愿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依然在年复一年地坚守着。岩屋潭还是原来的样子,似乎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我们已经长大,青春呼啸而过,于我们现在而言,已成奢侈的回望,回不去的叹息。

岩屋潭水库的水流经闸道,始终是流向蓝溪的。而蓝溪也始终是养育我父亲的河流,养育我父亲的河流同样也养育了我和姐姐,这是不可改变的渊源。蓝溪流经无数的村庄、田野、平地、林子,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流向沅江。大河向东,永无止息。可不知为什么,蓝溪流着流着,就流成了现在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钒矿、沙场,水泥厂,横亘两岸,尘土飞扬,河床乱石粼峋。我真不忍心看到现在的蓝溪,她早已不再是往日清素的面容,且不说各种原因,混浊与污染是一定的。可是,世上哪一条河流,又能逃避被亵渎的命运呢?人与花,与草,与树,与河流,都会遭遇到各样的曲折与不幸。然而生命的长河却又是无止无境的,人最终会输给时光,不知道一条河流也会不会一直输下去。一条河流的历史,就是一段岁月的战争。什么时候,战争结束了,我还能不能再次找回蓝溪的蓝,蓝溪的念想呢。这些都如同我苍凉的青春记忆,只是一串一串的伤痕累累,早已经不值一提了。

不管怎样,一些记忆都会随岁月渐行渐远,模糊下去。特别是于我目前灰蒙蒙的生活而言,能有一些或生趣或苍凉的记忆,也许都是件挺奢侈的事情。且清且明的日子又要到了,我想,我该去山里祭拜一下父亲了。他就那么久久地面对蓝溪望着,似乎一直望到下游,看到沅江,看到洞庭湖。我有时想,父亲究竟能不能看到,看到生活在沅江两岸的我和母亲过得好与不好呢?

曲婉自然是沅水

我想,沅江一定是蓝溪的梦想,也是最后的归宿。

沅陵有着不带一丝铅尘的自然之美,犹如素面的苗家少女,纯静而青涩。它的美,美在山,美在水,美在悠远的人文历史。而沅水的曲婉自然无疑是沅陵之美的灵魂。沅水的美,美得脱俗,只有自然之趣,而无雕琢之痕。沅水的美,美在春的清雅,夏的活脱,秋的深邃,冬的素静。沅水的美,美在曲婉,美在自然,美在厚重悠远的历史。

母亲和我的家,就在沅江的岸边,推窗即可看到沅江以及沅江两岸的山水风物。对面青山苍翠,门前漫江碧透,唐人宋人画一样的山水小景,似最醇的青梅煮酒,看一眼,闻一下,就让人沉醉不已。这里毗邻闹市,宁静中不乏热闹:河里船只的汽鸣声、码头上小贩们的吆喝声,无疑成了这幅写意山水画卷跳动的音符。从蓝溪出发,定居在这条大水边的我,就是在这些跳跃的音符声里成长着,成熟着自己的思想,濯洗着自己的灵性,徘徊着自己的梦想。

我常常伫立在窗口,静目,远眺,任思绪山南水北边放牧。一种岁月悠悠,长河沧桑之感,蓦然而生。我喜欢这条源自云贵高原的水,从凶猛到柔顺,从奔涌到曲婉,曲曲折折,自自然然。一年四季中,我尤其喜欢秋天的沅江,喜欢那些在温暖中日渐苍凉的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时节和它的气质是般配的。“自古逢秋悲寂寥”,按说我还体会不了沧桑这个词的份量,且我也不算是悲观感伤之人,可是此情此景,加之时节原因,总能掀起心底的某些情绪。我想,我到底是与沅江有缘份的,纵然在伟岸的湘江边求学多年,最后的最后,我依然还是回到了沅江,回到了生命出发的地方。

秋日的水滨,我会慢慢地蹀躞行走,放任思想的流动,尽管秋的寒瑟敲打我有些单薄的衣服。岸边的垂杨柳,在历经春的繁华,夏的醇实后,依依不舍的梳落掉变黄的树叶。那些将落而未落的叶子,憔悴而忧郁,一副感叹生命短暂的模样,让人怜惜不已。河堤上,零星的几株野花自生自灭的开放着,花虽金黄灿烂,茎叶却细小纤柔,有点营养不良的味道。我的心里不免泛起一丝落寞和哀愁。大自然的每个生命个体,都想在自己的季节里使劲灿烂一回,它们一样渴望能绽放春天的繁花锦瑟。生活中,一些卑微而不被人注意的小生命,是不是都应该得到相应的尊重?没有一粒沙,怎么会有长天大漠;没有一滴水,怎么会有大江大河。

夕阳西下,烟浦几抹,残星数点,暮秋的一弯冷月被渔家女子悠远的歌声唤了出来,静默地倒映在寂寂的沅水河上,雾色空蒙,素色银光,恰好是一幅月夜水墨图的初稿。

生于斯,长于此,我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沅水的秋色有着如此深的感悟。选择回家教书,我想我的内心是真正成熟了。在城市生活的几年里,我接受着时尚与现代文明的陶冶,可内心始终冲刷不掉如沅水般淳厚的心性,依旧有着如沅水般的柔韧。自然之本真、朴实,我想,这是沅水给予我的一辈子磨不掉的情结。

记忆中,沅水河边是数不尽的码头、数不尽的吊脚楼和数不尽的船只。那些码头很长,从城中一直延伸到水岸边,青石板铺成的码头被行行色色、尺寸不一的脚板踩磨得油光可鉴,遇到下雨天甚至能照出人影。河边林林总总的吊脚楼,宛如一只只灰褐色的天鹅歇息在沅水两岸,长长的支架似天鹅高挑的脚,高高翘起的飞檐像是天鹅高傲的头颅。吊脚楼是沅陵老城较为普遍的建筑,几乎家家户户都是这种木制的水边阁楼,里里外外用桐油漆得油光发亮。岸边密密麻麻的船只你挨我我挨你泊在码头,或横七竖八,或错落有序,跳板搭着跳板,船头靠着船尾,仿佛撒落江面的张张渔网。这样的记忆,总能温暖一个人疲惫的身心,更多的时候,我站在沅水边,将这些剩下的想象无限地丰富起来,壮阔起来,整个人也随着曲婉流深的水辽远起来。

我在不断地想象了。千山万壑中,这条历史的沅水,它一定是桀骜不驯的。桀骜不驯方显自然的本性。它其实远远没有我们现在一眼看到的平静宽畅。那时,它蜿蜒千年万里,那么多的激流险滩,它穿越着暮霭烟尘,一路狂飙,劈山碎石,显示着湘西人特有的胆识和浪里争雄的勇气。沅水中放排的汉子们,劈波斩浪,出生入死,风雨兼程,给当时蛮荒落后的湘西带来了文明的种子、发展的方向、希望的曙光。小时候听舅公说起他年轻时在沅水河中放排的惊险,我不敢想象当时的激流险滩,听着却是震撼人心——他们是在用血、用汗、用命在水边讨生活,完成某种生命的壮举。如今的沅水河,一切都变了。缘于国家重点工程五强溪、凌津滩电站大坝的截流,呈现出了崭新的面目,昔日的险滩激流成为了历史长埋河底,沅水河骤然变得宽阔而又平静,在两岸青山的倒影下,显得格外翠绿、清冽,一如温婉贤淑的江南女子,少了些许的强悍与泼辣,少了昔日的忙碌与繁华,本性中流露出少有的温婉、善良、包容、随和。

屈原曾在《湘夫人》中这样描述:“沅有芷兮澧有兰……观流水兮潺湲。”林则徐也有对联对沅水的盛赞:“一县好山留客住,五溪秋水为君清。”古往今来,文人墨客盛赞沅水的诗文何其多,尽管她偏居在此蛮荒一隅。在商业氛围日渐浓烈的大环境下,曲婉自然的沅水河,依然葆有天然之趣,尚无更多雕琢之痕。从开始的开始,到最后的最后,家乡的沅水河,越发地显现出不随大流,偏居一隅,从容自然,独具魅力。

如果人生就是一条河,且宽阔,且丰沛,它是可以包容一切的。可往往,我们活着活着,就狭小了,就平淡了。远远不如一条河流,活得丰富、绵延而深情啊!故乡的每一条河流,每一个渡口,早早地镌刻下始终不渝的两行字:不断地离开,不断地重逢。我想,沅江一定是蓝溪的梦想,也是最后的归宿,而崇尚自然之美的我,又何曾不是这样子的呢?

迷失在黔中古郡

蓝溪河最终是流向沅江的,在一个叫做蓝溪口的地方。蓝溪口的对面有一座山,不高,却苍翠葱茏,笼罩着某种神秘气息,那是传说中的磨盘山,曾经辉煌至极的楚秦黔中古郡,就坐落在那片波澜壮阔的土地上。

沅水在这座千年古郡旁,拐了很大一个弯。大江流日夜,慷慨歌未央。我想,也许,我该写写旧时光的页码中,那些浩渺如烟尘的历史往事。我总觉得,我前世是来过这里的。也许是在一个深秋寂静的黄昏,也许是在某个星辉闪烁的黎明。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这个神秘、古朴、苍凉的地方,是来寻觅,还是前来凭吊?冥冥中,似乎熟悉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某种气息。如果不是再次查看了一下黔中古郡的历史资料,我真怀疑,眼前这片宁静的村庄,仿佛不惹清愁,貌似世外桃源,历史的烟尘曾经却是那么的恢宏壮阔。

沅陵,从字面意义理解,就是沅水之畔高地。但当地人固执地认为,沅水边上的君王陵,才是“沅陵”二字的真实含义。沅陵之名最初出现在汉高祖五年,两千多年来,一直是州府所在地。沅陵县城朝西南方向行数余里,到达太常乡窑头村,这里就是黔中古郡的遗址。《辞海》说:“黔中,古地名,战国时属楚,故城在今湖南省沅陵县西。秦昭王尝使司马错攻掠其地,秦时为黔中郡郡治。”《史记·苏秦传》载:“楚黔中郡,其故城在辰州西二十里,皆盘瓠之后也”,《元和郡县志.江南道六》载:“秦黔中郡故郡城在县(沅陵)西二十里”,唐代《括地志》载:“黔中故城在辰州沅陵县西二十里。”据史料载:楚威王后,楚国曾在沅陵设置黔中郡。秦国将领张若率兵攻占楚国黔中郡城后,在楚黔中郡基础上又设了秦黔中郡。秦始皇统一中国后,黔中郡纳入秦朝版图。

一块小小的土地,一段烽火连天的历史。然而,静默的山,灵性的水,“三千里碧水为路,五万峰青山作营”,是完全担当得起这份王者气概的。历史的天空中暗藏着多少神秘,多少传奇?历史又何尝不是一本泛泛而谈的线装古书?近乎荒芜的土地自然不会开口说话,而沉默千年中散发出的远古气息,日复一日的吸引着我,亦步亦趋。

现世的我,终日在喧嚣的小城忙碌着,心有如铜墙铁壁,再也看不到柔软,看不到光的照耀以及美的灵犀。我真希望,自己沉浸在那一场春秋大梦里。梦里,我是那个通晓琴棋书画,侠骨柔情的黔中郡郡主。循梦归来,借着花木兰的胆识,一身戎装,骑着心爱的骏马,回到自己的故园,见证那段风云变幻的往事。往事背后,有我的争战,我的守护,我的田园,我的牧歌,我的爱恋。梦或者不梦,又有什么必然联系呢?现实中疲惫的我,早与自己的故乡离得远远的,远得像一个失传已久的故事。伫立在楚风四起的古郡渡口,我早已丢失了我梦中帝国与城池。

月朦胧,鸟亦朦胧。近处的树影点缀着远山模糊的轮廓。行走在黔中古郡阡陌纵横的乡间小道上,就这样一直走着……我终于走失了自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楚国的战士,还是秦朝的郡主。这就是那座让我魂牵梦萦的古郡吗?我真的曾经来过吗?陌生的,熟悉的,一切的一切,迷离着,恍惚着。千里之外,千年之后,我依梦循水而来,姗姗来迟,历经一个个王朝的风吹雨打,憔悴瑟缩,蓬头垢面,破旧的丝绸长裙无法衣袂飘飘,紧拽在手心的温玉无法如鸣佩环,一柄锈迹斑斑的铜剑,依然残留了当年无法消散的战火硝烟。是的,我要再次好好的看看,看看我的城池,我的蒹葭,我的篁竹,我的彼岸之花。

从零碎的记忆中,我开始努力搜寻那些逝去的日子,那些藤蔓缠绕的往事。我的思念可以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一支箭簇,半壁苍苔。我是熟悉这里的,我常常凝神默想着目光之外那些高远的山头,山头之外的天空之城,遥思笼罩在雾霭中的溪边彼岸花究竟嫣红了没有,大大小小的螃蟹是否爬上了溪岸,山脚下的这条沅水到底从哪里来,又将流向何处……

我是清楚记得的,在一坡野菊花和半围丛林中有一条路,从山前通往江边。那条长长的石阶铺成的下山之路,旖旎过我五彩缤纷的流年。穿行在遮蔽了天空和阳光的树阴下,透过林间迷蒙的雾气,我看见影影绰绰的庭院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我还记得,那里蜿蜒着大大小小长满浮萍与荷花的池塘,微风拂动片片翠绿的蒹葭林,待到深秋,朵朵如雪的幽絮纷纷扬扬。

斜坡的高处,我的阁楼雕梁画栋,站在朱红的雕花窗前,可以望见远去的帆影,听到互答的渔歌。斜阳声里,大翅长脚的白鹭盘旋而上,密密匝匝,鸟声盈盈。池塘碧绿的水波里,细长的鱼儿调皮嬉戏,清香弥漫的水兰叶,悠然铺开贴水而行。古井边,一株茂密的水柳,枝与叶悄然细语,树下闲卧着的水牛,低头咀嚼午后漫长的寂寞时光……

雨后的日子,我独坐阁楼之上,欣赏这片肥沃的土地铺陈出葱郁的光芒。绿色和金色总在风中和雨里舞蹈。舞蹈中,那个马背上的青年,携带一骑英武俊朗的笑,纵意策马而来。此时此刻,我喜欢亲抚那块温润的玉环,那是一位郡主,一名战士,青梅竹马相守一生的诺言。

起风的日子,静静的树林辽远、恍惚。天空开始轻曼地飘着小雪,雪花落在窗前,落在我丝质的头巾上,亮晶晶地披了一肩。这是他指派上天送给我的礼物么?那么轻盈,那么洁净,那么的远离了箭簇,远离了硝烟。我闭上眼睛,听见雪花亲吻落叶的声音。那是我十八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声声含情。

更多的时候,我在牧马岭上学习骑马和剑术,我渴望像他一样驰骋沙场。我无法正视那些风雨飘摇的日子,无法对付那些漫长的被战争困扰的光阴,它们就像无从开始也无法结束的星河,总以一种我无法控制的姿势,让我莫名地惆怅,莫名地忧伤,一天一天,磨损我没有十足把握取胜的坚强。

仿佛没有预兆,没有谋面,欲望的战争打响了。那天,阴风怒号,浊浪排空,日星隐耀,山岳潜形;那天,刀光剑影,金戈铁马,狼烟四起,血染残阳;那天,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仿佛一夜之间,再见了,我的牧场,我的城池,我的将军,我做了整整十八年的郡主梦想。激流飘荡的沅江水呀,我不得不用美丽的纵身一跃,勾勒出短暂一生中最完美的弧线。

再见了,曾经的单纯,曾经的宁静,曾经的梦想。再见了,曾经的牵念,曾经的忧郁,曾经的向往。不复存焉的一切,远了,空了。唯有悲壮的风,嘶鸣的马,在空旷的废墟里,面对一个王朝的背影,独自哀悼,凄然目送。

……

也许,我走得太久,累了,倦了,该好好的躺倒休息了。可一颗执著的心,却无时无刻不在月影下迂回,迂回。墨绿的林莽,素简的旷野,如斯的江水,漫溯起满满一池的寒意。仰望黔中古郡这块神秘的天空,星光浩然。我不禁想要诘问苍穹,我的花园,我的马场,我的城池,我的一切的一切,都去哪儿了呢?我是谁?谁又是我?我沿着沅水一路向东,向东,从秦朝走到大唐,从大唐走到现在,就这样走走停停,飘泊了两千多年,浪迹时间的无涯。我走过田野、路过村庄、穿过城市,走进繁华,深入荒野,我到过许多许多的朝代。可,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我从哪里来,明天,我又该往哪里去?我一直在寻找,在求解,在验证,顾不得修远的路漫漫,也顾不上生死的两茫茫。两千多年了,青山不变,河流不变,时光仿佛也不变,变化的是,每个人心底的沧海桑田。

可能是,无论千年前的郡主,还是千年后的我,每个人的心里都有故乡情结,都想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城池。人们匆匆行走于尘世间的纵横阡陌,为生活疲于奔命,为名利彼此征战,为信念苦苦追寻。可临到最后,却不知根植于何处,他年双鬓白发又待归向何方。任岁月斑驳了一道又一道流年。一个人,再怎么走远,心底依然供奉着一个梦里回不去的剪不断理还乱的原在,一个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却是无法回首的原乡。

这样想着,想着,我终于醒了,醒在深秋的一剪月光中,醒在山环水绕的黔中古郡的羊肠小道上。从一场横无际涯的春秋大梦里走了出来,我紧了紧身子,打了个寒噤,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捋一捋披肩的长发,收拾好满地落叶的思绪。还好,我还是我,我还能找到回家的渡口,沅水岸边,一只小船,是我来时早就准备好了的归程。

张雪云,女,湖南沅陵人,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省金融作家协会会员,毛泽东文学院第九期作家研讨班学员。

责任编辑 张韵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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