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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宝:天下奇俗“骂社火”

2016-05-30张驼

农村农业农民·A版 2016年2期
关键词:社火

张驼

20世纪90年代末的一个元宵节,我穿梭在河南省灵宝市阳平镇铁王河两岸的东常村和西常村,身心也像铁王河的水、铁王河的树和铸鼎原上的一切忍不住地扭起来,舞起来了。更有那诙谐、睿智、粗俗不堪却充溢着淋漓尽致的另一番美意的“骂”,使我完全被征服了、陶醉了……

东常村和西常村的社火不叫“耍”,而叫“骂”,骂得人狗血喷头体无完肤,骂得人祖宗几辈不得安生。世间竟有如此放荡不羁,如此与古老民族那知礼敦厚、温文尔雅的古风极悖的民间风俗,我感到不解,感到困惑。这种风俗源于何朝何代无法考证,只知自古就有并一代代沿传不息。据村民讲,有一年元宵节两村骂社火,却骂出了火气,你骂得招高,我非出新招压住你不可;你压住了我,我再用奇招还你一牙,谁也不肯示弱,眼见地里的麦子黄了,仍然骂得难解难分。最后打起官司来,打到京城,皇帝下了一道圣旨,规定两村的骂社火,从正月十一起到正月十六止,两村各耍三天,谁也不许犯浑,违者罚米三石。

又据村民讲,民国初年新上任的一位县长,听说东、西常村的社火名震豫秦晋三界,于是就请两村的社火,于正月十五那天到县城表演。但这县长不知东、西常村的社火是“骂”而不是“耍”,最后差点闹出人命来。

骂社火,从开始就充满一种奇。

正月十六一大早,我来到东、西常村,此时骂社火只剩最后一天。与约定的当地朋友在铁王河的石桥上见面后,朋友说:“先带你去见一个人。就是他今年敲响了东常村关帝庙上的大钟。”

“关帝庙上大钟与骂社火有啥关系?”我问道。

“这你就有所不知。照传下来的规矩,过了正月初五,想骂社火的村子就开始打发‘骂家,打着灯笼骑着竹马,敲锣打鼓跑到对方村里喊骂去了。这骂也有讲究,一不骂老实疙瘩庄稼汉,二不骂异姓外来人,三不骂出嫁的大闺女。专挑村里的人物头、村盖子、人尖子骂,激得你非出头组织村民出社火不可。那‘骂家自然是翻穿皮袄,成畜成牲,非人非面。到了正月初十的晚上,以东常村关帝庙上的钟声为令。对方不敲那大钟,今年的社火就算泡汤了。”环顾四周,原来东常村和西常村仅一河之隔,远不过一箭之遥。南面的荆山、北面的铸鼎原和东西两侧的原脉高丘,将两村围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盆地。

此时,两村已开始躁动起来,锣鼓声、鞭炮声和那三眼铳冷不丁的轰鸣声,无不使人感到乡村喷薄欲出的激情。随朋友七折八拐来到西常村的一户人家跟前,朋友连喊带叫走进院子,便见一人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奔了出来。此人三十多岁,中等个儿,圆脸庞,浓浓的八字眉,整个露出一副顽皮机敏的样子。朋友笑说:“这就是那晚敲钟的人,小名叫胜子,是晚辈中骂社火的头,大小事情、奇点怪招都出自他那西瓜脑袋。”

胜子听了嘿嘿笑着,请我们入屋落座。问起他如何被激得率人敲响了那口大钟,只见胜子大腿一拍道:“真是可气!”

原来头两年西常村想出社火,胜子过了初五就带着一帮人,夜夜敲锣打鼓到东常村挑斗激骂,而东常村就是不上火,气得胜子他们没有办法。今年东常村想出社火,夜夜派人来到西常村的祠堂前变着花样叫骂,西常村却是按兵不动。眼见到了正月初十的晚上,再不能把西常村激怒,今年的社火就黄了。

当初十晚上的月亮升上来时,东常村的一帮小伙子又敲打着家伙进了西常村。眼见快过子时,仍然没有人出来接腔,因为他们骂得平平,没有新意,激不起对方的火。就在这时,东常村的一个小伙忽然跳出来,从“骂家”身上剥下皮袄翻穿在自己身上,高声叫道,“今晚我们是来给西常村发推刨的。发了推刨,把你们家的祖宗神位推光了算球!西常村没人了,还要那神位做球!”他又对胜子喊道:“胜子,我给你发一个大的。来时我将刨刃子磨了又磨,怕你是个软蛋推不动那家伙!快拿回去把你家的神位推得光光的,当剁肉的墩子用去吧!”

这一激果然有效,只见胜子大手一挥,高声叫道:“抬家伙来……”正说着,一群人涌进门来,拽胜子快走,大伙儿都在祠堂等他。胜子见状向我笑道,“昨晚东常村羞得我们没辙,大伙儿正想点子一定要在今晚压过他们。”我问昨晚他们出了什么点子,胜子摇头笑道:“说不得,说不得。骂社火都是触景生情,怎么丑怎么骂,怎么难听怎么骂,过了那时,谁也羞于开口了。”

这时,齐刷刷的三声炮响震得脚下猛地弹了一下,朋友说,是东常村“拜请”的人马进村了……

走出胜子的院门,便见村巷陡地脚步匆匆、身影稠稠起来。每人脸上都挂着分外的喜悦和开花的笑。

东常村“拜请”的人马,正在西常村的主街上来来回回地笑闹着。只见两匹枣红大马,头挂红缨,身披锦袍,被两个英武帅气的青年骑着,时扬鞭急驰,时勒马悬立。随后,四个炮手头裹黄巾,一身紧身黑衣束着白色腰带,提着沉甸甸的三眼铳神气威武地走着,不时将手中的香头一吹点在炮眼上,“轰”的一声炸得天开地合。再后的“坠子们”个个翻穿皮袄,见了媳妇就打情骂俏,做出各种怪相往怀里扑,抓那肥肥的奶子;那媳妇不但不恼,反而堆起一脸热扑扑的红故意纠缠起来,逗得笑浪在大道上滚来滚去。见那穿戴整齐、毛发不乱的男人就喊,昨晚又混女人去了,接着将那幽会的情景,渲染得浪浪荡荡、赤赤裸裸。见了干部模样的人就喊,今年的收成不错,又刮了多少油水贪污了多少钱财,不然你家的房子咋盖得那么高,你家的媳妇养得那么白。

“这‘拜请如何讲来?”我问朋友。朋友说:“‘拜请,就是请对方到该村观社火去。按照规矩出社火的顺序是东起西落,也就是说东常村先出,西常村后出。社火不出村,各在自家村里耍。哪村出社火,哪村就要派出‘拜请的队伍来,请人家前去观看社火,这是一种礼节。排下来东常村虽然白天多出了一场社火,压住了西常村的‘点,而晚上却少了一场‘骂,又给了西常村出气的机会。

东、西常村的社火不仅斗骂,还要斗富、斗文。斗富就是看哪个村子人勤、收成好,在社火队伍里尽将各家的好东西展露出来。旧时比的是粮食、牲畜、棉花、绸缎被子、缝纫机、自行车;如今比的是摩托车、拖拉机、大汽车、小汽车。斗文就是看哪村的社火牌出得奇、写得好,前后贯通对应,其实两块牌子就是一副上好的对联。有一年,东常村的社火牌出了点差错,被西常村抓住了把柄,‘坠子们就满村讽刺道:‘东常村的笔杆子,不如西常村好旺媳妇的脚片子。原来西常村好旺媳妇自小残了双手,那脚片子练得灵巧无比,纺线、织布、缝纫、做饭样样都会,羞得那笔杆子好几天不敢出口,一出门身后便有那讥语嘻嘻地笑来。”

望着“拜请”的队伍将西常村闹得笑翻了天,兴高采烈地返回时,我说:“咱们也该到东常村看看去了。”

走出西常村,只见四邻八村的人们齐向东常村聚来,淡绿萦绕的田间道路上,到处都是人欢车鸣的景象。走进东常村,黑压压的人群将村子挤得狭小了许多。社火队伍已开始紧张地准备了。斗富的车队一字排在村中,大大小小数十辆;出芯子的人家已开始扎芯子了,奇怪的是各家都用被单将芯子围起来。朋友说:“为了保密,每一家的芯子手艺从来都是传内不传外,各有各的绝活儿。各家也都在比,看谁家扎得精彩。”所有出社火的人们都开始化妆打扮了,扭秧歌的大嫂大婶们一身水红的绸衣,头上扎着鲜艳的花枝;举旗执牌的男人们,或一身白色,或上下齐黑。从男男女女那或轻描淡写或浓笔重彩的脸上,都看出了内心的喜悦和认真。这是一年最快乐的日子!虽然社火隔年不断地出,也许永远是那不变的形式不变的内容,但是他们的日子在变,在变得更好;他们的心情在变,在变得更美。他们需要用一种大乐大喜的形式来庆贺丰收的喜悦,来宣泄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

吃罢饭,我和朋友在村里转悠起来。突然,“咚!咚!咚!”三杆铳炮连声而起,继之,“轰”的一声群炮齐炸。

“骂社火队伍来了!”村子一片哗然,大人小孩不分男女纷纷向村北涌去。片刻,西常村骂社火队伍来到跟前。只见几杆铳炮在前头开道,几盏大纱灯紧随其后。再下来是“东西常骂社火”的横额,20辆插“令”的摩托车,到了对方村口开骂,把对方先招惹一番。

表演队伍“挑衅”对方之后折回,在村中举行祭祀活动,奉上祭品,然后一名反穿皮袄的小丑绘声绘色地宣读祭文:“正月初九下午,不孝儿男祭于老水马之灵前曰:有时极度性来,常看骡马突突骚尾,求情求欢,生下三位不孝之男……”意思是说对方的孝子是神宗与骡马所生。

然后社火闹开了,辱骂对方的方法要是在平时会闹出大乱子,比如,让几个扮成丑角的男人披麻戴孝,抬着对方村几个大姓人家祖宗纸糊的牌位,到对方村口哭祭,边哭边骂,对方村人围观看着,骂得越狠、越准,越哄笑鼓掌。

最后,几个男人抬着象征对方祖宗男性生殖器的巨大木头冲烂对方纸糊的祖宗牌位,然后用斧头、电锯等把那个巨大的木头砍烂、锯断,还用土炮铳,将写有几个大姓人家姓氏的纸糊大乌龟一炮炸个稀烂!还有各种材料做成的男性生殖器模型在祭祀结束时会向对方村的妇女们怀里塞,以图激怒对方。

东、西常村的骂社火有着极深的讲究。但我一时无法明白,这社火雅起来竟是那样的雅,俗起来又是那样的俗,在“骂”的形式下,为何把“性”作为一种内容而尽显出来呢?

当晚,我带着沉甸甸的东西离开了东、西常村。此后,无法平静的思考一直在折磨着我。数年之后,随着铸鼎原考古发掘的不断深入,渐渐使我明白了其中的渊源。东、西常村的骂社火其实是一种大俗大雅的表现,是大俗大雅的一种完美的结合。在这里,辱骂其实是一种敬重,辱之愈甚敬之愈甚;辱是形式,敬是实质,辱和敬达到了高度的统一。至于“性”文化的淋漓展示,秉承的是远古黄帝时期的遗风。性,作为远古人类战胜大自然的唯一的力量源泉,受到先民顶礼膜拜。从铸鼎原一带的遗址中出土的一些表现性文化的陶制品可以证明这一点。而东、西常村就位于黄帝时期的都城之下,远古的祭祀庆典使他们保留了一套完整考究的典式仪章。而优美的自然环境和旱涝保收的农耕优势,又使他们有能力将这遗风古韵一代一代地沿传下来。

天下奇俗骂社火,奇在源远流长生命不息,奇在原汁原味粗犷豪迈,奇在大俗大雅丑美尽显,奇在古风新韵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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