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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圆形的抒情外衣

2016-05-30王诗客

读写算·素质教育论坛 2016年19期
关键词:阿来叙事抒情

王诗客

摘 要 《月光下的银匠》是当代著名小说家阿来的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本文试图通过剖析这篇小说的抒情方式与叙事结构,探讨该作品的卓越的艺术特色,并以此为例,探讨故事、神话和抒情直接结合的可能维度。

关键词 阿来 《月光下的银匠》 抒情 叙事

中图分类号:G64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7661(2016)19-0107-03

优秀的艺术作品呈现世界和生活中被遗忘的角落和隐藏的联系,把天地无言之大美挽留于语言之间,这是属于我们的“美”。“美”借艺术与我们相互靠近,我们就可以与之达成契合。鲜活的作品,就像一场热闹的舞会,它在每个细节上都留有读者的位置。我们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合适的舞伴,进而暂时陶醉其中。作为读者,有多种渠道和作品相遇,与作者或作品的预设碰撞,就像我们在舞会中,碰到了旧时相交,或与某位邂逅者一见钟情。这些事故一方面取决于舞会筹划者的安排,也就是小说家的作者意图;另一方面则取决于参加跳舞者自身的性格、经历、兴致、年龄等诸多因素,即读者潜在和显在的期待;也会因舞会中可能的无数偶然因素,比如,将侍者手中的盘子无意碰翻或踩到别人的脚尖,这样的事件可不是舞会举办者能够预料的,也不是与会者刻意所求。所以,阅读过程中,也存在许多影响过程和后果的不定因素,它们扑朔迷离,和读者捉着长长的迷藏。总之,阅读犹如按图索骥,故事牵着我们的鼻子,大家都可以看到舞会表面的热闹,但微妙之处就会各有所得,其中经历亦各有妙处,各有拙者。在阿来短篇小说《月光下的银匠》这一“舞会”中,我会有什么样的际遇?哪些旧梦新知在等我?哪一个舞会的音符被我听到?哪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被错过?可有一杯烈酒将洒在我廉价的礼服上?……问号可以无限继续下去,也许许多读者都会得出自信的答案。但我没有自信的答案,我只是想说,小说中的月光激发了我许多难言于表的情绪,而在此我只是差强人意地记录之。

从故事粗看,《月光里的银匠》给读者讲述了一个人生的故事(那个故事不是关于人生的),如果抹去浓烈的地域特色(这迷惑了很多人),小说依循的是一个常见的故事模式:一个天才,在外在的压力、偶然的际遇与自己性格的交锋中,书写和结束了自己的命运。这种故事当然可以让我们垂泪感动,可如果只有这个故事,这篇小说就显得单薄了。小说故事的精彩取决于多种因素,也许高超的讲故事技巧能带给读者足够的情节惊险,比如中国古代话本式的,爱伦·坡式的、霍桑式的或者西区柯克式的,它们多以悬念和情节的精心制作取胜,在故事通往终点的过程中,许多意外的、又合情合理的插曲不断地涌入,读者的注意力不断被分散,惯常的思维逻辑完全臣服于作者的安排,读者在文本的迷宫中历险观光,就像蹦极跳下后落地前的体验,惊险新奇曲折本身就完成了小说的任务。等读者在作品中转得差不多时,故事又会慢慢聚合到常规故事逻辑中来,平稳降落到常规的知识、道德和美学的规约之中,完成对冒险的叙事。但这种故事效果不是《月光下的银匠》所长,这篇小说里,阿来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了良好的小说效果。阿来这篇小说以民间神话故事原型,所以他可以比较便捷地以特殊抒情线索作为小说起首之间的连锁,而不是情节线索,所以具有独特的意蕴,让我们读来回味无穷。如果说上述小说是以故事充沛取胜,那么阿来这篇小说则以情感充沛见长,小说题名“月光下的银匠”暴露了这篇小说的美学机关。小说开始就写道:

一步在故乡河谷,每当满月升起,人们就说:“听,银匠又在工作了。”

满月慢慢地升上天空,朦胧的光芒使河谷更加空旷,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又遥远。这时,你就听吧,月光里,或是月亮上就传来了银匠锻打银子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叮!咣咣!于是,人们就忍不住要抬头仰望月亮。

人们说:“听哪,银匠又在工作了。”

这是个非常出色的开头。月亮升起之时,朦胧的月光撒满河谷,银匠在月亮里打银的声音也传来。这是通感手法(用死板的“通感”来描绘这种语言效果的时候,我觉得很蹩脚)的妙用。月光和银匠连续的打银声融为一体,阿来在月光和白银之间发明了一种隐蔽的联系,这隐蔽的联系让我们在对有关月亮的想象重获信心和乐趣。我们常用“银色”来形容月光,所以在很多作品中,月光几乎都是“银色”的,这成了月光的银色之死。阿来在此的妙喻刷新了这一几近僵死的修辞方式,激活了汉语这一古老的比喻,让月光恢复了自然天成的“银色”,在这温和雅致的“响脆”之光中,我们真正能体验到月亮和银子之间的“绵绵情意”,看到了在词语的支配下,一种事物和另一种事物和睦相处的怡然状态。

更妙的是,这一开头产生了双重文本形象,使得小说具有了两种声音和线索。我们可以认为,阿来是在描写月亮升起时的幻美世界,他用银匠在月亮里的打银声,使静静的月光和月光下的人们热闹起来,使月光获得了恰到好处的声音效果。静景具有了动态,又在其中置入了人依赖世界的情感,使得小说一开始就沉浸在一片声光之美中;我们也可以说,作者在此描写的是银匠,他为即将出现的故事主人公披上幻美的面纱,在月光中登场,这使得故事一开始充满了神秘性,为整篇小说开启了一种独特的语调,这是对民间神话传说的妙用。

这两种可能性的之间是平衡的,其间平衡的张力开启了两条小说线索,一个是抒情的线索,一个是叙事的线索。两条线索有节制的分合,营造了内涵丰富的文本空间,使得抒情和叙事之间能够相互补充。而在题目“月光下的银匠”中,“银匠”居于主语地位,这给我们一个信息:“月光”从属于“银匠”,所以,开头营造的文本平衡其实已经被题目暗示的重心打破。所以接下来,开始讲述银匠的故事,叙事占了上风,月光作为另一条线索的主体象征,时而撒满小说的某一个截面,成为暂时的主人;时而在故事之间跳跃消失,成为叙事得以升华的温床。此后,小说依靠月光的第一推动力,离开月光之美,进入故事之中。作者花了相当大的篇幅讲述了银匠泽达从孤儿到银匠的成长历程。

而小说家的高明之处在于,当叙事伸展到抒情磁场的外层时,小说抒情的核心意象——月亮又出现了:多次出现在土司喜爱的书本中,出现在他抬头偶然遇见的天空中,最后成了银匠的名字:你就叫泽达,就是月亮,就是美如月亮。”当时的土司只是因为那时月亮恰好在天上现出一轮淡谈的影子,恰好手上那本有关事物异名的书里有好几个月亮的名字。如果说还有什么的话,就是土司看见修马掌的人有一张漂亮而有些骄傲的面孔而心里有些隐隐的不快,就想,即使你像月亮一样那我也是太阳,一下就把你的光辉给掩住了。

那时,土司那无比聪明的脑袋没有想到,太阳不在时,月亮就要大放光华。那个已经叫做达泽的人也没有想到月亮会和自己的命运有什么关系,和父亲磕了头,就退下去了从此,土司出巡,他就带着一些新马掌,跟在后面随时替换。那声音那时就在早晚的宁静里回荡了:叮咣!叮咣!每到一个地方那声音就会进入一些姑娘的心房。

小说写到这里,题目“月光下的银匠”中暗示的月光对银匠的从属地位暂时改变了,月亮成了银匠的名字,月亮就是泽达,就是银匠,叙事的中心人物和抒情的中心意象重合了。我们可以将月亮的一切美和命运加诸于银匠身上。读到此,我们可以松一口气,这个天才银匠终于名正言顺地和银子的最高境界——月亮联系到一起;我们也可以从土司的心里话中推测出银匠的结局(土司在赐予银匠月亮之名时,以太阳自比):这个有月亮气质的银匠,将会难容于世么?但高明的小说从来不会把答案藏在自己的大道边,而要藏在胡同里。小说在此又开叉了:银匠按照命运的意志,在得月亮之名后,开始了挣脱“太阳”的人生旅途,去到没有“太阳”的世界里,在那里大方光彩,成了古往今来最杰出的银匠。而年岁已老的土司,这个曾经自比太阳的人,一直在等待泽达(月亮)的归来,“他浑浊的双眼却总是望着那条通向西藏的弹道。冬天,那道路是多么寂寞呀,雪山在红红的太阳下闪着寒光。”在这红红的太阳中和之下的雪山里,我们可以感到,一种必然的命运在等待它的承受者。老土司等候着,要以太阳的辉煌光芒了取消月亮的独立身份,让这以月亮为名的银匠以己美为美,服从于自己的意志。而总觉得自己欠土司一条命的银匠(太阳给了月亮光芒,土司给了银匠学技艺和外出的机会),最终接受了偶然命运的启示,回到了土司故地。被土司赐以月亮之名的银匠要回到自比为太阳的土司身边,月亮之光最终要消失在太阳光中,它只能在夜晚发光,它是一个美的强者,却是一个力量的弱者。于是,月亮的寓意在此变得丰富了:月亮不止代表幻美的抒情的意象,也暴露了唯美主义者在强大的世俗力量中虚弱的本质,美是理想的,是迷人的,高于世俗的,但在世俗中也是虚弱的,它必须以世俗的面孔在世俗中求取一席容身之地;在这篇小说中,美的追求者和弱者相连,而美的企图占据者和利用者却是恶与强大的象征。在这样的悖论中,我们可以看到个体生存的宿命,在更高远更强大的诱惑和命运力量降临之时,我们是顺从还是反抗?顺从了,是慢性的自我毁灭;反抗了,是悲壮的毁灭。当泽达回到土司城门口时,他就面临这样的选择。其实选择之前,在作家对太阳的描写中,我们就可以偷看泽达未来的结局:

紧闭的大门前,他只好站住了。太阳正在西下,他就被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的身影笼罩住了。

他只好仰起脸来大声说:“少爷,我回来了!”

当泽达回到土司故地时,他首先遭遇的是西下的太阳产生的人群身影的笼罩。这西下的太阳象征着那当年放走他的以太阳自比的老土司,老土司虽然西下了,但是银匠依旧离不开土司的太阳。少土司宣布:“……在这亮晃晃的太阳底下,你从今天起就是真正的一个自由民了!”表明了泽达的自由民身份是在土司“亮晃晃的太阳底下”才成立的,这太阳象征着不可挣脱的强大力量,也许每个读者在这里都能读出一个不能自我左右的自己,如果我是泽达,该如何做?

小说写到这里,抒情和叙事两条线索中间终于孕育出这篇小说的一个重要意旨:命运的无常和不可抵御,这种题旨一方面是故事的发展的结果;另一方面,它一直隐藏在抒情线索中。但小说在此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并没有陷入惯常的悲剧故事中,而是借助抒情的力量让故事积压的悲剧意味缓缓散落,形成“气遇风则散”的效果。小说揭示但没有肯定这一题旨,它只是在呈现一种命运的动态,而不是对之作出判断。像所有优秀的艺术作品一样,它以优美的姿态展现命运和心灵的坎坷之途,展现困惑生命的永恒之谜,寄希望于美好的梦想。所以,小说在透露了泽达(月亮)必然毁灭于土司(太阳)的信息的同时,也力图展现被毁灭者的精彩曲折的毁灭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美丽的月光不断出现,这是毁灭的前兆,也是作者对美的流连,是作者在运用抒情的力量来缓解强大的外在力量和个体性格交错带来的命运无常和惨烈给故事带来的压力:

月光里传来了银匠敲打白银的声音:叮咣!叮咣!叮咣!那声音是那么地动听,就像是在天上那轮满月里回荡一样。循声找去的人们发现他是在土司家门前那一对虎头上敲打。月光也照不进那个幽深的门洞,他却在那里叮叮咣咣地敲打。下人们拿了家伙就要冲上去,但都给少土司拦住了。少土司说:“你是向人们证明你不是疯子,而是一个好银匠吗?”

在这里,月光里又传出的声音了,与小说开始以来不断出现的月光相互回响,使整个小说都浸泡在月光中,美丽的月光沾染了所有的悲痛,人们发现天上的月光从银匠达泽手中发出,这一切,使得银匠即将死亡的讯号由急促变为轻盈。就在银匠泽达行将被毁灭的前夕,他命运的对手——土司给他了一个达到最高人生境界的机会,他在制银器比赛中打出了一轮最大的银月亮,自己站在其中敲打,银月亮发出最美的光芒,银匠在观众眼中俨然神仙。下面的一段描写可以说是整个故事的高潮:

立时,满天的叮叮咣咣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很快,那些手下的银子月亮不够大也不够圆满的都住了手承认失败了。只有银匠达泽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圆,越来越亮,真正就像是又有一轮月亮升起来了一样。起先,银匠是在月亮的边上,举着锤子不断地敲打:叮咣!叮咣!叮咣!谁会想到一枚银元可以变成这样美丽的一轮月亮呢。夜渐渐深了,那轮月亮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晶莹灿烂了。后来银匠就站到那轮月亮上去了。他站在那轮银子的月亮中央去锻造那月亮。后来,每个人都觉得那轮月亮升到了自己面前了。他们都屏住了呼吸,要知道那已是多么轻盈的东西了啊!那月亮就悬在那里一动不动了。月亮理解人们的心意,不要在轻盈的飞升中带走他们伟大的银匠,这个从未有过的银匠。天上那轮月亮却渐渐西下,侧射的光芒使银匠的月亮发出了更加灿烂的光华。

人群中欢声骤起。

银匠在月亮上直了直腰,就从那上面走下来了。

有人大叫,你是神仙,你上天去吧!你不要下来!但银匠还是从月亮上走下来了。

小说写到这里,月亮和主人公泽达实现了最完美的融合,小说的抒情意象和叙事意象再次重合。不久后,叙事意象就被一种神话逻辑溶解到抒情意象中去了。当天晚上,泽达拥有了最美丽的女人,也因此而犯罪,被土司处以下酷刑,在烫油锅中失去双手。这个有月亮之明的银匠在失去打造可以发出月光的银器的双手之后,自杀了,尸体消失在渺渺宇宙中。据说他回到了神那里,而少土司不久后也被神秘杀害,太阳和月亮的仇怨终于了解了,矛盾双方具有依存性,小说中,太阳月亮的譬喻为小说制造了二元对立之感,形成了另一个故事空间,而也因为敌对双方死亡而回归空无,而这中空无,给小说结尾抒情的意味腾出了地方,所以,小说最后,银匠不断面临不幸和悲剧时,月光出现的次数也更加密集。一切回到了月光里,小说里月亮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每到满月之夜,人们就说,听啊,我们的银匠又在干活了。果然,就有美妙无比的敲击声从天上传到地下:叮咣!叮咣!叮叮咣咣!那轮银子似的月亮就把如水的光华倾洒到人间。看哪,我们伟大银匠的月亮啊!

当最后一段描写回到了小说的开头对月光和银匠的描写时,给故事身体缝了一个圆形抒情外衣,在这件月光外衣下,裹着一个和月光有关的故事,而这种“有关”是作者在小说中最关键的发明。这样,一方面一个不平凡之人的命运就和一种被神化的自然物联系起来,这种联系使得不平凡的人获得了永恒的理想化的身份,这种获得至少在精神上弥补了我们的悲苦、缺憾和不幸。小说结尾用这种美幻来完成一种隐蔽的道德判断,杰出的人死后依然与万物永生,也给那些被难以战胜的力量困扰的杰出者一种理想主义的安慰,死后仍然可以胜利,而且是永远的胜利,这种民间故事中的胜利代表了人类生生不息的顽强精神和对苦难的消解能力。另一方面,月光被人的感情包裹了,自然物被一个不平凡的人的故事人格化,参与到故事的构成中,使自然物和我们的心灵距离大大缩短,人类周围的所有自然物几乎都享受了如此待遇,人类借此来消除自己的孤独。我们将自己的属性加诸于物身上,以人的故事演绎自然,以此寻找心灵的寄托和希望。从神话、诗歌到小说,人类把多少上帝创造物拉扯到自己的手中!阿来这篇小说中那朦胧响亮的月光,就是成功的范例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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