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蓿花开那些年

陆屿

1.

何田田来到我的生命里的时候我还是穿着牛仔裤宽T恤的大大咧咧的假小子，也是跟着班上一帮调皮生随时逃课混网吧的……优等生。

后面三个字我真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口的，但是我也没有说谎哒，初一一年总共考了三次统考，每次年级第一都是我。

何田田是初二的时候转来我们学校的，转来的第一天由于没有来得及分好床位，所以我热情地邀约她跟我一起睡，我本以为她会因此感动对我另眼相看，结果这个看起来呆呆的小姑娘早上起来对我说，我踢被子害她感冒了。我把衣架和洗脸盆摔得啪啦作响，气得再也不想和她说话了。

于是我果然就没再和她说话。

初二伊始，鉴于初一一年的不错表现，老师也渐渐不再管我，于是我逃课上网更加变本加厉，哪怕留在学校上课，也堂而皇之地睡着大觉。而何田田完全和我相反，每天早早地起来晨读，上课积极回答问题，认真完成作业，坚持课后复习，老师喜欢得不得了。

同桌笑笑捅捅我的胳膊，“木子宇，我看这回你的第一是保不住了！”

我远远地瞧了何田田一眼，只回了同桌一个字，“切。”

不过托何田田的福，上初中我第一次在年级统考前认认真真在学校待着好好的复习了三天。熊猫眼能够证明我对这样的好学生日子多么不适应，但是至少我解除了何田田那厮的威胁也算是功成身退。

结果考试成绩下来了众人皆惊，转学生何田田每一科的考试成绩只是勉强及格而已。这下同学们对何田田的态度来了个360度大转弯，从前何田田在课堂上举手提问大家都会一脸惊叹地膜拜着学霸的光辉，而今却是大大的不耐烦，甚至暗地里给她起了个外号叫“十万个为什么”，嘲笑她上课频繁地发问。

何田田的头在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中埋得更低了，问的问题也更低级了，可是她却像一棵石缝中生长的小树苗一样始终没有被我们打倒，她开始不在课上提问了，而是下课后一趟一趟地跑办公室。

我还注意到何田田一个变化，就是她在寝室不向阳的地方种起了一棵草，每天课间除了跑办公室问题以外，还会抽空去把她的那棵草搬出来晒晒太阳。我一直不知道何田田养盆草用意何在，就像我不明白何田田何至于总能跌得那么惨。

2.

我不费吹灰之力地打败了这个种草的姑娘，却没有想象中开心。按理说我已经报了当初她“有恩不图报”的大仇了，但是我看着她一个人躲在角落经营那株草，我却觉得有些难过。

我也隐隐向何田田示过好，在某年某月某日下午，我拿着个苹果边走边啃，路过何田田的座位的时候，毫无关注点地说着：“休息也是保证效率的关键之一，太拼的人输不起却反而赢不了！”

连我都被自己的流畅的歪枣道理给感动了，结果何田田坐在座位上无动于衷。坐在何田田后面的小伙伴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以为我是在挑衅何田田，摆出了看好戏的架势。我把手掌比在脖子上凶神恶煞地提醒他闭嘴，迫于我的淫威他不敢造次，悻悻地低了头。

我突然在心里对何田田万分恨铁不成钢：你要是有我半分魄力，班上还有谁敢欺负你呀！

我气恼地回到座位上，连网吧都没有兴趣去了，就想着要怎样把何田田这株长歪的苗儿扶向艳阳生长。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逃课了，并且每节课都认认真真听讲。所有人都以为我修身养性了，其实我只是把所有的时间拿来研究何田田了，我想找出她的问题所在，不愿看到她陪着一株草消沉。

幸好，对何田田所作出的努力不像石沉大海一样没有回应，何田田终于还是在我隐约又倔强的善意中向我敞开了心扉，在我又一次专门路过她的座位旁时，她突然抬头看向了我，那是我第一次看清她的笑容，她笑着问我：“木子宇，我这道题不会，你可以给我讲讲吗？”

3.

何田田种的草叫苜蓿，据她说到了盛夏会开出美丽的紫花来。苜蓿的花语是“幸运”，她说她在种下的时候许下了一个愿望，等到苜蓿花开的时候愿望就会实现。

我虽然不相信一株草的神奇，可我相信何田田，我相信她的梦想一定会实现。她认真的时候脸上像是映着光，那一秒起，我开始发自内心喜欢这个姑娘。

我开始不再穿着大号T恤衫混男生堆，而是下课后和何田田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绕。何田田会唱好多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也不像课堂上那么沉默，总是有说不完的话，从一只一块五的冰淇淋说到楼上白衬衫的少年，再从柴可夫斯基说到周杰伦。

我以为何田田会向我吐露一些不满和忧伤，但是她的声音永远轻快而明朗。在她眼里世界都是温暖而美好的，虽然她也很害怕别人不善的指控，但是我却没听见过她说过任何人一句不好的话。

她还跟我说她最喜欢一句诗“莲叶何田田”，因为里面有她的名字。说到最后，何田田的声音突然顿了下来，她看着我说：“子宇，谢谢你，我知道她们都不喜欢我，只有你愿意和我说话。其实我好羡慕你成绩可以那么好。我就不行！”

我急急忙忙地说：“为什么不行？从今以后我都不去网吧了，我们互相补习，我是第一都没人敢跟你抢第二你信不信？”

何田田伤心地摇了摇头，“我做不到，真的，我试过了。我小的时候得过脑膜炎，虽然治好了，但是留下了后遗症，严重地影响了我智力的发育，别人轻而易举就能弄懂的东西我要花很多的时间，而且我总是记不住东西，注意力集中不了多久脑袋就会疼，我总是和别人不在同一阶梯上，我再怎么努力追也追不上，我也想变成和你一样优秀的人，可是我真的做不到！”

4.

我后来才明白为什么何田田要在背阳处种那株叫苜蓿的草，原来那就是何田田的梦想，她想像那株苜蓿一样，在背阳的荒地里开成一株繁盛的花。

她像经营那株草一样经营自己的人生，哪怕历经着风霜，也决不轻言放弃。

何田田还是很勇敢地追着梦，连带着我一起披星戴月地奔忙起来。她每天早上六点不到就起来了，而我虽然常常是打着哈欠起来洗漱，却也风雨不改地陪着何田田。

我给何田田辅导功课，给她讲作业里的错题，虽然何田田每次思考的时间都会用很久，但是我依然会等着她慢慢反应过来，我有时也会着急，口不择言地伤到何田田，但是她毫不介意，连被我骂了，都会微微笑地看着我。我拿她无可奈何。

不过何田田在我们好几个月的努力中，成绩终于提升了起来，至少从之前的中下成功迈入了中等生的行列。我看着何田田的笑容多了许多，整个人都明亮了起来。期中测试成绩出来的时候，何田田从办公室冲出来就激动得一把抱住我，说：“子宇我做到了，我战胜自己了！”

我跟何田田提出要庆祝一下，于是我们买了一堆吃的去爬学校的后山。何田田望着远处高高的山峰对我说：“木子宇你不会知道我在心底有多感谢你，从前我只会安静地待在山脚，是你让我对山顶的美景有了盼望。”

我乐得吊儿郎当地勾住何田田的勃颈，嬉笑着说：“这就对了嘛，早该这样了。”说完我还傻乐得无法抒发，就朝山下大喊：“何田田加油！”

何田田也跟着我一起喊：“木子宇要开心幸福！”

头顶上倾城的日光就那样直直地笼罩在我们身上，我看着何田田爽朗的笑容，那一刹那觉得青春也不过如此吧。

5.

快要到夏天了，何田田的苜蓿花快要开了吧。

何田田那天跟我说了一个重要的决定，等到花开的时候，她要去向钟情的白衬衫少年告白。

白衬衫少年是大我们一届的学长，今年初三了，七月就要毕业离开了。何田田说不希望青春有太多遗憾。

说这话时何田田背着光，我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于是我木讷在那里，不知道怎么答话。

我感觉何田田和我当初认识的单纯小女生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是因为那些流言吧。

那些个时候，我和何田田每天形影不离，我以为已经和何田田一起走进夏天了，然而何田田没有明朗多久，却变得更加的闷闷不乐了。起初我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才渐渐领教到青春期时来自少数人稚嫩的恶毒。

何田田的成绩明显提升以后，有些人曾提出让我也给她们补补功课，可是心直口快的我以没有那么多时间拒绝了。我知道可能是我处理的方式欠妥，她们的不满不敢对我说，最后都引爆到了何田田身上。

她们嘲笑何田田是我的跟屁虫，客气的说是和我像穿连裆裤的连体婴儿，不客气的说是何田田是我肚子里面的蛔虫，依附着我学习和生活……我问了很久很久，何田田才跟我说了一点点，我知道还有更过分的，何田田说不出口。

年少时候那颗少女心敏感得像易碎的玻璃，何田田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自信心就在这样纷纷的议论声中慢慢崩溃瓦解了。我看到何田田在给那株苜蓿浇水的时候哭了，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何田田却轻轻地把我甩开了。

中学时代我们心性单纯，但是对着这个世界半知半解的我们无一不会在自己心里放一把秤，有的误会即使很小，可一旦产生，反而是没有办法消弭得那么迅速的。

我不想失去何田田，可是在她把我甩开之后，我所有的在乎却开始胆怯了。

6.

何田田变了，我们所有人都看得到。

她对我说：“木子宇你就是我想要攀爬的高峰，可是你离我太远了，远得我只能放弃和你并肩看风景。”

我躲在被子里面，抱着何田田送我的维尼熊流眼泪。何田田把我从一个吊儿郎当的假小子变成一个情感充沛的青春期少女，把曾经莽莽撞撞的我变成如今这般的敏感细腻。她改变了我，最终却又毫不迟疑地远离了我。

何田田种的苜蓿最终没能顺利地开出繁花，她的白衬衫学长就已经离开了。我陪着何田田垂腿坐在花坛边上看夕阳，橘红色的光芒笼罩着我们，整个校园都变得特别静特别静。

我很想说点什么，可是最终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就像后来何田田在男生群里越变越开朗，我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肆意地欢笑，不敢再走近。

同学们都说我和何田田就像是相互调换了位置，她变得更加肆意飞扬，而我却比从前多愁善感。

对于何田田的又一改变，依然又起了新的流言在流传，何田田似乎都不在乎了，唯一没变的是何田田还在细心地照料那株苜蓿草，她还在等着花开，在此之前她换了另一张更加青春的面孔。

她走向了少有嫉妒和小气的另一个群体，用她所能展现的热情和开朗打动他们，再融入他们。我会站在教室的阳台上看着何田田在操场上和男生一起打篮球，看着她在拉拉操的队伍里挺拔飞舞。从前她只是一脸欣羡地对我说说而已的事情她都敢做了，并且她都做到了。她不再是留在座位上绞尽脑汁地算题，她走向了更加广阔明亮的世界。

我开始慢慢安静地在教室里上课自习，所有的笔记一式两份，从没有落下过。何田田会收下我的笔记，在深夜继续付出刻苦的努力，然而在白天她依然活得不管不顾青春飞扬。

她曾经失落彷徨，会因为不会做数学题自卑得哭泣，而如今她变得阳光而从容了，我想，她从别人那里等到了另一种力量，是我曾经忽视的，不曾给予的。

虽然她的成长和我曾经的期许有了些许分歧，但是看着何田田是真的变得开心了，我也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相信何田田是在用她的方式慢慢在变好，就像我曾经说的，我不相信一株草的神奇，可是我相信那个种草的姑娘。

7.

那个夏天过完之后，何田田决定离开了，她要转学去更好的学校。

她问我：“木子宇，你相信我吗？相信我能做得更好？”

我虽然不想和何田田分开，但是对着何田田期待的眼神，我狠狠地点头。

走之前，她把那盆苜蓿草留给了我，对我说等到来年毕业就是花开的时候，就让这株幸运草带着她的祝福见证我走过的路。

那株苜蓿在何田田的照料下已经变得很是茂盛了，我几乎只需要浇浇水，就能够活得很好了。它那么顽强美丽，像何田田，那么美丽无双，像何田田。新的学期里，我偶然听说她在新学校魔鬼式的训练下进步很神速，同学们再谈论起她的时候亦充满着赞许了。

又一个夏天到了，在那株紫花苜蓿盛开的时候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和一封何田田的信。何田田和我考入了同一所高中，她在信上说：“木子宇，一直很抱歉我曾经远离你，因为不走出你的庇护，我永远无法真正成长。你一直以为我后来的笑容是得益于其他人的温暖，其实不是的，我的力量一直都是你给的。是你一直鼓励我，不管我是什么样子，不管我如何推开你也不放弃我，才让我一直努力走到今天。你就是我的四叶苜蓿幸运草，三生有幸的幸。”

我放下信，嘴角的笑慢慢溢出来。那年的紫花开盛，见证了这场友情全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