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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钗”与先秦“十二子”探

2016-05-30王苑王国平

关键词:红楼梦

王苑 王国平

摘 要:大观园是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生活的世外桃源,他们在这里联句赋诗,赏花饮酒,和谐之中也有明争暗斗。大观园也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镜像,《红楼梦》的故事结构本就充满了这种真假、虚实相对的情景。它是一部思想深邃、包容百家的政治寓言,“大观园”的“争鸣”不是简单的“女儿家”茶余饭后的口角,而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缩影。《红楼梦》的作者借十二钗的主张和人生经历来影射先秦十二子,表达对思想自由的渴求,向那个可以自由发表言论的时代致敬,十二钗在大观园中最想要的生活,也就是作者想要的“权利”,即反对阻挡人自由发表学术观点的一股势力,这股势力从先秦开始就一直存在,同时也向当时钳制言论自由的政权表达愤慨。其悲剧色彩的根源也来自十二钗抗争的失败,隐喻着先秦诸子争鸣的声音最终徒劳的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红楼梦》所描述的大观园内的情节是先秦诸子争鸣的缩影,其塑造的金陵十二钗人物形象与《荀子·非十二子》中论述的十二位先秦诸子一一对应。本文通过对十二钗人物原型的考证,分析十二钗的人格特质,以此为线索推测《红楼梦》散佚的情节和作者对各家先秦诸子的态度。

关键词:《红楼梦》;十二钗;《非十二子》;先秦诸子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6)02-0085-09

《红楼梦》这部书有过多个书名,有一段时期曾被提名为《金陵十二钗》,可见小说中这十二位女性人物的重要地位。俞平伯先生在《〈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一文中,将这十二位女性人物的共性做了精到的总结:一、她们都是有才、有见识的。二、她们遭遇都是不幸的。三、她们是“间气所钟”,会有一些反抗性,同时也有缺点。四、她们有胜于男人的地方。五、她们不以身份分美恶。俞平伯:《〈红楼梦〉中关于“十二钗”的描写》,《文学评论》1963年第4期,第19-56页。这五条是对“金陵十二钗”在小说中定位的准确分析,也是忠实文本,研究人物原型的前提。当代红学已经高度发达,在更多的实物文本被发现之前,对红学的研究,特别是对人物原型的发掘,更应当贴近文本。

一 关于“金陵十二钗”原型研究

目前的关于《红楼梦》人物原型的研究,大致可以分为两大类,其一是挖掘文本,结合现存实物和脂批,考证曹氏家族的人物关系,试图将作品中的主要人物与之一一对应。这种研究的的前提是假设这部作品有作者的“自传”色彩。手抄本批注中出现的“脂砚斋”和“畸笏叟”应当是和作者关系亲近的人,从中可以推测作品中人和作者家庭的对应关系。即使《红楼梦》是作者前半生奢华生活的忠实映射,在材料贫乏的情况下也很难考镜源流。刘梦溪先生将“脂砚何人”、“芹系谁子”、“续书作者”三个问题并称为红学研究的“三大死结”。在这些问题得到解答之前,对“金陵十二钗”真人原型的猜测都难有突破性进展。其二是从文本内涵着手,试图从明清兴亡、汉满矛盾、礼乐复兴或政治斗争等角度在历史上寻找人物原型。这种角度的研究更忠实于文本,但有过度引申或阐发的弊端。

乔福锦先生的《“金陵十二钗”与“孔门十二哲”》乔福锦:《“金陵十二钗”与“孔门十二哲”》,《邢台师范高专学报》1996年第1期,第18-26页。属于后一类研究。该文的结论的前提是“宝玉影射孔夫子”,将“金陵十二钗”与孔子十二门徒形象一一对应。该文的确在《红楼梦》原型研究上另辟蹊径,回到中华文明的原点——先秦,来审视《红楼梦》这部古代文学的至高点。这不失为一种返璞归真的研究方法,提供了新的视角和研究内容。不过笔者对这篇文章的结论有四大疑问:第一、“孔门十二哲”之称始于唐代孔庙祭祀。最初是“十哲”,朝廷“命以圣门四科弟子”,按照“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区分,清康熙五十一年加入了朱熹,乾隆三年加入了有若。乔先生用颜渊和曾参替代了有若和朱熹,不知这“新版孔门十二哲”语出何典?第二、《红楼梦》人物形象丰满,对人性的探讨具有相当的深度,如果作者是参照“十二哲”的人格或事迹塑造“十二钗”,是否有以“四科”机械区分“十二钗”人格特质之嫌?第三、被修改的这“十二哲”皆属孔门弟子或再传弟子(原本的朱熹非先秦人),且不论宝玉形象是否和仲尼或周代正统礼制有关,“十二钗”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敌友难明,并绝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就人物关系而论,和“十二哲”相互之间的和谐关系相差太大。在面对礼教和“金玉良缘”与“木石前盟”这类重大关节的态度上,“十二钗”也各有打算。由此看来,这种类比是否过于牵强?第四、乔先生在此文最后也提到:“有关孔门弟子的传世材料极少,致使金钗人十二与贤哲十二人之一一对应关系从某些方面看还不能太明确”,再加上“十二”是地支之数,在我国历史史料和文学作品中多有出现,“十二钗”与“十二哲”的理念是否还尚欠推敲?第五、《红楼梦》第五回里“太虚幻境”收藏的十二钗正册、副册、又副册,共三十六人,合三十六天罡之数,对于正册里的十二钗各有判词,这不仅是这十二个女子命运的谶语,也是小说的线索,虽然《红楼梦》各个版本中略有不同,但大体意思是一致的。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1页。如果“十二钗”代表“十二哲”,那么他们的悲剧性的结局作何解释?如果《红楼梦》中的十二钗仅仅是为了映射儒家一门弟子的悲剧命运,对于这部涉及儒、佛、道的巨著,是否显得内涵单薄?

要合理解释以上几个问题,笔者将从先秦诸子的百家争鸣入手,结合《红楼梦》的政治和家族双重悲剧的性质和“大观园”的内涵,分析作者塑造“十二钗”形象时的驱动力和“十二钗”的历史人物原型。

二 大观园结社与《荀子·非十二子》

大观园是宝玉和“金陵十二钗”生活的世外桃源,他们在这里联句赋诗,赏花饮酒,和谐之中也有明争暗斗。大观园也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镜像,《红楼梦》的故事结构本就充满了这种真假、虚实相对的情景。“大观园”是“太虚幻境”的物化,后者是个安静平和的世界,抛开对仙境的夸张描写不看,前者与后者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多了“争鸣”。

之前的许多红学研究方式相当“左”,将大观园中十二钗的争鸣声归结为反儒或者反礼教之类。《红楼梦》是一部思想深邃、包容百家的政治寓言,“大观园”的“争鸣”不是简单的“女儿家”茶余饭后的口角,而是先秦诸子百家争鸣的缩影。《红楼梦》的作者借十二钗的主张和人生经历来影射先秦十二子,表达对思想自由的渴求,向那个可以自由发表言论的时代致敬,十二钗在大观园中最想要的生活,也就是作者想要的“权利”,即反对阻挡人自由发表学术观点的一股势力,这股势力从先秦开始就一直存在,同时也向当时钳制言论自由的政权表达愤慨。其悲剧色彩的根源也来自十二钗抗争的失败,隐喻着先秦诸子争鸣的声音最终徒劳的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这十二位女子各有特点,但是也有共性,文中许多地方都能看到作者对先哲的敬意。假设十二钗在大观园内的思想碰撞是先秦百家争鸣的缩影,那么她们应当有相对应的历史形象。先秦有两篇学术史综述比较重要:其一是《庄子·杂篇·天下》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7页。;其二是《荀子·非十二子》王先谦:《荀子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第53页。其他比如西汉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387页。、东汉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成书相对较晚,对研究《红楼梦》人物原型的参考价值不及前两篇。钱基博:《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考论》,载《钱基博学术论著选》,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49页。

《天下篇》对于先秦各家的评述相对公允,褒贬中肯,对于各家思想和实践的优劣均有所涉及。庄子的褒贬都不是极端的评价,是抱着探讨和忠实记录的严谨态度。反观《非十二子》则充满着火药味,荀子对除了舜、禹和孔子、子弓之外的其他各家都严厉批判,言辞犀利,甚至将论敌比作“禽兽”。其目的在于“上则法舜、禹之制,下则法仲尼、子弓之义,以务息十二子之说”。在对不同意见的学派做了这样极端的评价之后,当然也就没有为各家各派留下任何可以进行学术讨论的余地了。这种消灭态度和《红楼梦》里大家族家长们对“异端”的态度是如出一辙的,百家争鸣不是统治者所需要的,历代统治者只需要国家稳定不出乱子就够了,一切不同的声音都是异端。

《红楼梦》作者以十二钗在大观园中赋诗唱和来隐喻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就是要反对荀子推重的所谓“仁人之事”“圣王之迹”和打压异己的力量。因此,对她们原型的研究,就要从《荀子·非十二子》中去寻找。

1.林黛玉与史鱼

林黛玉的影子在《红楼梦》中很多,有“绛珠仙草”、有“又副册”里的晴雯,还有小红、藕官和香菱,这些也可备一说。她所代表的这一群女子,是以“十二钗”为首的女性群落里最不为世俗所容的人,她是其中最有才华和最具反抗精神的,因此在十二钗中和宝钗并列第一。《红楼梦》作者有给女子“修史”的意味,林黛玉谨慎刚直,宁折不弯的人格特质在《非十二子》之中对应的是一位史官——史鱼酋。

黛玉不会审时度势,屡次和宝玉站在一起,反对家长们为宝玉设定的“仕途经济”之路,在第三十二回,宝玉对黛玉的支持表示感谢:“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帐话不曾?若她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她生分了。”她的刚直如矢为她带来的是夭折的命运,她失去了包括生命在内的其他资本,但是宝玉却一直钟情于她,这是她的人生悲剧所在。孔子在《论语·卫灵公》中称赞史鱼道:“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这也是黛玉在大观园内的行为写照。

史鱼最著名的典故是临死前让家人不要“治丧正室”,以“尸谏”卫灵公,告诫国君远离佞臣弥子瑕。从林黛玉的判词“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看来,她的下场是很悲惨的,“林中挂”应当是“自挂东南枝”,自缢身死,遇到了重大变故,能让她为之付出生命的只有宝玉。有理由猜测,在后四十回,宝玉宝钗被迫联姻前后,黛玉以死相谏宝玉。她是懂得宝玉的人,而非续书所写的临终焚稿断痴情。

在《红楼梦》这部书中,有很多向史家致敬的地方,表达了作者对不屈从于其他势力,保存历史真相的史官们的高度赞扬。这种褒奖的感情色彩和作者对黛玉的偏爱也是一致的。

2.薛宝钗与陈仲

薛宝钗背后的家族薛家财力雄厚,《护官符》描述她家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雪”是“薛”的谐音。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在大观园的群芳之中挺直腰杆,成为和黛玉争夺宝玉感情的最大敌人。她在《非十二子》中相对应的人物是陈仲,他是齐国田氏贵族后裔,家资豪富,“仲子,齐之世家也,兄戴,盖禄万钟”。《孟子·滕文公章句下》高度评价陈仲子:“于齐国之士,吾必以仲子为巨孹。”

在生活方式上,他和宝钗很相似:虽然有钱,但是不用在吃穿用度上,节俭到非正常的程度。《红楼梦》第四十回,贾母去她的“蘅芜苑”,只见“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贾母说:“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薛家和贾家都是世家大族,家中千金小姐的闺房却这般布置。陈仲子的俭省尤胜薛宝钗,《孟子》记载他“居於陵,三日不食”“彼身织屦,妻辟[FK(W][BG(][BHDWG0.1mm,WK3.5mmW][BHDWG3.3mm,WK3.5mmW][BG)W][FK)],以易之也”,连妻子也和他一起受着苦。孟子对此颇不以为然,觉得廉洁的过了分:“若仲子者,蚓而后充其操者也。”

陈仲子奉行的“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的原则和薛宝钗处事方式的圆滑也有相通之处。

3.贾元春与子思

贾元春从宫中回门省亲是大观园建造的原因。她是贾家的政治寄托,她的死是贾家败落的重要原因。她的戏份多是暗线,虽然不直接出场,但是她总是遥遥影响着大观园中人,比如第七回“送宫花”,她的宫花就像镜子,送到哪里就能照出谁的人格特质。好比子思子的“中庸”思想,在宋代成为官方主流意识形态,也成为一种人格的衡量标准。“中庸”也是元春平衡自己家族和皇家以及书中各方面势力的原则。她希望通过自己的制衡,能让自己的家族世世代代富贵荣华下去。她的手段和子思的“中和之道”暗暗相合,也是她嫁入皇家的必须修养。

子思子在儒家“道统”传承中有着重要地位,是《非十二子》所推重的孔子的嫡孙,荀子在这篇文章里也只有批评他和孟轲的时候,言语之间才稍显客气。子思在本质上是和荀子所代表的压制言论自由的势力站在一起的。元春在《红楼梦》中也遥遥干涉着贾家的各种重大决策,比如送礼物给大观园中人,独独宝玉和宝钗的一致,这就是在向家人表明自己的立场。也可以说,她是大观园中人悲剧结局的决定性推手。即使说她是“金陵十二钗”里的“奸细”也不为过。

贾元春只有在省亲时才到过大观园,平时居于皇宫,这使她成为了十二钗中的异类,唯一的一次集体赋诗也不是在地位平等的前提下完成的。类似子思子的身份,在后世先秦诸子的学说很难与之平等对话。

她的判词是:“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这个判词的争议很大,历来红学家多有考证,但她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绝无可疑。

4.贾探春与孟轲

探春的才华主要在于打理家政的能力,她泼辣的性格、雄辩的口才和务实的品质与孟轲的学术主张相合。

《红楼梦》第五十六回“敏探春兴利除宿弊”,《孟子》中有“不以规矩,不成方圆”、“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和其他治国理念和方略与探春的治家手段很相似。和王熙凤的弄权不同,探春是秉承仁人之心治家,颇多体谅下情之处。如果说王熙凤代表的慎到治国的手段是“霸道”,那么探春实行的就是“王道”。她试图力挽狂澜,通过兴利除弊解除贾家的财政危机,怎奈积重难返,终于回天乏术。

她的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结合红楼梦曲,可以推测她最后远嫁。孟子的“王道”和“仁”的理想化治国方式,最终被写在书本上,抛弃在庙堂之外。才华横溢却生不逢时,这不是探春或孟子一个人的悲剧,在先秦参与争鸣的诸子之中,绝大多数人的思想理念或被冠以异端之名,或被束之高阁,或流落民间而变异,贾探春的远嫁和妙玉、湘云的结局相类似,都是在失去了可以争鸣的大环境之后,去别处寻找人生价值的不得已之举。

5.史湘云与惠施

史湘云的才情可以与黛玉、宝钗比肩,和黛玉一样父母双亡,但是从没有怨天尤人的消极情绪,在她身上,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她的判词:“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如果十二钗的命运都是悲剧的话,她的判词很难看出明显的悲剧意味。《论语》中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颜氏家训·勉学》中用“光阴可惜,譬诸逝水”来比喻时间流逝。结合脂批,可以推测湘云是贾家败落之后,陪伴贾宝玉走到最后,并且有资格回首前尘的人。有红学家考证后认为“脂砚斋”就是史湘云的原型。

湘云的人生经历和惠施的人生经历类似,她的伶牙俐齿和惠施的能言善辩也颇为神似。惠施是合纵的召集人,主张齐楚联合抗秦。但是因为魏惠王转而支持张仪而被迫离开魏国,在宋国和庄子成为好友,在张仪失宠之后,他重回魏国。可以推测,湘云曾经被迫离开争鸣的中心,“各自须寻各自门”之后和妙玉一起在大观园外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的红楼梦曲是《乐中悲》,无论她离开大观园后,是多么的逍遥自在,应当都是意犹未足的,她的才华只有在大观园内,这样特定的舞台上才能够有人欣赏。惠施和庄子在濠梁之上观鱼,惠子说:“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他和庄子这段著名的对话并非智者之间简单的预言游戏,背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黯然离开舞台之后,在别人眼里他过的很逍遥快乐,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的痛苦。

湘云和惠施的悲剧在于:在最重要的那个时间,没有能出现在自己该出现的地方,没有能做成自己该做成的事,只能远远的看着,等待他人谢幕之后才能回去。

6.妙玉与它嚣

《荀子·非十二子》将十二位参与争鸣的诸子分为六组放在与“圣王之道”相敌对的位置上,是要最终消灭的。这十二位之首“它嚣”的名字在全部先秦著作中只出现在荀卿的这篇文章里,他的身份就成了谜团。

但是又些情况可以猜测,其一,它嚣不该是个籍籍无名的人物,和他并列的另外十一位都在先秦学术史上有自己的一笔。荀子不仅把他放在第一位,而且用非常极端的字眼反对他的观点,想必应当是名重一时的人物,只是荀子出于种种原因,用“它嚣”这样有蔑视意味的称呼代替了他的名字。其二,它嚣的名字和魏牟放在一起,并且荀子都评价说:“纵情性,安恣睢,禽兽行,不足以合文通治;然而其持之有故,其言之成理,足以欺惑愚众。”这说明它嚣和魏牟在性格上一样随意潇洒,而且善于言谈。其三,《非十二子》下文提及这种行为来呼应上文:“多少无法而流湎然,虽辩,小人也。故劳力而不当民务,谓之奸事;劳知而不律先王,谓之奸心;辩说譬谕齐给便利而不顺礼义,谓之奸说。此三奸者,圣王之所禁也。”综合荀子提到的这位原本应该鼎鼎大名的人物,可以大胆猜测,他提到的应该是道家的庄周。主张“自然”和“无为”的庄子,显然是和尊儒尚法的荀子是格格不入的。张远山先生在《〈庄子〉三大版本及其异同》张远山:《〈庄子〉三大版本及其异同》,《社会科学论坛》2010年第1期,第14-23页。一文中也做过同样的猜想。另有一篇《稷下道家三辨》吴光:《稷下学研究(四)——稷下道家三辩》,《齐鲁学刊》1984年第2期,第33-38页。考证它嚣应为“范睘”的误字,但是缺乏更有力的证据。

大观园的十二钗之中,就刚巧有这么一位和“它嚣”一样不明其姓字的女子,她号“妙玉”,带发修行,勘破功名利禄,性子平和谦冲,还偏偏爱读《庄子》。第六十三回,借邢蚰烟的口介绍妙玉:“他自称‘槛外之人。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她若帖子上自称‘畸人的,你就还她个‘世人。畸人者,她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她便喜了。如今她自称‘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她的心了。”《庄子·内篇·大宗师第六》提到“畸人”:“子贡曰:‘敢问畸人?曰:‘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故曰: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观园中多是性情中人,多被“贪、嗔、痴”所迷,只有妙玉能勘破生死,人在“槛内”,心在“槛外”,她对宝玉是纯真的君子之交,任何人在她眼里都没有富贵贫贱之分。她读《庄子》不像宝黛那样还要写诗争辩。她虽依附于贾家,但灵魂上是坚强独立的,从没有像同样寄人篱下的黛玉那样觉得“风刀霜剑严相逼”。庄子的人格在她已经内化了。在贾母进她的栊翠庵品茶的时候,贾母一句“我不喝六安茶”,可见贾家同她家应为世交,长辈相熟识。她的出身绝不低微。

《红楼梦》作者塑造妙玉形象的时候,不知是否确实参照了庄子的人格,但是妙玉的出家人身份、姓名和出身的谜团、在大观园中的特殊地位等等,都和它嚣在《非十二子》这篇文章中的地位十分契合。

庄子答楚王二使的那句“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和妙玉的判词相比照也会有微妙的相关:“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判词配的画是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同样是落在泥里,传统的红学家基于“《红楼梦》是彻底的悲剧”这种认识,认为妙玉最后结局悲惨,传说古本后四十回是妙玉为了救宝玉被奸人所掳。笔者认为这首判词是对庄子这句著名的答问的相合,妙玉不在乎居庙堂之上还是处江湖之远,也许在贾家败落之后,她像庄子那样远离政治中心,“于涂中”了此一生。这样一来就完全改变了传统《红楼梦》批评对这首判词的解读,但是绝不因她的全身而退而消弭了她身上的悲剧色彩。妙玉的“可怜”在于失去大观园这一自由交流思想的平台,她无所依附,和庄子不同,离开大观园之后,她就失去了欣赏自己的宝玉和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洁”因为失去了欣赏者变得没有意义,“空”则是被动的、无奈的。

妙玉和庄子都是“争鸣”的参与者,同时也是冷静的旁观者。《庄子·杂篇·天下》是对先秦诸子中肯的讲评;《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妙玉如能全身而退,那么她应当是最有条件记录下大观园中事的人。从一部分“脂批”中看来,脂砚斋应为女子,而且很可能是妙玉在生活中的原型。

7.贾迎春与宋钘

迎春在大观园的争鸣中是处于弱势地位的,虽然她也参与其中,但是她懦弱和消极的个性是无法发出具有抗争意义的声音的,这也决定了她嫁给孙绍祖之后的悲剧结局。她不仅仅是为《红楼梦》本就足够浓郁的悲剧意味添砖加瓦,也有对比的意思:她的判词“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看不到抗争的意图,是被动的卷入命运当中,上文提及的妙玉、黛玉虽然也是悲剧,但经过主动抗争之后,人生的意义也就不同。

《非十二子》中提及的宋钘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主张“见侮不辱”和“情欲寡浅”。王先谦在《荀子集解》中认为,宋钘在稷下学宫时,他的学说通过口耳相传在民间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迎春的类似的处世态度在大观园之中也有一批默默无闻的追随者,比如投井的金钏,被撵的茜雪。

8.贾惜春与田骈

惜春在大观园中戏份不多,在矛盾爆发时仅有的几次出场,态度一直是自保的。她说:“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她的“口冷心冷”到最后的结局是出家为尼。她的判词这样说:“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堪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她的出家并非顿悟,也绝非部分红学家猜测的情势所逼,而是因她的人格特质决定的。当外界世界使她无法完成自己“自保”品格的时候,她可以躲进大观园;当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她会赶走入画为自己表明立场;等唯一的精神家园大观园土崩瓦解了,为了保住自己的道德操守,她唯一的选择是遁入空门。她的悲剧性不在于“被逼选择”,而在于冷漠的“自我选择”。

与她对应的《非十二子》中的田骈,主张抛却各自的利害关系,归于“齐”,以“明分”“立公”的手段来解决社会矛盾和问题。《庄子·天下》总结他的思想“齐万物以为首”,这在现实社会没有可行性,也只能被束之高阁。惜春冷清出家的下场也是田骈学术思想的归宿。

9.王熙凤与慎到

王熙凤游走于大观园和外界世界之间,才华横溢却又专横恣肆,治家颇有手段,但她终究逃脱不了“万艳同悲”的结局。与她掌家的手段相类似,慎到的著作《慎子》主张道法结合,论及“法”的时候,他的思想囊括了“法”“术”“势”,特别是提出的驭下手段非常露骨:“立君而尊贤,是贤与君争,其乱甚于无君。”慎到非常注重统治者的权势,要靠权势治国才能令行禁止;王熙凤用人更是功利,也只在乎仆人的忠心,礼义廉耻和个人能力她不考虑。

慎到和王熙凤的治国、治家方略也过度功利,忽视了道德教化。第十五回,她说:“从来不信什么是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她心中没有任何敬畏和道德准绳,利益成了她以法治家的唯一标准。在慎到代表的法家后学韩非子身上,这种道德教化和对贤能的态度才有了改变。《韩非子》:“夫欲追速致远不知任王良,欲进利除害不知任贤能,此则不知类之患也。”

《红楼梦》作者对王熙凤秉持的慎到思想是很不以为然的,在大观园中,宝玉眼中的女儿都是“水作的骨肉”,王熙凤的行为背弃了先秦诸子所共识的价值观。后世统治者以法家手段治国,到《红楼梦》成书的时候,政治压力达到顶峰,追根溯源,和慎到的思想有莫大的关联。在批判她的同时,作者也有深深的同情。王熙凤的判词:“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将王熙凤比作“雌凤”(《红楼梦》第五回)是极高的评价。“凤为雄,凰为雌”,文中偏写作“雌凤”,暗示王熙凤在能力上不让须眉。

10.贾巧姐与邓析

巧姐应当是后四十回贾家败落之后的重要线索。她是权倾一时的王熙凤的女儿,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但是看她的判词:“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配画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结合脂砚斋批语,一般认为,她在家庭败落后,被“狠舅奸兄”卖掉,巧遇刘姥姥,被她救走嫁给了板儿。她在失去了一切以后,凭着一个“巧”字,坚强的活下来了。《红楼梦》作者不轻易给人物命名,这个“巧”字是小说情节构思的关键,更是不会随意分配给不起眼的配角。可以推测在散佚的《红楼梦》下文中,巧姐的命运极有可能会把许多人的生活串联起来。但是她的“巧”是“小巧”,而不是“大巧”,仅仅能够自保,没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和契机。

巧姐的名字就是刘姥姥起的:“这个正好,就叫她是巧哥儿,这叫作‘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日后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这‘巧字上来。”言外之意就是:不出事的话就没有她的戏份。这应了《非十二子》中邓析的作为:“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而可与不可日变。”邓析在世的时候,承揽诉讼,曲解律法,极尽巧辩之能事。和巧姐结局不同的是,邓析因在法律上过度弄“巧”而被杀。但是邓析的思想活下来了,和巧姐一样,在争鸣失败后活在了民间。《红楼梦》中,刘姥姥的形象和仕途中人与大观园中人都格格不入,她是为自己利益奔走的底层人民的代表,她身上处处流露出邓析没有原则、没有敬畏、唯利是图的劣行,至于“礼乐”之类,她和邓析一样是不放在眼里的。

巧姐经历贾家败落时年岁尚幼,和刘姥姥生活过一段时间之后,等她白发苍苍的时候,可能也会和刘姥姥一样吧。

11.李纨与墨翟

传统红学研究对李纨的定位可以用“槁木死灰”来定位,认为贾珠死后,她把所有希望寄托在贾兰身上,清心寡欲,不问世事。却忽视了李纨身上有的侠气和担当。研究她,就必须说到贾珠。贾珠虽然因为早亡而没有出现在《红楼梦》正文里,但是书中有多处可以看到他留下的影响,包括家族对宝玉参与“仕途经济”孤注一掷的寄托,贾政对贾环的不待见等等,在“宝玉挨打”的时候,王夫人“忽又想起贾珠来,便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宝玉是她亲儿子,若被打死了怎可能不心疼?她这般哭法结合家长们对宝玉的期望,可以推测,贾珠在世的时候,应当是个中规中矩的仕途中人,非常符合荣宁二府对于接班人的要求。他如果不死,未来应当是另一个贾政吧。

作为他的夫人李纨,是把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的,是和丈夫一心向着封建家长这个目标去的,看她对儿子贾兰的培养也是如此。但是在大观园中,她作为少年守寡的女子,生活在争鸣的大环境下,也发生了一些改变。

李纨的居所叫“稻香村”,号“稻香老农”;墨子自称“鄙人”,被人称为“布衣之士”。她和大观园中每一个人都和谐共处,不树敌,和墨子的兼爱非攻、尚贤尚同思想相近。大观园结社作诗的发起人是她,出钱的是她,把自己住所贡献出来当活动场所的是她,最后大家作好诗由她来品评。宝玉评价她:“善看,又最公道。”墨子曾经学儒,后来感到儒家礼乐的繁缛而离去,这和李纨早年和贾珠在一起致力于入仕,贾珠死后思想有所转变很相似。诸子百家争鸣时有“非儒即墨”的说法,《非十二子》中被非难的十二位学者中,只有墨家巨子能与李纨大观园诗社“掌坛”的身份相比。

12.秦可卿与魏牟

魏牟曾经是中山国王子,中山国曾是少数民族政权,被中原诸国视为大患。魏牟在亡国之后才四处游学。他的思想倾向于庄子。秦可卿的身份同样显赫。据红学索隐派学者的考证,认为是前朝的皇室成员,或当朝掌权者政敌的亲族,寄居于贾家。关于秦可卿隐秘的显赫身份的相关研究成果甚多,尤以周汝昌和刘心武的研究为集大成,不再赘述。

她死后,用的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樯木棺材,这种规格只有皇族才配享有。《红楼梦》的作者对于《庄子》甚为推重,《庄子》记载魏牟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巍阙之下。”这也是对秦可卿在贾家心境的描述。

不同版本的《红楼梦》对秦可卿结局的描述大相径庭。比较可靠的版本应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焦大骂的“爬灰的爬灰”指的该是她和贾珍翁媳之间不正常的关系。她的判词“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就点明了这种关系。这也合了荀子《非十二子》中“禽兽行”的评价,应当也是作者留下的蛛丝马迹。但她的身世写来满是悲凉,贾府满是哀伤的气氛,前来悼唁的人又身份显赫,足见她的特殊身份与魏牟亡国王子的身份相类。其余被《非十二子》论及的先秦诸子都无如此显赫而又危险的出身。

她还有另外一重身份,就是宝玉的性启蒙者,即“太虚幻境”中警幻仙子的妹妹,曾在梦中被许配给宝玉。秦可卿身份的重要性和特殊性不言而喻。在《庄子》中,魏牟答公孙龙的问话,用“坎井之蛙”比喻没见过世面的人,而后极言海之博大。从启蒙宝玉性意识的角度,秦可卿也是将宝玉从“坎井”之中带出来的人。特别是《红楼梦》第十三回,她在临死前向凤姐托梦,讲大家族由盛转衰的可能,振聋发聩。那句“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在日后同样应验了。秦可卿是贾府乃至大观园里为数不多的明白人,在她眼中,大概大多数都和“坎井之蛙”相似吧!

而同样身份显赫,身世成谜,妙玉可以远走江湖,但秦可卿却难逃一死,究其原因,应当是秦可卿终究泯灭不了参与角逐的争胜之心。

结 语

这被十二钗隐喻的十二子下场都是不同的悲剧,所有悲剧的共性在于,主角用尽全身解数,最终仍旧无可选择。虽然作者对他们的学术思想和抗争精神表示敬意,对荀子《非十二子》主张的排他性表示不满,但是在实际不允许发出异端声音的政治和学术的大环境下,十二子的主张各有弱点和无可奈何之处,只能被时代所分化瓦解。先秦十二子所化身的女子在大观园中的悲剧下场是他们所主张的思想,乃至一个学派命运的缩影。研究《红楼梦》人物原型对于推测金陵十二钗在后四十回佚文中的事迹很有意义,也是研究《红楼梦》作者对于先秦各学派所持观点的依据。

参考文献:

[1][清]曹雪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2]王先谦.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8.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4]司马迁.太史公自序[A].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

[5]钱基博.太史公谈论六家要旨考论[A].钱基博学术论著选[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 程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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