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筛子一样筛落

朱绍章

从池塘南侧路过，但见几个人正在用竹竿撬戳紫薇树顶的鸟巢，颇感好奇，随口询问，答曰鸟儿整日对着首脑之窗鸣噪，影响工作，故而捣之。这些鸟原本生活在乡下，20年来农村普及农药化肥，它们被迫整体迁居；而城市在国际化浪潮推动下，生态环境日益改善，绿地面积越来越多，它们成了市区的新移民。我寄身之地办学历史悠久，古木松柏葱茏，四季之花常开，百鸟纷往筑巢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不知何方无名鸟辈，还敢于此安家？我淡然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

类似的事情，我早就习以为常。己巳仲夏，第一次来到塘边，荷花熊熊燃烧，芙蕖碧波，红花云霞，宛若情窦初开的少女。微风拂动，荷叶飘飘摇摇，或红纱轻舞，或白袍袭肩，或单瓣点水，或双瓣摆动，万千姿态醉倒年少的我。戊寅肇始，三番五次清理修整池塘，好端端一池荷花弄得不知去向。己丑初秋，四座教学楼中间那块百年草坪，被挖得尘土飞扬，以青石板取而代之。我最喜欢草香了，记不清有多少月夜，徜徉在草丛间弯弯曲曲的小径上，凉丝丝的月光洒在刈割后的草尖，淡淡的草香夹杂泥土气息慢慢渗进皮肤，轻轻推开虚掩的心门，往生命之杯里斟深深浅浅的脚印。今天走进大门，扑面便是阳光下灼热的青石板，到了夜晚，冰凉和坚硬从脚底传来。

一个明显的事实是，自然环境的变化，在世事更迭面前却是小巫见大巫。当年大学毕业，落脚此地，几乎所有教职工都住在学校里，老中青三代以校为家，其乐融融，让我产生了回家的感觉。如今一分为二的生活区和教学区，中间那堵隔墙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别扭，更何况墙头上还架起了浑身带刺的铁丝网（权威解释说预防学生翻越围墙逃学），让人不寒而栗。最近几年，有些事令人匪夷所思：两名保安巡夜，96台电脑丢失；四名保安值勤，51台电脑硬盘被盗；六名保安守夜，投影机被拆走一台；八名保安值班，保险柜不翼而飞。接二连三地失窃，不由得使人想起以前的护校队。那些年学校组织 40岁以下的男教师，三人一组轮流值守夜班，大约两周一个轮回。某某某和某某两位与我同组，晚间 21点至次日 7点，我们中间的甲和乙巡逻校园。甲握强光电筒，乙提警棍同行，从教学大楼到教工住宿区，从食堂到装着保险柜的财务室，从运动场到学生宿舍，把学校孩子般抱在胸口。坐镇值班室守电话的丙，可以看电视，也可以看书。加班津贴是每人一碗米线，三更时分，值班室那位负责煮好，三个人轮着抚慰辘辘饥肠，抚拍熟睡的校园。那些夜晚，青春像树根从地下汲水；那些青春，花瓣无声地绽放。那些花瓣呀，炸裂了多少黑夜，又点燃了多少黎明。今天回头望望，转身之间，恍若隔世。而世事，它就像一把筛子，摇动春花秋月 ，筛落我等小老百姓，又将我等用笤帚扫起来放进筛子，衬托比筛眼大的那些种子选手。

甲戌晚秋，我第一次被扫回筛子。九月，被推荐晋升中级技术职称，我诚惶诚恐地跑去找德高望重的书记推辞。老领导听完我的自己年轻、资历业绩都不够格的陈述后，和声细语地告诉我，起初名单里并没有我，是两位老教师互不相让，干脆将他们都拉下，才在年轻人里比较出我来的。我吃惊不小，被意外地留在了筛子上面。

然而筛眼太大，我终究还是要漏下去的。戊寅盛夏，北京师范大学高中骨干教师培训班分给云南一个名额，上级经过考察决定派我前往学习一年。我梦寐以求飞往北京的机会终于降临了，兴冲冲跑到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填表盖章，带着表格回来报告，请求出具单位证明并签字盖章。领导先说研究研究，两星期过去了，不见动静，忐忑着前去试探，才知道自己做了一回白日梦。接访者谆谆教诲：“小伙子，教高中有高中水平就够了，大学课程不符合中学实际。学校党政工联席会议决定，把你改派去江苏省张家港市梁丰高级中学交流两个月，那里城市规模和我们这里差不多，有可比性；那里基础教育发达，值得学习；那里也是一所中学，可资借鉴。”

回想起来，大学毕业时我曾有过顺理成章融入当下社会过上体面生活的机会。但我的性格太犟，有时候拐个弯就可以绕过去的事，我总是拐不好。当时我认为，独立性强些的工作稍好些，比如教书，虽然清贫，但类似于个体户，比较自由，所以才从学校出来，我又跨进了学校的门槛。那时我理解的教育，是培养健全的人的场所，像美国人门肯说的那样：“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长大成为普通人的居多，因此，老师不必刻意追求学生怎样发展，而必须遵循人才成长规律，是小草就让它装饰大地，是参天大树就让它成为栋梁之材。”我相信门肯，能让卫星上天的人是人才，能让抽水马桶不漏的人，难道就不是人才么？学校真正的教育，应该是学生走出校门踏入社会后，老师教的知识都遗忘之后所留下的东西，而不仅仅是那几场考试。但是，几年下来，我发现教育非常现实，它唯一的目标，在于考试；每一届学生的高考成绩，决定着主席台的升迁和奖金。时间长了，教书这件事在我心里悄然从事业的高度下降为寻常的职业。职业，生存之所赖者也。好在我并不糊涂，为了饭碗，我20多年不敢懈怠，坚持着对得起工资、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学生、对得起家长的准则，悉心呵护一届届踏上我的渡船的学生，把他们安全地摆渡到对岸。

因为这份操守，我逃脱不了反复从筛眼里漏下去的宿命。乙酉秋季，学校按考试成绩将学生分为重点班和普通班，安排教学经验丰富、教学成绩优异、社会声誉良好的教师去重点班上课。我就教育资源的公平性提出置疑，被主席台点名怒斥：“两千年前的孔子，就提出了因材施教原则，时至 21世纪，竟然还有人不懂得这个常识，真是可悲！只要能摘取全省文理科状元，两个人就可以打败一个省，你懂不懂？一箩筐芝麻，也抵不过一只南瓜，你懂不懂？”培养学生有新招，修理老师，也颇具新意，有一回，在职工大会上听时政报告，主席台讲解某国立法委员选举，说到了不同阵营的支持者到处混战，举起报纸朝台下训斥道：“难道选票比钞票重要吗？一场选举，相当于一片森林；一张选票，充其量不过是一棵树，多你少你，无关大体。”他说投票势必告假、旷工、停发工资，他说选战破坏团结，不利于稳定。他喝了口茶水平静下来，耐心地解释幸福的生活：“有耕地、有工作、有交椅，盖房子、开车子、生孩子。”他说远离选票的人，远离是非；他说冷落钞票的人，被幸福冷落。他语重心长地告诫大家：“要弘扬吃水不忘挖井人的传统，捧着一颗感恩的心，珍惜每一天班、每一分钱、每一根胡萝卜。”他说与其花自己的钱炒别人的选票，不如围炉赏雪，吃肉喝酒，或者打开冰镇西瓜消暑，何必浪费初一的赤橙黄绿，何必错过十五的花前月下，何必让胃受罪，让脑

受累。他抑扬顿挫的两个小时，使我明白了以下道理：“惹不起躲得起的，是选票；而钞票，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一切都像是假的，却又是亲身经历。我想起孩子出生那天，医生把他从产房门口抱了出来，来到我的怀里，他的头靠在我胸口，皱眉、闭目、酣睡，胎毛上粘着一丝血迹，护士给他打预防针时，他哼了一声又沉沉入睡，一点也不疼，像在假装。护士说其实这是真的，因为刚出生的孩子还没长出痛感神经。真亦假，假亦真。40岁那年的一天，我和孩子坐在公交车上，眼前忽然闪现一副手拷，猛地拷住一名男子的双手。另一名男子掏出警官证，质问被铐者刚才掏了谁的包。被铐者眼看争辩无望，转而冷静地盘问警察，说自己是用右手偷，为什么连左手也被拷了？那若无其事的神情，似乎表明真的与左手无关，使我感觉他的右手，好像离开了他的身体。

假亦真来真亦假，同事自老师的经历可以作为旁证。

癸未年初夏某日 14时 25分，自老师右胳肢夹着教材和讲义，左手端着茶水，踏着预备铃声走进高二（4）班教室给学生上课。他确信对自己的课程表记得很准，同学也没有对他的到来感到诧异。一堂课结束，他到年级办公室喝水休息，一进门就被面前的场景吓了一跳：年级某老师正愤怒地抽一名男生的耳光，他左右开弓，边打边审问学生为什么不做练习。学生沉默不语，任凭老师怎么斥责和谩骂，只是无声地用右手衣袖揩自己的鼻血。站在旁边的班主任辅助训斥道：“不是老师把你当作敌人，而是恨铁不成钢。你太不争气了！”

战斗在第二堂课的预备铃声中继续进行。自老师结束旁观赶到高二（1）班教室重复第一堂课的内容。刚进教室，同学就齐声喊道：“数学课！”“数学课！”自老师问怎么回事，同学说这是一堂英语课，但英语老师认为下午上课效果不好，就和年轻的数学老师调了课，把英语课换到上午，这节就成了数学课。自老师坚信自己没有记错，肯定是同学记错了，坚持上自己的课。

课程进行中，看见教务科工作人员来窗口巡视了两次，自老师不以为然，以为仅仅是例行检查而已。

第三堂课自老师刚到高二（3）班门口，就接到立即停课、马上赶到教务科的通知。他匆忙跟同学交待了一下，就朝教务科飞奔。到教务科，只见科长、副科长和刘教务员庄重地坐办公桌前。自老师坐定，科长缓慢低沉地说：“老自，你旷了一堂课，还私自调课，违反了学校纪律，按规定以教学责任事故论处。”自老师一头雾水，问怎么回事？副科长摊出全校课程总表，翻到高二年级分表，机关枪似地数落道：“你看看今天下午你的课，第一堂课是（1）班，第二堂课是（4）班，第三堂课是

（3）班，但你第一堂课旷课，第二堂课不到（4）班却跑到（1）班去。如果不是（1）班数学老师发现并及时报告，你倒是成功脱逃了。这是一起严重的教学责任事故，你必须作出深刻的检查，接受学校处理。”自老师借过课表一看，天啊，第一堂课（4）班是自习课，为什么自己进去上课学生不说呢？第二堂课到（1）去，同学是说了，但他太相信自己，不理睬学生的申辩。他也看见（1）班数学老师在窗口闪了一下，没想更多。想到这里，他赶快予以解释。而领导根本没空听他说话，他们叫他在教务员的谈话记录上签字并按手印，表明对事实的认可。他愤怒地质问英语老师跟数学老师调课又算什么，是不是把自己当敌人看？此时百忙之中的领导早已扬长而去。

自老师追了出来，追抵学校大门，只见两位科长正往校车里钻。他赶到车旁时，车已驶出校门。坐在门卫室的吕保卫看见自老师急匆匆的样子，问自老师遇到什么事？考虑到吕保卫平时与自己关系不错，自老师简单扼要地介绍了事情梗概。吕保卫拉着他出门卫室，朝操场方向踱去。吕保卫边走边低声说：“小自，认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听我劝。”自老师说咽不下这口气。吕保卫说：“我活到 59岁了，文化虽然没有你高，但走过的路比你多。按理说我今年 11月才到退休时间，但今天下午校务办公室通知我明天去办退休手续。我告诉你，叫我提前退休不是无缘无故的。”自老师问其故，吕保卫咬着他的耳朵说：“我警惕性高，不像年轻人贪睡，每天晚上我都坚持在校内巡逻。上个月大概有几个晚上，每天都是 1：00左右，我查夜时几次不小心碰见有人搂着年轻貌美的陌生异性前往办公室。我成了定时炸弹，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我从来没有树过敌，现在成了敌人。”

吕保卫的话使自老师的心倏然从筛眼里漏了下去。六年后的某个晚上，自老师通过手机短信把主席台的气急败坏发来给我，我亦被卷入一场是非。

那天晚上，在报告厅举行的父亲节活动过程中，迭起的高潮激发了主持人的灵感，迸发出现场互动的环节。我们班的丁晓同学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接过话筒发表即兴演说。她说在父亲节到来之际，她代表全班同学感谢我一年来的辛劳，她说我是这个班的精神之父。接着，她带领全班整齐嘹亮地高呼班级口号。丁晓的言行赢得了 900多名师生和家长经久不息的掌声，领导几次站起来用强有力的手势平息，却催化出更加强烈的喝彩。事情由此被定性为捣乱，领导断定是我在台下策划，有预谋、有组织地唆使本班喧宾夺主，以达到冲淡主题的目的。

然而，一个明显的事实是，我当时不在现场。

新世纪以来，圣诞节、情人节、愚人节、母亲节等节日 ，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在大江南北播种快乐。我深恶痛绝于这种文化现象，并固执地认为，中国人过西洋节日，无异于把别人的祖宗牌位拿来自家堂屋里供奉。这几年，学校每年都举行声势浩大、场面壮观的母亲节主题活动 ，以此形成了装点门面的德育特色。欧美强国军事上未能打败中国、政治上未能颠覆中国、经济上未能封锁中国，可文化的翅膀只是轻轻地扇了一下，蝴蝶效应就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在古老的东方大陆普及英语、推广汉堡、分发可口可乐、裁剪阿迪达斯，使孩子们次第成长为无根豆芽，在时代的餐桌上狼奔豕突。子弹射击，只能让有限的生命倒地，而文化的蚕食却触及整个民族的灵魂。想想宣统元年，满语还是神州大地的官方语言，100年后的今天，全球懂满语的人已经不到百人。这种散失让人恐惧！于是，学校的母亲节活动我选择了沉默。今年，主席台出于制造明星的需要，借鉴母亲节模式，在某某班开展父亲节主题活动。整整两个月，各路英雄豪杰运筹帷幄，大设计、大制作、大手笔，明星教师呼之欲出。当晚的活动，将其他十余个班绑架在明星班身上，旨在呈现该班如红彤彤的太阳被黎明的高炉托起的场景。我不会喝酒，所以还算清醒，活动刚开始就离开了现场，到校园里散步、打电话、仰望星空。

而且，我对今年所带这个班已经彻底失望。

屈指算来，第一次当班主任是在 17年前。那时我年轻，像夏天的青蛙，与孩子们一起活蹦乱跳，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成年后一直与我保持着无产阶级般的战友情谊。第二次当班主任，是两年前，高三接手，62名同学，高考结果，56位被重点大学录取，6位进入了普通本科院校。那两个班给予我的，是一笔宝贵的人生财富。这个班是我第三次当班主任，从开始的教师搭配、学生分班，到组成班级以后学生的迟到旷课、听课纪律、宿舍卫生、钱财丢失、家长联系诸方面，都出现了一系列不曾预料的问题。半年过去，我被这个班折磨得信心丧失、耐心不再。于此而言，我也不可能成为他们的同谋。

可意料之外的事实，仿佛从另一个角度扇了我的耳光。

从入学那天起，我就和他们交流读好书、走好路、做好人的心得。我引导他们养成独立人格——人最重要的心灵主宰者，是自己，而不是他人。人要有自己的主见，有自己的做人底线，而不被他人所左右。我引导他们具有悲悯情怀——悲，是对人世的苦难有一种博爱的眼光；悯，是以感同身受的情感看待人世的苦难。悲悯，就是以大智大慧的胸怀来怜悯人世，它是一种情怀，而不是一种情调。我引导他们坦坦荡荡做人——坦荡像蓝天的一条白被单，坦荡的人，能够让烦恼随风而逝，能够把忧伤转化为希望的动力，能够容纳所有的苦水成为大海。我经常给他们朗诵这样一句话：富贵功名，皆由命定，半在人为，半在天意；读书明理，全由自己。但是 ，他们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他们留长头发、不穿校服、缺席早操、不做作业、课堂上顶撞老师、不打扫环境卫生、翻爬围墙去网吧玩游戏、不理解家长的苦口婆心……“一群十恶不赦的人”、“一个无药可救的班”，我心里形成了这样的思维定势。我不曾想到，他们依旧把我视为精神上的父亲。面对他们的认同，我不能不反问自己：他们毕竟是孩子，难道我年轻时就没有犯过错么？

所以孩子们的表现无异于扇了我一耳光，我也为自己当时不在现场感到羞愧！

所以我不在乎主席台的愤怒，我只是要告诉孩子们：放假都回家看看罢，看看那个给予你生命和力量、陪伴你风霜和雨雪的人，看看那个两鬓斑白、眼角眉梢沟壑纵横的人，看看那个大力干活、小声说话的人，他是你的父亲！我还要告诉孩子们，父亲是方向，是灯塔。灯塔不能引导你太久，剩下的航程全靠你自己。在漫长的人生航程里，你要独自去创造另一个父亲，让他成为你的船长、你的舵手、你的航标，成为你劈波斩浪的双桨。

秋季开学 ，我被取消了班主任头衔，从筛眼里漏了下去。主席台在盘点学年工作时说：“上一个学年，我们如火如 chá地跨越式发展！”“当然，”他挥手转动话锋，“也有少数人，滥‘yú充数，这种烂‘芋头，要拣丢掉！”20年来，我痴迷于讲台，每天都要到校园里走几圈。教学区和生活区隔开以后，晚饭后我也经常领着孩子，绕行 1000多米去校园散步。周末，时不时东拐西拐就钻进学校。哪怕只是听听孩子们朗读的声音，看看孩子们打球的身影，我都觉得心里踏实。如今我却对那道大门产生了莫名的恐惧，不再频繁地往里面钻，而是拼命往外面逃。那筛落下去的肉身，可以被重新扫进筛子；而心从筛眼里漏了下去，它便是碎的，不可能被重新扫起。

责任编辑 李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