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法郎买你的心事

街猫

【1】

这个世界有个很诡异的规律，是J根据多年经验总结出来的：你出门带伞从不下雨，一旦途中下雨你的伞又总是缺席。

真是见鬼。

看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J快步走进路边一家便利店，站在收银台的女人在擦桌子，除此之外店里只有一个人在埋头吃着便当。他买了杯热可可随便找个位置坐下，百无聊赖玩起了天天跑酷，偶尔抬头看向门外，雨越下越大，行人大多神色匆忙。自动感应门发出一声又一声甜得发腻的“欢迎光临”，但没有人再走进来。

也对，一场雨而已，不妨碍这座生猛的城市。

J揉着发痛的眼眶，决定10分钟后不管雨停没停都要回学校。后来他盘问过自己很多次，为什么要等10分钟后？

想走就走啊！

淋雨就淋雨啊！

不然他不会注意到那个离他两桌之远的女生。她桌子上摆满了食物的残羹：便当、关东煮、酸奶、薯片、果冻……他从来没见过这么能吃的雌性动物，关键是，他眼睁睁看着她伸手从旁边的货架拿下薯片和饼干直接塞进嘴里——也就是说，她！没！有！付！款！

啊啊啊啊！

谁来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他迅速瞟了一眼收银台，那个女人在眉飞色舞打着电话，显然不知道这边在发生着什么。

也许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暴食的女孩从食物中抬起头来，凶巴巴地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她居然如此若无其事！

真是毁尽三观，我可是亲眼目击了你的作案全过程。J想。

“妈呀这鸡翅辣死我了！”J看着她大喇喇吐着舌头，凌乱的马尾掉下来一小撮头发，径直走到他旁边的货架拿了一瓶水猛灌。

“喂，你在做什么？”犯罪也不要当着我的面犯啊！

“瞎啊你，我在喝水啊。”

“嗯……可是你的水还没买单。”

“你都看到啦？”

J重重地“嗯”了一声。他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看到，除非10分钟前他淋着雨离开。但她的眼神相当镇定，甚至有些戏谑。

“那你说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

又不是他偷东西需要他怎么办？

她狡黠的眼神分明是在说，好了现在我们是一伙的了。

他开始有种惹火上身的顿悟，他为什么没有从一开始就去收银台告发她？他向来是非分明。

“去结账。”J说得简短有力。

“我没有钱，我全身只有三个硬币了。”

“没钱你还吃！”

“我心情不好，就想吃东西，不停地吃，不然我会疯掉。”

他才要疯掉了好吗！

最后是J帮她买的单，实在太莫名其妙了，他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是别装了吧。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的确有一点漂亮，可能比一点还多点。

你很难指望青春期的男孩对一个漂亮女孩做出什么公正的判断。

出了门口他们便要背道而驰，她丝毫不觉得尴尬，脚步轻快，口袋里的硬币叮当作响。

她笑着说，你真是个大好人，回到家我一定转支付宝把钱还给你。

注意，当有人赞你是好人，通常不会有什么好事情发生。

【2】

本来没做期望，但这个叫李娇的女孩还真的把钱转过来了。

看来不是个骗子。

J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编辑了一条短信“那天你为什么心情不好？”又觉得这么问显得很三八，就删了。

却在隔天晚上收到她的短信“好人，宵夜呗。”

他犹豫了一分钟，其实只有30秒，回了“哪里？”

这次她看起来跟上次完全不一样：高跟鞋，眼线，口红，高腰小黑裙，一袭秀发随意地披着，显然是刚洗的头，J闻到空气里洗发水的清香。

她整个妆容可以用精致来形容，让J不由自主有点紧张。

但穿成这样来这种乌烟瘴气的小摊吃宵夜，真的有点……不合时宜……

穿着很女神，吃相很粗暴。

J发现她真的很能吃，吸溜吸溜就终结了一碗牛肉面，然后很自然地端过他的这碗继续吸溜。让他十分错愕。

他们没有熟到这个程度吧？

“你看那个女的——”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一桌人在摇色蛊，“那个女的”不知听了什么笑话，笑得花枝乱颤，把头靠在左边男生的肩上。

“问你哦。”

“嗯？”

“她漂亮还是我漂亮？”

……

“我拒绝回答。”

“快说，她漂亮还是我漂亮？”她来了劲。

“你很无聊。”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我和她，你能选一个做女朋友，你选哪个？”

这都什么鬼问题，J的心跳没出息地漏了一拍。

那一桌人在起哄喊着“管鱼，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那个女的”俯身亲了一下左边男生的脸颊。

“天一黑就发情！”

“不用那么刻薄吧，人家跟你有仇哦？”

“对！她害我都吃不下面了。”说着居然甩手走人，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J好不容易追上她，看到她赤着脚坐在公路边，旁边放着她的高跟鞋。

走近才发现，她哭过，黑色的眼线晕开来惨不忍睹。

“不准笑，我知道我这个鬼样子有多丑！”

“嗯……那个……其实我觉得，你比较漂亮点。”J总算情愿说些动听的话了。

“真的？我刚才踩到玻璃了，痛死我了！眼泪忍都忍不住。”

“你干吗要脱鞋？”

“穿高跟鞋脚很痛啊！”

……

“要紧吗？有没有流血？”

“那你干吗要穿高跟鞋？”这句话他没问出口。

“你去找个便利店帮我买瓶消毒水和棉签来，买几块创可贴。”

“好，你坐在这等我。”

等J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公路旁早已空无一人。

他手里拿着消毒水和棉签，四处张望，大声叫喊她的名字，没有回应，除了呼啸而过的汽车。

他暴躁起来，恶狠狠踢着路边的柱子，一下一下，头顶的路灯照得他一脸黄。

直到手机短信提示音想起，只有简单的两个字：晚安。

【3】

陈恒生有了新欢，是个戴美瞳的东北妞，叫管鱼还是什么来着，阿娇不记得了。

他的择偶品味每况愈下，真是令人担忧。

更可恶的是，他还带那个东北妞去南路新街的古巷买糖画！阿娇肺都气炸了！

他明明说过，只带她去的。

人群中那两个穿着红色运动套衫招摇过市的女生让阿娇无法忽略。所以她坐在图书馆里，挂着白色耳机线，其实手机里没有一首歌在播。她很想冲过去揪住他衣领质问，你不是说穿情侣装很弱智吗？凭什么和她在一起你就穿！

当然不能这么做。

否则她就彻底输了。

她深知陈恒生最反感别人死缠烂打。

他就是那种典型人渣，爱的时候游刃自如，分了也快活潇洒。他才不管真爱不真爱，及时行乐才是真理。

曾经阿娇是多么迷恋他这种浪子气质啊。

却忘了，人渣的薄情是面向全人类的，连她也不能幸免。

要若无其事。要骄傲。要端着。

阿娇反复提醒自己，站在镜子前练习擦肩而过时的微笑，捕捉最漂亮的那个角度。

这是一个含义复杂的微笑，要显示出“我过得很好”，还要折射出对方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色，绝不能露出牙齿，啊她早该在去年就戴牙箍的！牙箍？她怎么可能在谈恋爱时戴那么丑陋的东西！左嘴角要微微往上歪一点，不能刻意，要漫不经心地表达出自己的轻蔑。

练到嘴抽筋了都，可当真的见面时，被那个人渣抢先一步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嘴角倾斜30度，露6颗牙齿，眼神里有潋滟的光，一如既往的邪气。充分显示出他最近风流快活，又表达了对旧人的温情寒暄。

这是货真价实的若无其事。

她！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成为一个过眼云烟的角色，不甘心被轻轻松松地抛之脑后，怎么着也要为她在街头买几次醉掉几颗眼泪说句诸如“失去你是我今生最大的败笔”的话吧。如果说，这是一个游戏，那只有她喊停了才能停。

其实吧，习惯当主角的人都有些自我定位障碍。当你跟他们说，你以为四海之内皆你妈啊！他们会特别真诚地回答你，不，四海之内皆是我的小矮人。

【4】

很多时候，J都恍惚至极，怀疑阿娇的出现是他自己荒唐的一个梦。他时不时收到她莫名其妙的一些短信，渐渐竟也听懂了她的画外音。

比如当她说“我的绿色眼影不见了，我再也不配出门啦。”意思是“快夸我往死里夸我说我是宇宙第一大美女！”

比如当她说“我出门从不带伞，我总是在依靠陌生人的善意。”意思是说“我貌似闯祸了要不要来帮我你看着办吧。”

再比如，当她说“据说人饿极了就会开始吞食自己的心。”很明显是在说：“立刻滚出来陪老娘吃宵夜！”

她甚至会在三更半夜给他打电话，嚷着睡不着啊睡不着啊睡不着，带我去走走。

走遍三七二十一条公路，沿途只有24小时便利店的感应门对他们说“欢迎光临”。漫无目的地一直走下去，视线渐渐涣散，无意瞥见的招牌上，竟变成身旁人的名字。要不妈妈怎么叮嘱我们晚上不要出门，容易撞鬼，换句话说，容易出现幻觉。

直到有一天，J站在街上掏出手机给阿娇发了条短信：今天阳光很好，我想回家洗鞋子。

刚按下发送键，他如梦初醒地吓了一跳。

放以前，他从来不会没事给别人发短信。

他们……是在恋爱了吗？

有事没事混在一起的默契，不知何时起不知何事终的短信，一些模模糊糊的暧昧。

只是从未对对方说过喜欢。

J开不了口，觉得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在一起就很好。

过马路时他牵起她的手，拿余光偷偷观察她的表情，她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看车，看到对面有卖糖画的江湖艺人，直接跑过去。

“你小心点好不好，看车啊！”

“我的心已经小到拿显微镜都看不到啦！”

“你这样迟早会被车撞飞。”

“撞就撞咯，我还想把车撞飞呢。”

她的声音沉了下去，眼里的兴奋褪去，不知想到了什么，忘记了要买糖画。

J有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阿娇。

就算知道她喜欢的冰淇淋爱看的杂志不开心暴饮暴食的坏习惯收藏指甲的癖好，还是始终捉摸不透，她下一秒什么表情。第一次看到她在一家便利店吃霸王餐，可她也会拐18条巷子走进一家极为隐蔽的小卖部，只是为了帮衬一个独居的老爷爷，那间小屋黑蒙蒙的，一般人根本不会想到是这里是卖东西的。老爷爷养着一只胖猫，那只猫跟她很亲，总是蹭着她的脚踝。

他知道，她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快乐。她有心事，关于什么，他不得而知。又或许她就是猫的同类，若即若离是与生俱来的习性。

只要过马路时牵紧她的手就行了。J想。

好巧不巧，学妹找他修电脑，刚好在路上碰到阿娇。修完后学妹非要请他吃饭，又在餐厅里看到独自吃饭的她。

“女朋友哦，挺可爱的嘛。”

阿娇满不在乎的语气让他胸闷。

“她才不是我女朋友！”又加上一句，“她是我学妹，也是高中同学。”

“哦……那可以发展成女朋友啊。”阿娇坏笑着说。

“神经病。”J有些烦躁。

“真的，她看你的眼神很有戏。相信我，我直觉一向很准的。”

“你烦不烦啊，我要喜欢她我自己不会追吗要你操什么心！”J突然大声吼起来，他心乱如麻。

“阿娇，我们是什么关系？”他咬咬牙，终于将这句话问出口。

四目相对间，她居然轻轻笑了一下，说“该不会喜欢上我了吧？”

J走掉了。

他越走越快，索性跑了起来，想狠狠甩开身后卑鄙的一切，因为他的心被踢翻了。

自作多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事情。

【5】

J遇到她的那一天，是她失恋一个月。

那是阿娇人生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一个月。就像心被生生挖空一块，怎么填都空洞得可怕。她暴饮暴食，捕捉那一刹那自虐的快感。她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天亮。她编辑大段大段的短信，却把手机锁进柜子里。她看了100部电影，还是没能走出最初的阴影。

可怕的不是失恋，而是失去关于爱的自信。

她有意无意地，伤害了一个男孩，好像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有伤害别人的能力而已。

很多朋友劝她，说陈恒生不是个好人不值得你伤心。

但他们不知道，在阿娇的世界，没有好人坏人，甚至没有男人女人。人，要么迷人，要么无聊。

承认吧，你爱过一个迷人的混蛋，然后他跑去爱别人了。丫的还穿着弱智的情侣装在你面前跑来跑去拉低整个校园的智商！

阿娇觉得很累，她不想再装了，什么若无其事什么骄傲什么轻蔑微笑都见鬼去吧！

她一个人总不能被活活憋死，去年冬至那么冷，她窝在被子里憋着一泡尿也活到了现在。所以陈恒生生日那天，她去了，穿着最高最细的那双高跟鞋，自认为高贵冷艳地奉上一份包装精致的礼物，只有她自己知道，里面是一只老鼠，关于这个前任的软肋，她掌握的只有这一个。

很多以前共同的朋友都在，她的目的很明确，只有一个，那就是捣乱。本来想叫J一起来的，抓起电话才想起，他已经有2个月不理她了。

“进去唱歌啊，干吗站在这里，怪冷的。”前任走了过来。

“哈，只是想起了，以前你就是从这里爬下去带我去吃宵夜。”阿娇故意这么说，还把声音调到一个微妙的音色，上帝作证，她没有练习过，只是刚好有点感冒而已。

“都不知那时你为什么总是三更半夜要吃东西，害我不知摔了多少次。”

“你有摔过？我怎么不知道。”

“真以为我那么厉害，脚现在还有淤青呢。”

“真的假的？”

阿娇居然有点感动了，都快忘了自己是来捣乱的。就在这时候，东北妞出现了。她今晚居然戴着紫色美瞳，简直恶俗。

她嗲声嗲气地说：“恒，迅他们叫你去唱歌呢。”

恒？

我呸！

这下阳台上只剩下她们两个了，东北妞端着酒杯用美瞳睥睨着她。

“听说你是恒的前任？”

“是啊。你是谁哦，我都没听说过。”搞得谁不会装似的。

“那你现在记住了，我是他现在的女！朋！友！”顿了顿，东北妞调整了一下语气，“你们都已经过去式了，加了ed就别再整这套念念不忘的了，免得大家难堪，你说对吧？”

“对啊，我就是不明白他干吗还围着我织给他的那条围巾，他跟你说是他妈织给他的吧。”微笑，练习到嘴抽筋的那个微笑终于派上用场了，完美，噢耶。

“我还说呢，伯母织的围巾怎么可能那么丑。”东北妞开始沉不住气了，握着酒杯的手越来越紧。

“丑不是关键，low才是问题。他以前跟我说过粗跟鞋是他见过的最low的鞋子呢。”东北妞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脸都气得变形了，阿娇心里爽得冒泡。

“人是会变的嘛，他现在就很喜欢我穿这种鞋子。”

“有些东西可不会变，不信你把他那个相框的第一张拿下来，下面就是我的照片，他一向怕麻烦的。”

东北妞沉默了几秒，估计在琢磨阿娇的话可不可信。

“你知道吗，恒现在都不去网吧了，他说因为我比游戏重要。”这女人什么脑子啊，居然很高兴自己和游戏能相提并论。

“那你知道吗，恒之前为我爬阳台，就是这里啊，不知摔了多少次呢，现在腿上还留疤呢，你记得买点药水给他涂涂。”老天爷，“恒”这个称谓真是让她胃部翻腾，但也成功激怒了东北妞。她直接一杯酒泼了过来，阿娇只感到一阵透心凉。随后是玻璃碎地声，混杂着东北妞的尖叫。

前任走出来，东北妞一股脑扎进他怀里，嗲声嗲气不知在说什么。阿娇都听不清了，世界像被隔绝开来，只看到东北妞转头的那个得意的笑。真是见鬼，她居然觉得那个笑容挺媚的。她知道自己有多愚蠢，但仅限于今晚，如果想要嘲笑，你们抓紧时间。

行了行了，谁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个管鸡管鸭管猫管狗，她李娇哪有力气和半个人类为敌。

终于结束了。

终于可以死心了。

阿娇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脱掉高跟鞋，第一次真正若无其事地，略过所有人的目光，走出这间屋子。

【6】

偏偏在阿娇最狼狈的时候，在路上和J狭路相逢。

两个人傻站着，还是阿娇先打破沉默：“我想去洗个头。”

J说“哦。”

“顺便剪个头发。”

J还是“哦。”

“你要陪我去吗？”你多说一个字会死啊！

“嗯。”

过马路的时候，J还是习惯性拽着她外套的袖子，但马路一过完，他立刻松开了手。

阿娇剪了一个短发，显得眼睛很大。

她把阳台上的外卖盒和饮料瓶通通清理掉，种了一盆仙人掌，每天给它浇水，移到有阳光的地方。

她打包不穿的衣服寄去贫困山区，清空手机里的电影缓存。

就像，她扔掉旧回忆，开始了新生活。

以前她只喝奶茶，现在改喝热可可了，都不记得是受哪个朋友的影响。直到有一天，她跑完步走进便利店买喝的，前面有个声音和她同时响起，“一杯热可可谢谢。”

那个声音，阿娇很熟悉。

是J。

尴尬的是，这次她又忘记带钱了。

J说，“这杯我请你喝。”

“那下次我请你。”

“好。”

是热可可融化了J心里的冰吗，她居然看到了他眼神里的笑意。

你呀。

J在心里长叹一声。

开什么玩笑，她每天跑完步都走进便利店买喝的，怎么可能真的没带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